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往事
這個夏日中午,我又來到了邊鎮。
邊鎮位于閩西粵東交界處,兩地語言習俗相同,一山之隔,就是“話尾子”有細微的差別。是的,這里是客家地區。
明崇禎年間右僉都御史、福建巡撫熊文燦在此筑城,這里的山形是“一峰獅子吼,十二子相隨”,地形為“明堂容萬馬,水口不容舟”。邊鎮多名勝,又多隨風而去了。
鎮外有蛟湖,寬闊、清澈,荷葉田田,蒹葭蒼蒼。近年水域面積大為縮小,填湖造地,沿岸建起了大量的時興商品房。
穿過城中古村,族叔要帶我再去看看“鳳岐廬”。
“鳳岐廬”是族叔公練惕生故居。族叔公練惕生原為國民黨62軍中將副軍長,抗戰期間,率部轉戰閩粵桂湘,戰功卓著,榮獲“陸海空軍甲等獎章”、“云麾勛章”和“干城勛章”。
族叔公麾下的忠勇將士,有一大批家鄉子弟。
途經僻靜荒涼處,見倒塌的宅基地。泥墻瓦礫間,瘋長著蓬蓬勃勃的蕉芋,南瓜葉蔓舒展爬行,數十朵金黃色的花朵在陽光下燦爛開放。
我停下了腳步。族叔卻抓住我的手腕,往前“逃竄”。
我們都跑得氣喘吁吁。我驚訝地望著族叔,這位德高望重的小學退休老校長,今天何以一反常態?
族叔掏出一包香煙,人自一根,點燃。
近處樓房,飄出了若有若無的歌聲,是老電影《劉三姐》的唱段。客家人普遍認為,劉三姐就是粵東松口鎮的劉三妹,客家人。
族叔神秘地說:“這房子啊,邪!”
“不就是廢棄宅基地嗎?”
“哼哼,每到刮風下雨,就有一個女人的哭聲。五嬸子的哭聲。”
“哪個五嬸子?”
“貴佬從潮州旅館帶回來的。”
“哦。”
“說來話長哪,幾十年啦。”
族叔說,“抗戰期間,練軍長帶了一批家鄉子弟兵參加62軍。偵察連長練文德的故事、大頭兵的故事、練傳志的故事,你都寫過了。還有一個人,你來采訪時,大家都沒有說過,你就不知道了。為什么不說呢?好像大家都認為那是家族的丑事,不該宣傳,不能寫在書里頭。我反復思考過,其實,這是我們家族極為悲壯的一頁。今天既然有這個機緣,我就說了吧。”
我在靜靜聆聽,心想,什么丑事呢?
族叔說,“62軍157師是練軍長的嫡系部隊,基本部隊。這個師有很多閩西客家人哦。偵察連長是練文德,一排長就是練富貴,村里人都叫他貴佬的。當兵前,是很有名的教打師傅,打獅頭,飛腳一起,可以躥上兩張八仙桌的。當了兵,打過很多惡仗、大仗、硬仗,立過大功。”
1939年12月,日寇侵占廣州一年之后,集中三個師團又一旅團6萬余重兵,配合大量飛機、重炮、戰車,主力傾巢而出,兵分三路,直撲廣東臨時省會韶關曲江。第12集團軍節節抗敵。大戰正酣,粵軍防線多處撕裂,險象環生。練惕生率62軍157師跳出重圍,揮師直搗敵中路聯絡線要地——牛背脊,苦戰殺敵1900余人,全殲守敵。日寇聯絡線切斷,驚慌失措,深恐被分割圍殲,遂轉攻為守。粵軍匯同湖南援軍乘勢全線反攻,大獲全勝。此為第一次粵北大捷。
族叔說,“現在,廣東省從化縣還有第157師抗戰紀念碑,聽說為了興建水庫遷移到了附近的一個地方。當年那第一個攻上牛背脊的,不是文德,是貴佬。貴佬喜歡用雙槍雙刀。槍,是駁殼槍;刀呢,不是西北軍的大砍刀,是詠春派的八斬刀,好攜帶好用。那天,他的兩把八斬刀都廢了,崩缺掉了。”
我說,“這是英雄業績呀,怎么是丑事呢?”
族叔踩滅煙頭,又點燃了一根,緩緩地吐出一口煙,說,“你別急,唉,后面的事就不太好說了。”
“說吧,叔,說吧,我可以不寫。”
“你要寫就寫。”
族叔說,“第一次粵北大捷之后,粵軍就與鬼子長期對峙。一次,練軍長命令偵察連進城摸情況。文德和貴佬都去了,抓了一個漢奸翻譯官,返回途中,和鬼子交火,貴佬留下掩護文德撤退。貴佬打光了子彈,受傷了,被鬼子抓了。后來,文德他們又把貴佬救了回來。貴佬這個人回來就變了。據村里老兵說,貴佬原來是有說有笑的人,救回來后,就不合群了,常常一個人坐在什么地方發呆。”
“哦,貴叔受苦了。”
族叔說,“這不算什么,唉,更怪的真的讓人說不出口。簡單地說,貴佬和五嬸子一共生了三個兒子,每生一個兒子,做滿月了,大家來喝滿月酒。貴佬都要把他兒子的雙腳倒提起來,轉呀轉,轉呀轉,臉無表情的。五嬸子哭叫,族人要阻止他,他就掏出駁殼槍,他是教打師傅呀,誰也阻止不了。后來,他的兒子一個一個都死了。那幾年,那幾次做滿月都這樣。五嬸子后來就時不時躲在家里偷偷地哭泣,不久,就傷心死了。1944年8月,衡陽保衛戰,大血戰,62軍增援衡陽,打潭子山,貴佬是敢死隊的,犧牲了。”
“ 都說人養屋,屋養人。貴佬家沒有人了,房屋就坍塌了。有親房想把那塊宅基地用起來,可是,一到刮風下雨,村人老是聽到五嬸子那隱隱約約、斷斷續續的哭泣聲,格外瘆人。”
聽完族叔講述的故事,我說不出話來。抬頭看,不遠處的“鳳岐廬”,年久失修,顯出一些破敗的跡象,而緊鄰的水泥紅磚高樓,拔地而起,與之形成強烈的對比。
中午,烈日炎炎,有微風。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