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事文學領域不斷開掘——陶純小說論
如果從1986年在《青年作家》上發表短篇小說《愿望》算起,陶純進入文壇已逾30年。縱觀陶純30余年的創作,拋除其中10年左右時間他進行影視劇本創作外,20年里,他發表了300多萬字的小說,大部分是軍事題材的作品。眾所周知,軍事題材包含兩大塊——戰爭與和平時期的軍營生活。說句實在話,這兩個領域是兩塊硬骨頭,都不好啃。
革命歷史題材向來是軍旅文學書寫的重點。16歲就來到軍隊的陶純決心以手中這支筆,寫出幾部好的作品來追憶過往的崢嶸歲月。回顧歷史,刻畫戰爭中的人與人性,是陶純早期創作的重要內容。溫暖的文字、細膩的情感、鮮活的人物形象、別具匠心的切入角度以及敘事中的崇高美是陶純革命歷史題材小說給人的整體感覺。《小推車》《好天氣》《天佑》《彩蝶飛舞》《生靈之美》等都是這類題材中的重要作品。
短篇小說《小推車》是一部優秀之作。小說以淮海戰役為背景,敘述了農村青年柱子受到戰爭熱烈氛圍的感染,跟隨隊伍走向戰場后,他的父親王懷炳老漢和鄰居——新寡的少婦小娥也毅然加入支前隊伍,用小推車運送軍用物資來與他們共同愛著的人一起奮戰的故事。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柱子、懷炳老漢、小娥原本都不需要上戰場,但革命年代里為了戰爭的勝利,老百姓真誠奉獻的心是火熱的。陶純用飽蘸生命情感的文字,渲染出了革命老區的熱烈氣氛:“號聲在村落、田野和山峁間久久回蕩。不見首尾的隊伍在村外的官道上蜿蜒西去。老人、婦女和孩子們駐足于道路兩旁,鑼鼓聲震天作響,婦救會的大閨女小媳婦把秧歌扭得像剛出鍋的麻花,香噴噴讓人眼花繚亂;煎餅、雞蛋、蘋果、花生、核桃、大棗在人群里飛來飛去,仿佛是天上落下來的。”一段極具畫面感的文字,就將讀者帶回到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柱子的同班戰友小算子臨終前善意的謊言成了懷炳老漢和小娥戰亂年代里的盼頭,他們這一老一少成了戰場上最英勇的支前隊員,即便是后來得知柱子早在參軍后的第一場戰斗中就犧牲了,他們悲慟過后,依然堅強地推著小推車繼續前進。這份樸素卻又沉甸甸的情誼正是人民戰爭得以勝利的基礎。小說的動人之處還源于陶純充滿生命溫度與情感積淀的文字,早年鄉村勞作的經歷使陶純形成了獨特的語言系統。獨生子柱子在59歲的懷炳老漢心中是什么位置呢?“柱子雖然長成了壯小伙子,但在懷炳老漢的眼里,他的兒子永遠是莊稼棵上的嫩須須,開春時的樹芽芽,碰不得拽不得,不容有閃失的。”莊稼棵上的嫩須須,開春時的樹芽芽,那可是惜地如命的莊稼人的心尖尖呀。沒有鄉村經驗是很難寫出這樣細膩、準確又接地氣的文字的。陶純的小說語言別有一種來自土地的氣息之美。
中篇小說《天佑》(《人民文學》2016年第7期)是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之際推出的作品。為了給部隊搞給養,戰士王大妮和唐本奇喬裝打扮成貨郎夫婦,誘綁了彭家寨大地主彭貴山年僅6歲的小兒子天佑,陰差陽錯間王大妮等人無法將“人質”天佑送回家,不得不帶著天佑跟隨隊伍一塊兒前行。一路上本有多次機會將天佑留下來送人,但活潑可愛的天佑在與眾人的相處中已經產生了感情,在幾番糾結和斗爭中,戰士們決定帶著他繼續前行。在最艱難的長征路上,戰士們依然關心、呵護著天佑。