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新世紀小說中的危機意識與修身自救 ——以短篇小說《七天》為中心
內容提要:鐵凝的短篇小說《七天》是一篇關注生態危機的作品,這部作品以巧妙的結構傳達出對現實生活和社會病癥的敏銳觀察,對人類命運的寓言式書寫。小說的故事內核是關于飲用水被污染后導致身體變異的災難性事件,水污染不僅導致各種疾病的發生,還會直接帶來世界的毀滅。鐵凝在其新世紀作品中透露出關于自然和人文的危機意識,給出的治愈方式是修身自救,即通過人的道德修養對自我欲望進行省察與約束,以達到天地人的生態和諧。
關鍵詞:鐵凝 《七天》 危機意識 修身自救
鐵凝的短篇小說《七天》發表于2012年,這一年的12月21日是瑪雅寓言世界末日降臨的時間。攝制于2009年的好萊塢災難大片《2012》給予了影像化的情景再現:全球氣溫升高,海嘯從天際洶涌而來,天地崩裂,樓宇坍塌,人們四處奔逃。新世紀以來,中國作家對生態問題的關注日益增多,表現出他們的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但評論界對這一主題并沒有給予太多的關心,這似乎緣于中國人濃重的歷史情結,以及對未來有意無意的忽略。鐵凝的小說《七天》是關注生態危機的作品,是一篇被評論界忽視了的優秀短篇小說。小說在看似平淡中卻包裹著豐富的內涵:對現實生活和社會病癥的敏銳觀察,對人類命運的寓言式書寫,對危機——救贖的獨特思考,以及小說的多層敘事結構和題目本身所蘊含的象征意蘊。本文將著重對《七天》進行分析,同時返觀鐵凝新世紀短篇小說集《飛行釀酒師》及近年來內地的生態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無疑會帶給我們關于社會關于人類的更為多重的生命與文化啟示。
一、生態:水及其他
小說《七天》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七天里的故事,看似寫實卻帶有極強的寓言性。故事發生的地點在北京的一座別墅,主要人物有女主人阿元和兩個保姆——負責做飯的年長的馮媽和負責打掃衛生的不到18歲的布谷。小說以阿元的視角進行觀察和敘述,將大量的社會信息和思想內含濃縮在了一個具有循環意義的時間——七天之中。小說選取了第一天、第四天和第七天三個時間點,分為五個小節,由看似松散卻環環相扣的三個圓形故事構成。
外環故事:阿元和嫂子在中俄邊境度假,住在一個號稱安裝了人體感應服務的現代化酒店。但是人體感應器并不能完全地感應人體。為了彌補缺憾,嫂子提議去額爾古納河畔的喀秋莎俱樂部,但是并沒有成行。
核心故事:保姆馮媽打電話告訴阿元,新來的保姆布谷一天長一寸,還特別貪吃,快把冰箱里的食品吃光了。阿元趕回北京的別墅,在七天的時間里見證了布谷的貪吃與瘋長,并辭退了布谷。
內核故事:布谷瘋長的原因是回老家的時候飲用了被工廠污染了的河水,不僅布谷,布谷的兩個姐姐也出現了同樣的癥狀。在這三層故事之外,小說還有一個尾聲: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和參加夏令營的兒子回來了,他們并不相信阿元講述的真實性。此后,阿元生活中增加了兩項內容:一是聽見布谷鳥鳴叫就關窗,一是每天貼到墻上量身高。
在時間的長河中,七天是微不足道的一個時間段。但是,從象征意義上來看,七天又具有了特殊性。在《圣經》的“創世記”中,上帝用七天的時間創造了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
鐵凝的小說《七天》無意于比附上帝的創世神話,卻有著創世記的隱形結構,而且是對創世記神話的解構,“七天,可以創造世界也可以毀滅世界”①。在《讀鐵凝〈七天〉有感》一文中,作者敏銳地注意到了小說《七天》與上帝創造世界的契合處。是的,一個世界可以被創造,一個世界也可能被摧毀。創造世界的是“上帝”,毀滅世界的將是人類自身。人類以自身的發展為由,毀壞著賴以生存的空氣和水,滅絕著與人類共生的動物植物,最終人類將丟失自己的棲身之處。
