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小說創作的三個維度
小說讀得越多,期望值越高,但是能夠讓人眼前一亮手不釋卷的越來越少,馬笑泉的小說是這少數之一,他是能夠不斷給讀者帶來驚喜的作家。他的小說,不僅風格鮮明,有著豐富的想象、創造和闡釋空間,而且有著自覺的文體意識,先鋒性與可讀性兼備。馬笑泉是一位全能型寫作者,在詩歌、散文、小說和文學評論等領域,都創作出了大量優秀作品,語言韻味獨特,對地域文化有著自覺的歸屬感,對中國歷史與現實不乏獨到發現。他性情溫厚熱忱,反思歷史、觀察現實卻目光冷峻,頗具思想鋒芒。
江湖·民間·廟堂
文學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和理解世界。沒有經歷過的生活,在文學中可以獲得感性認知。《憤怒青年》中,我們不難讀出港臺武俠小說的江湖義氣,黑幫片的快意恩仇。1990年代初期剛好是武俠文化和黑幫文化流行熱潮。黑幫電影是現代工業社會機械體制壓力下,人們在精神領域尋求逃避的一個出口。我們在楚小龍身上,同樣看到了自我追尋、自我實現的一種努力,他無視法律與強權,遵循自己的規則,保護弱者,伸張正義,追求公平,恩怨分明。在普遍適用的社會規則范疇里,他和虎頭這樣的年輕人都是迷途羔羊,而在他們的人生規則里,他們不甘心做沉默的任人宰割的羔羊,才選擇以暴力重新厘定生活準則。這些年輕人并不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鬼,楚小龍對蘇麗的愛,對阿紅的理解,對兄弟的忠誠,對老師的情義,都是源于他內心的善良和溫暖。楚小龍在小縣城長大,憑借武力獲得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和存在感,他殺人搶劫,血腥殘忍,但是讀者依然對其充滿同情,并不是小說模糊了是非觀念,而是超越簡單對錯,給出了個人命運歷史性的觀照。對照那個黑社會老大王一川,楚小龍想要的其實是一個沒有爭斗的世外桃源,王一川想在社會生活中復制江湖規則,實際上他的江湖就是社會,從這個角度看,《憤怒青年》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日常經驗之外,審美意義之始。今天我們對自己身處的世界仍舊知之有限。天人合一不僅意味著一種世界觀,還是一種生命境界,人的精神生活、道德倫理往往同大自然之間有著內在的呼應或者感應。馬笑泉曾說起這部小說的創作動機:“我敬畏自然,所以有了《巫地傳說》。”在主流文化、大眾流行文化之外,馬笑泉呈現的是一種異質文化,不在于獵奇,而是回歸生命,思索生活和世界的本質。《巫地傳說》中沿著民間傳說這條主線,寫實與虛構相融相生,講述了故鄉的異人軼事,放蠱、落洞、通靈、還愿、魯班術、梅山術等等,無論是習武的、做木工的、釣魚的、放鴨子的、打獵的、做師公的,都有著常人所不及的特異功能。小說并不局限于他們的超人能力,而是在他們的命運起伏中,帶出對歷史、現實及復雜人性的深刻反思。
馬笑泉對中國歷史、社會和人心有很深的理解。這其實并不容易,好多寫作者既不清楚自己寫作的方向,也不確定自己能夠完成什么。馬笑泉是少數清醒的寫作者之一。與《憤怒青年》的江湖文化,《巫地傳說》的邊地文化不同,《迷城》展現的是傳統民間文化與現代官場文化。小說以迷城縣常委魯樂山墜樓死亡為敘事節點,向前向后兩條線有條不紊交替并行:一是魯樂山死后發生的故事,后事處理及由此引發的矛盾。二是回溯杜華章到迷城任職,與魯樂山相識、交往、合作,發展迷城旅游業,發掘保護民間非物質文化遺產等。這是一座充滿了迷宮意象的縣城,官場上生生死死,升遷落馬,往往都是一瞬間的事。杜華章和魯樂山,一柔一剛,一圓融一方正,分管的工作相近,工作上是很好的搭檔,生活中是談得來的朋友。魯樂山喜歡事必躬親,杜華章遵循事少而功多,一偏儒家,一向道家。有所作為,無所作為,胡作非為,是為官者的三種狀態。小說中,魯樂山的生死變故,杜華章的仕途生涯,都是在官場生態這個大背景下展開的,小說充分展示了基層政治環境和社會生態。
