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派對
后來我的很多朋友都會記得二○○○年九月八日,羅大佑的大陸首場演唱會在上海舉辦。據說北京有幾千人南下,包攬了前一夜的K13號列車。列車上,青年徹夜長談,站在接縫處的風口抽煙。多年以來,這番集體記憶不定期回涌,那天和誰在一起,坐在體育場的哪個位置,散場以后去哪里迎來清晨。然而在當時,我和我的那些朋友,誰都還不認識誰。
那天我本該去大學報到,卻因為收到電臺寄來的演唱會門票而推遲了報到時間。我填報的第一志愿是上海大學計算機系,等了兩波通知書都沒有我,第三波的時候收到了,被調劑到南京一所學校的通信專業。這個結果雖然比預想得更為糟糕,卻也合情合理。最后一個學期我的成績徘徊于年級下游,表面還保持平靜和努力,內心早已處于隨波逐流的狀態。夜晚等家人入睡,我便撥號上網,游蕩在各種聊天室和論壇。有時候早晨醒來已經過了學校的出操時間。那段時間午夜電臺開播一檔新的音樂節目,片頭一段海菲茲演奏的幻想曲序章之后,主持人說:“一道浪總是連接著下一道浪。我是你們的朋友張宙。”我每天都聽到尾聲,有時感覺自己是唯一接收到電波的人。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晚上我給張宙寫信至凌晨,但具體寫了什么印象全無。兩星期以后我收到來自電臺的回信,信封極為單薄,打開以后里面放著一張羅大佑演唱會門票,我把信封里里外外看了好幾遍,很遺憾,沒有找到任何其他信息和字跡。票是最便宜的,舞臺側面的二樓山頂。我第一次去體育場,走錯看臺,翻山越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不久,旁邊挨著的女孩核對暗號似的問我:“你也是張宙的聽眾嗎?”
“是啊!”我高興地說,立刻和她握手。
“我叫王鹿。”王鹿說著從自己的手腕摘下一根熒光環,扣在我的手腕上。舞臺的燈光亮了幾次,又暗下去,呼喊聲便像浪一樣涌來涌去。突然響起鋼琴聲,羅大佑出現在舞臺一角,我們從山頂看下去,他在一小片白色光斑中,黑衣黑褲,而他的影像被投射在半空巨大的屏幕上,旁邊是天空里一輪真實的月亮。前排一個人突然流淚到簌簌發抖。我和王鹿抬起手來,我們手腕上的熒光環是粉色和藍色的,像兩片淺淺的星云。
散場以后我和王鹿被人群沖散,又在出口相遇。我問她怎么回去,她說走回去。她在戲劇學院念三年級,走得快一點,一個小時能回到宿舍。于是我和她一起走。從體育場出來的人正傾巢往衡山路遷徙,我們一會兒走在這群人中間,一會兒走在那群人中間,前前后后的人扛著成箱成箱的啤酒,背著吉他和音箱,如過境的候鳥,最終消散在沿途的酒吧和卡拉OK里。過了衡山路以后沒多久,深夜的林蔭路上只剩下我和王鹿。
“你也給張宙寫信了嗎?”我問王鹿。
“是啊。我大部分同學都跟著劇組在外地拍戲,我沒戲拍,成天在宿舍聽電臺。”王鹿說。
“你是表演系的?”
“我看起來太普通,總有人感到吃驚。”
“不不。”
“中戲的導師說我在精神面貌方面和章子怡很像。”王鹿自嘲。然而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王鹿比我高一大截,卷發柔軟蓬松,五官淺淺的,脖子很長,像遼闊的草原上罕見的動物。穿著牛仔褲和短袖襯衫,脖子和手腕上系著鑰匙鏈、手機鏈、五顏六色的小珠子、編織帶和絲帶。她的氣質復雜混亂,舉手投足間卻沒有一樣多余的動作。我根本不好意思盯著她看,又忍不住一再看她。她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仿佛穿越蟲洞突然墜入我這一邊的世界。
“我打算明年去考中戲的研究生。”王鹿又說。
“你要去北京嗎?”
