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長篇小說2020秋卷|李宏偉:月相沉積(節選)
《新文明時期·東方部分》第二百七十五頁:新文明歷88年,豐裕社會居民徐粒、穆雪成立女性組織“團契”,并以朔月、既朔月、蛾眉新月、峨眉月、夕月、上弦月等二十三月相為月歷之紀。
娥眉
司徒綠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個面目姣好、表情嚴肅的女孩,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小。女孩身著部里統一發放的便式工作服,拿著密封的文件袋。“有你一份文件,請出示證件。”
司徒綠拿出證件,交給對方核驗后,接過文件袋。女孩微微頷首,“有力量的顆粒,是我們的團契。”說完,轉身離開。
司徒綠愣了愣,心跳陡然加速。望著女孩的身影從樓道消失,她反鎖好門,回到客廳。文件袋里是一張折了兩折、打開后很是詳細的地圖,另有五張她平常用來撰寫勘察報告的空白紙張,白底黑橫線。
司徒綠沒花多少時間即破解謎團。她將地圖在桌上鋪開,五張白紙三豎兩橫,剛好覆蓋。透過白紙,經黑橫線分割,地圖上原有的標志,隱約透出粗細不同、分布不勻的點與線段。找來小夾子,將白紙在地圖上夾好,舉起朝向燈光。頓時,那些點與線段清晰起來,她一邊看一邊譯出——名稱:使者;方位:西線以北;目的:收割;限度:三十;流程:跟進。
司徒綠放下地圖,取下夾子,歸并好白紙。訓練結束以來,第一次接到專項命令,她允許自己興奮一小會兒。興奮完畢,回到命令上。內容簡單,但指派的任務難度不小:她必須前往西線,再向北深入,實施刺殺——對象是誰,多大年齡,什么身份,甚至人數,都不清楚;她必須立即行動,到達西線前后,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司徒綠看向現成的地圖,看向用馬賽克遮住,只在上面寫有“西線”二字的那一片區域。再往北,就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提及的沙漠地帶。所謂“西線”,不是邊境線,也不是路線,是一座城市,更準確說,一片區域。西線的傳說不少,每個豐裕社會的人都會在成長過程中聽聞,作為恐嚇作為規勸,讓他勤謹努力,以免踏足其間。
司徒綠沒去過西線,這次總算能探看個究竟。從她所在的東七區到西線,有一趟三天一班,夜間發車,第四日下午到達的火車,但她不可能搞到治安部的證明文件,也就買不到票,就算在黑市上買一份,但應對不了沿途的盤查。團契顯然考慮到這一點,給出三十天期限。唯一可行的,就是以一截截的短途,拼湊出這段完整的行程。地圖上不同顏色的標識,正意味著不同的出行方式、交通司徒綠裝好地圖,略作復盤。自己剛開始休假,團契即下達命令,可見對成員狀態掌握之精準。女孩衣著是偽裝,但這從側面證明,團契在部里的力量強大。由是,她決定不做太多遮掩,更不偽造身份,帶上便攜測量儀以備不時之需即可。三十天耗時計劃,基本的衣物、化妝、洗漱物品等還是得備上,但用量減到必須。如此,一個大的隨身攜帶旅行包即可。最后,她塞進去一盒奢侈品,最愛的巧克力。司徒綠煮好咖啡,坐下來,就著兩塊面包,算是解決晚餐。隨后收拾東西,思忖再三,她決定不攜帶武器。天色已然不早,她將五張紙燒成灰燼,傾入馬桶沖洗凈盡后,洗漱睡覺。
司徒綠尚有疑慮的是,行動的名稱“使者”,究竟有沒有特別的意味。如果有,那是什么?
