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李躍慧:縣長和我打老庚(2021年總第21期)
本周之星:李躍慧
李躍慧,女,彝族,云南楚雄永仁縣人,云南省作協會員。生于70年代末,長于“賽裝之源”直苴村。從小熱愛聽故事,寫故事。有小說及散文在《流行歌曲》《幻界》《金沙江文藝》上發表。小說《火彌鎮女獸醫》于2015年獲得云南省作協舉辦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題實踐活動征文二等獎。
作品欣賞:
縣長和我打老庚
低的是云彩,高的是花朵。春天清冽的風,仿佛要把大片大片雪白的云彩吹拂到樹梢上、房檐上、綠草地上,而烈焰一樣的馬纓花卻在高高的枝頭肆意燃放,英姿勃發,可望而不可及。
這是我第二十九次來到阿莫山,來到云朵阿波的家。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要填很詳細的表格,并且要把表格里的內容講給云朵阿波聽,得到他的確認,這也是評判我工作是否盡責的標準之一。
云朵阿波拄著根細木棍子,弓著腰站在門口,像一截彎彎的枯樹樁。我說,阿波,你等我啊?等我不用站在門口,坐家里邊歇邊等嘛。
云朵阿波說,周干部,我不是等你,我在瞧對面山坡上的明格依魯(馬纓花)呢,我跟你說過的,我把這紅砰砰的花瞧一眼,香嚕嚕的氣息聞一聞,我就要回去了。
那馬纓花,即便是湊在鼻端的時候,我也沒有聞到過它的香氣,我認為這開在高山苦寒地的花,多的是峻拔風骨,少的是柔媚香氣。可是云朵阿波說香的時候,鼻子沖著花朵的方向深深皺起,仿佛花香從那么遠的山坡來到了他的跟前,我又有些疑惑了。
云朵阿波說,周干部啊,我要回去了,你把政府給我的錢,還有你給我的錢,都拿給學堂里的娃兒吧。還有你買的那些奶水油水和粑粑餅餅,我吃不來,你都送給娃兒們吧。我拿給他們,他們說我老,可憐,不要我的錢了。
我握著云朵阿波皮包骨頭的手,說,阿波,這阿莫山上,多少老人巴望著像你一樣長壽哩!鎮上的醫生前不久才給你做過檢查,你不咳不喘,能吃能睡,身體沒有大毛病。你莫多心亂想,你還要看著云朵小學這些娃娃長高長胖,念初中,念高中呢。你不是最喜歡這些娃娃的嘛?
娃娃,是啊,娃娃。云朵阿波把眼瞧著天邊,喃喃說,可惜我的心等枯啦,眼水也望干啦,我要回去啦。
103歲的云朵阿波,果真往他說的那個方向一步步走去。
我陪他吃了飯,把碗筷洗好裝進竹籮,水還嘀嗒瀝著,他就說,周干部啊,你山遠水遠地走來瞧我,肚子餓癟了吧,我也餓得很,快,快,我給你煨水,你來殺雞做飯。
我跟他說我們才吃飽,又回憶了一下剛剛咽下肚的菜。云朵阿波狐疑地問,我們真吃過了?我說,真吃過了。云朵阿波說,咦?他陷入了沉思。
我想我該去找找云朵阿波的鄰居——云朵小學的校長,叫他給師生們也說說,得空多瞧著點兒云朵阿波??墒俏乙黄鹕?,云朵阿波卻像忽而驚醒似地捉住了我的手,莫忙走,周干部,你莫忙走,我有好東西給你咧。
我被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吸引了,阿波,你要給我什么?
你曉得嗎,我兒子,我兒子回來了,買回來好些稀奇果果。
啥子?我張大的嘴巴有半天沒合攏,你兒子?你哪一個兒子回來了?
云朵阿波雖然總是一個人生活,不唱山歌,不跳腳,不吃阿莫山上任何一家吹吹打打的酒席,可他從前并不是這么樣一個老獨人,云朵阿波是有兒子的,而且有過兩個。
云朵阿波的大兒子解放前就丟了。那是個靈醒不過的娃兒,聽過的調子會唱,見過的雞鴨牛羊、山花雀鳥,他拿火炭頭在石頭上畫出來,活靈活現。頭人兒子翻來覆去背不出的啥子三字經,他這個幫忙燒水掃地的倒聽會了,背得那個利索:“幼不學,老何為,玉不琢,不成器......”