在玉龍雪山,唐本奇拼死將天佑托出了雪窟窿,自己卻再也沒能出來;在藏族聚集區巴安,部隊因給養嚴重匱乏欲將天佑托付給寺廟住持時,極度愧疚與不舍的毛小虎為給天佑留下一只大灰兔作伴,而永遠地留在了巴安城東的沼澤地里;在遭遇藏民武裝襲擊時,王大妮為保護天佑被打得全身流血而亡;在彈盡糧絕的松潘草地上,連長徐發祥緊護著腰間留給天佑的最后幾把米而自己卻再也沒能醒過來……這些本身還是大孩子的戰士們在長征路上為救天佑相繼犧牲,而毛小虎用生命換來的那只大灰兔在長征的最后時刻救了20個人的性命。《天佑》將人間正道融于對一個孩童的生命呵護,以最純真、純粹的人性之美詮釋英雄情懷。
中篇小說《秋蓮》(《解放軍文藝》2016年第10期)塑造了一個另類的“女特務”形象。秋蓮的父親、國民黨高級將領許宗衡在淮海戰役中陣亡,母親也隨后病逝,在上海,舉目無親的秋蓮在初戀對象高倫的誘惑之下加入了國民黨的特務組織。一次偶然的機會,秋蓮救了解放軍某部英雄團長馬九龍的性命,在上線老K的指示下她嫁給了馬九龍。秋蓮在做“母親”和“妻子”的過程中漸漸忘了自己的特務身份,并愛上了自己的丈夫。然而,“特務”身份始終像一團陰云將她籠罩,在高倫威逼之下,秋蓮戰戰兢兢地送過兩次假情報,她的內心承受著極度的煎熬。丈夫和同事們對她越信任,她就越感到自卑和愧疚,歷史錯誤終究有被清算的那一天……小說結尾處,秋蓮身份被發現后自殺未遂,馬九龍辭去了所有職務,盡管在秋蓮的政治身份上馬九龍打錯了“包票”,但他并不后悔這輩子娶了秋蓮做老婆。人性的幽微與歷史的吊詭在秋蓮復雜的人生遭遇中體現出來。
嚴酷的斗爭現實,考驗著戰爭中的每一個人。“開小差”現象在以往的軍旅題材中極少表現,短篇小說《好天氣》卻獨辟蹊徑地從這一角度入手,展現了戰爭中真實的人和人性以及紅軍戰士的英雄形象。紅軍處于最困難的時候,戰士們都已經疲憊不堪了,此時丁小栓卻意外地發現隊伍竟然走到了離自己家不遠的地方,他不由得回想起一年前在那個宛若夢境的好天氣里自己在山頂放牛的情景……大牯牛的意外墜崖使他成為了紅軍中的一員。可自從當了紅軍之后,打仗打得腦子都亂了套,自己的親人都很少想,哪里還有心思關心天氣和風景呢?遠離戰爭,渴望和平是戰爭年代里每一個人的心聲。小說就在緊鑼密鼓的戰斗中讓丁小栓一次次聯想到:如果是個好天氣,作為普通鄉村老百姓的他又該在做什么呢?與想象中那個明凈、歡樂的世界相比,丁小栓此時所處的戰場仿佛像是另一個與之對應的黑暗時空。戰友斜眼、麻桿、班長、老黑、書生的相繼犧牲讓小栓的心再也不動搖了,他放棄開小差,最后一次用眼神撫慰了自己的家鄉,在將戰友們的遺體擺放好之后,打完了最后一顆子彈,彌留之際的他仿佛又見到了夢境般的好天氣。《好天氣》從人性的柔軟處入手,歌頌了紅軍戰士的英雄形象,譴責了戰爭對美好人性的戕害,短短的篇幅竟給人以蕩氣回腸之感。短篇《彩蝶飛舞》和《生靈之美》也都從不同角度表現了戰爭對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毀滅。陶純的革命歷史題材創作往往能選取特殊的切入角度,以鮮明的人物形象、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樸實又不失靈動的文字串聯起一個個帶有時代感和崇高美的富有歷史溫度的故事。
真實的人性不僅包括人的創造性、能動性,還應包括人的局限性。陶純寫得更好的是反映和平時期軍人生活的作品。陶純從中國當下軍營生活和軍人的現實境遇出發,打破了籠罩在軍人身上的層層光環,正視時代和文化轉型時期軍旅生活的新變化。在反映當下的軍事題材創作中,陶純從軍隊、機關、家庭等多個角度切入,將以往軍事文學中被遮蔽或者說被淡化的軍人的情感、欲望、苦悶、挫敗還原,展現出當代現實生活中基層官兵的精神生活與現實遭際,映射出軍人的理想、意志和品格在當下社會現實面前受到沖擊的現實。