“是啊。反正我畢業以后也沒其他事可干。”
“我從沒去過北京。”
“那你得去去,北京就相當于是舊金山。”王鹿相當確定地說。
我們在戲劇學院門口道別,交換了手機號碼。之后我趕上了末班車,回到家里已經凌晨一點,打開收音機時發現張宙的節目結束了,輕柔的室內音樂將一直播放到清晨。我身體疲憊,精神亢奮,整晚做著光怪陸離的淺夢,直到第二天清晨被我爸喊起來,他從單位借了輛面包車送我去南京報到。我坐在后座,旁邊綁著我的自行車。出了高速收費站不久,我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離開上海,但內心毫無波瀾,很快睡著了。半途醒來,看到發電站遍山的白色風車,昨夜王鹿給的熒光環還扣在我的手腕上,但已經不再發光,只是一個黯淡的圓環。
我們在中午前到達南京,學校在玄武湖旁邊,挨著老火車站,很小,只有一棟教學樓,沒有操場,從外表看不過是個普通的機關辦事處。我爸本想陪我待一晚,但我不想傷感,報到完畢便趕他返程,獨自回到宿舍。晚上我像往常一樣塞好耳機,打開隨身聽,然而同樣的波段上沒有海菲茲的序曲,只有空洞遙遠的沙沙聲。我才想起來,在南京接收不到上海的電臺,張宙的電波被阻隔了。我在黑暗中給王鹿發了一條短信:“救命啊,我被流放了。”
收到我的求救之后,王鹿斷斷續續為我錄下張宙的節目,攢到一定數量便寄到南京。每盒磁帶側面都貼著標簽,認真寫有日期。王鹿寫的字,筆畫的折角像昆蟲細小的關節。這些磁帶成為我最珍視的東西,我將它們整整齊齊擺在床頭,想象自己正在為幾百年后人類文明的考古保存下聲音的碎片,我和王鹿也因此締結了堅固的友誼。
之后王鹿去了好幾趟北京,參加中戲舉辦的講座和戲劇工作坊,聯絡導師,準備冬天的研究生考試。中戲附近都是和她一樣在等待和尋找機會的人,她在那里結交了一群浪漫的朋友,令我相當羨慕。我們有時在MSN上聊天,她行蹤不定,常常連續幾天杳無音信,再出現時往往剛從有趣的地方回來。水庫,山,草原。她還在郊外的派對上遇見過王朔和崔健。這些事情我愿意聽她講上幾天幾夜,但中間總被打斷,有男孩來找她借書,或者有男孩來找她聽音樂。我不知道那是否是同一個男孩,我問過,卻記不得她是怎么回答的,我想她同時在和好幾個男孩談戀愛。
為了與王鹿聊天,我每天都去隔壁網吧,時間一久便與管理員瀟瀟成了朋友。瀟瀟原本是郵電學院的,退學以后白天在網吧做管理員,晚上在俱樂部打工,同時還在準備托福考試。有時我和他一起乘車去山里,坐在被雨水侵蝕的石桌邊聊天,天總是很快就黑了。再后來即便去上課我也忍不住半途逃跑,和瀟瀟去湖邊或者城墻。我們像戀愛一樣相處,但因為瀟瀟計劃第二年去美國念書,所以誰都沒有明確這段關系。我偶爾和王鹿說起瀟瀟,并且忍不住把自己廢物般的生活描述得更具詩意。
王鹿好幾次喊我去北京找她。冬天的時候她說去什剎海滑冰,春天的時候她說飛檐走壁的朋友們在四合院的屋頂燒烤。我內心憧憬,卻始終沒有行動。我們再次見面已經是一年后,暑期結束,王鹿從北京回上海,順道來南京逗留一晚。我問瀟瀟如果有朋友來南京,應該帶她去哪里玩。
“上海來的朋友嗎?女孩嗎?好看嗎?”瀟瀟問我。
“戲劇學院表演系的,你說好看不好看吧。”
“趁天還沒涼下來,你們去紫霞湖公園游泳吧。”
“去游泳?”
“你去了就知道。我向你保證,你和你的朋友會永遠難忘。”
我帶著王鹿在宿舍放下行李以后,去軍人俱樂部玩,從第一家音像店一直看到最后一家,避開了白天最熱的時間。然后我們買了便宜的游泳衣,坐公交車來到中山陵。按照瀟瀟的說法,我想當然地以為紫霞湖公園里面有一個露天游泳池,結果尾隨兩個戴泳帽的老頭沿小道進了公園,驚訝地看見巨大一面綠色的湖。四面環樹,背后靠山,體力好的青年赤條條爬上湖邊的水塔,挨個往水里跳,濺起朵朵水花。而湖面上起起伏伏的,都是五顏六色的泳帽,和劃動的手臂。我和王鹿高興到大聲嘆息。
我們在干凈的公共廁所里換好了泳衣,繞著湖走了半圈,找到一小塊平坦的草地,放下書包和脫下來的衣物,迫不及待地下水。腳底的石子尖利,淤泥溫暖,王鹿蹬出兩朵大水花瀟灑地游了出去,濺我一頭水,我也趕緊跟上。水溫比我想象中低,但是陽光照在肩膀上還是燙的。我在水里笨拙地伸展身體,重新適應新的視平線。亭子里有人在拉手風琴,樹上掛著白色的鳥,不時浮起一層金色的水霧。
我游泳很爛,只會狗刨,無論多么奮力地蹬腿,卻總在相同的地方打轉。王鹿就厲害多了,她爬到水塔上往水里跳了兩次,第一次是抱膝跳,第二次是并攏雙臂俯沖入水,像一頭捕食的水鳥。等我氣喘吁吁爬上岸以后,環顧湖面找她,她正瞇起眼睛仰面浮著,不時抬起一側手臂往后畫出一道弧線,長長一次呼吸之后,再抬起另外一側的手臂,朝著湖心的方向緩緩漂流。
太陽落山前,我和王鹿在廁所的洗手池里沖了頭發,洗了泳衣,然后找到一棵不高不矮的樹,把泳衣平攤在樹杈上。空氣仍然溫暖,四周籠罩著一層極其不真實的淺色霞光。半空中綠色的小蟲和嗡嗡的蚊子成團成團撞到我們身上,我們不停拍打著雙腿和胳膊。游泳的人陸陸續續從水里出來,坐在岸邊休息,鋪著塑料布打牌。我和王鹿都饑腸轆轆,去小賣部買了酸奶和蛋糕,大口吃完,仰面靠在書包上,等炙熱的風吹過來,把頭發和泳衣一起吹干。
“你是怎么找到這個好地方的?”王鹿問我。
“瀟瀟告訴我的。”
“瀟瀟現在算是你的男朋友嗎?”