窮親戚們都說這是個望靠得的娃兒,這家做雙鞋子,縫件褂子,那家湊把苞谷面,湊把苦蕎面,幫忙把這娃兒送到了縣里的學堂,都覺著那里好,因為頭人的兒子就在那里。云朵阿波有時挖幾棵草藥或是捎幾匹麻布去城里頭換鹽,下了集,喜歡摸到學校門檻腳坐一歇,也沒啥子事情,就是支起耳朵聽娃兒們念書,那聲音又軟嫩又清脆,像小狗的牙咬著指尖,又像小貓的爪輕撓著心口。也像柳絮在半空里蕩,雪白,亮噪,飄飄悠悠,揚到上天去,揚到云彩里頭去。云朵阿波想到那里頭也有他兒子的聲兒,覺著自己的身子也輕盈起來,仿佛也要揚到那天上去,揚到云彩里頭去。
可是有一天,別人家的孩子都下學回來背糧背柴了,云朵阿波的兒子卻沒有回來。他找到學堂,學堂里的老師都說,娃娃回家了呀。云朵阿波又挨家問了別的娃娃和大人,都說下學后就不曉得了。只有頭人家的兒子,胖得快瞇住的眼里透出一絲冷光,說,丟了活該!窮得跟花子一樣,還想跟我一樣上學堂,呸!狠狠一泡口水落在云朵阿波腳背上,他顧不得,還要再問,頭人揚起鞭子,聲如霹靂:滾!鞭子沒有落下,云朵阿波卻像被抽斷了脊骨。誰也不敢再有話,在阿莫山,沒有啥子道理,能大過頭人的鞭子。云朵阿波落了魂,從此不敢再問。
云朵阿波的第二個兒子在解放后出生,沒有了戰火兵災,頭人的鞭子也折了,頭人府里的人已風流云散。這娃兒卻遠沒有他哥哥伶俐,飯也能吃,活也能做,就是說不出一句整話,高興時嘻嘻笑,楞起來兩眼瞪起,額上青筋鼓暴,叫人腿肚子發軟。到三十幾歲還是小孩脾氣,自然,也沒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他。好在他肯下力,除了盤好自家分到的田地,還開了不少荒,撒蕎子種豆子,種核桃樹種梨樹,一家人有吃有穿,日子倒能過。
哪曉得呢,一起雜耍的人在鎮上扎了棚子,男男女女都穿著晃眼的花哨衣裳,臉上抹得紅紅白白,嘭嘭嘭翻跟頭,唏哩唰啦耍刀弄棍。鎮上的人都像蚊蟲見亮光一樣攏去瞧。阿莫山有后生去瞧過,驚得了不得,回來一擺,滿村子男女老少,能走的都去瞧稀奇。稀奇瞧過,棚子撤了,雜耍的人坐著大貨車走了,云朵阿波才發覺二兒子不見了。鎮上好幾個人都說瞧見一個憨拙拙的漢子幫忙雜耍的人搬箱子,抬柱子,搬完笑嘻嘻跟在那些雜耍人屁股后頭爬上了貨車車廂,車輪子一滾,灰塵噴天地走了。云朵阿波攆了好遠的路,各鄉各鎮都找遍,鞋底都走穿了,再沒找到雜耍的人,也再沒見過自己的兒子。
老伴哭了幾年,又病病哼哼熬了幾年,也“走”了?!白摺鼻?,她抓著云朵阿波的手說,你要等著,你要好好等著,等著兒子回來!云朵阿波應了,她這才悠悠出完最后一口氣,眼睛卻始終沒有閉上。
埋了老伴,云朵阿波在自家過不下去了。他拿最好的田地和果木跟人換了阿莫山小學旁邊一塊地,搭了兩間木垛房,圍起籬笆,房后養雞養鴨,房前種苦菜白菜,在娃兒們的讀書聲里熬起了孤身一人的漫長日子。
我第一次見到云朵阿波的時候,也覺得他實在應該到養老院去。他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老人都老,瘦弱的身子似一截枯木,還能走動,但是行動遲緩,話就更少。全部家當一眼能望穿,火塘邊最簡單的灶具和床上破舊的被褥,幾件換洗衣服,一把柴刀,一把鋤頭,再沒別的了。
我小口喝著云朵阿波為我燒的熱水,思忖著該從哪里著手幫他。他卻像石頭一樣沉默在火塘邊,我問他,云朵阿波,你眼目前最大的困難是什么?我會想法幫你的。桌椅箱柜那些生活用品,我下回找車給你拉來。
云朵阿波卻慢悠悠說,我沒有困難,我啥子困難也沒有,你說的那些我都不需要。我曉得你是公家派來幫扶我呢,不過我還是這個話,我不當五保戶,不進養老院,我也不要錢,我也不要米。我有兩個兒子,我等他們回來。
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聽云朵阿波給我講他兩個兒子的事情。外面的風時不時捎進來,云朵阿波把火塘里的火越拔越旺,我的心卻越聽越涼。
