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我們”
我早聽說閆警官的性子急躁。可是每次遇到閆警官大隊上的民警,他們總用這樣的口氣說閆警官:我們閆警官如何如何;我們閆警官怎么怎么;我們閆警官今天在支部會上為這事,還沖我發了一頓火,把我批評得……
受批評還“我們……閆警官”,我馬上嗤之以鼻,臉上卻并不表現出來。我納悶:只要是閆警官隊上的同事,不管是年輕不更事的,還是即將退休的老前輩,他們似乎都被閆警官洗過腦,說起他,好像是家里的一口人,嘴上總離不開:我們,我們閆警官。
民警這樣“曖昧”的稱呼“我們”就算了,閆警官作為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隊上也就十二三個民警,可是幾百號服刑人員統一口徑,無論是家里人接見,還是檢察院調查案子,開口閉口都是“我們閆警官”。這讓做監獄理論研究工作的我,心里常常納悶,除了理論研究,我也想“研究”一下閆警官為何這么受民警和服刑人員的喜歡和愛戴。
那天,恰巧去閆警官的大隊開獄情分析會,一進車間,廣播里正放著閻維文唱母親的歌:“你愛吃的三鮮餡,有人給你包;你委屈的淚花,有人給你擦……”車間里滿眼綠意,服刑人員習藝工作臺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盆盆綠色的花草,每個人只要一抬頭,眼里便是綠葉和各色的鮮花。身邊陪同的民警小張,看到我贊賞的樣子,樂呵呵地解釋:“我們閆警官說,要把我們監區打造成以綠色、環保、希望為主題的文化監區……”他的話沒說完,旁邊的民警小馬急不可耐地插嘴說:“讓每一個服刑人員養一盆花,讓他們從一顆種子的發芽開始觀察,讓他們天天在希望中生活,最后看到開花的幸福,這是我們閆警官說的……”
我心里想:“又是我們閆警官”。推開監區會議室的門,閆警官正在給病犯家屬打電話,他并沒有因我是機關來的女同志而熱情地招呼我,他黑胖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他的聲音從來都是又亮又高,有時覺得耳膜被震得難受。他對服刑人員家屬說:“吳亮最近轉變很大,他認識到自己對家人犯下的過錯,你們要多關心他,盡快來看一趟他,他的身體很好,就是心病……你們家里人來了,給他個態度,他的病很快就好了。你們放心,只要他精神上恢復健康,三五年的改造,我給你們保證他出去一定會成為一名守法公民,喂……喂!”
閆警官的話還沒說完,家屬那邊的電話已經掛了。他每天就這樣苦口婆心,找服刑人員談話,教育服刑人員好好改造;找家屬談話,多關心服刑人員,幫助改造,“教育改造”和“改造教育”是閆警官頭上懸著的一把寶劍,這兩把劍,一柄向內,督促自己;一柄向外,掃平一切教育改造罪犯的難題。
閆警官放下電話,轉頭對內勤說:“會議推遲10分鐘,我給賈亮的妻子打個電話,這女人為養活兩個孩子,白天晚上打三份工,就下午2點到3點有時間。”他又用銅鈴一樣的眼睛看了一下我,算是打了招呼。
“喂,賈亮的妻子嗎?我是閆警官,你的離婚起訴書我收到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婚咱們能不能先不離,你看賈亮以后的表現,行不行……”
終于閆警官在10分鐘之內掛了電話,他卻低頭隨手寫了一張便條,遞給內勤小劉:“今天下午就把便條送到社保局去……”原來局長是閆警官大學同學,他給服刑人員賈亮的妻子找了一份有穩定收入的工作,賈亮的妻子答應暫時不離婚。
“賈亮已經割腕自殺過一次,不能再讓他受刺激,今天的犯情分心會,咱們先說說轉化賈亮這個危險犯的事。誰攻堅,大家表個態……”
閆警官的話音剛落,七八個同事都舉手,大家爭著搶著要啃下這塊難啃的“骨頭”。
我默默地坐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呢?在其他大隊上,攻堅危頑犯可都是推諉扯皮的事情。
我在監獄也是小有名氣的才女,可是閆警官每次見了我都黑著臉,從來不茍言笑。但有一天,他卻破天荒到我辦公室找我:“小汪,今天我收到一封信,你看看。”閆警官掏出一支煙點燃。
我打開信,一張絹紙上,恭恭敬敬用小楷毛筆抄著260字的《心經》。
我抬頭看閆警官,他泛黑的臉上有些紅潤,他溜圓的眼睛微微瞇起,帶著笑意欣賞著這幅作品。他依舊是我不習慣的大嗓門,聲音卻略顯得有些甜膩:“這是去年釋放的一名服刑人員。他因和鄰居發生口角,一鐵锨把人打死了,被判了個死緩。他是個文盲,30歲進監獄,我們給他教文化,教寫字。沒想到這家伙雖然是個文盲,卻一學就會,寫一首好字。練了十幾年書法,天天抄各種經書。去年出獄了,給各個寺廟抄經,也能養活自己了。”
我細看警官,他臉上露出一絲幸福的微笑。他的表情讓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話:“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意思是君子會使人感到有三種變化:遠遠望去莊嚴可畏,接近他時卻溫和可親,聽他說話則嚴厲不茍。
我正望著《心經》思想拋錨,閆警官卻懇切又不好意思地對我說:“小汪啊,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你說,你說,閆警官。”
閆警官說:“我想請你寫一個‘服刑人員出獄幫教倡議書’發在晚報上,我們隊上的服刑人員,個個都身懷技能,希望有廠家能夠提前聯系他們,出獄后他們也就可以自食其力了……”
我寫好的倡議書很快就在晚報上刊登了,我把報紙疊好,打電話叫來了閆警官的內勤小劉。我把報紙遞給了小劉,又鄭重地把閆警官送給我的《心經》也一起交給了小劉:“把這個給閆警官,你就說,這是他的幸福記憶,我不能替他保存。”
小劉顯得有些為難:“汪警官,你就收下吧,這是我們閆警官的心意,他知道,你們才女就愛這個。”
小劉又絮絮叨叨地說:“我們閆警官經常夸你,說干咱們監獄警察的,要有信仰,才能不患得患失,站穩立場,才能抗住壓力,把工作干好。”
“哎呀,小劉,這話是閆警官夸我的嗎?這不是那天犯情分析會上,你們閆警官的發言嗎?你怎么盡撿好聽的全給我……”我笑著打斷小劉。可小劉的話匣子似乎和他們閆警官一樣長,他又說:“我們閆警官平時教育我們:‘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話總要說到人家心坎里去……處理問題要一碗水端平……’”小劉把閆警官的話當圣經背了。我連忙笑著把小劉推出門:“你們閆警官就是個神,我算是服了。你告訴他,我心領了,以后有要寫的,還來找我。”
我突然覺得這個“我們”真的意味深長。我突然也更理解了監區的民警和服刑人員,為何嘴上總是掛著“我們閆警官”。說“我們”時,人們從心底里溢出來的是幸福的感覺……
(作者系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