“我也不知道,情況總是有些不清不楚。”
“但是他知道這么好的地方,一定會是很好的男朋友啊。”王鹿說著又想起重要的事情,從書包里掏出一本《音像世界》來,翻到最后一頁給我看。是廣播電臺青年主持人比賽的啟事,規則很簡單,錄制一段二十分鐘的節目,主題不限,和報名表一起寄到電臺。
“我們一起參加吧,我一看到這個就想到你,我們就像平常那樣聊聊音樂。”王鹿說。
“但是我做不好。”我雖然這樣說,卻把那則啟事看了一遍又一遍。王鹿很快說服了我。天黑以后,我們收拾好東西,在山里走了長長一段路,坐公交車去瀟瀟打工的俱樂部借錄音機。起了一點風,風依然是燙的,把頭發和皮膚都吹得干燥清潔。等車的時候,王鹿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包中南海,給了我一根,潮潮的。我沒抽過煙,那個時候卻因為心里涌動著的熱情,覺得非抽不可。后來我們站在車廂靠窗的位置吹風,穿過隧道以后,是月光下的玄武湖。我趴在欄桿上,感覺自己在一場夢里,我想這是因為王鹿,似乎與王鹿在一起,四周萬物也隨之如夢如幻。
防風林說是在南大隔壁,其實坐車到南大門口還要再走上二十分鐘,在一個居民小區里。經過夜晚芬芳的植物,以及一段混合著霉味和濕氣的地下通道,便是防風林。這里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面,原本是倉庫,被改造成了俱樂部,走進去便是緩坡,擺放的東西和人都處于隨時會傾塌的狀態,直到坡底有一個小小的舞臺,放著一套蒙灰的鼓架,看樣子很久沒有正經演出了。我只在剛認識瀟瀟的時候跟著他來過一次,當時有兩三桌人圍在一起打撲克和喝啤酒,瀟瀟說他們都是老板的朋友,一群詩人和導演。但是在我看來,那里煙霧騰騰,和棋牌室沒有兩樣,后來就再沒去過。
然而和王鹿一起就不一樣了。等我們的視線適應了昏暗,王鹿便置身于一堆破爛中間熱情驚嘆:“這里好像后海。好像伍德斯托克。”我和瀟瀟明明知道這里和后海或者伍德斯托克毫無關系,但我們看到王鹿高興,也都不由自主地高興起來,就好像自己也和平時不一樣了,自己成了后海伍德斯托克的主人。
但是瀟瀟那天晚上確實看起來有所不同。不是說他的外貌,他還是那樣,理著過時的郭富城頭,身上所有的衣服和褲子都嫌短,像是從別人那里借來臨時穿一下的舊衣服,但是干凈平整,連同他的球鞋,都像是洗過很多遍。我分辨不清是因為王鹿的存在,還是我以王鹿的眼光來重新審視他,覺得他一貧如洗,又絕對純潔。連同周圍的環境也變得不同。我挪開幾個潮濕的靠墊,找到一塊干燥的地方坐下。風扇吹出的熱風把墻上糊著的報紙吹得嘩嘩響,視平線上方有一排扁扁的窗戶對著外面的街沿,從那里透進夜晚微弱的光。
我告訴瀟瀟我們要參加電臺主持人比賽,瀟瀟也很來勁,他從破爛堆里找出一臺雙卡錄音機幫我們錄音,多年沒人用過,但插上電源以后功能完好。雖然錄出來的音質糟糕,充滿環境噪音,但瀟瀟認為很酷,表現出青年的風貌。后來我們一起看了一九九四年的香港紅磡體育館演唱會。這場演唱會瀟瀟和王鹿都斷斷續續看過好幾遍,只有我第一回看,感動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在雜志上見過一張照片,他們演出完了從香港坐飛機回來,個個意氣風發,在飛機上抽煙喝酒,東倒西歪。”瀟瀟說。
“飛機上也能抽煙喝酒嗎?”王鹿問。
“我沒坐過飛機。但那是一九九四年啊,我覺得一九九四年你想做什么都行。”瀟瀟說。
“這張碟很難找,我以前是在學校資料室里看的,你是從哪里找到的?”王鹿問瀟瀟。
“朋友離開南京前給我的,他送給了我一箱影碟、唱片和一件皮夾克。這個朋友后來去了上海的電臺就再也沒聯絡過。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張宙。”瀟瀟說。
“張宙啊!”我和王鹿驚呼。
“他那么有名嗎?”瀟瀟也嚇了一跳。
“也不完全是這樣。”王鹿說。
“張宙在南京待過嗎?”我問。
“他當時在藝校當文化課老師,每天晚上都來防風林。”瀟瀟說。
“那是什么時候?”我問。
“三年前。我剛剛來到南京。”瀟瀟說。
我和王鹿還有更多問題,然而瀟瀟使勁回憶了一番,也沒什么可說的。
“他對任何事都不太積極參與,純粹在這里耗著。但我想他也做了一些努力。”瀟瀟說。
“什么努力啊?”我們問。
“努力擺脫頹廢和高興的氣氛。我也不知道我想的對不對。”瀟瀟回答。
一個月以后,我和王鹿出乎意料地收到來自電臺的復賽通知,復賽在電臺進行,當場抽簽決定主題,十五分鐘即興主持。復賽當天我和王鹿在廣播大廈門口見面,換取了臨時出入證以后,按照指示來到一個橢圓形會議室里等待。會議室里擺著沉重的桌椅,沉悶嚴肅,和普通辦公樓沒有兩樣。之后陸陸續續來了二十個人,年齡相仿,聊起來全是電臺迷。有位男孩背著吉他一路從西北趕來,他輾轉各地參加比賽,風塵仆仆,滔滔不絕。我們好幾個人一起溜出去找地方抽煙,推開防火門以后來到樓角的露臺。從那里能看見高架上轉彎的車輛,一大片綠化帶,一大片工地。我們站在大風里,現實退得遠遠的,大家趴在欄桿上,突然都有些感慨,誰都沒再說話。