《七天》敘寫了與人類生存密切相關的水。布谷的瘋長與貪吃就是因為喝了家鄉被污染的河水,污染河水的是村子附近新建的工廠。賀紹俊在評論鐵凝新世紀短篇小說時認為:“鐵凝這一階段的小說中,不僅《咳嗽天鵝》涉及到生態問題,另一篇小說《七天》更是將環境污染帶來的惡果作為小說的核心情節。”②
水是生命之源,是人類文明之源,因此水資源的污染將會對人類的生存產生極為嚴重的影響,作家們敏銳地注意到了水對環境和生存的危害。對這一點有清醒認識并書寫的作家很多,早在1960年代,美國作家馮尼格在其小說《貓的搖籃》中就敘述了一位科學家發明了能使水結冰的晶體,一小塊晶體就能使江河湖海凝結成冰,整個世界成為冰雪世界。在2012年,國內書寫河流的就有韋如輝的短篇小說《代價》、余一鳴的中篇小說《江入大荒流》、葛水平的散文《一條河流的兩岸》等。
不單是在2012年,新世紀以來涉及環境和水污染的生態文學作品也有很多,有的是以水污染作為作品的中心內容,有的是以此作為作品的一個側面。
發表于2018年的《青山在》(作者老藤,《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或許可以為《日光流年》中的水污染做注解。村民們長期居住的山村發現了鉬礦,為了挖礦,主管部門要對大山進行大規模地開發。這個 “草豐林密,百鳥朝鳳,獐狍成行,虎豹悠閑”的好去處將要在大炮的轟炸下不復存在了。
如果說這些作品直接寫到了自然生態的問題,那么莫言的《四十一炮》、格非的《望春風》、阿來的《河上柏影》、李佩甫的《生命冊》、遲子建的《群山之巔》、付秀瑩的《陌上》、常聰慧的短篇小說《宜居之地》等,則將河流的污染作為小說內容的一部分予以呈現。
在閱讀這些敘寫水污染的作品時,不由得讓我們憶起以往文學作品中的青山綠水以及天人合一的美好圖景。從《詩經》開始,一直到1980年代汪曾祺的短篇小說,清澈秀麗的河流帶給讀者多少的詩情畫意。《詩經》中“蒹葭蒼蒼,白霧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蒹葭、白霧、伊人、河水共同構成了一幅優美詩意的畫卷。陶淵明《桃花源記》中“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桃花林,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長江水,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中“小橋流水人家”的鄉村田園,現代作家廢名筆下的竹林,沈從文小說中的湘西,汪曾祺書寫的蘆花蕩,是美的風景、美的意境,是人與水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好情致。
二、失樂園:智慧果與人類之病
水草豐美、土地肥沃的地方是人類的棲居之所和生命依托之地。可是,當這些適宜生存的環境被人類親手破壞的時候,人類將要面臨怎樣的災禍?疾病和死亡成為生態文學作品中常見的災難性主題敘事。
小說《七天》就從一個女孩子布谷的生理病變寫起,在寫實與虛構中呈現出一個怪誕的生存圖景。在七天的時間里,布谷從一個瘦弱的小姑娘瘋長成了皮膚像老柚子皮、頭發像馬鬃、不停狂吃的怪物。小說以細致的筆觸敘寫了布谷在七天里的病變,主要從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各方面予以觀照,這使生態問題變得具象化,其中吃又成為敘述的重點。說到吃,我們會記起鐵凝小說中對吃的鐘愛與描述,如1980年代小說《東山下的風景》中寫到的金燦燦的年糕,《大浴女》中用牛奶做成的“小雪球”,當然也有《玫瑰門》中的生吃大黃貓,不管怎樣,這些吃都是帶著感情的。然而在《七天》中,吃就是吃本身,并以數量來計算。在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半夜,阿元在馮媽的帶領下來到廚房,看到兩屜二十幾個包子被布谷風卷殘云般吃光了。以后的幾天,布谷的食量都大得驚人:一日三餐需吃幾鍋米飯,十多斤蔬菜,整盤的香腸和臘肉。吃就是為了填充那永遠處于饑餓中的肚子。隨著貪吃,布谷也在瘋長,而瘋長后的布谷沒有衣服可穿。最為恐怖的是生理周期中的布谷,血腥氣彌漫了整個房間。