歷史·群體·個人
每一代作家都會對歷史做出自己的評價。“70后”作家的歷史意識越來越鮮明。歷史究竟意味著什么,歷史創傷在個人身上,會以怎樣的方式不斷地表現出來,這些創傷記憶具有怎樣的普遍意義?我們反復書寫歷史悲劇,無非是希望不再重蹈覆轍。《憤怒青年》中,楚小龍的父母被出賣,被迫害致死,在那個年代,是最普遍的故事,那么多家破人亡的慘劇,楚小龍并不是最不幸的。而出賣者在制造了悲劇之后,依然能夠逍遙法外。當年的殺人犯還是高高在上的正人君子,而受害者走投無路成了殺人犯。楚小龍和虎頭這樣的年輕人,手無寸鐵,他們有的不過是一腔熱血。這就是小說中的憤怒所在吧。馬笑泉認為,“優秀的小說在敘事表層下起碼有一個文化結構在支撐,比文化結構更深層的是精神結構。”歷史是最大的謎底,也是最大的謎題。馬笑泉從不同視角講述了憤怒青年們的人生遭際,宏觀的歷史濃縮在微觀的命運里,現實與理想,妥協與反抗,殘忍與溫情,出賣與踐諾,真實與荒謬,糾結在一起,悲涼孤憤貫穿小說始終,小說在江湖恩怨背后,充滿了歷史意味和隱喻色彩。
與《憤怒青年》中特殊歷史年代作為楚小龍人生悲劇的背景不同,《巫地傳說》不僅再現了知青受到非人迫害,知識分子慘遭蹂躪;還寫到了善良民眾的出賣告密,栽贓陷害,在個人利益面前,每個人都把人性最惡劣最黑暗的那一面展現出來。生活的意義在于我們的選擇,每一種選擇都是一種意義的生成。沉重的歷史依舊是今天的枷鎖,所謂活著的尊嚴,只不過是回到人性的基本立場。楊紅秀和霍鐵生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也是不愿與那個時代共謀的清醒者,他們不甘心被異化,不甘心與眾人一起墮入黑暗的深淵。落洞和自殺,看起來是逃避亂世,清者自清,悲劇背后,是歷史之墻上不肯緊閉的雙眼。
《迷城》中,多處討論到歷史話題。杜華章到迷城任職后,力主穿城河清淤,并且在河岸邊修了欄桿,做了文字記載。雷凱歌認為漢白玉欄桿增加了歷史感,與迷城這座古城很般配,杜華章認為簇新的漢白玉和石獅子,與河上歷盡滄桑的古橋并不協調。杜華章關于整修河道的感慨,也很有意思,中國歷史上有太多關于治水的記錄,以及民眾熟悉的比喻。清淤清理出很多陶瓷碎片,杜華章認為這是歷史的見證,雖然不能復原,觸摸觀賞之際,也可以感受到歷史的光亮和色彩。那么,我們面對的歷史長河,究竟是淤泥沉積,還是殘破碎片,抑或我們所知道的歷史不過是華而不實的裝飾?
現實·人生·命運
“70后”作家中相當一部分人寫過成長小說,講述鄉村、小鎮、小城市青年的成長歷程。小說主人公多半是生活的邊緣人,在青春的迷惘中尋找方向,經歷與父輩的沖突,懵懂的愛情,叛逆、出走、迷失、受傷和回歸。馬笑泉自述:“我創作《憤怒青年》時23歲,整個人處于一種郁怒狀態中,作品所呈現的共振關系就是抗爭。”小說中的青春是殘酷的,那種破壞式的抗爭,標記著仇恨、鮮血和死亡。楚小龍自小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靠撿破爛度日,16歲那年冬天,他從學校回到家,書包底破了,所有書都散落在地上,而床上久病的奶奶已經死去。寒冷、貧窮、孤苦無助、僵硬的奶奶、破碎的書包這就是小說的開始,也是楚小龍走上黑社會道路的開始。小說以回溯性敘事拉開了楚小龍短暫而暴烈的人生帷幕。楚小龍從打劫開始,遇見虎頭,加入幫派,替人收賬,幫人尋仇,爭奪地盤,逞強斗狠,依靠武力在社會上尋找自己的位置,在生死邊緣謀生。表面上看是快意恩仇,江湖俠義,其實時刻都面臨警察抓捕和死亡威脅。對于楚小龍和虎頭來說,人生并不是沒有別的可能,是因為生命里熊熊燃燒的怒火,讓他們走上了一去不回頭的反叛之路,最終把生命燃成灰燼。馬笑泉并沒有沿著成長小說的慣性,讓這些年輕人經歷挫折,不斷反省,獲得成長;而是從一開始就給出了悲劇結局,然后不斷回溯悲劇的成因。