回來的時候我放慢腳步走在他們后面,走廊的對面是幾間錄音室,亮著工作中的紅色指示燈。那里的光線更為深沉,空氣的質感和頻率也都有細微的變化。后來的復試在其中一間錄音室里進行,玻璃對面坐著三位面試老師。我從耳返里聽到自己的聲音,第一次感到心中有了不想失去的東西。原本十五分鐘的限定時間,我和王鹿超時十分鐘,才終于被坐在左側的主審老師打斷。那位老師辨認不出年紀,穿著男式工作夾克,看起來既像是科考隊員,又像是吉卜賽人。整個過程中她始終與我們保持著眼神接觸,又溫柔又堅決。之后她又特意起身來到門口,鄭重地與我們握手道別。
離開廣播大廈的時候外面下著秋天的雨,地鐵工地的巨型挖掘機器都停工了,灰塵伴隨雨水落下。我和王鹿皮膚發燙,心里懷著脆弱的希望,誰都不敢說出來。我們在雨里走了很長的路,來到王鹿的宿舍,擦干了頭發。王鹿泡了速溶咖啡,剝開橘子,打算整夜與我聊天。臨近午夜我們坐在窗邊,一邊抽煙一邊聽張宙的節目,王鹿的眼睛里充滿奇想和果斷,我的心里也迸發著同樣的情感。然后我們談論起張宙的事情。他的年齡,他的身份,他在南京的情形,他曾經的和現在的生活。其實以上這些我們一無所知,像談論虛構一樣地談論他,其實更像是在談論我們自己。
“我這個人,從沒有過什么好運。”我說。
“別這么說,我想所謂好運,就是專心致志的愿望終于得到來自宇宙的回應。”王鹿回答。
然而我和王鹿沒能再等來好運。不久我在新一期的《音像世界》雜志上看到比賽的結果,那位西北男孩得了第一名。另外附有一篇關于他的采訪。采訪中提到比賽結束后電臺給了他一檔真正的電臺節目,讓他擔任主持。但是他離開上海以后去了北京,跟隨一支紀錄片攝制組深入內蒙古草原,將在那里游歷半年,因此沒有回來領獎,并且放棄了節目。
我給王鹿發去長長的消息,她連接幾天都沒有再回復我。倒是瀟瀟考完了托福,打算回到青島的老家準備簽證資料,順便去青島玩兩天。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立刻答應了。幾天以后我們上了火車,我的書包里帶著幾盒張宙的磁帶,一盒講披頭士,一盒講庫斯圖里卡,一盒講一九六八年登月。我聽了一路,瀟瀟則和鄰座大哥下了整晚的象棋。后半夜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見,我和瀟瀟來到車廂的銜接處抽煙,模仿在飛機上抽煙的搖滾明星,卻被列車員阻止了兩回。
到了青島以后瀟瀟帶我去了朋友家。朋友和女友住在工廠宿舍樓里,他們幾個都是高中同學,那兩個人高大好看,像謝霆鋒和張柏芝。下午瀟瀟和男孩們去參加廠里的足球比賽,女友騎車載我去啤酒廠玩。整個城市像是建造在連綿起伏的山上,大霧繚繞,遇見上坡就跳下來推車,爬到坡頂再俯沖直下。路上她和我說起不少中學往事,她說沒有人會不喜歡瀟瀟。我們在短暫的時間里變得很親密,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都已經喝了不少啤酒,還買了扇貝和螃蟹,全是活的。
傍晚男孩們也回家了,他們洗澡,洗衣服,洗菜,吵吵鬧鬧,像過節一樣。我們用芝麻醬和芥末蘸蔬菜和貝肉,剛炸好的小魚,脆脆的,裹著椒鹽。電腦音箱里播放著粵語流行歌曲,我聽他們敘舊,講廠區里精彩紛呈的江湖斗爭。宿舍已經開始供暖,吃著喝著不得不把窗戶打開,還是覺得很熱。于是我們輪流去樓下小賣部買啤酒,啤酒從桶里直接灌進塑料袋提上來。我和瀟瀟一起去,要穿過煤渣操場,空氣又冷又干凈。我們各自提著一袋啤酒,泡沫細小潔白。
后來大家都喝多了,卻渾然不覺,每個人說話的語氣都認真緩慢,真誠無比。瀟瀟擔憂911對簽證的影響,又花了很長時間講述他的計劃,但因為這些事情日后無一實現,以至于我全都沒有記住。只是當時的氣氛難忘。我們四個人促膝坐在一盞小小的燈泡下面。他們問我,瀟瀟去美國以后,我要怎么辦。這樣的關切是具體和實在的,令我的消沉化為烏有。
第二天醒來是下午三點,房間已經收拾得干干凈凈。他倆去上班了,我和瀟瀟決定出去看海。外面剛剛散去一場霧,又濕又冷。我們緩緩騎著自行車,半途看到路邊有輛面包車的車窗上豎著的牌子上,寫著嶗山水庫,瀟瀟停下來問司機去不去水庫。
“你們要去水庫玩?”司機探出腦袋打量我倆。
“是啊。去轉轉。”瀟瀟說。
“天冷了沒人去水庫啊。”司機說。
“那你做什么生意呢。”瀟瀟說。
“到那里都超過五點了,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明天早上再去吧。”司機說。
“明天還有明天的安排。”瀟瀟說。
“那就下次再去啊。等夏天再去。有什么可擔心的,水庫總是在的啊。我給你們留個聯系方式,你們下次來了就找我,我帶你們去一些只有我知道的好地方。”司機說著,遞給我們一人一張名片。我們把名片收好,又繼續騎車,翻過一個陡坡以后突然來到海邊棧道。太冷了,只有我們兩個人走在棧道上,四面八方都是海,岸邊的浪泛著白色的泡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然而我不知怎么的,感覺乏味,不為所動。
“你去過水庫嗎?”我問瀟瀟。
“小時候每年暑假我爸都會帶我去水庫游泳。”
“和紫霞湖比起來怎么樣?”