短篇《一個人的高原》呈現了長年駐守西部高原的老兵的精神苦悶。長期面對高原造成了老兵與正常社會的某種脫節和“失語”,家鄉的人早已不認識他,而在回鄉時與姑娘的短暫接觸中,他語無倫次的高原語言讓姑娘望而卻步。故鄉也將他拋棄了,退役之后他將何去何從?沒人能給他一個答案。《一個人的高原》表現出長年駐守邊疆的士兵精神的“無根”與現實的苦悶,令人震驚和悲愴。
與沖鋒陷陣相比,日復一日的機關生活可能更是對軍人意志和品格的考驗。中篇小說《雨中玫瑰》中的李明揚作為國防科技大學的優秀畢業生,在學生時代一直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參加工作后,即便是寫機關公文這樣“干巴巴的材料”,李明揚也能像寫文學作品那樣,筆端注滿情感。當以往的同學、朋友成為商界的成功人士后,妻子趙梅也對他的工作產生了不滿,認為他的工作沒有多少實際價值。作為曾經的“戰友”,如今的商業人士、妻子趙梅早已取得了成功,而李明揚卻拿著和小區保安一樣的工資。夫妻二人的交流越來越少,價值觀也出現了極大的分歧,在發現曾經崇拜他的妻子趙梅可能已經紅杏出墻后,他再也堅持不住了,他的靈感漸漸消失了,寫的材料越來越差,職務晉升也遭遇意外的失敗。時代之變帶來了價值觀的沖擊,任何時代都是屬于強者的。陶純表達了對和平年代里軍人個體價值認同危機的關切。
一直以來,軍隊腐敗問題是軍事文學的“禁區”,即便是在反腐文學、反腐影視劇大熱的時候也鮮少有人涉足。長期忽視軍隊所面臨的最迫切的現實問題,導致當下軍旅文學創作與其他非軍旅題材相比,反映現實的能力大大削弱了。關注當下中國軍隊現實,就不應忽視和回避軍中腐敗問題,這也是重新拉近軍事文學與讀者距離的最好的辦法之一。
陶純認為,寫30多年來軍隊的變革,如果有意忽略這個重大問題,那就是一個軍隊作家的失職。因此他不想粉飾現實,不想回避矛盾,他想改變過去軍事文學高大上的傳統,把軍人拉回到地平線。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大力反腐,為陶純的這一創作愿望提供了重要契機,長篇小說《一座營盤》是他涉足影視劇本創作10年后的回歸之作。評論家朱向前認為,《一座營盤》是軍隊反腐題材的力作,其中涉及的人物之重,級別之高,問題之大,都是前所未有的。《一座營盤》以A基地為縮影,以一正一反兩個人物布小朋和孟廣俊的人生經歷為線索,深刻揭示了我軍所存在的各種問題,希望以此引起人們對軍隊現實的關注,進而思考我們民族的命運。它勾勒了一幅當代軍營的眾生相,其中既有康又漢、布小朋、夏憂這些與“大環境”不那么融洽的、堅持原則和底線、始終心懷國家和民族命運的正義之士,也有孔家瑞、孟廣俊、冉淮等善于投機鉆營的腐敗之徒。小說通過布小朋和孟廣俊這一正一反兩個人物形象展現了當代軍營中正反兩種力量的拮抗。布小朋和孟廣俊是同年入伍的戰友,但二人在性格品行和命運軌跡上卻有著天壤之別。布小朋老實耿直,廉潔自律,講究原則,是一個“死認真”、“嚴重缺乏靈活性”又“不會拐彎”的人,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他始終“不摟不貪不糟蹋軍費”,在誘惑面前堅持“不伸手”。