夕
疊加的畫面沒來由地出現,黑白的,所有事物都在地上拖著濃黑影子,父親憂愁面具般的臉,母親響如鳴哨的聲音,在疊加的最底層,又是畫面的陪襯、聲效,中間是她的哭泣。為什么?為什么我是女孩就得這樣?問,一遍遍。水波漾起,接下來是穩定的畫面,櫻桃園的訓練,始終只有一個人,一個聲音,一個角度。她教會你各種武器的使用,她教會你各種隱秘的聯絡方式,她教會你如何在人群中辨認自己人,她教會你賦予自己能量,她教會你去找到獨一無二的一眼就知道屬于你的答案。女人是被他們塑造的,現在,必須自己定義。
搜捕的隊伍銜尾而至,手電筒明晃晃,剜得雙眼生疼。手電筒背后是什么?看不清楚,高大的黑,寬厚的暗,刺耳的聲音響起就再沒停歇:就是要等著你定義完成,才過來。大手伸過來,越過手電筒白硬的光,一只兩只三只……無法再把精力放在計數上,每一只手鉗住身體的一部分,潮濕、黏稠,末端兼有鋸齒、指甲、鐵釘的銳利,她伸手亂抓,推擋不開,但是凌空的右手忽然被人塞入發燙的物體,一陣揮舞,斬斷幾只手,身上被人攫拿時的窒息頓時松快不少,再看過去,握著的居然是一長條冰。轉身逃跑,能聽見腳踏在地板上,咯吱咯吱響,幾乎就是踩在鐵皮上。眼見得跑進一條狹長的暗道,前方有柔和、溫暖的光從縫里漏進來。奔上前,對開的兩扇木門,沒等伸手,吱呀呀打開,更多的手伸進來,朝她揮舞。
司徒綠猛地坐起來,又夢魘似的倒下去,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醒過來。她躺在床上,仿佛在水溫不定的河上漂流,不敢伸出手去,生怕觸手所及,全是夢的碎片。她默想一遍訓練時,教給她的噩夢清除辦法,放空思緒,又澄澈心神,念誦一遍“遠離顛倒夢想”,這次真的坐起來,打開燈。墻上的鐘指向七點,拉開窗簾,天早放亮。
淋浴完畢,煮碗面吃下,收拾好廚房,做完離開一段時間必須的防護后,司徒綠換上出行的衣服,背上背包,從電梯下樓,走出小區。已是上班高峰,街上的人步履匆忙,沒有誰特別不耐煩,也沒有誰對他人產生興趣,大家的臉都在沉郁中帶著些麻木。司徒綠跟在幾個人身后,上了環線車,她得先到西面的長途站,再從那兒出示證件,購買離開東七區的票。
車上人不少,司徒綠費些力氣,才在車廂中部找到一個相對寬裕的地方。旁邊一個小女孩挨媽媽坐著,上半身完全倚在媽媽懷里,媽媽目光落在她頭上,仿佛在數她的頭發。媽媽和女兒沒說話,就互相依偎著,仿佛靜止了時空。司徒綠看著,想起媽媽。要是……她喊停自己,不想延伸得太開,更不想多愁善感。她雙手捏成拳又放開,轉動腦袋,看看擠在左右的人。“你們知道嗎?我在執行第一次命令,由我主導的專項的命令,只有這些命令才是必要的,才是必須的。”
當然,什么都沒說出口,她只是默默地帶一點微笑地看著身邊的人。如果順利,她將按照要求,取走一個人的性命,回到東七區,繼續她在部里的日常工作,耐心等待下一個命令;如果遇到變故,她將會被人阻止,隨之而來的多半是不算短暫的逃亡生涯,時刻留意身邊的風吹草動。不,不能這樣想,必須完成命令。用手,用鋒利的刀刃,用……不,司徒綠再次停止思緒蔓延,不能提前設想如何結束一個人的性命,哪怕是一個自己完全一無所知的人。
復雜思緒下,動作難免慢些,下車、購票,都落在后面。上得長途車,已沒全空的座位。司徒綠張望一圈,選了個離后車門不遠的位置。座位上靠里的乘客別過頭,望著外面,身形瘦小。司徒綠走過去,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下。那個乘客回過頭,很是緊張地看她一眼,十五六歲模樣,稚氣仍未脫凈。司徒綠安慰性地笑一下,女孩反倒更加拘謹,她張張嘴,沒說出什么,索性再次看向窗外。司徒綠也順勢看出去,這一帶人煙稀薄,只有沿街幾家售賣早點的店鋪開了門,一家微型超市半開著門,門上貼著一張長條紙,上下寫著“因酉”兩個大字。類似情況司徒綠在別的地方見過,原本店里銷售煙酒,專營管制更加嚴格后,只好撇下。
“要口香糖嗎?”是旁邊的女孩,她拿著口香糖罐的手伸到司徒綠面前。
“謝謝。”司徒綠攤開左手,女孩抖出兩粒白色口香糖,縮手將糖罐放回隨身帶著的牛仔小包里。女孩細嫩水靈的手指觸動了司徒綠,她把口香糖放進嘴里,凝神細看。女孩比第一眼耐看很多,仍在努力沖破羞澀對自己的束縛,但這種羞澀與突破的嘗試結合,讓司徒綠對她生出恰到好處的信任。
“這邊,還有那邊,我以前常來。”女孩指著窗外,是一片別墅區。“這邊”“那邊”是兩個建筑風格差異很大的區域,現在都已荒蕪。
“常來?”司徒綠忍不住問道。她特別小的時候,這里還有些人住,沒多久也全部遷走,留下一大片空蕩蕩的房屋。隨著配套的生活設施被取消,偶爾會有迫不得已的人短暫棲身外,幾乎沒有誰會在這兒停留。
“是呀。我哥哥常騎著自行車,帶我過來,我倆到處跑,在各個房子里跑。找到合適的地方,就停下來,我畫畫他拉小提琴。太陽快沒了,才往家里趕。”回憶美妙,女孩嘴角禁不住漾出笑容,等那甜蜜往下沉了沉,她才注意到司徒綠眼神里的疑惑,隨即恍然道:“噢——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爸爸媽媽只是普通的教師,他們把自己的愛好傳給了我倆。小提琴是我媽媽家一代代傳下來的,換不起弦,每次拉的時候都特別小心。畫畫是在哥哥給我做的沙板上……”
“沙板?”
