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一體的優雅詩境 ——《三峽書簡》讀后
摘要:
王彬的散文,視野開闊,可謂古今中外,歷史與現實,演繹自然而協調。他的語言頗具審美意味,洋溢著優雅氣息,時時閃現出創新的靈光,無論是在詞語運用,還是思維方式以及題材的組織上,不時給讀者帶來驚喜,浸潤著作者的“大生命觀”。在他的心目中,萬物與我一體,花草樹木、鳥類昆蟲,都是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寄托了作者高潔的精神境界。
關鍵詞:
歷史演繹 優雅韻味 創新靈光 物我一體
當代散文創作,大體可以辨析出兩種類型,一是所謂新銳散文,無論是在架構還是詞語的運用,都喜歡來點“驚人”的元素,大多為隨筆;有時可能比較抽象、概括,讀者可以體會到作者是在努力地向蒙恬、培根靠攏,但是有些作品往往又欠點兒火候;二是所謂傳統的敘事抒情散文,它們仍然是從生活本身入手,觀察生活、觀察社會,有感而發,堅守著散文文體的基本內核。關于這種敘事抒情散文,劉錫慶教授曾經提出這類散文在表現人、人性的深度上, 大體有五個層面, 即:“實生活”層面、“情感”層面、“性靈”層面、“心靈”層面、“生命體驗”層面 。筆者冒昧提議,將五個層面合并為三個層次,即實生活層面、情感層面和性靈層面。在一篇散文中,這三個層面可同時存在,亦可只具其二。比如,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就是側重實生活層面的散文,而情感層面亦有涉及;朱自清的《背影》是情感層面的散文,生活層面也有獨到見解;冰心的《談生命》,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屬于心靈層面的散文,卻是建立在生活層面基礎之上的,而且在生活層面及情感層面,都表現得暢快淋漓。即便是實生活層面,也會有多種形式,比如僅以實生活為線索,書寫個我的人生經驗與感悟;另外還有以實生活為線索結合歷史維度,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匯點上做文章,既關注現實,又連接歷史,王彬的散文屬于后者。
一
王彬的散文,對歷史故事的演繹,自然、協調,并不給人掉書袋的味道;而且常常是古今中外,視野開闊,知識的存儲是豐厚的。作者在講述紫竹院的竹子時,自然聯想到“竹林七賢” ,于是講述了嵇康與鐘會的一段著名的對話,嵇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答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兩人雖然有大智慧,但都未能幸免于司馬炎的屠刀之下。由嵇康、鐘會而向秀及向秀的《思舊賦》,再由魯迅對于《思舊賦》的疑惑與明了,作者的歷史情懷自由奔涌,巧妙地尋找到歷史與現實的銜接處,在現實與歷史之間自由馳騁。王彬散文中的這種“思古之幽情”,不是偶爾為之,而是比較普遍,無論是描寫植物還是尋訪古跡,他都會在歷史的長河中去擷取閃光的寶石。作者講到舒群時,自然地講述了他的名字的由來,敘述了1937年,舒群前往延安,林伯渠與周揚派舒群與周立波以隨軍記者的名義去八路軍總部工作,同行者還有美國女作家史沫特萊;之后又給朱德做過四個月的臨時秘書;1941年以后又與毛澤東往來頻繁等等。面對這眾多重要歷史人物,作者寫來都輕松、自如,將歷史畫面的呈現清晰而立體,宛然作者親身經歷一般。作者對歷史的演繹,是頗具感染力的。
