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鎮往事(節選)
一九九六年,劉利民中師畢業,遵照當年統招統分定向分配的原則,他已經做好了回老家當一名小學教師的準備。出乎意料的是,他那個在省城當一名小公務員的姑父,也不知用了什么神通,利民收到的工作報到通知單居然來自省城鴨鎮初級中學。鴨鎮雖然并非市區,僅為省城周邊的一個鄉鎮,但對于利民老家的人來說,足夠好了,很是了得。更何況利民這種按理說只能去小學擔任教師的中師生居然要去教中學,這更是額外的榮光了。利民也很高興。其實此前姑父與父母的商議以及相關操作利民并非一無所知,他只是對姑父這個省城人感到陌生并保持警惕不抱希望而已。看來利民確實小覷了家族情感在關鍵時刻所能發揮的作用,低估了一名省城小公務員大于己身的能量。
劉利民還記得去鴨鎮中學報到之日,少不了要應父母的要求去看望姑父一家以示感謝,所以行李不少。即便如此,父母還是要求利民額外拎上一大堆家鄉特產。部分留與姑父,以解姑媽思鄉之情,其余讓他到了工作單位學學“做人”。桃酥、牛軋糖之類的零食可以放在辦公室和同事共享,上好的茶葉和香煙需要以不經意的方式分別贈與校長和教導主任,等等。利民很是不以為然。尤其讓他反感的是,在這些禮品中居然還有一只活雞。這是他奶奶飼養有年、并用其蛋給孫子補腦的老母雞(據說如果沒有那些后來被譽為“草雞蛋”的蛋,利民不僅考不上師范學校,更不可能到省城工作)。她老人家唯一能瞧得上的也確實就是這么一位姑爺。這只從老家縣城出發在長途車上顛沛流離的老母雞見證了母婿情深和家族團結,劉利民責任重大,必須確保把它活著遞給姑媽好讓她一刀殺掉。事實也正是如此,利民在餐桌上還有幸吃掉了它一整條腿。猶豫再三,利民終于沒有把骨頭丟在姑父家的實木地板上,而是無師自通地放在了桌上,心下不禁替遠在老家的狗感到惋惜。姑父說,這也就是過渡過渡,先好好干個幾年,然后再替你想辦法。而這其中尤為重要的是,利民必須再弄一張稍微體面點的文憑。成人高考?自學考試?還是函授?姑父說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起碼有張東西。利民只能似懂非懂地點頭。利民沒有觀察考證過雞能活多久,也不知道狗的壽命,總之,那只雞當天就死得其所,稍后幾年,劉家的狗據說也被偷狗賊毒死帶走了。再兩年,劉奶奶也含笑九泉去了……二十多年,確實漫長,但也轉瞬即逝。
二十多年前的鴨鎮是這樣的:利民從公交車下來就被一群奇形怪狀的中年漢子包圍,“到哪塊?”“走啊!”讓出身位,并向后禮讓式地伸出一只胳膊好讓人看見他們身后停著的三輪蹦蹦車。之所以說奇形怪狀,是他們中有殘疾人,也有四肢健全之士,要么肥頭大耳,要么尖嘴猴腮。理論上說,三輪蹦蹦車的發明原是殘疾人士的代步工具,它們的便捷和不擇道路很快就讓這些被視作社會負擔的人找到了自力更生的謀生手段。接著,四肢健全卻又生活拮據之士也加入了這個行業。大致如此。不諳世事年幼無知的利民選擇了一個四肢發達的家伙。到鴨鎮中學要五塊錢,這是當年的標準價格。但這個四肢發達的家伙收了利民十塊錢,找還的五塊則是假幣。之所以說他不諳世事年幼無知在于,逢此情形,若是瘸子,他可以據理力爭,料想訴諸暴力,瘸子也不是對手,而面對四肢發達的村漢,利民只得自認倒霉了。
鴨鎮中學的大門和所有鄉鎮中學的大門完全一樣,唯一讓人稱奇的是大門上方懸掛的橫幅:一塊長條紅布上粘貼著十個白色菱形紙張,每張紙上分別用毛筆寫著一個遒勁的漢字,連起來是“歡迎新老師,歡迎新同學”。后半句很常見,幾乎是所有大中小學校在每年九月都要張貼的歡迎詞。“歡迎新老師”確實聞所未聞,讓利民很是受寵若驚。稍后他就知道是自作多情了。新老師并非他一人,另有五位,已齊刷刷在會議室正襟危坐,唯等姍姍來遲的利民了。也不知道為什么,當年的鴨鎮中學生源充沛,新生入學人數在一九九六年前后達到了峰值。該校不僅急缺教師,破舊校園一側還正在加班加點建設新校舍——整整兩年,利民和他的同事們必須在課堂上使用聲震屋瓦的音量來壓制來自工地的噪音。兩年后搬入新教學樓,課堂上除了個別學生交頭接耳,可以清晰地聽到校園外田野里傳來的蟲聲鳥鳴,這時候利民等人才突然發現自己嗓門太大了。他不知道其他五位和他同時入職的教師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反正利民最終選擇了通過渙散課堂紀律來保持自己的聲若洪鐘,并戲劇性地將這一生理特征延續至今。當然,這只是玩笑,是利民二十多年后的自嘲。事實是,到了這時候他費了老鼻子勁終于通過自學考試混到了一張文憑,然后種種不適讓他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鴨鎮中學的教師生活,正口干舌燥地等待他那個神通廣大的姑父給他寄來一紙調令。