你看得見多少個自己
我對自己有過許多假設。比如我是一只蜘蛛,憑借自己體內一根絲線的力量,懸掛在離地3尺的空中。3尺對人類不是高空,對蜘蛛也不是高空,但這個 高度足夠讓蜘蛛看到地面的一些表象。碰巧,正對著蜘蛛的地面上,是一攤鏡子的碎片,各種形狀、不規則的碎玻璃,有的重疊在一塊,有的緊挨著鋪排在地面上, 有的散得很開。蜘蛛朝下看,突然眼花繚亂了,無數塊鏡子的碎片,棱形的、三角形的、半圓形的、六邊形的,每塊細碎的鏡子中都有一只蜘蛛,蜘蛛懸掛在半空中,晃晃蕩蕩。鏡子的遠近,角度的不同,光線的強弱……那么多的蜘蛛,每只蜘蛛都同懸掛的蜘蛛似是而非,有那么一個瞬間,蜘蛛都認不出自己了,不明白何來 那么多蜘蛛。
蜘蛛在絲線上蕩著秋千,但很快就鎮定了。它認出了自己,那許多鏡子中的自己,雖然看起來每只蜘蛛都不相同,但的的確確就是它自己。讓蜘蛛困惑的 是,有那么多個自己竟然之前沒有發現。驚恐的蜘蛛、悠然自得的蜘蛛、迷惑的蜘蛛、渴望求愛的蜘蛛、肉欲焚身的蜘蛛、趕赴一場約會的蜘蛛、無所事事的蜘蛛、 沮喪的蜘蛛、失敗的蜘蛛、夏日黃昏飽餐過后的蜘蛛、慵懶的蜘蛛、發過飆后又安靜的蜘蛛……蜘蛛從絲線上掉下來,終于抵達地面了,落在其中一塊細小的鏡子 上。它仔細端詳鏡子中的蜘蛛,那么多個自己又倏忽不見了。它爬往了另一面鏡子,在那面鏡子上也找不到那些另類的自己。它很納悶,這到底是怎么了,是誰同它 開了這么個玩笑,那些不同的自己又躲到哪兒去了。
它又想,消失就消失了吧,畢竟看到這么多個不同的自己了。
又比如我是只土蜂。小時候,到冬天,就會掏土蜂玩。那時候鄉村多的是土墻,向西的那面墻被土蜂掏出了許多小洞,也有可能那些墻洞不是土蜂掏的, 究竟是誰掏的我現在都沒法弄清楚。土蜂都喜歡向西的那面墻,向西,冬天就能曬到一個下午的太陽,墻洞自然溫暖。我拿根細小的竹枝,朝墻洞里撓啊撓啊,就有 一只土蜂受不了我的騷擾,從墻洞里爬了出來。掏空了一個墻洞,接著掏另一個墻洞,每個墻洞都藏著土蜂,有時一只,有時兩只。那么多的土蜂藏在墻洞里,怒氣 沖沖的土蜂、打著哈欠伸著懶腰的土蜂、不耐煩的土蜂、一臉恐懼的土蜂、被驚擾酣夢的土蜂、伸出腦袋一探究竟的土蜂、嘟嘟囔囔的土蜂、憤怒得說不出話的土蜂……每只土蜂的表情都不相同,但最后的結局又都一樣,無辜地死亡了,做了我的犧牲品。
后來,就不掏土蜂了。
再往后,我就專注于小說,專注于掏小說中的那些“土蜂”。把他們從小說中掏出來,從現實世界中掏出來,從我的內心掏出來。一個小說就是一個世 界,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土蜂”。我不停地寫,就不停地有陌生的“土蜂”飛進我的世界。他們像我,又不是我,那么多的“土蜂”,那么多的“我”。我對他 們似曾相識,可又感覺陌生。我始終被“求變”的狗追趕著。我愿意嘗試新的東西,那些我不熟悉的東西,不熟練的東西,小說的手法、結構、語言,進入的角度, 內在的空間,飽滿度,甚至句式的變化……那么多能說會道的人中間突然走進來一個結巴……所有的小說連接在一起,就是一條流淌的河,上一朵浪花不同于下一朵 浪花,此處風景絕不重復彼處,打結巴的地方就是一個漩渦。我無比渴望有一張陌生的臉,一個陌生的角色進入我的小說。我愿意嘗試不同的自己,看到不同的自 己。把那些隱秘的、埋沒的、藏在封閉角落里的自己,挖出來、揪出來、釋放出來。把藏在骨髓里的敲打出來,把細胞核里的解剖出來。我期望變臉,那么多的臉 譜,紅臉、黑臉、白臉,生旦凈末丑,一張新的臉譜總讓人感到驚異。變化到最后,總有終止的時刻。一個沒有新鮮事物出現的世界,那將是多么可怕。世界上最乏 味的事情,莫過于重復小說中的角色,在兩個小說中出現同一張絲毫沒有變化的臉,那會叫人多么沮喪和絕望。我祈禱這種倒霉的事情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端坐書桌前,打開電腦。每次我都幻想,正在打開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世界。未知的世界肯定有未知的“土蜂”飛進來。這有些像 坐在酒吧間,每個進來的人都不一樣,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個擠進酒吧的,是怎樣的一張臉。那只剛剛飛進來的“土蜂”,要陌生,要讓人驚奇, 要有無數未知。就像站在小說的門口,無法抵達,而又必須出發。
(樊建軍為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