“水庫比紫霞湖美多了。”
“不會吧!”
“那里過去是很深的山谷,后來放水淹了,露出水面的只有一小部分山峰和礁石,而深深的水底下全部都是山體和巨石。你能想象嗎?”
“哇。那不是水底亞特蘭蒂斯嗎?”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吧。”
我們路過小賣部,瀟瀟停下來買了煙和一小袋檳榔。然后我們在礁石堆的盡頭找到一塊干燥平坦的地方坐下,抽煙,嚼檳榔。很多人提著水桶在退潮的泥灘上撿海帶和擱淺的貝類。有一小束太陽光突然穿過云層落在海面。我感到暖和了一些,于是花了很多時間,想著水底的事情。
晚上我們四個又見面了,找到一間人滿為患的小飯館吃了晚飯,瀟瀟特意點了新鮮的海帶給我品嘗,其他每樣東西也都相當好吃。吃完飯以后男孩們提出要去海里游泳,走到海邊又覺得水溫太低。我們在黑暗的礁灘上站了一會兒,很快被迅速漲起來的潮水逼得節節敗退。
從青島回來以后我消沉了好幾天,再去網吧才發現王鹿給我留了十幾條消息,我的手機欠費停機,她一直沒能找到我。王鹿解釋,電臺的歐老師聯絡了我們,就是那位在錄音室門口和我們握手道別的老師。得獎的西北男孩離開以后,留下一檔節目的主持人空缺,電臺試了幾個備選方案,皆不理想。歐老師說這期間她曾數次想到我和王鹿,但是各方面的不確定性又讓她不斷打消這個念頭,最終是什么促使她聯絡了我們,我想她一定排除了眾多阻礙。她的說法是,“比賽的結果非常可惜,之后我思慮許久,始終難以忘記你們兩個人。”王鹿反復向我轉述這句話,認為這是她聽過的最動人的評語,我也是這樣想的。
歐老師冒險將那檔節目托付給我和王鹿。我們將作為客座,從新年的第一個星期開始主持節目,每周一傍晚首播,周四早晨重播。節目是錄播,歐老師擔任監制。接下來我們得在元旦之前錄制完成三期節目,因此還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瀟瀟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激動,當天晚上便回到防風林把張宙留下的一箱唱片整理出來,轉贈給我。兩天之后我回到上海,而這箱唱片成為我們節目最初的曲庫。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住在王鹿的宿舍,用電腦光驅播放和選擇音樂,決定主題,寫稿,反反復復將時間與聲音的匹配精確到秒,這期間還夾雜了好幾次令人難忘的長談。王鹿表現出強悍的專注,而我應該也產生了同樣的精神熱度,以此來抵御無時不在的自我懷疑。外面經歷了一場寒流,我們靠著一臺巴掌大的取暖器,不眠不休,像鳥一樣吃一點點東西。
錄制當天我和王鹿提前去找歐老師,她的辦公室在廣播大廈六樓拐角處,資料和文件堆成山,每座都在崩塌的邊緣。歐老師不知從哪個角落鉆出來迎接我們,依然披頭散發地穿著工作服,像是很久沒有休息過,卻熱忱地張開雙臂歡迎我們。她這樣的人啊,應該出現在曠野。我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擁抱了她。
之后我們在錄音室和剪輯房里度過了艱巨的十二個小時,完成三期錄制,這期間歐老師和上次一樣,全程坐在玻璃的另外一邊。休息間歇我們三個人一起在露臺抽煙,底下的城市像一部龐大優美的機器,四周辦公樓的玻璃反射出不同層次的光,直到高架橋的路燈在五點準時亮起。難以想象,我們未經訓練的聲音和想法將被傳播到如此堅固有序的城市里。
“我倆是因為張宙的節目認識的。”王鹿說。
“張宙啊——這么一說,完全不意外。”歐老師笑起來。
“但我們說好了不要在風格上受到他的影響。”我說。
“哈哈。我不是這個意思。張宙這人是個散漫分子,和他約好見面的時間總是見不到,跟他一起工作令人非常困擾,我在生活中對這樣的人避之不及。但他確實有迷人的地方,我認為他可以說是在創造自己廣播語言的人,這一點我尊重他。你們也是這樣的人,在創造著廣播語言,但你們現在肯定還沒有意識到。”歐老師說。
“你說的廣播語言是什么?”我問。
“廣播是音樂、人聲和其他聲音的結合。文字的邏輯經過聲音過濾之后形成新的語言,至今為止這種語言也沒有被標準化,所以沒有規則需要遵循。在使用這種語言的人都應該去實踐新的可能性。以達到——其實我也不知道要達到什么。”歐老師說。
“感人。”我和王鹿說。
“我聽你們的比賽錄音,被你們無意識使用著的語言感動,感到青春珍貴。所以你們會擁有自己的聽眾,他們也會產生和我相同的感受,這方面,我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張宙也是這樣被我找到的,我們在南京的一個俱樂部里見面,他那時正下定決心要改變生活。”歐老師說。
“你也去過防風林嗎?!”我叫起來。
“哦,那個跟棋牌室一樣的地方。”歐老師說。
“哈哈哈。”我們都笑。