擔任基地財務處長時,他不卑不亢,時常卡人,不該批的經費不批,以至于得罪了很多人;在擔任606倉庫主任時,他嚴肅紀律,重整軍風,不搞迎來送往那一套,硬是憑借一己之力將這個連年落后的單位帶出了泥沼;在任三師九團團長時,為提高軍隊的效率和戰斗力,他堅持搞夜間訓練,結果出了事故,面臨嚴重的處罰,可就在此時他也堅決拒絕了孟廣俊、冉淮等人提出的“好事變壞事”的建議;姐姐去世后,他惟一的外甥牛牛可以說是他最大的牽掛,他朝思夜想,希望幫姐姐照顧好牛牛,但即便如此,布小朋也不愿為此違背原則。“不忘本”、“不伸手”就是布小朋保持靈魂“干凈”、“純粹”的法寶。以往軍事文學對軍隊腐敗狀況基本不涉足,無形中給人造成一種“很見不得光”的印象,這反而讓人危機感大增。陶純通過布小朋這個人物形象給了我們信心,讓我們看到了中國軍隊的希望。
與布小朋相比,孟廣俊恰恰相反,他是一個機智靈活、膽大心細、善于投機鉆營的人,正像有論者指出的,“很大程度上,孟廣俊這個人物就是在人情社會中脫穎而出的典范”。他費盡心機在基地周圍轉了好幾圈,只為能給下來視察的總部江副部長做出一碗滿意的臊子面;他獨創了“四菜一湯”換茬的接待辦法,表面上遵守了規定,卻又維護了領導的面子;為討好北京的孔家瑞首長,他把孔家瑞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安排進了師職干部病房;在擔任營房處處長期間,他大搞營院建設,鋪張浪費嚴重,但短短三年之間也讓基地營區大變樣,舊貌換新顏;允許軍隊經商辦企業那個時期是孟廣俊的“黃金時代”,他把軍車牌照租出去賺錢,通過關系搞到軍用飛機走私韓國現代汽車,又組織調動各方力量倒建材、倒油、倒煤、倒化肥、倒食用油,他所做的每一筆生意都賺錢。基地靠他掙的錢給干部們蓋了七棟宿舍樓,一舉解決了多年的欠債。這一復雜的人物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當代文學中,我們看到了太多關于“失敗”和“妥協”的故事,那些充滿了浩然正氣、給人以信心和力量的“英雄”形象似乎越來越少了。毫無疑問,《一座營盤》是當前軍事文學創作的重要收獲,是一部能夠在軍事文學創作史上留下地位的作品,它一掃“溫柔敦厚”的文風,直指軍內腐敗問題,塑造了一個信念堅定、始終心系國家前途和民族命運的“平凡英雄”布小朋的形象。另外,孟廣俊、夏憂等人物也是過去文學畫廊里鮮見的藝術形象。作品抓住了事關我們時代和民族命運的大主題,以別樣的勇氣和魄力對整個中國軍隊的狀況進行了深刻的披露和反思,寫出了和平年代里人民軍隊面臨的是一場更加嚴酷、可怕的戰爭——反腐之戰。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輸不起的戰爭。作者多次表示,寫腐敗不是為了展示腐敗,而是為了呼喚正義與清明,《一座營盤》讓我們看到了陶純的憂思、勇氣、血性與擔當。
今天,作家們更應該承擔起民族和時代的責任,繼承本民族的文學傳統,關注當下中國現實問題,勇立時代潮頭,創作出更多生長于中國土地上的彰顯信仰之美、崇高之美的好作品。陶純對于和平時期軍人形象的塑造、軍旅文學表現領域的開拓,都讓我們看到了氤氳生成的大氣象。書寫現實,又不回避矛盾,以真誠、坦率的態度揭露當下現實存在的種種問題與矛盾,陶純挖掘的深度與批判的力度在當代軍旅文學中前所未見,但正因其蘊含的強大正能量,反而不讓人感到灰暗與絕望。希望的花朵不懼黑暗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