其實么......我差點脫口而出,其實你的兩個兒子明擺著回不來了!老大多半是當年就被頭人兒子害死,老二縱使活著,也六七十歲的人了,腦子又不靈醒,還會想起家中老父,還記得回家的路么?可是我想類似的話,云朵阿波在這幾十年里一定是聽得太多了,就改口說,那我就幫你找找兒子吧,光等著也不是辦法。
真的么?你真幫忙我找兒子?云朵阿波的頭左搖右晃,手抖得握不住火夾。
我說,莫激動,莫激動,云朵阿波,我只是說找一找,我不敢打包票的,畢竟他們走失的時間太久了。
不生關系的,云朵阿波說,我有時候就是這樣,自己搖頭,自己也不曉得,我不是激動。我感謝你,我求了多少人,他們都說沒譜氣,不肯下力氣幫我找。
我心說難怪人家不肯下力氣,實在是沒有一點頭緒啊。
不過我還是把這當個事情來做了。我問遍了阿莫山上年紀的老人,他們有的睜著灰蒙蒙的眼睛望著我,連自個兒前一天的事情都想不起來;有的說云朵阿波的大兒子是被頭人兒子指使狗腿子活埋了;也有人說是被豺狗撕了,云朵阿波當時也找見了兒子的衣裳、布包和骨頭的,只是不愿意信,如今更是老糊涂了。至于小兒子,大家都說那是個憨子,自己找不著回家的路,肯定也死在外頭了。
我也在鎮上找了不少人,有些人對當年那個馬戲班子還有印象,可是誰也說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我找派出所,網上求助,尋求媒體擴散,發朋友圈,找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打熱線電話……也根據好心人提供的信息,趕去外地見了幾個年紀樣貌接近的人,可都徒勞而返。
所以聽說云朵阿波的兒子回來了,我不能不驚,不能不喜,不能不生出做夢一般恍惚。我急切地問,你哪一個兒子回來了?他在哪里?
你來,你來。云朵阿波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步把我帶到四方桌跟前,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瞧,這是我兒子買回來的稀奇果果。平常往下都是你買給我,這回你也嘗嘗我兒子買的東西。
云朵阿波望著我,久已干涸的眼里竟閃出粼粼波光。
而我望著自己早上在縣城農貿市場水果攤上花幾十塊錢買的火龍果、哈密瓜和糯米蕉,不曉得說什么好。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笑瞇瞇望著我,望得我沒有躲處。我兒子回來了,我眼水望干,心都等枯,老天不負苦心人,到底把我兒子盼回來了,你說,這是不是個大喜的事情?
我停一歇,點著頭說,是,是個大喜的事情。
周干部,恁些年我把誰也不睬,親親戚戚都不往來了,為哪樣?我怕人家羞我嘛!我怕人家瞧不起我,說我是斷子絕孫的老獨人,我怕人家說我日儂,一個兒子守不住,兩個兒子還是守不住。我也覺著自己日儂,確實日儂。連個看家的狗都不如,狗還能把家什守住了,我連恁大的兒子都守不?。?/p>
不是的,阿波!我安慰他,這些年,你把自己敲核桃撿菌子挖草藥的錢,都給了云朵小學里最貧困的學生娃,小學里的老師和學生,都把你當自家老人敬著呢,哪個敢說你是老獨人?
云朵阿波搖著頭,你不曉得,你不曉得,富人高朋滿座,窮人伙伴打堆,叫花子也跟著一兩個要飯的伴,可我是個挨不上伴的老獨人,日儂人,我在阿莫山連個款得上白話的老庚也沒有……我哪有臉跟人打老庚?
打老庚就是交朋友。彝人好交朋友,只要遇上了對脾性的人,哪怕只是擺得來白話,對得上調子,或是酒量相當,或者僅僅是看順了眼,喊聲老庚就算認下了交情,從此互幫互助,禍福與共,一家人一樣走動,比血親還親。
我說,阿波,咱們說你兒子的事情呢,你怎么又說起了老庚?