“你們來參加比賽不會是為了見到張宙吧。”歐老師說。
“不不。我沒有想過要見他。”我說。
“我也沒有。”王鹿說。
“張宙這個人啊——”歐老師在思考著用什么樣的形容詞。
“他對我們來說,就像是沒有形態的波段。”王鹿這么說,我卻覺得她像是在描述她自己。
離開廣播大廈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寒流已經過去了,天氣稍稍回暖。我和王鹿筋疲力盡,說不出話,但精神亢奮,沒法就這樣彼此分開,于是沿著夜晚的高架橋往市中心走。整條淮海路的車停滯不前,我們才意識到這已經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正從四面八方去新天地參加新年倒數。樹木上懸掛的燈,響亮的噪音,巨大的霓虹,現實世界如此強烈地喚回我們身體的知覺。餓壞了。我和王鹿在便利店里買了關東煮和飲料,坐在路旁吃。
“我以后都不會再去北京了。”王鹿告訴我。
“為什么,因為電臺的事情嗎?”我很吃驚。
“不不。是導師把名額給了其他人,之前說好的事情突然變了卦。”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復賽之后不久就接到了導師的通知,我又去了一次北京,但其實無濟于事。他說今年的情況比較特殊,希望我能理解,如果我能等到明年的話,他一定把名額替我留好。”
“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啊,去他的吧。”
“是啊。去他的。”
“但從北京回來我還是消沉了一陣,也沒有回復你的消息,直到接到歐老師的電話。”
“我明白。我在想不知道張宙那時遇見了什么樣的事情,下定決心要改變生活。”
幾個要去狂歡的男孩從便利店出來,站在路邊和我們搭話,打斷了我們的交談。他們分給我們啤酒和煙,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倒數。但我和王鹿都心不在焉,想著其他更為重要的事情。王鹿將一只耳機塞進我的耳朵里。
“調響一點,聽不見。”我說。
王鹿把隨身聽的音量調到最大——張宙在電波里說:“將過去的留在過去,明年見。”
我們的第一期節目播出當天,我返回南京辦理退學事宜。介于我的成績和考勤,在辦公室里說出我的想法時,我想在座的幾位老師也終于松了口氣。接下來的退學手續辦得相當順利,直到全部處理完畢我才告訴家人,我的父母在電話里嘆息一番,我想媽媽應該還是哭了。事情是如何發展到這個地步的,我其實一點也不想去探究。最后我們都平靜下來,商量好了回家的時間。當天晚上我去防風林找瀟瀟。防風林里正在播一部法語黑白電影,講兩個男孩愛上同一個女孩,字幕配得牛頭不對馬嘴,但畫面很美,有海,有石頭雕像,后來他們三個人在山坡散步,高高的草長到他們的腰間,被風吹得倒來倒去。我和瀟瀟吃了泡面,因為沒有其他客人在,于是把這部電影看了兩遍。
我把退學的事情告訴了瀟瀟,他大驚小怪地說:“你干嗎學我。”
“別自以為是。”
“那為什么退學?”
“你那時不也非要退學不可?”
“我以前是一個非常憤怒的人。”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因為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你這個人粗心大意,你能感覺到什么。”
“我感覺你又溫柔又脆弱。”
“聽起來都不是好的形容詞。”瀟瀟想了想說,“你是來道別的嗎?”
“算是吧。”我也想了想。
“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瀟瀟起身,拖出十幾個紙板箱,里面塞滿不知哪個年代的印刷物、信件、照片、雜志和書,唱片和影碟全部沒有塞在正確的紙套里,撥開這些,還有棋盤,模型,印章,昆蟲標本,鳥的骨骼。瀟瀟解釋說都是客人們留在這里的,從來沒有被處理過。他在遺跡般的垃圾里找了很久,最后找出一沓裝在信封里的照片。照片是在一場冬季的燒烤派對上拍的,應該就在五臺山體育場后面的荒地里。天色昏暗,每個人都穿得很多,炭火的火星被風吹得到處跑。
“這里。你看。”瀟瀟從里面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
“這是張宙。那天晚上也下雪。他從很遠的地方過來,來的時候已經喝了很多酒,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情特別高興,脫了衣服在雪地里跑了一大圈。”瀟瀟說。照片里的那個人穿著牛仔褲,光著上半身,站在一盞燈下。燈光在他的頭頂形成一抹光暈,蓋住了他的整張臉。
“怎么樣,和你想象中一樣嗎?”瀟瀟問我。
“你是說這個看不見臉的人嗎?”
