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文學的母親
作家的成長道路總是與閱讀歷程密不可分,那些幫助寫作者找到敘述秘密的經典作家,常常被后來者稱為文學的父親。現實生活中任何人都是既有父親也有母親,文學世界中也同樣存在類似情形。當我們回望來路,文學的父親總是站在經典作品一側,而文學的母親卻漫步在閱讀視野之外,只有通過一次次思索和尋找才能與其重逢。
對于漢語寫作者而言,該如何尋找文學的母親呢?學生時代,我對臺灣地區文學的了解是從三毛開始的,那時我還是窮鄉僻壤中的一個小男孩,在舊書攤上用幾毛錢買到了三毛的一本書,讀到了倍感陌生又異常精彩的故事,同時被她的敘述才華所吸引。三毛寫到在課堂上偷看《紅樓夢》,看到寶玉在雪地里跪下拜別父親賈政時,一僧一道突然上前帶著寶玉飄然而去。三毛寫到這個告別的場景讓她很多天回不過神來。我一直記著三毛的這段文字,等我后來也讀到這個結尾時,突然意識到寶玉從如夢人生中抽身而去的過程,其實充滿著釋道儒多元文化的哲學糾纏。一左一右帶走寶玉的是釋和道,留下賈政這個儒繼續面對紛紛擾擾的現實,繼續去解決沒完沒了的人生難題。許多古老文明都曾中斷,中華文明能夠延續至今,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多元文化的哲學糾纏在帶來自身重重矛盾的同時,也帶來了前進的動力。
等到我讀初中之后,又得到一本像磚頭一樣厚重的臺灣地區作家小說選,這本藍色封面的舊書至今保存在我故鄉的一口木箱子里。書中收錄了柏楊、林海音、白先勇、七等生等大批作家的作品,他們寫下的故事在我的心頭留下過驚異。這種驚異與閱讀俄羅斯文學、歐美文學、拉丁美洲文學的經典并不相同,因為我知道這些在中國大陸之外用漢語寫作的作家,展示出來的現實與我們經歷的生活不同,但在情感上又很相似。等我慢慢長大了,回憶起小時候這些閱讀的體驗,已經明白出現在臺灣地區作家筆下的喜怒哀樂,不僅是一座島嶼的特產,也是同一種文化語境下可以共鳴的情感。
我記得讀大學時,林清玄、龍應臺等作家都曾在西安和我的母校進行過文學演講,學生們看到臺灣作家顯然比看到內地作家更具好奇心,大禮堂內總是擠滿了學生,提問的人爭先恐后。我們在課堂上也接觸過白先勇等人的作品,對他的成長歷程很感興趣。
一個月前,4位來自加拿大的華裔作家成為我們在魯迅文學院的同學,她們在遠離中國的大洋彼岸,每個人在生活中講述著流利的英語,寫作時卻堅持使用中文。與他們交流時我意外得知,臺灣地區詩人洛夫、大陸作家古華等,都在加拿大生活,他們依然堅持用漢語寫作。古華的《芙蓉鎮》曾經及時回應了時代問題,體現出對時代發展的杰出洞察力,他們筆下的現實讓讀者深受震撼,塑造的人物令人難以忘懷,我至今記得《芙蓉鎮》里的李國香,盡管她屬于一個我尚未出生的年代。我想,這恰恰說明了一部經典作品的魅力,它所塑造的形象不僅僅包含了某種社會經驗,而且具有延續其生命力的影響。這種情形,就像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思索讀書人的命運和出路問題,給我們留下難以忘記的“范進”形象;就像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發出過的人生如夢的喟嘆;就像賈平凹在《秦腔》中寫下轟然垮塌的山體吞噬了那些充滿象征意味的事物;就像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寫下的小人物身上的巍峨。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都是中國經驗的文學呈現。而在今天這樣一個新時代,中國速度給社會的方方面面帶來深刻影響,我們的生活也在發生諸多變化。從歷史的維度來看,融合已經成為時代發展的主流,也代表著漢語寫作的未來和方向。
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在全球化背景下探討中國經驗與漢語寫作,擁有開放的視野、包容的態度是多么重要。今天,全球化浪潮的中心已經移到世界東方。臺風中心往往會保持著安靜,這種安靜仿佛攜帶著某種巨大的力量,讓文學也產生了耐人尋味的張力。杯中之水,無論施以何種魔法,都不可能掀起震撼心靈的波瀾。在今天這樣一個新時代,作家們需要思考的問題不僅僅是目力所及之處的現實。
莫言曾經說過:“文學教人相愛。”所有的漢語寫作者都要在漢字的星辰大海中同舟共渡,只有增強我們的文化自信,才能在文學的星空下迎來漢語寫作的一個又一個黎明。而黎明的寂靜之心、歡喜之心,也將提升我們的人生,我們會因此變得更加從容。對漢語寫作者而言,作為一個文化共同體,我們更能讀懂彼此作品中的喜怒與哀樂、美麗與憂愁。文學不僅證明了我們之間存在著深刻的文化血緣,也促進了彼此的精神對話。地球上任何一道海峽,都是作為人類的交流通道而存在。海峽不是隔閡的象征,而是聯系的紐帶。
在水一方,中華文化是我們共同的文學母親。無論我們從哪些文學大師的作品中汲取過營養,最終要進行的依然是漢語的表達。任何漢語寫作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現象,而是在中華文化的懷抱中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相信文學的力量,可以讓中國經驗成為歷史的另一種存在,并且幫助人們在茫茫人海中消除孤單、保持平衡。而文學之光,照亮的不僅僅是我們的人生,還應該包括一個更加寬容、美好的世界。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