云朵阿波說,我說的就是這個么,我把兒子盼回來啰,這么樣大的喜事,要殺雞,要殺羊,要擺松毛席,要炸火炮,可是,沒有一個老庚陪我喝酒??!
如果云朵阿波的兒子真能找回來,自然會有鄉鄰來給他慶賀,熱熱鬧鬧陪他喝酒,有沒有知心的老庚也無關緊要??墒茄巯拢夷檬裁次拷暹@個思念成疾的老人呢?
我行不行?我小心翼翼問云朵阿波。
啥子行不行?
我來當你的老庚,我來陪你喝酒,我陪你慶賀這件大喜事,你說殺雞我就殺雞,你說殺羊我就殺羊,你說喝大壇我就陪你喝大壇,你說喝小碗我就陪你喝小碗??偠灾阏f咋樣辦我就咋樣辦。
云朵阿波笑起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那笑把他眉眼間的愁緒都攆散,就像我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那樣。
笑過了,云朵阿波說,周干部啊,老庚哪得恁便宜喲,老庚要做“打”,是一個人的心碰到另一個人的心,叮當脆響,要碰得心口子生疼哩。
我不行?
云朵阿波搖頭,你不行。
我有點不服氣,那要咋樣的人才能跟你“打”老庚,你“打”到過那樣叮當脆響的老庚嗎?
誰想云朵阿波說,有啊,我有過那樣的老庚。
我說,阿波,你剛才不是說你在阿莫山沒有老庚嗎?
云朵阿波說,在阿莫山沒有,可是在城里頭有。
我都要被云朵阿波給繞暈了,你在城里頭有老庚?你是什么時候在城里打下的老庚?
打下得久了,云朵阿波仰頭想一想,就那個時候嘛,小娃娃們不知從哪里學來,都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那個時候頭人不見了,老爺大爺也不行勢了,去縣城趕集的人回來說,公家的樓門上,白旗子扯撂了,換成了紅旗子,公家人的相貌和穿戴也不像以前那些了,朝著破衣爛裳的窮苦人就親親熱熱喊,同志,同志。
我說,阿波,你記性好啊,那是新中國剛剛成立的時候。
就是呢。云朵阿波說,那時我大兒子已經丟了,二兒子還沒生,家里又養不起豬雞,靜夭夭連蒼蠅蚊子叫聲都沒有。我和娃兒他媽正吃著苞谷面飯,喝著野壩子湯。湯里放不起油鹽,只有苦味,可不喝也不行,那苞谷面飯不像這朝你們年輕愛吃的甜脆苞谷,白糯苞谷那樣細軟,它會掛脖子,不喝湯咽不下??腿诉M來了,我們慌得站爬起,卻不敢約人家吃飯,這咋吃嘛!領頭那個客人穿著軍裝,扎著腰帶,樣貌雄徟徟,說話卻和氣得很,他說,老庚,我要和你擺擺白話,可以嗎?他喊的不是同志,也不是老鄉,老表,他喊的是老庚。我不敢應,又不敢不應,由不得點了頭。他就囑咐跟著他來的人說,你們先回去,我要和我老庚好好擺擺龍門陣。這老庚一看就是個勤儉、實在的人,我愛這樣的人。
說到這里,云朵阿波有些出神,雙眼望著前方,漸漸變得空濛,仿佛回到那個遙遠的時空里去了。
然后呢?我問,你們擺了些啥子,就把老庚打下了?
也沒有擺啥子唦,他就是問些家常話,家里幾口人,叫個啥子名字,多少歲數,盤著哪些地,種些啥子,收成咋樣。我把丟了兒子的事情跟他講了,他靜靜聽著,一句話不打斷,我托他給我四處問問,他應了,又說,老庚,你不能光顧著掛念兒子,找得著找不著兒子,你自家都要保重,把家撐起,把日子過起。
擺的倒是些暖心窩子的白話,可是,這么樣就叮當脆響了么?
周干部啊,云朵阿波說,我愿意跟他打老庚,不是為他和我擺了這么些白話,是他端起我家缺了口的老土碗,舀了我的苞谷飯吃,喝了我沒有油鹽的野壩子湯。他是抬過槍捏過筆,串過山南海北的能人,他能坐在我黑漆漆的破爛灶房頭,跟我吃同一鍋飯,那是我不敢邀約他吃的飯菜啊,我咋能不認下這個老庚?
我問云朵阿波,那你這個城里老庚叫什么名字?你們后來有走動嗎?