“我很難形容,但是他確實就是這個樣子的。”
“嗯。我明白。”我想確實就是這樣。
幾天之后爸爸開車過來接我回家,進入上海之前,我們在高速休息站停下來買水和面包,坐在車里吃。爸爸打開收音機,我猝不及防地從電波里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的聲音清脆果決,與想象中完全不同。我和爸爸都沒有說話,兩邊的重型卡車從我們身邊開過去,天暗了下來,車前燈照著道路兩側墨色的冬青樹。我懷里抱著書包,張宙的照片被我夾在一本書中,放在包里。我感激爸爸的沉默,我和他一起聽完節目,中間放了一首王菲的歌,爸爸也跟著輕輕哼唱。
再次回到電臺時,歐老師從桌子底下拖出一只裝滿信件的紙箱,里面的信件都是節目播出以后聽眾寫給我和王鹿的。于是我們抱著紙箱,找到一個沒有人的會議室坐下,面對面拆信,再互相交換,氣氛既忐忑又動人,一直持續到黃昏。這些信熱忱奇異,推薦新的唱片,講述戀愛和日常生活,毫不吝嗇地表達喜好和憎惡,大言不慚地談論美和哀愁,并且邀請我們同游。我們各自徹夜回復,第二天去臺里,又收到更多。
不久之后我和王鹿從網上搜索節目的相關反饋,發現有人為節目制作了一個網站。所謂網站其實只有一張靜態頁面,點擊進入以后是論壇,沒有分區,所有帖子都堆積在同一個頁面。網站的建立者和管理員叫小皮,他的頭像是一只穿著皮夾克的卡通松鼠。我和王鹿立刻注冊了ID,我沒有用節目里的名字,也沒有用自己的名字,那段時間我熱衷于在不同的地方給自己起不同的名字。而王鹿無論在哪里都叫王鹿,我想那是因為她原本的名字就像是虛構出來的。最初論壇里活躍的用戶沒有幾個,常常只有我、王鹿還有小皮同時在線。小皮給我們的節目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議,并且暢想以后論壇會成為安迪·沃霍的工廠。我和王鹿都沒聽說過,小皮解釋說就是一個收容各色人等的地方,把每天都過成一場派對。我沒參加過任何派對,卻覺得這個想法很動人。之后我們三個人在論壇里越聊越多,越耗越晚,天總是早早就亮了,窗外的空氣里都是初春植物的甜味。我睡覺的時間很少,卻精神抖擻。有時候半途醒來再進入論壇看看,那里空空蕩蕩,所有的話題卻都停留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消失。于是我繼續睡,感覺我們的友誼熱烈深沉。
等天氣稍微暖和了一些,王鹿提議一起去見小皮。我們對于現實中的小皮所知甚少。他在上海大學的理科試驗班讀三年級,比我小一歲,中學時期連跳兩級,在編程比賽拿過冠軍,是不常見的天才少年。以上便是所有信息。但談論抽象的事物恰恰是我和王鹿所擅長的。其實我們對小皮都有所期待,卻彼此不好意思承認。但王鹿比我更喜歡小皮一些,她對小皮懷有顯而易見的遐想,她忍不住一再向我提起他。我想他們之間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連接,無論王鹿在北京失去了什么,正在緩緩修復。
我們約在戲劇學院門口見面,小皮從一輛出租車里鉆出來,站在馬路對面,毛茸茸的短發,穿著黑色羽絨服和藍色球鞋,害羞地低著頭,左右張望,腳步卻毫不遲疑地朝我們走來。我和王鹿笑起來,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小皮是一個女孩。
我們和小皮都花了一些時間去適應彼此在現實中的面貌,但我想誰都沒有感覺失望,很快便恢復了忘我的交談。小皮過分寬大的羽絨服不時輕輕擦到我或者王鹿,與我們之間建立起來的一切相比,誤解和錯位實在微不足道。而小皮依然是小皮,無論如何都很吸引人,我想王鹿肯定也已經感受到。
我們跟隨小皮坐輕軌來到楊浦的廠區,她要帶我們去排練房認識幾個朋友。從輕軌站出來以后,無遮無攔的馬路兩旁,吊車像巨型雕塑一樣肅穆。我們走了很久,來到化工廠附近一處防空掩體的入口,斜坡粉刷成淺綠色,又深又寬,卡車都能開得進來,拐過直角彎道之后才真正來到地下。走廊兩邊是方形隔間,大小不均,或明或暗,被用作職工宿舍,網吧,臺球廳,卡拉OK,VCD出租攤。空氣潮濕,墻壁發霉,地面滲水,每次以為走到盡頭,就會在直角轉彎之后來到另外一片一模一樣的區域。有一間服裝廠占據了好幾間房間,成百臺縫紉機同時工作,發出近乎轟鳴的噪音。作戰指揮部便在服裝廠的后面。
“作戰指揮部”是一塊手寫的牌子,推開三四十厘米厚的石門,是一間一百平米的房間。不見天日,沒有任何分隔,里面除了樂器和音箱外,還有一臺少見的PS2游戲機,擺著兩張行軍床,電爐和電飯鍋,很多書和唱片,幾箱啤酒,幾箱方便面和幾箱衛生紙。墻上留有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保衛標語,也貼著二十一世紀的唱片海報。兩個男孩從成捆的電線后面鉆出來,都留著不長不短的頭發,穿緊身牛仔褲和球鞋。他們見到小皮很高興,大呼小叫著互相比畫了幾個武打動作,打鬧了一番。小皮介紹說他們是京和陳浩。