比如《薊》講述的雖然是北京的一種“土著”植物,但是作者卻聯想到“薊”一詞的出現,與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之一“武王伐紂”有關,結果就是“帝堯之后于薊”,薊,最初是地名,就是今天的北京所在地。作者隨后又追憶了北宋沈括的《使虜圖抄》以及《夢溪筆談》 的相關內容,探尋出了北京一地之所以得名“薊”的原因。作者在敘述歷史故事時,相當自如,而且出乎讀者預料的是,作者講這樣一種北京“土著”植物時,卻是從巴黎講起的,觸及現實,真實、自然;回溯歷史,厚重、從容,作者運用史料的本領是凸顯的。作者的視野不僅僅限于中國的古代,同時還涉及西方,關于“薊”,作者還關涉到《圣經》,“薊”因為有刺而被列入“罪惡的植物”行列。一種土著的北京植物,居然引出了“武王伐紂”甚至《圣經》故事,作者是在古今中外的史籍當中自由徜徉。這樣的作品自然吸引讀者的眼球。
王彬散文中的這種全球視野,特別值得關注,它充分體現出現代人的時代特征。這同時也是當代散文一個比較引人矚目的特點。在抒發“思古之幽情”的同時,作者不忘展示開闊的國際視野。在《大地的呼吸》一文里,作者一方面敘述乾隆皇帝打獵、賦詩,一方面講述俄羅斯作家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歷》;在《佛陀的猴子》一文中,作者將中國的孫悟空與印度的哈奴曼做了對比;在《雪原茫茫》里,由中國的“磕頭機”聯想到美國作家歐文的《阿爾罕伯拉》;《飄散雪一樣顏色花朵的蘆葦》,由中國古代的《詩經?秦風》關于蘆葦的詩句到英國電影《蘆葦地》,再到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的名言,作者的思緒是縱橫的、跳躍的,穿越的、國際化的。
二
散文是文化的載體,同時也是最具美感的書面語言。詩歌需要濃郁的情愫,小說需要人物的塑造;戲劇需要情節的支撐;散文則需要對“美”的呈現,無論美感來自精神與物質。對于文化的演繹,自然應該以適度為宜。所謂“適度”,就是不賣弄,一切出于自然。王彬的《三峽書簡》,不僅做到了適度,而且還能給讀者眾多文化的享受。比如講到舒群關于“話本與底本的關系” ,讀者最深切的體會是,王彬是他所描述對象的專家。無論是花鳥樹木,還是“磕頭機”,樣樣都細致專業。比如他對北京喜鵲的辨析:“一種是山喜鵲,一種是灰喜鵲。山喜鵲的頭、頸、背、尾,皆黑,胸部與腹部白色,翅膀的邊緣也是雪白的。灰喜鵲顏色發灰,翅膀和尾部的羽毛呈現藍綠色澤,個頭比山喜鵲要小一些” 簡直就是對北京兩種喜鵲的工筆畫。再比如他對于各種樹木有比較多的了解,他可以在散文中如數家珍般地一一闡釋楮的經濟用途(皮可做氈,樹腐朽之后可以生菌等)以及“五柳”各自的特征;還有“國槐”、橡樹、槲寄生以及各種杉樹等等。從外形到習性到用途以至于與之相關的歷史故事,古今中外,作者對上述各類樹木都有相當的研究。如果僅僅將這些樹木的特性展示出來,還稱不上是散文佳作了,王彬的散文里在介紹這些樹木的習性特征的同時,還展示出這些樹木所獨具的美感,比如:“梧桐的樹冠好像是放大的‘蓮香’心形葉片,淡綠而有斑點樹枝向外伸展,之后再向樹干靠攏,每一層樹枝都是如此,一層一層直至樹梢為止,勾勒出一個優美的桃形的弧度。” 還有“國槐”、“椿樹”的優美姿態。對各類樹的美感展示十分搶眼。讓讀者在增加關于這些樹的了解之外,還能感受到它的美質,這才是散文的魅力所在。文字的考究,是散文創作的前提條件。王彬在抒寫歷史與現實的同時,也不忘修飾自己的語言,這是一般散文大家具備的本領。在《次第花開》中作者講到了一年四季“瓶中養花”的“秩序”,作者說:“在瓶中養花,春季應是梅花,海棠;夏季是牡丹、芍藥;秋季是桂花與蓮、菊;冬天是臘梅。在房中擺花的時候,要有主次之分。以梅花為主的時候,以迎春、瑞香、山茶為輔;海棠為主,以林檎、丁香為輔;石榴為主,以紫薇、大紅、千葉、木槿為輔;蓮花為主,以山礬、玉簪為輔;臘梅則以水仙為副。在器物的選擇上,臘梅要養在高形狀的器物里,水仙則要置放在低矮的池盆中。 一室之內,荀香何粉而各擅其勝。” 語言典雅、優美,給讀者呈現出一副繁花似錦的美感。尤其是在作者筆下,花分主次,又有器物的選擇與配合,更顯得雅致非常。天然的花木,配上精巧的器物,營造出一種巧奪天工的意境。讀到這樣的文字,任何一位熱愛生活的讀者,都會感到賞心悅目。值得一提的是,《次第花開》通篇都洋溢著優雅的韻味。