有走動啊。老庚還給我送過兩回鹽巴,可他也沒打聽出我兒子的著落。后來老庚就不見來了,怕是我總叫他幫忙打問我兒子的音信,把他說心煩了吧。我倒是沒有進城找過他,公家人嘛,忙的是大事情,不好攪擾他呢。名字么,我一輩子記著,老庚的名字叫做,龍,輝。不過這朝他怕是早忘記我這個老庚了。
龍輝,龍輝。我把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默念幾遍,想起來了,他是新中國成立后玉鹿縣城的第一任縣長,我在學習黨史縣史的時候有印象,他能文能武,是勇毅的軍人,也是個胸有丘壑的文人,上任之后頗辦了些事情,開了新局面??上Р痪镁捅粴堄嗟牡馗环磯臍⒑?,因公殉職。
阿波,我說,你曉得你這個老庚龍輝是做啥子工作的?
一開頭不曉得,后來人家都說他是縣長,就曉得了唦。我也不慌,不管他做啥子,他是我一個鍋里吃過苞谷面飯的老庚。
是呢。我點著頭,心里頭有一絲絲羞愧。云朵阿波說得對,老庚不是輕易得來。但是云朵阿波接下來說的話,卻把我難住了。
他說,周干部,你把我老庚找來吧!我這一輩子啊,就是個等,日頭落了等月亮,月亮落了等日頭,醒著等,夢著等,我曉得我兒子終歸是要回來。這回子等著了,就是個了不得的喜事,我就想和我老庚款一款,喝場酒啊。我要把我泡的楊梅酒拿出來,和我老庚好好喝一回。
我滿面難色望著云朵阿波,可我怎么把拒絕的話說出口呢。
你放寬心得,周干部,云朵阿波說,酒自然是好酒,待得起老庚。我年年泡著楊梅酒呢,我的楊梅酒可不尋常,我摘的是阿莫山最大最紅的楊梅,那楊梅樹是山火煉過,霜雪凍過,日頭曬夠,大雨淋透的,老辣得很,那些嫰噪的樹子結下的半青不紅的楊梅,我是望都不會望的。這兩年我走不動,我叫學生娃娃幫我摘,我悄悄把樹子的地塔說給他們啦。
嗯,我說,那一定是最好吃的酒。
周干部,你也是公家人,你一定遇得著我龍輝老庚,你跟他說,我兒子回來啦,我再不會揪著他探聽我兒子的下落了,叫他放心來。
我握著云朵阿波瘦骨嶙峋的手,心里頭波濤翻滾一樣,想多說幾句話,又說不出來。我只有默默地在云朵阿波期盼的目光里離開。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很煎熬。
我把云朵阿波的事情,發在了我的朋友圈上。這事情壓在我心里太沉了,我就想把它擺在那里,透口氣。
沒想到我的老師會給我打來電話。
他說,周啊,我想見見那個老人。
老師關注這事,我有點意外。我說,老師,這個老人是有點固執的,他不要錢米油鹽,也不愛跟別人往來,他只要見他的老庚。
你帶我去就行了。明天好吧?
老師沒有等我說好或不好,就把電話掛了。
我只好把我的老師領到云朵阿波面前,硬起頭皮說,阿波,你叫我找的人我找來了。
沒辦法,老師叫我這么樣說。
云朵阿波把我老師上下望望,左右望望,搖頭,我不認得他,我不找他啊。
我老師說,阿波呀,你不認得我,我倒認得你,你的學名叫李滿福,后來人家叫你六月鐸頗,因為你的大兒子在六月里出生。你兒子小時候,你時常把他馱在你脖頸骨上,后來你兒子丟失了,你每看見一個小娃兒都想把他馱在你的脖頸骨上,可是你不敢……
云朵阿波抹抹眼睛,又把我老師左望望,右望望,有些拿伐不定,這么樣說來,你真是認得我呀!阿莫山的人這朝都不曉得我叫啥子啦,學生娃們叫我云朵阿波,大人們也就跟著叫我云朵阿波。
阿波,我聽小周說你在找你的老庚,我就來了。
可你不是我的老庚呀,你莫望我老,我老庚的臉貌我記得清。
我老師說,阿波,你的老庚,叫龍輝?
