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坐在那里,緊抿著嘴,圓臉上是一副有些拒人千里的嚴肅表情,仿佛時刻沉浸在什么讓她頭疼的問題中。其實絕大部分時候她什么都不想,她是個不愿意讓自己的生活里有太多復雜東西的人。人際關系也如此,簡簡單單幾個稱為朋友的人,是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如今這些朋友都成家拖兒帶女的,見面極少,被雞毛蒜皮的家事糾纏得煩惱至極才會彼此聯系傾訴不滿,然后總是那句結束語:還是羨慕你!
她便有些茫然了,隨后笑笑。前幾年她尚且有熱情辯駁兩句,如今,她不再吱聲。她相信每種生活都有難言的苦衷和隱秘的快樂。正如朋友們羨慕她說走就走的生活狀態,卻不知有時候她也會陷入幾近難以自拔的孤寂里。
長期以來,她對生活,不單是自己的,而是整個周遭的大生活,都抱著悲觀情緒。這種情緒使她避免了很多失望。譬如她入住的小區,物業信誓旦旦向業主們表示,就算這個地球上的夜晚全部黑暗了,我們設備齊全的美麗小區,依然會在夜幕降臨時如黎明的啟明星般明亮溫暖。物業購置了一套業主們從未見識過的進口發電機,可供6000多人的小區無憂用電。她不以為然,買了兩只大如手腕的無淚蠟燭,擱在角柜一角。通常時候只有在搞清潔衛生時,抹布伸進那個角落里,才會記起這兩只倒霉的蠟燭。
如今,蠟燭依舊擱在那里,沒派上用場。但它在那里,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安心,如同衛生間時刻有半桶水,防備不期而遇的斷水。朋友們說她謹小慎微得過頭,這樣生活會很累。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誰都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然后又群起而攻之取笑她一番。
她會喝一點酒。家里的紅酒像桶裝純凈水一樣時刻備有。白酒也會有幾瓶,相當不錯的白酒,醇香得可以令人頭暈。不,她不酗酒,甚至在聚眾吃飯時,她幾乎滴酒不沾。一天當中,似乎正經吃飯的只有晚餐這一頓,一個湯水和一個素菜,一杯二兩,也許是四兩的紅酒,坐下來,慢慢飲上一口,她便覺得這是對自己莫大的慰藉。其實她酒量并不算好,二兩的杯子加到兩次時,她平時安靜得幾近麻痹的神經便興奮了,像被輕輕撥動的琴弦,她會在飯桌邊給很要好的朋友打個電話,說說某件隱秘的事情,可能關于一座城市,也可能關于某一個人,或者一件令她感到特別屈辱的傷心事。
不,請別嗤之以鼻說她在炫耀紅酒燭光晚餐。從早到晚的一天時光中,她也會經歷各種委屈,做一些不喜歡做的事情,見一些不喜歡見的人,忍一些讓她七竅生煙的怒火,生活對誰都不會輕易展示它美好的一面,請允許她有一點可以聊以自慰的愛好。
她不喜歡貓狗等小動物,因為對它們的絨毛過敏,陽臺上養些不容易死的綠葉植物,水澆得勤,常常爛根。家里的飾品很少,空得說話差不多要有回聲了。鄰居是六口之家,一對老夫婦,一對年輕夫婦,兩個8歲以下的兒女,家里滿滿當當的,鞋子一只在茶幾下,一只可能在廚房里,但他們其樂融融地生活著。那位好心的老婦人每次見她敞開家門,趴在地上擦地板,總是憂心忡忡地說:久曠之宅進鬼狐!她是位語文退休老師,喜歡咬文嚼字。
曠有什么不好呢?很快便要到不惑之年了,她漸漸養成一種習慣,家里超過一年不用的東西,她瞅了個機會,或有朋友來,或有親戚(幾乎沒有)來,便極力向她們褒揚這物件的好,末了,高高興興幫她們拎下樓,回來看著空出來的地方,長噓了一口氣,仿佛解決掉了某件棘手的事情。
當然,還有待在手機通訊錄里,兩年都沒打進或者打出過一次的電話號碼。請原諒她吧,有時候她很狹窄,不太相信不聯系不代表忘記之類的鬼話,她因此會定期刪掉一些僵尸般的聯系人。
總之,她是大街上的普通人,喜歡安靜地、不惹人注意地活著。固執地喜歡做一些事情,比如寫作和敷面膜,固執地摯愛一些人,比如父母以及和她相依為命的人,固執地堅持一種性情,比如和絕大多數人保持淡淡的距離,不去奉承也不去詆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