“是呀。他用一塊黑漆木板,圍上指頭寬的木條,找來最細最細的金色沙子,每一次畫畫,我都把沙子倒在畫板上,畫完再把沙面撫平,最后裝回盛沙子的袋子里。哥哥說,這個畫板我可以用一輩子。”
“那好可惜啊!每次的畫都留不住……”
女孩笑起來,“不可惜!每一次畫完,哥哥都會和我一起看,告訴我他喜歡哪里,哪里還能處理得更好,我們給每一張滿意的畫都編了號,所以這樣的畫都保存在我倆心里。哥哥說,等我滿十五歲,送我最好的畫布、顏料,讓我畫些別人也看得見的。”
女孩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低。沉默半晌,司徒綠伸出手,在她的右手上用力一握。女孩看向窗外,好一會兒才又回過頭來。
“謝謝你。沒事,就是想哥哥了。爸爸去世后,他說要去掙錢,走了三年多,也沒怎么跟家里聯系。媽媽身體不好,最近想他想得厲害,我出來找找,要是生日前還找不到,就回去等著他。”
司徒綠松了口氣,“你生日是什么時候?”
“還有三個月十一天!”
“你去哪兒找他?”
“西線。”女孩壓低聲音,“他走后,讓人帶過兩次錢、報了平安,別的沒說。帶錢的人也說不清他究竟在做什么。兩次對照看,是越來越往西邊去的。第二個帶錢的人說過‘他好像要去西線’,又說,‘純粹是猜的’。”
“那你怎么能確定是在西線?”
“我不確定。我沿途找過去,找到西線為止。哥哥以前說起過西線,說一輩子應該去看看。要是有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
“你媽媽知道你要去哪兒嗎?”
“我和媽媽說要去找哥哥,但沒說去哪兒找。媽媽特別想他,但我知道,她是希望哥哥早點回來,這樣我倆能互相照顧。媽媽她,她……老是胡思亂想,總覺得身體糟糕透頂,怕是挺不過去。其實……”女孩哽咽起來。
司徒綠再次伸出手,握住女孩的左手,那手冰涼,微微顫抖。“你叫什么名字?”
“小允。”
“小允,你會找到你哥哥,你們一起回到媽媽身邊。”司徒綠柔聲說。
小允沒有說話,她望著窗外,身體不時輕微地驚顫一下。司徒綠也沒再說話,她對小允充滿同情,心頭又總有些微的不安揮之不去。盡管西線令人聞之色變,但從未被宣布為禁區,有人去也算正常,況且這趟車確實往西。只是,偏偏就這么巧?她接到指令上路,同車的就有同去的,而且就坐在她旁邊,還這么毫無保留地向自己講述家庭情況。這預示著什么?
不安讓司徒綠沉默。她并未就此懷疑小允,畢竟她只是個不諳世事的女孩,說話的方式、情感流露的自然,都讓人相信所言不虛。接下來的路上,司徒綠沒再問小允的家事,小允情緒宣泄后,也疲累了,大多數時間都昏沉地睡著。
午飯是在路上的服務區解決的。晚上,則在計劃的時間到達東一區。四百公里,走了一天。
車子停在東一區的1號停車站。小允背著碩大的帆布包,還有個用素凈的藍布縫制的拎包,里面支棱出一個木框,一面是黑色的。司徒綠知道那就是小允說起過的沙板,她很驚訝,小允居然帶著它出門。
“姐姐,再見。”小允說,她又開心起來。“謝謝你。”
司徒綠點點頭,她本想問問小允,要去哪兒,和誰在一起,她開始擔心起她來。
……
李宏偉 四川江油人,現居北京。著有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象》、長篇小說《平行蝕》《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中篇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對話集《深夜里交換秘密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