在七天的時間里布谷長成了一個虎背熊腰的龐然大物,但那不是巨人,而是怪物,是人類的變種。如果說《七天》中的布谷還是個個案,是一個人的病變,閻連科的小說《日光流年》則寫了一個村莊因水源問題而出現的癥狀,全村人或早或晚都將患上喉癌,壽命超不過40歲。“死就像雨淋樣終年朝三姓村嘩嘩啦啦下,墳墓如雨后的蘑菇蓬蓬勃勃生。墳地里新土的氣息,深紅艷艷,從春到夏,又自秋至冬,一年四季在山梁上叮咚流淌。”③
疾病和死亡無情地降臨到了人的身上,帶來這些災變的是飲用水的被污染,污染水源的是工廠排放的有害物,工廠排放物又緣于人們對物質利益的無限制追求,人在追求物質利益最大化的時候又為生存埋下了隱患,這成為了一個從人的欲望出發至身體病變的惡性循環。小說《七天》雖然沒有將布谷病變的原因作為寫作的主要內容,卻暗含在了敘事的鏈條之內。在看似不經意的點染中,不難看出作者對生態鏈和利益鏈之間關系的思考。在看似與主要內容不是特別相關的第一小節引子和第五小節尾聲中體現出了這種思考。
在第一小節中俄邊境現代化的賓館中,阿元和嫂子二人吃早餐時聽到一個女人在大廳里一邊走一邊大聲地打電話:“資金鏈不能斷,資金鏈不能斷!”而嫂子請阿元來度假也與資金鏈相關,嫂子是做貂皮進出口生意的,她的資金鏈就來自阿元家,阿元的丈夫在20年前就在北京南郊開設了水泥構件廠,積累了豐厚的資金。在尾聲中,嫂子來到阿元家,阿元對嫂子說:“從前你跟我講過,一件貂皮大衣得用二十多張母貂的皮。人長得越高就越費貂皮,往后全世界的女人都長成布谷那么高,一件大衣就得用五十多張母貂皮了吧?大嫂這對你的生意倒是好事。”④
這些人物之間的關系鏈和資金鏈在故事鏈中只是一筆帶過,但絕對不是閑來之筆,如果將這部分內容擴展開來,就構成了我們通常見到的生態小說的寫法:建在布谷家鄉的工廠、阿元丈夫的水泥構件廠成為一種污染源,對河流、土地、空氣等自然環境和人的生存造成危害,而阿元嫂子經營的貂皮生意,又是以捕殺動物為主的產業。以此來看,這些生意場上的資金鏈和利益鏈是以破壞大自然的生態鏈為基礎的,是以致富和發展為名對大自然的掠奪與侵害。
而且這種對自然環境的傷害,不僅反彈到人的身體,還會傷及人的精神。人們在盡其所能地追求更為舒適便利的物質生活時發現,物質生活水平的提高并不一定帶來真正的心理滿足,反而會在對物質的極盡追逐中抵消掉精神世界的快感,物欲帶來的精神傷害是中國生態小說中一個突出的主題向度。鐵凝的高明之處在于她并不直言生態而是將生態問題蘊含在了故事情節之中。鐵凝新世紀以來的短篇小說,尤其是小說集《飛行釀酒師》中的作品多數涉及疾病書寫,《咳嗽天鵝》《內科診室》《海姆立克急救》是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
《咳嗽天鵝》以互文的方式寫了一只天鵝和一個妻子。在鎮政府開車的司機劉富要跟妻子離婚,這成了妻子不停咳嗽的病因。在一次與鎮長出門辦公時劉富帶回來一只有病的天鵝,天鵝發出的聲音也像是咳嗽。最終,天鵝被送往動物園后被飼養員殺掉煮著吃了,咳嗽的天鵝消失了,咳嗽的妻子又將如何?咳嗽既是生理之病又是社會之病,咳嗽的天鵝與咳嗽的妻子成為一種相互映照,愛的缺失將使她們走向末路。
《內科診室》中的中年女子費麗去醫院咨詢自己的體檢報告,給她看病的女醫生提出讓費麗為她量血壓,并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費麗與女醫生互為表里,互相參照。每個看似健康的人都是有病的,或者是身體,或者是心理。《海姆立克急救》寫了一次意外的死亡。妻子艾理知道丈夫郭硯有了一個情人,一直隱忍著沒有說破。有一次,妻子去一個小鎮旅游,買回當地的特產“石鍋燒雞”。在吃晚飯時,說到郭硯的情人馬端端時,艾理突然笑場,此時,一塊雞骨頭卡住了喉嚨,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艾理死了,留給丈夫郭硯無盡的悔恨。