云朵阿波說,是呢,我說給周干部了嘛。
我老師說,阿波,龍輝是我爸爸最好的同事和朋友,龍輝犧牲后,我爸爸保留了他遺物當中的書和筆記作為紀念,后來我出生,那些書成為我的啟蒙讀物,而他的筆記,慢慢也都印在我的心里了。
云朵阿波湊近我老師,側耳細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默想一晌,才把頭抬起,你是說,我老庚已經死掉了?
我老師說,是的,阿波,能夠長壽是很好的福氣,可惜龍輝伯伯沒有這樣的福氣。
云朵阿波又默想一晌,你是說,他還把我記在他的本本上?
是的。我老師說,龍輝伯伯在筆記本里寫著,李滿福是一個勤儉、老實的人,我愛這樣的人。這樣的人,是我們的依靠。
云朵阿波抖抖索索抹著眼睛,是呢,是呢。你這個人呀,確確實實是認得我老庚,也確確實實是認得我呢。
我老師問,阿波,那你最好吃的楊梅酒,我可討得著吃?
云朵阿波朝我招手,周干部,你來,我說給你我最好吃的楊梅酒藏在哪里,你去把它端來。
放學了,云朵小學的學生們嘻嘻哈哈來瞧云朵阿波,瞧見他擺酒待客,就送了些辣條、咸菜和魚皮花生給客人做下酒菜。
沒過幾天,云朵小學的校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云朵阿波走了,許是睡夢里頭走的,那模樣倒是安逸。
我想給我老師打個電話,但是終究沒打,他太忙了。那天,我老師沒有告訴云朵阿波,他和龍輝一樣,也是我們玉鹿縣的縣長,我也沒有。云朵阿波說,老庚就是老庚,管他是做啥子的。
我又來到了阿莫山,送云朵阿波最后一程。村民們按習俗給云朵阿波跳攆老鴰舞,唱哭喪調,他們的臉上都喜氣洋洋。
是。這的確是一場喜喪。
我仰頭瞧見馬纓花依然在烈烈盛放,春風清越地從頭頂呼嘯而過。
本期點評:范敦子
這是一篇關于精準扶貧的短篇小說,無論是小說的語言和節奏,還是故事的完成度和對細節的掌控,都展現了作者頗為成熟的寫作風格,以及講故事的耐心。巧妙的是,作者并未正面去書寫扶貧工作,而是通過“我”與主人公云朵阿波的正面對話,引出許多以往的回憶,在這篇小說里,我們能夠看到些什么?看到的是生活的詭異與莫測,看到的是命運的無常與無奈。
小說在浪漫而又詩意的環境氛圍下推進,阿莫山上,天高云淡,白云朵朵,馬纓花在高高的枝頭肆意燃放,這熟悉的環境,已是“我”第二十九次親眼見證?!拔摇笔且幻鲐毟刹浚ο缶陀凶≡谏缴系睦险咴贫浒⒉?。他總是拄著一根細木棍子,弓腰站立在門前,他是在瞧對面山坡上的馬纓花。那盛開的紅色花朵,柔媚峻拔,像晚霞一般燦爛,在陽光下散發著一陣陣的香氣。
他在等待什么?直到他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他兒子回來時,我這才想起了他本來有著兩個兒子。這個生活在山上的孤獨老人,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自己的兩個兒子能夠回家。老人的心就像山上燦爛的馬纓花一樣善良美好,他把得到的錢和物品多給了學堂里的孩子,或許在老人的心中,他的兒子就和那些孩子一樣,正在學堂里玩耍嬉戲,每當他看見那些孩子,就像看到自己的兒子一樣。
老人的兩個兒子,一個在解放前就丟了,另一個隨著在鎮上雜耍的人坐大貨車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老伴后來也去世了。他牢牢地把老伴的話記在心里,他要一直住在山上,直等到兒子回來為止。他沉默寡言,極少抱怨,瘦弱得就像一截枯木,但他依然在等著自己的兒子回家。那個下午,老人詳細給“我”講述了關于他兩個兒子的故事,與此同時,還講述了老庚的事情。
老庚的真名叫龍輝,他是新玉鹿縣城的第一任縣長。后來,“我”把老人的故事發在了朋友圈,沒想到“我”的老師竟然認識這位神秘的老庚。老師和老人見面后,得知老庚已經去世,幾日后,老人也去世了。作者在講述關于老人一生的故事時,采用了大量的細節,豐盈準確,娓娓道來,一點點將生活潛藏于生活折褶里的那些模糊不清的情感,將老人的善良和對兒子、老庚的想念,抽絲剝繭般慢慢展示出來,從而洞悉了生活中那些細小而微妙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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