近年來,梁鴻、李娟、黃燈等“70后”女作家的鄉土非虛構作品備受關注。這幾位作家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細膩,情理兼具,觀照鄉土中國現代化轉型過程中遭遇的艱難困境,從制度建設,到人的文化心理、精神信仰等面對的各種問題。“70后”作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童年少年時代是在鄉村度過的,如今人近中年,身在都市,心卻常常掛念故鄉老家。無論是李云雷浪漫溫情的鄉村回憶錄,還是朱山坡的鄉土中國隱喻,或是劉玉棟的現實主義表達,社會轉型期鄉村變遷以及人的分化裂變,都是一個時代的記錄和見證。作為同年代人,馬笑泉的目光、思想和筆墨,始終關注貧窮、閉塞、荒蕪的鄉村。《巫地傳說》在歷史和傳說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精神維度,那就是現實關注,這一點同樣能夠體現出馬笑泉的人文情懷。近距離的社會問題聚焦,鏡頭對準老家發展。銅順爹在與開發商的沖突中不幸身亡,銅發爹為了保護家園不被破壞,也為了銅順爹不會白白死掉,怒砍開發商,最后自己死在看守所。小說寫到年輕人紛紛逃離家園去南方淘金,而在城市中疲于奔命的異鄉人,滿懷鄉愁,偶爾有喘口氣的機會,故鄉古樸寧靜的生活就像黑白電影一樣放映。小說探討了發展的路徑選擇,鄉村發展不是招商引資資源開采一條路,資源總有開完采光之時,如何才能夠不破壞青山綠水,不破壞世道人心,擁有長治久安的生活。小說寫到了鄉土人生的變遷,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婚戀、都發生了變化,法術也不那么靈驗了。舊有的一切都在慢慢變得遙遠,成為一種記憶。
如果說《憤怒青年》有著深層隱喻意味,《巫地傳說》展示了神秘主義力量及奇幻色彩,《迷城》則從敘事藝術、文化意蘊、審美表現及思想內涵上,都更加豐富立體。杜華章、魯樂山和梁靜云父女長于書法,精于茶道,對傳統典籍領悟通透。《迷城》雖以官場作為故事背景推進,卻是政治、文化和情感三線并行,而在杜華章身上獲得統一。為官之道,做人境界,都與書法藝術渾然一體。潑墨揮毫,不僅是寄托、釋放、紓解、言志、傳情,而且是文人雅士一種內在的文化認同。如果說魯樂山有著俠義之風,杜華章身上則有著濃厚的文人氣息,讀到他的困擾、隱憂和義憤時,難免想起瞿秋白《多余的話》。政治斗爭有時候不僅殘酷,還可能是卑劣的。這往往是文人官員更難以忍受的,遑論對藝術的摧殘,對倫理道德的踐踏。杜華章面對的挑戰很多,來自個人情愛、親人威脅、底層民眾、上層領導,還有自己內心的質疑。政績、良知和情趣、糾結在一起,人生是一張網,杜華章算不上游刃有余,只不過因為他的圓融和智慧,才得以在刀光劍影中一路向前,可惜情與理終究不能兩全。杜華章和魯樂山的書法造詣深厚,梁父更是書法及收藏大家。鹵菜雖來源于民間,美食節之前,未登過大雅之堂,但是在何氏父子身上,同樣古風猶存。從楚小龍、銅耀爹、銅發爹、杜華章、魯樂山等人物形象塑造中,我們不難發現,馬笑泉欣賞滿腔熱血、俠肝義膽、才情出眾、文治武功的理想人格。雖然在過去某個時期的官場上,這樣的人物注定很難與環境相容。所以,深受儒家文化影響,體恤民眾,直面不公,謀求正義的魯樂山最終死于非命。對于杜華章來說,靜云軒茶館就是世外桃源,是心靈棲息之所,是與天道人性相通之地。而杜華章的茶館情結,與楚小龍對南方的追憶、霍勇對故鄉的懷念,同樣是具有超越性的烏托邦理想。
馬笑泉是一位特別富有創造力和藝術個性的作家。他的小說有種神秘感,暴烈時令人心魂劇痛,溫情處充滿浪漫詩意,講故事娓娓道來,寫人心入木三分。無論是日常性,還是隱喻性,無論是現實主義、神秘主義,還是理想主義,在馬笑泉小說中都是路徑,最終抵達的,是他的社會理想和理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