咳嗽、診室、急救,這些與病癥相關的術語用在了小說的題目之中,鐵凝并沒有站在道德的至高點對某些行徑進行強烈的指責,而是以細膩的手法寫出了情感上的忽略與傷害。《內科診室》敘寫了對看似健康人的健康的忽視,《咳嗽天鵝》《海姆立克急救》講述了丈夫對妻子的情感傷害,尤其是《海姆立克急救》中,為了一些公司的項目,為了一時生理的快感,丈夫全然無視妻子的感受,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內科診室》中寫到費麗在醫院門口錯將出售的商品“硅霜”看作了“砒霜”:“鮮花,水果,砒霜——不,鮮花,水果,硅霜”,在這里,硅霜與砒霜的置換有著很強的象征喻意:一字之差或一念之差,人的命運就可能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與鐵凝的含蓄相比,更多的作家在事件敘寫和情感表達上更為激烈和外露一些,莫言在小說《四十一炮》中對利欲熏心的奸商展開直接而猛烈的炮轟。李佩甫的《生命冊》表達了棄絕欲望都市重返純樸鄉村的心愿。遲子建在《候鳥的勇敢》中寫到偷獵者使用的超強力粘鳥膠粘住了一只仙鶴的腿,最終導致兩只相戀相依仙鶴的死亡。付秀瑩的《陌上》刻畫了村民們在追求金錢時對河流土地和人心的污染。格非在小說《望春風》中寫道:“我朝東邊望了望。我朝南邊望了望。我朝西邊望了望。我朝北邊望了望。只有春風在那里吹著。”⑤格非以“望春風”的方式寫出了一個村落的消亡和面對消亡時的無奈。老藤在小說《青山在》中的追問更為直接:“毀掉元青山,賺了錢又有什么用?”⑥
致使自然生態惡化的最明顯原因是大規模地投資建廠,是在工業現代化中對環境污染的無視,而這又緣于人們對財富的貪婪,以及對大自然的傲慢。人類總是相信自己的征服能力,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才華與智慧,殊不知,大自然終將這些征服反彈于人類自身。
生態問題不是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世界的問題,人類的問題。從19世紀,伴隨著現代化的發展,美國就出現了反映生態文學的作品,一直持續到現在。
在《寂靜的春天》中,蕾切爾·卡森從農藥等化學藥品帶來的水土污染切入到環境問題,揭示了農藥使用對耕地、土壤和人畜的危害,從而進行論斷:高智能的人類為什么寧愿去污染整個環境,給自己帶來疾病和死亡威脅,只為了能夠控制某幾種他們“不想要”的生物?但是,這就是我們的所為!⑦
卡森從農藥的使用來談污染問題,殊不知現在的污染問題更為嚴重:土壤、水源、空氣等都被大范圍地污染。作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人類盡情地發揮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在科技發展的道路上狂奔,竭盡全力地消除著疾病和痛苦。但是卻沒有意識到,在不期然中,卻以自身的“智慧”和自以為是摧毀了自然,同時也為自己的生存挖下了陷阱。可是悖論也在這里,科技發展給人類帶來了惡果,但是,如果人類一直生活在原始社會中依靠采摘果子求生,沒有知識的獲取,沒有科技的進步,人類又會怎樣生存?只能在貧窮與愚昧中面臨饑荒與死亡。
這是一個關于現代化的悖論。如果沒有現代工業和現代科技的發展,社會將會停滯不前,無法提高生產力和物質生活水平,更不要說擺脫貧窮落后的面貌。但如果要發展,就不可避免地要開發利用資源和能源,造成對環境的毀壞,對人類自身健康的傷害。那么,在科技進步與環境保護之間有沒有更行之有效的方法?