三
王彬的散文,還時時閃現出創新的靈光。《城市味道及其他》當中的《紹興味道》,講到紹興的魯迅故居,因為真正的古跡已被“新建”所替代,所以給作者留下些許遺憾:“只有石橋下面的綠波還瀲滟著歷史的暗影” 這種既形象又高度概括的詞語,充分展現了歷史遺跡被抹去的失意情緒。“瀲滟著歷史的暗影”,頗具新意。作者隨后又描述了徐渭故居得到保護的狀況,發出這樣的感嘆:“春夜迷離,月跡投映在小巷的半邊墻上,演繹出月色與小巷之間的美妙關系”簡單的文字,將月色中的意境勾勒出來,同樣給人新鮮的感覺。緊接著作者還描述了自己觀賞徐渭故居之后的感受:“一座不大的小園,蔥蘢著一株金桂。從園里出來,我的衣襟上還沾染著金桂的幽香” “金桂飄香” ,并非什么特別的景致,但是作者寫來卻很巧妙,“蔥蘢著”、“衣襟上還沾染著金桂的幽香”,將那種美好的感覺具象化了,給人十分真切的感受。再比如“秋風宛如清澈的溪水,水杉被一點一點浸透,從翠綠轉化為磚紅的顏色……” 將秋風之柔以及給予其中的時光之逝兩種感受融合為一,實在是“刷新”了讀者的想象。這些獨具創新性的描述,是王彬散文作品感染人、吸引人的重要因素之一。再比如:“冰河解凍的北方土地上,臘梅開始細細吐蕊,群山含笑而纖云如夢,百花漸次燦爛地展開笑靨了。” 其中的“群山含笑”及“百花展開笑靨”都是一種新鮮的擬人表達。
除了語言運用上的創新之外,王彬散文還會時常閃現出思維的靈光。比如在《次第花開》中,作者描述了臥佛寺臘梅“觀禮”的熱鬧,隨后作者便突發奇想,“如果換位思考,假如我是臘梅,面對如此眾多,如此瘋狂的膜拜的人流,會產生怎樣感受?在如此之多的“粉絲”,也就是“臘粉”的擁躉之下,臘梅們高興還是不高興?” 作者的這種“換位思考”的確出人意料,人們大多都只會關注臘梅受歡迎的原因,而很少有人會想到,這種人潮鼎沸的場景,對于臘梅來說到底是“喜”還是“憂”?作者的想象新穎獨特,會令讀者眼前一亮。再比如:蟈蟈“吃相很斯文,一口一口慢慢咀嚼,仿佛英國的貴族在享受大餐” 這種聯想,令人拍案叫絕。
王彬的作品,有些素材本身就十分新穎,比如在《靜園的名片》中說到“紹英”這個人物。紹英的家,“位于北京朝陽門內,胡同里面有新鮮胡同小學與梁實秋故居,那所小學曾經是臺灣學者李敖讀書的地方,沒有想到,在天津的靜園居然看到了與北京新鮮胡同有關的名片”,由此展開了對歷史的思索。 《佛陀的猴子》講到1923年,胡適在他的《西游記》考證里說:“我總疑心這個神通廣大的猴子不是國貨,乃是一件從印度進口的。也許連無支祁的神話也是受了印度影響而偽造的” ,又談到魯迅相悖的觀點,認為孫悟空的形象來自本土的無支祁。……這些素材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當然也反映出作者知識存儲的廣博。再比如《蜈蚣腳上的札記》,敘述了“五十年代,赫魯曉夫訪問中國,參觀景山那株吊死崇禎的老槐,說應該給它頒發一噸重的勛章,因為它結束了一個朝代……” 同樣是給人新穎、獨到的感覺。再比如“有一天,因為下班晚了,剛剛打開陽臺門,懸掛在晾衣杠上的蟈蟈籠子突然滑動起來,一點一點,纜車一樣滑到我的面前。我大吃一驚,這兄弟原來有這等本事,可以帶著它的小房子運動” 這種場面,不僅讓作者大吃一驚,更讓讀者驚呼“絕活”!還有關于“本溪”的由來,來自于一個小湖的名字——杯犀,這個素材也著實讓人驚詫。
四
王彬的作品中浸潤著作者的“大生命觀”。在作者心目中,萬物皆有靈、萬物皆生命。物我同一,生命平等,映射著老莊的哲學思想,是傳統文化在作者筆端的自然流淌。作者在描述北京的臘梅時,聯想到袁宏道關于“洗花人”的不同特征,作者說:
清洗的時候,不可以付之“庸奴猥婢”。理想的狀態是,不同的品類的花配上不同品類的人,在《瓶史》里,袁宏道設想:清洗梅花的人應為肥遁山林的隱者;清洗海棠,應是有韻致的雅士;菊花“宜好古而奇者”;至于臘梅,最好是“清瘦僧”—— 一個清癯的“骨立”僧人,這當然是袁宏道呆坐寒齋里的夢幻玄思,……
在這段文字中透露出花品與人品的相得益彰,花即人,人又即花;把花與人等同視之,作者引用了袁宏道的想法,當然作者也是有同感的。實際上花品與人品相互滲透的文字背后,隱含著作者更深層的生命觀,在作者眼中,花也是需要尊重的生命體,因為不同的花都有他們各自的花品,接觸、清洗不同的花的人都應該是具備一定“修養”的“雅士”,絕不能是隨隨便便的、思想不夠純潔的普通人,這樣一種思想的浸染,就將作者高潔的境界盡顯無疑了。
同樣體現作者“大生命觀”的文字還有:“在我住處附近的綠地里。生長著三株水杉,……距離近些的那兩株水杉,相向的樹枝減緩了生長速度,另一側的樹枝則依然自由生長。又過了一段時間,兩株水杉的樹冠連在一起,遠遠望去好像是一株大樹。而另一株,樹枝仿佛是用尺子精確測量過似的,圍繞樹干均勻有序地生長。……很快,這三株水杉的高度超過了其他樹木而格外引人注目。峣峣者易折,我擔心這些水杉,很快我發現附近的雪松有一株被大風吹斷了頭,而水杉卻依舊不停地向上奮斗” 作者觀察這三株水杉,何時長到多高,何時“兩株水杉的樹冠連在一起”,何時三株“均勻有序地生長”,作者觀察之細致、之用心,令人感覺這三株水杉就像是他的孩子。作者視水杉為生命所在,關心他們、憂慮他們,擔心他們會“夭折”,擔心他們長得越高,越容易折斷。這種“擔心”、“憂慮”、體現了作者對于三株水杉這一生命個體的盡心與盡情,體現了作者對這三株水杉的生命的重視。這種大生命觀的流露,是自然的、溫柔的、和煦的、溫暖的,同時又是不張揚的。
《帶囚籠的歌者》是一篇極富情趣的散文,作者筆端飽蘸情愫,描述了自己喂養一只蟈蟈的經歷。其中有關于老北京人養護蟈蟈的常識、習俗,更有作者本人與這只蟈蟈相處的傳奇經歷,可謂情趣盎然,活靈活現。在這篇文章里,作者情不自禁地這樣描寫道:“如果我是畫家,我一定畫一幅漫畫,我那位兄弟從小房子的窗戶里伸出翠綠的翅膀向我招手,興奮地高喊:‘嗨!你好。’” 到了冬天,作者發愁是否該給蟈蟈換一個“房子”,有人建議換一個“葫蘆”,但是需要主人放置胸口“暖著”,于是作者寫道:“如果在上班的時候,我這蟈蟈兄弟因為溫度適宜而高興起來,突然放開歌喉——不,是翅膀,而縱聲吟唱,我應該如何向領導解釋?” 作者在這兩段描述中都不由自主地稱呼這只蟈蟈為“兄弟”,文中還有多處亦然。這也是作者大生命觀的具體體現,作者視一個小昆蟲為“兄弟”,更重要的是,在字里行間透露出作者對這個小生命的“憐惜”、“呵護”,真的把這只蟈蟈當做了“家庭”的一員,為它的冷暖擔憂、為它的安全“殫精竭慮”。 無論花草樹木抑或昆蟲,都是人類生存空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作者特別顯示出對這些植物與小昆蟲的尊重,顯示出作者高潔的精神境界。
總體而言,《三峽書簡》是一部優秀的散文集,書中收錄了28篇散文,其內容包括:樹木、花草、飛禽、小動物、風物、足蹤,回憶故人,等等。在其中,貫徹始終的是,他對生命的執著理解與蒼茫解讀,是其思想光線在文字中投射出來的影像。他在《三峽書簡》后記中寫有這樣一段話:“有一點我始終堅持,就是:我筆寫我心,不造假,不矯揉,追求一種有難度、有品質、有趣味的文字。“ 他認為,散文不過是對生命的一種凝望,而好散文應該直抵人的內心幽曲。這即是他的倡言,也是他的實踐,他的這本新作便提供了這樣的實驗文本,無論如何是讓人高興的事情。祝愿王彬寫出更多更好的佳作!
作者: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首都師范大學中國散文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