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故事
這是一個古老民族的祖先留下的鮮活表情,它率真質樸、充滿赤子原始的童貞。在萬年以上的時間長度里,它代代傳承于中國湘西酉水流域,享有“中國古代戲劇舞蹈的最遠源頭”、“中國古代戲劇舞蹈的活化石”的美譽。在那尚可遙望的過去,它狂歡于湘西的村村寨寨,輝煌燦爛,有如秋天豐碩的田野;在喧囂浮躁的現代紅塵,它蟄伏于武陵山脈的溝壑叢林,清寂落寞,又恰似冬日雪被下等待春天的萬物生靈。它的名字叫“毛古斯”,是土家先祖跨越時空對我們的珍貴賜予。
毛古斯土家語稱為“古司撥鋪”,意即“祖先的故事”。它以近似戲曲寫意、虛擬、假定等表演形式,再現土家祖先漁獵、農耕、生活等情境,其間,舞蹈元素與戲劇因子雜糅交織,敘事與祭祀渾然一體,是土家族為了紀念祖先開拓荒野、捕魚狩獵等創世紀的原始戲劇舞蹈。
相傳茹毛飲血時代的土家先民以漁獵為生,為了更好的生存,一位土家族后生獨自下山去學習農耕技能,學成歸來之際,正逢土家“調年”(過年)之夜,山寨大跳擺手舞,而這位后生卻因一路跋涉衣不遮體,遂藏身草堆偷看,不料被人發現,后生只好急中生智地扯了一些茅草披在身上,加入調年的人群,并用舞蹈的形式向鄉親們傳授所學到的農耕技能。從此,土家人為了紀念這位傳授農耕技能的先祖,每逢還愿、祭祖等活動時,都要表演“毛古斯”。
毛古斯完全采用土家語演唱,表演粗獷豪放、剛勁激昂,其動作原始質樸、滑稽詼諧,具有人物對白、簡單的故事情節和一定的表演程式,表演大多與跳擺手舞穿插進行,是土家族“舍巴日”活動中的重要演出內容。傳統的“毛古斯”只由男性表演,每逢正月調年之際,土家人都要演繹先人漁獵農耕等故事以祭祀祖先的創業功德,祈求保佑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在擺手舞熱場之后,結稻草為服的土家族村民轟然入場,頭上結沖天而豎的單數草辮,腹部扎紅色“粗魯棍”以喻生殖崇拜,表演時全身不停抖動,碎步進退,舞步粗獷。其程序分為“掃堂”(意為掃除一切瘟疫、鬼怪,使后代平安)、“祭祖”、“祭五谷神”、“示雄”(表現土家人的生殖繁衍)、“祈求萬事如意”等篇章,次第表演 “生產”、“打獵”、“釣魚”、“接親”、“讀書”、“接客”等內容。保留至今的劇目有《做陽春》《趕肉》(即狩獵)《捕魚》《搶親》《甩火把》等等。
毛古斯實錄了湘西原始人類以及父系社會初期至五代時期的“酉溪人群”的漁獵、農耕、生殖繁衍等生產生活、婚姻習俗等生存狀態,以翔實鮮活的情境內容與湘西酉水流域舊石器、新石器考古遺址相佐證,勾畫出土家族古老的文明歷史進程。不僅讓人們領略到遠古時代的原始藝術之美,更是人們研究土家族歷史文化的活化石。
土家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僅現有的證據就表明,至少在5000年前,土家族即加入了中華文明的大合唱;土家族又是一個年輕的民族,它作為一個單一的民族得到認定,迄今不過50余年。而在半個多世紀前,在土家族民族認定一波三折的過程中,毛古斯無疑提供了確鑿無疑的學術佐證。
土家族的民族認定問題始于1950年,后因學術分歧和其他歷史原因被擱置,1956年認定工作重新啟動,歷史、民俗學家潘光旦親赴湘西實地調查。因為一個老人所講的土家先人故事,潘光旦選擇湖南永順縣大壩鄉雙鳳村,展開他的田野調查。那個老人告訴他,秦并六國后,因暴政激起民怨,當年有彭、田兩位異姓兄弟相邀出山聯手刺殺秦始皇,可在后來的行動中兩人不慎暴露,便趁亂救出了一名宮女,三人跑了49天,躲進了深山中的一處山洞,從此靠打獵為生休養生息。而傳說中的這個山洞就在永順縣的雙鳳村。每逢過節,周圍的土家人都會前去祭拜。