三、自救與傳統文化記憶的喚回
作為人文知識分子,作家們以文學作品喚起和警醒著世人對自然和人文生態的認知。但是,由于世界觀和人生觀的不同,作家們在面對相似的生態問題時提出的解決方案卻是極不相同的。
在小說《七天》中,“額爾古納河”成為了一個想象之地。因為有了在智能化賓館的不愉快經歷,嫂子想請阿元去額爾古納河邊的喀秋莎俱樂部,說那里有小木屋和未被污染的藍莓果漿。但這一計劃終究沒能實現。而且阿元清醒地認識到,那藍莓果漿也未必沒有被污染,額爾古納河也不是久居之地。那么,人將如何作為,使人類在環境保護和社會發展的沖突中走出一條對自然對人自身的有益之路?
在小說《七天》中,鐵凝給出了一種方案,即修身自救。在七天的時間里,阿元目睹了發生在布谷身上的巨變,也明了了布谷病癥的緣由,同時看到了人們在追求物質利益時對自然和人自身的傷害。但是,她不是一個啟蒙者,沒有振臂一呼的力量與勇氣,而且她的家庭本身也是造成生態破壞的經濟鏈中的一環。所以,阿元能做的就是每天給自己量身高。這種情節設置是一種開放式的敘事結構,一方面表現出面對災難時的恐慌與焦慮,即作者看到了生態破壞后帶給人類的惡果,也看到了各種鏈條(利益鏈與生態鏈)之間的復雜關系,但又不知如何避免這種即將到來的災難。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反思與自省,在帶有某種自虐性的行為中,對自身不斷地審視與省察。
如果說在《七天》中自救的主題還比較隱晦,那么,在小說《海姆立克急救》中,鐵凝對自救的思考則極為清晰。在《海姆立克急救》中,因為丈夫郭硯的婚外戀傷害了妻子的感情,并導致了妻子的意外死亡,傷心與懺悔中的郭硯找來情人馬端端開始練習海姆立克急救法。身心俱疲的馬端端說出的一句話很耐人尋味,她說:“你不覺得我們其實連自救都還不會呢嗎?”這句話使郭硯意識到,“他在箭一般的歲月里不斷迷失著救人的本能,他在很多年里也已不再有自救的準備”⑧。
在小說中,救人和自救被提起,由此,一個問題也值得我們思考,那就是救人和自救的關系。鐵凝創作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也多是關于啟蒙的,在其成名作《哦,香雪》,短篇小說《東山下的風景》《燈之舞》《孕婦和牛》,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午后懸崖》《青草垛》《永遠有多遠》,一直到新世紀初的長篇小說《大浴女》,都有一個擔當啟蒙職責的敘述者。在《大浴女》中,女主人公最終悟出的人生真諦是:不管內心承受多少痛楚,也要建造一座充滿博愛的精神花園。犧牲自我救助他人,傳達的依然是啟蒙與拯救的意愿。
當然,我們不否認啟蒙的價值,這是現代社會進程中所必需的,但是啟蒙更多地強調了精英意識,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布道,并且在對現代思想的傳播中逐漸形成了以自我為中心的道德倫理,最終導致了“他人是地獄”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惡化和人類中心主義的生存危機。在對西方啟蒙思想的接受中,不能丟失本民族的思想文化資源,尤其是中和思想下人的自我修養。
新世紀以來,鐵凝小說中極為明顯地呈現出對修身與自救的思考,如《阿拉伯樹膠》《誰能讓我害羞》《第十二夜》等作品。在短篇小說《誰能讓我害羞》中,因為電梯停電,送水少年從步行梯扛著礦泉水送到了八層女人住的樓房,由于想喝水而不得,少年一時沖動抽出了一把小刀。少年被警察帶走了,女主人公總會在內心不斷地自問:我要為他的勞累感到羞愧嗎?雖然她總是以強硬的姿態否定著自己的羞愧,但內心已經在思考并質疑自己的冷漠了。從《笨花》開始,鐵凝更多關注中國傳統經典文化中的自修,中和之道是《笨花》中著力提及的人格修養,主人公向中和最后歸隱鄉間不與日本人合作也是這一品格的體現。那么,當下國人的自修與自救又體現在哪些方面呢?