雖然離開鴨鎮中學還要再過兩年,但利民確實沒有白等。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話說同年進入鴨鎮中學的六位教師,除了劉利民是中師,還有另外兩位,錢曉華和杜娟。錢杜二人同一所師范畢業,都是女孩,都是鴨鎮本地人。作為鄉村少女,她們滿懷抱負,成績優異,立志改變村姑最終嫁給村夫的命運,刻苦學習,指望通過考試跳出農門。三年前,品學兼優的她們也曾信心滿滿地填上了重點高中的報考志愿,被父母獲知后,后者挾持著她們連夜找到相關老師,要求重新填寫志愿。在父母看來,國家政策這么好,讀那么多書干什么?你真的以為你能考上北大清華?得了吧,先考上一個能夠端上鐵飯碗的師范學校就行了。這個樸素的道理,言之有理,無需多言。二人于是都報考了省城的師范學校,然后毫無懸念地考中。三年前謝師宴上的鞭炮聲還在屋梁上繞著,一轉眼,三年后她們又以教師的身份重返母校,與剛從謝師宴上下來至今還在剔牙的恩師們成為了同事。對此,利民感同身受。
所以,初來乍到,相比于其他幾位畢業于師專或自他校調入的教師,劉利民更愿意跟曉華杜娟親近。不過,他也很快發現,這不太可能,頗為難搞。有兩個障礙:一,利民是男的,她們是女的;二,曉華和杜娟因履歷重疊,同鄉同性同學同事,據說二人長期處于競爭關系。利民是兩個一起親近呢,還是親近一個,或逐一親近?
說來話長,錢杜二女在中學階段就互相覬覦,你追我趕,互為勁敵。聽曾經教過語文的老教師李瑞強說,他當年身為二人的班主任經常很是為難,三好學生、優秀班干部、共青團員等等名額永遠有限,在此消彼長實力相當的錢曉華和杜娟之間總是需要作出殘忍的取舍。無論給誰,另一位就會傷心難過,以致于哭了起來。為此老李同志還嘗試過在此類榮譽名額上為自己的班級跟校長和教導主任青筋暴露大爭特爭,以便錢杜二女利益均沾,減少嫌隙,從而使班集體更加團結,可惜常常以失敗而告終,還一度飽受同事的詬病和冷眼。真沒意思。老李同志也不知是看透了還是其他原因,在利民剛入校之時,正值壯年的他已退居二線,負責起了油印室的工作。這份工作單調而清閑,無非是把置身教學一線的老師們所刻寫的蠟紙油印成卷。早年手工,之后電腦操作,皆不費腦子。油印室的工作一般集中于期中和期末考試前,平時門可羅雀。閑來無事,看著用來油印試卷的成捆的白光紙,老李同志頓感右手奇癢,不禁撿起運動年間抄寫大字報時培養出來的興趣愛好,顏筋柳骨筆走龍蛇了起來。利民剛到鴨鎮中學抬頭所見的那十個大字,就是他的手筆。這也挺好,在校方看來,平時校內其他需要書寫告示通知和標語口號的時候,這位老李同志也算是廢物利用了。與早年教書時對待兩個女生的態度一樣,他既然給錢曉華班級黑板上方寫了八個大字的班風,杜娟決定摘抄名人名言張貼于兩個窗戶之間的墻壁上激勵學生,他也不會推辭。
看樣子劉利民顯然是被李瑞強誤導了。通過觀察,他倒是沒覺得錢杜二人有多么激烈的競爭關系。恰恰相反,在利民的眼中她們關系相當親密。同為班主任,杜娟教語文,錢曉華教數學,還彼此互為對方班級的相關任課教師,對待對方班級學生均表現出視如己出的責任感和敬業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剛來那一兩年,二人在校內幾乎形影不離,連上廁所都是結伴而行。利民就不止一次在男廁聽到二人在隔壁的交談聲。不過這些交談在女廁內部的瓷磚墻面撞來撞去然后再由書本大小的男女廁所共通的糞池蕩漾過來,已是模糊不清,相當神秘。中午在食堂吃飯,二人相對而坐,相談甚歡。下午放學,她們也基本上是同時跨上二六女式鳳凰自行車一起離開學校,把利民一個人留在陡然空曠秋風蕭蕭的校園內。
當然,和利民一起住在操場北面教工宿舍區的教職員工大有人在,男女老少,就不一一具名了。但如前所述,利民初來乍到,學歷普通,也看不出什么了不起的背景和能力,沒人會青眼相加。比如跟他住在一個宿舍的羅東昶,后者不僅正經專科學校畢業,而且有好幾雙臭氣熏天的釘鞋,每天這時候都穿上其中一雙和另外幾個肌肉發達的家伙在操場上圍著足球滿頭大汗地奔跑。利民曾嘗試著也上場去攔他的球,結果皮球穿襠而過,還被東昶撞了個狗啃泥,很沒面子,也只好作罷。
東昶有一天問:你喜歡誰?
什么?利民確實沒想到他會這么直接,雖然心里明白他在問什么。
錢曉華和杜娟,你喜歡誰?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2-1《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