雙鳳村位于湘西永順縣境內,海拔586米,四周懸崖峭壁,當時不僅沒有公路,就連一條像樣的山路都沒有,即便如此,潘老仍決定去一探究竟。1956年3月12日的黃昏,潘老一行人找到了這個傳說中的山洞,擺在洞口的是三個草人,這景象讓潘老詫異萬分,他隨即用筆畫下了這個場景。直覺告訴他,前些天在湖南龍山看到的“毛古斯”舞就源自這里。
在雙鳳村調查的日子里,潘光旦還發現了大量保存完好的土家原始古文化。時值盛年的彭英威當時告訴潘老:“這種舞蹈是為了紀念我們的原始祖先跳的,因為當年身上都有毛所以要扎上茅草,毛古斯舞是我們土家人特有的舞蹈。”至此,潘光旦終于確認,“毛古斯”起源于此,是土家作為單一民族的重要顯性文化特征,并就此對土家族的認定,給出了一錘定音的結論。
從此,雙鳳村這個孤懸于深山的村落奠定了它作為土家族文化高地的地位,潘老稱其為 “土家第一村”。而毛古斯這一土家族獨有的原始戲劇舞蹈形式,連同當年的雙鳳之行,也就此烙印在潘光旦的記憶深處。
曾幾何時,作為土家文化中極端重要因子的毛古斯還存在于湘西土家人居住的山山嶺嶺、村村寨寨;轉瞬之間,這一珍貴的人類文明活化石,卻在現代文明的消解擠壓下即將失去其生存的空間。值得慶幸的是,由于有以彭英威為代表的一批傳人的苦苦堅守,因為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注,毛古斯才得以在當今盛世重現活力與生機。
彭英威,1933年出生于永順縣大壩鄉雙鳳村,6歲時便跟隨祖父彭繼堯、父親彭南貴跳毛古斯,多年的研習與演出實踐,使其對毛古斯舞的表演程序和表演技巧臻于完美。作為晚清以來毛古斯舞在村中的第三代傳人,他是全國目前極少數能從扎毛古斯到表演毛古斯舞全面精通的民間藝人。
彭英威說,年輕時常常出去跳毛古斯舞。跳毛古斯,需十五六人組成,為首的祖輩叫 “拔步長”,其他的是小輩兒孫。無論輩分高低,渾身都得用稻草、茅草、樹葉包扎,毛古斯的程序分為“掃堂”、“祭祖”、“祭五谷神”、“示雄”等階段,每個段落中細節繁多,包括打露水、修山、打鐵、犁田、播種、收獲、打粑粑、迎新娘等等。說到得意處,老人還站起來用長長的煙桿比畫起幾個毛古斯的“掃堂”與“示雄”的動作,年逾古稀的他,舞蹈身手依然敏捷、到位。老人回憶道,過去跳毛古斯十分熱鬧,附近寨子的人都要來跳,一跳就是一晚上。
晚年的彭英威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致力于毛古斯舞的傳承,先后帶有弟子120余人。入夜時分,雙鳳村的天空瓦藍幽深,擺手堂前篝火通明,這預示著一場土家人虔誠的狂歡即將開始。循著鑼鼓鈸镲的節奏,毛古斯登場了,這些扮演土家先人的人們以草為衣,碎步進退、左右跳擺、搖頭抖肩復制著祖先的表情,驅鬼、祭祀、農事、生殖、繁衍、祈福無不顯現著先人激情張揚的生命和智慧經驗的傳承,而刻意的變腔變調或許是在模擬先人的原聲,又或許是在營造戲劇效果,這是何等震撼壯觀的人類童年的畫面。在通明的篝火中,在起舞的人群里,我分明看到了彭英威無處不在的身影。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