在修身自救中,控制貪欲是當前人們道德和行為的首要之選。在21世紀,反欲望書寫已經成為這一時段文學作品中的鮮明主題。21世紀與1990年代有著密切的關聯,這種關聯既是時間上的延續,也是思想行為的接續,更是對以往思潮的反思。反欲望化就是對1990年代消費文化下欲望書寫的反省與批判。《七天》中人們熱衷談論的是各種的資金鏈,而這些資金鏈是在追求金錢與享樂時對資源和能源的極大破壞。在商品社會中,消費與娛樂成為了終極目標,人的欲望達到了貪婪的程度。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對美國的拉斯維加斯這一賭城所代表的娛樂文化進行了批判,他寫道:“這是一個娛樂之城,在這里,一切公眾話語都日漸以娛樂的方式出現,并成為一種文化精神。我們的政治、宗教、新聞、體育、教育和商業都心甘情愿地成為娛樂的附庸,毫無怨言,甚至無聲無息,其結果是我們成了一個娛樂至死的物種。”⑨在對“娛樂至死”有了清醒認識后,“反欲望”成為新時代人們的心理需求。
在修身自救中,需要喚起的是人內心的理想與精神信念。在鐵凝《飛行釀酒師》這一小說集中,多部作品中存在著潛文本的寫作模式。潛文本是對以往事件的追憶,這些過往的故事與當下進展中的故事構成互文性書寫,并以過去的理想精神解構當下的物質欲求。在小說《風度》中,一群曾經在黑石村插隊的知青在C市最貴的酒店法蘭西餐廳迎接從法國歸來的成功人士李博,在等待李博到來的時間里,他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知青生活,談論著與李博有關的趣聞逸事。在敘述者程秀蕊的記憶中,當年那個在鄉下艱苦環境中意氣風發永不言棄的少年李博才是最有風度的。在《飛行釀酒師》中,成功人士無名氏在華燈初上的時刻,在凱特大廈的豪華公寓里宴請從庫爾勒飛到北京的高級釀酒師,當他們一起品味昂貴的紅酒和名貴菜品時,無名氏想起了上大學時與幾位同學一起品嘗“奶油蘑菇濃湯”的場景。面對難以下咽的濃湯,一個外號“高原紅”的西北男生大聲地宣稱“餓(我)吃不慣”,這一宣告說出了大家想說但又說不出口的話。這些關于奮進與純真的記憶構成小說中的潛文本,與當下的浮華形成一種對照,以此來審視拜物主義下的虛榮與虛空。
2012年并沒有如瑪雅預言般的成為世界末日,好萊塢災難片《2012》也成為了歷史的記憶。但是,每一次的災難預言都體現著先知先覺者對人類未來的憂慮,是人類關于自然生態和人類命運的思考與自省。與大自然和諧共處,使自然成為人類生活中的一部分,成為與人類相伴相生的共同體。在經濟和科技發展的同時,依然能享受到天人合一的自然與人文生態美景,這是一個美好的祈愿。
[本文系河北省教育廳重點社科項目“文化記憶與1990年代以來鄉村生態小說研究”(項目編號:SD201087)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儆優:《讀鐵凝〈七天〉有感》,http://blog.sina.com.cn/u6111945722。
②賀紹俊:《短篇小說:鐵凝的福地》,《文學報》2017年9月29日。
③閻連科:《日光流年》,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④鐵凝:《七天》,《作家》2012年第13期。
⑤格非:《望春風》,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頁,第3頁。
⑥老藤:《青山在》,《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
⑦[美]蕾切爾·卡森:《寂靜的春天》,韓正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6頁。
⑧鐵凝:《海姆立克急救》,《江南》2011年第6期。
⑨[美]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章艷譯,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4頁。
[作者單位: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