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潛心寫作,讓生活慢下來
《也兒的石河流過布爾津》,張好好著,重慶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45.00元;
《禾木》,張好好著,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17年3月出版,42.00元
只要進入寫作,我的心態就是沉潛的。我的先天里的略略自我封閉,以及對社會生活的天然不適,都對后來我的寫作起到非常好的凝神作用。我的詩情的旺盛,確實是不常態的不日常的。也許這樣的人的命運就是一生獨行,超脫卻也深諳世事,摒棄一切蕪雜。所幸命運允許我如此的奢侈——只是去寫,把我能夠知道的、好的心思碼成文字。
“同氣相求”用于文字的相逢也很恰切。比如遇見張好好。她熱愛文學,先就有了足夠可聊的話題;她又喜歡電影,更愛的是從她《好電影好古詩》那一長列的名單里,見著熟悉的影片,他鄉遇故知般地,迫不急待地翻閱下去。
我想探知的,不只是她對影片有多么深刻的見解,也不只是多么詩意優美的文字,而是,張好好看中了什么。
在《肖申克的救贖》中,她說:在很難的時候,那個對的人驀然出現,并一直守護在你身邊,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幸運的了。所以蒙冤入獄的杜佛倫怎樣與典獄長斗智斗勇并把貪慕金錢虛偽冷酷的典獄長送上公正的判決之途,當然不是這部電影的核心。去看看愛是怎么回事。看看愛是贈送給何人的禮物。我們就要做那樣的人。
愛。感恩。向善。純粹。安寧。我好像看見張好好,看見她平和從容地看待并書寫自己的故事,看見她坐在夕陽映照的沙灘上,抱著膝蓋,欣喜滿意這美而豐饒的星球,無處不在的光感——這光是由牽念和愛的慰藉組成,她也就坦然而喜悅地繼續著她的存在。
中華讀書報:你的敘事節奏非常舒緩、從容,那些樸素的甚至是瑣碎的日常生活在你的書寫中,詩意又令人回味。
張好好:只要進入寫作,我的心態就是沉潛的。我的先天里的略略自我封閉,以及對社會生活的天然不適,都對后來我的寫作起到非常好的凝神作用。我一面敬愛人間,一面能夠輕松地分辨并瀝去其中的冗長沉渣。之所以敘事節奏舒緩從容,那是因為我愛著人間的優美。每天我行走著,看見,感受到,沉思,體悟造物主的用意,憐愛生靈的堅毅和無欲。此種視角和思維狀態鍛造了屬于我自己的語言。這語言沒有訣竅,只是溫柔敦厚地去愛。
中華讀書報:你很擅長小人物的書寫,比如對做飯的大師傅的起伏人生,比如新娘子平靜又令人好奇的生活……這些人物的書寫,是根據記憶的點滴?他們是如何跑到你的筆下的?
張好好:我們不會白白地來到這個世界一趟。如果我們的天分只是寫作,那么往事不會隨風,自誕生時五官響應人間萬物萬事的一霎那起,它們,光影冷暖的混響,就與我們流動的脈管一起構建起了一種生命。它們會用悄然的身姿刻寫在我們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的心靈上。是的,這些小人物的樣子,一舉一動,一思一行,都是我記憶里的可親可愛。我從遇見他們,三五歲,七八歲?他們就住進了我的心里。我那時候就知道他們值得憐愛。因為愛,這保存就真切。寫的時候,就急迫。寫出來——我的心這樣告訴我。
中華讀書報:《布爾津光譜》描寫的少年時光令人懷念。
張好好:說到童年,想到的就是大風,和6月才緩緩來到的黃色蒲公英。我們在15歲以前,每天都在風里跑。布爾津,祖國最西北的最頂端,友誼峰山下,有壯麗的往北冰洋流去的大河。我們每天在河邊走。
混沌未開,就是我們的童年,樸素的衣著,勤勞的家務勞作,分享辛勞的手工業勞動者的父親和母親的快樂和憂傷。生活的重擔,也壓迫在我們小小的心靈上。然而,歡快總是很多。放聲大笑,深夜里去到院子里看滿天的星星,覺出天地的闊大和神秘幽邃,和小動物們一起長大,心里涌動著純凈的愛,那是大自然賦予我們的素養。
中華讀書報:你對于寫作的愛好來自什么?
張好好:我記得自己八九歲的時候就如饑似渴地讀家里訂購的唯一一本雜志——《父母必讀》。十二三歲偶然遇見一本翻得很舊了很厚的雜志,大約是《收獲》。里面有一個講麋鹿的長篇小說。我在廚房的劈柴的火光里讀完,內心震驚。還讀過一個寫臺灣生活的小說,里面有仙草和甘蔗這樣的水果,也是讀到不能自拔。幾乎每次讀完一個好的小說,就有緩緩地回到人間的回神感。少年時代,讀到了席慕蓉和羅蘭小語,三毛和張愛玲。青年時代,參加工作第一個月發的工資,我去新華書店買了山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外國名家散文集上中下卷。這些舉止都是自發的,沒有受過誰的影響。大約覺得生活的滋味,若沉陷其中依然是比較單一乏味的。而閱讀令我的精神被洗滌被高揚,世界除了大自然的豐富,還用另一種闊大,給我力量。
中華讀書報:你的寫作完全是自然生長的狀態?沒有上過任何寫作班、培訓班?
張好好:是的,完全是自然生長。2001年從第一篇散文開始,每天寫作,讀書,再也沒有看過電視。直到2008年10月,由新疆作家協會選派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習。這次的學習對我來說,世界的門豁然打開了。
中華讀書報:能對自己的散文創作做一些概括嗎?新疆的作家,比如劉亮程、李娟、阿舍等,各有獨特的風格。你們互相之間未見得認識吧?
張好好:我很喜歡蕭紅對生活的態度,和下筆的聰慧和靈動。也讀張愛玲的散文,她的老道和天真也是可愛的。黑塞的《童年》是我最愛和最不能忘記的。我在自己的散文中會吃住一股勁,拒絕輕浮和刻意迎合讀者的口味。
我非常熱愛劉亮程的作品。寫大風,寫一個人骨頭里的寒冷。他懂得新疆,懂得土地和人,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之一。我在出版社做編輯的時候,李娟和阿舍的書我都責編過,彼此也認識。李娟的散文充滿山野的躍動,她是為數不多的深入生活的寫作者。阿舍有維吾爾族的血統,但她的散文是完全的漢人表達,睿智,成熟,非常善于捕捉環境和人的共生融合感。
中華讀書報:你從不寫迎合性的作品。這種寫作定力從何而來?
張好好:一轉眼快20年了。我自己都很驚異于我的定力。它從何而來?是個性使然吧。倔強?但似乎自己又是溫柔似水的。那就是我太知道什么樣的事物和精神是長久存留并對人間有益的。這個是必須恪守的寫作前提。
中華讀書報:讀了《故鄉以北是西伯利亞》《你好啊,森林》等詩歌,感覺你的創作越來越趨于成熟,但是成熟有時候與激情成反比,你是如何一直葆有這樣的詩情?
張好好:有一種成熟是人性的世故和對于技法的偏愛和投機,它和激情成反比。有一種成熟是漸漸悟性更了然,內心的修養更平靜,怒而不怨,溫柔敦厚,這也是古代最好的詩歌的特點。
我的詩情的旺盛,確實是不常態的不日常的。也許這樣的人的命運就是一生獨行,超脫卻也深諳世事,摒棄一切蕪雜。所幸命運允許我如此的奢侈——只是去寫,把我能夠知道的、好的心思碼成文字。《故鄉以北是西伯利亞》《你好啊,森林》的創作動機依然是依著道學的出世,矯正世人太入世而陷入的浮糜和空虛。
中華讀書報:《故鄉以北是西伯利亞》的創作是一氣呵成嗎?可否談談這一作品在你的創作經歷中有何獨特的意義?
張好好:是一氣呵成,用了半個月的時間,一首接一首完成的,這期間我只專注寫這部作品。它具有獨特的意義,是方向的定位,代表一種確定性。我自那里來,將來還是要去往那里。詩歌的確定性我向來認為非常重要,詩歌是堅守,所以要明確立場和觀點,這是一個詩人的使命,因為我們在傳播文化,要對子孫后代負起責任。新疆往西伯利亞的方向,是離天最近的地方。它本身所富有的一種高蹈純潔的精神,令我熱愛,終其一生沉湎其中,這也是信仰吧。我就是在這些越來越清晰的信仰里樹立起我自己,從而愉快地去表達。
中華讀書報:《也兒的石河,流過布爾津》的出版對你意味著什么?
張好好:這本詩集是我的詩歌道路中的重要里程碑,它意味著8年來的詩歌創作終究留下了我的想法,我的愿望。我希望世界會好起來,人心能夠更無私,懂得大自然的語言,所有的美德,只有大自然能教育我們。
中華讀書報:2015年完成的長篇小說《禾木》,以你細膩的筆觸,表達了一個宏大的主題。“整個人類,必將用自己的毀滅,償還親手毀滅眾生靈這不可推辭的事實,這才是真正的人類發展史。人的心可以壞到見了生靈就殺害。”處理這樣一個主題,有難度嗎?
張好好:有難度。人人逐利那是危險的,是萬劫不復的。我必須解剖,我的,父親的,母親的,我必須公正,不得掩藏那罪與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