京在莫斯科大學念書,但這個學期沒有回去,他的宿舍遭了火災。樓太舊了啊,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擔心,他說。他在莫斯科有一個女友,可能是北方人,也可能是俄羅斯人,他自己不肯談論這些,即便問他他也不說。反正他不打算再回莫斯科,文憑也不要了。他想去暖和的地方,廣州或者東南亞。他有一點生意頭腦,想去亞熱帶地區做生意。而且他高大好看,常常遇見好事,他自己也知道。我很羨慕他,我對莫斯科毫無概念,但我對冷的地方總是充滿想象。陳浩普通得多,他從美院畢業以后沒有去搞藝術,而是在一間動畫公司上班,工作枯燥重復,但是對此他毫無怨言。大部分時間他沉默寡言甚至顯得悶悶不樂,但我想他只是對大部分事物缺乏興致。他對搖滾極有鉆研,知道不少冷門知識,但每次突然摘下他的耳機,會發現他其實都在聽張震岳。他還養著一只漂亮的綠色小鳥,小鳥正自由自在地在我們腳邊走動。
“這里總有很多人,朋友帶來朋友。有時候我過來,推開門誰都不認識。”小皮說。
“你們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王鹿顯然已經被指揮部迷住了。
“我們本來在旁邊的廠里排練,我有個親戚在那里上班,得根據他的時間進出。后來廠里保安租了防空洞做二房東,拉我們過來看看。我們剛來的時候,這里整片區域還是空的,這間房間面積最大,還保留著整片區域的防空地圖和資料,關上門以后與世隔絕,月租只要三百塊。”京說。
“哇——”我們感嘆。
“我們還在這里做過演出,沒開始就被舉報了。”京說。
“突然涌進來一百來個像你們這樣的人,換誰都會舉報。”小皮說。
“我們啊,算是社會上最無害的那種人了。”京說。
“要是從這里一直往深處走,最后會走到哪里?”我問。
“據說整個上海地下的區域與區域之間都是相互連通的,理論上可以走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也有人說從這里往南走的話,最終會來到龍華機場,是戰備時期的撤離路線。”京說。
“你們就不想走去那里看看嗎?”我問。
“走著走著就沒法再走了,前面的路用水泥封起來了。”京說。
“其實再往深處走也都差不多,沒有什么稀奇的。”陳浩說著,伸出手去,小鳥跳進他的手心,然后他讓小鳥站在王鹿的肩膀上,又切開一片橙子讓王鹿拿在手上喂它。接著京和陳浩玩了一會兒樂器,王鹿也加入他們的和弦,在電子鍵盤上彈奏,出人意料地動聽。不知什么時候京和陳浩都停了下來。于是我們所有人一動不動地聽王鹿彈琴,小鳥依偎在她的頸窩,用毛茸茸的額頭蹭她的臉。
見過小皮之后,我和王鹿幾乎每天都去指揮部。那段時間里陳浩公司的日本老板突然跑路,他假裝上班,實際每天從家里跑到指揮部,打游戲,逗鳥和燉肉。陳浩燉肉特別了不得,撒很多香料,再放蘿卜、土豆和白菜,燉很長時間,配一大鍋米飯,或者用剩下的湯汁煮面條,在場的人都能分得到。等他一開鍋,行軍床上睡著的人便醒過來,隨便摸一件其他人的外套穿上。我想壓根就沒人排練,所有人只是借此耗在一起,將私心雜念拋于腦后,共同度過一些坦率而毫不拘泥的時光。偶爾大家也傾巢出動,通常是去大自鳴鐘淘唱片,去五角場看演出,或者去公園里打槍戰。每天我從那里離開,坐上公交車,打開車窗,含一顆薄荷糖,想盡量散去身上的煙味,其實根本沒用。想到第二天又會見到所有人,依然在同一個地方,不由感到既厭倦又快樂。
“為什么我感到那么開心啊!”王鹿常常感慨。
“因為你向來熱愛脫離現實的集體生活。”我想,后海也好,防風林也好,指揮部也好,自足且浪蕩,對王鹿來說沒有根本性的區別。我還想,一旦陷入這種快樂,再想擺脫似乎非常困難。
但我確實在指揮部接受了填鴨式的搖滾教育,我們有時會連續幾個小時聽唱片,總有人在中間急切地插話——“噓噓,聽這里,我覺得這里是特別好的一段”——我們為了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細節把音量一再調大,再怎么噪,地面上的人也不會聽見。我開始將國外音樂網站上面的資訊翻譯成中文,起初只是為了在論壇和指揮部里分享,后來在歐老師的推薦下給《音像世界》雜志寫專欄。我寫得不好,主要是沒有什么值得一說的想法,相當羞愧。但當時我和王鹿都太窮了,雖然有電臺的工作,卻都不是正式員工。每期節目的酬勞是固定的,一百二十八元,兩個人每月一共能賺五百塊。不管怎么說,寫稿的收入能讓我們多買幾張唱片。
我們那段時間總是在討論錢,所有事情都需要錢。有一天陳浩在輕軌下面的電子市場看上一臺調音臺,他回來告訴我們,他還想要配齊話筒、耳機和卡座,有了這些設備之后便可以自己錄制樣帶,林林總總要三千塊錢。他要出去賺三千塊,就攛掇小皮和他一起出去賺錢。他們打了一圈電話聯絡朋友,沒幾天就找到了工作。兩個人爬在梯子上畫馬路邊的宣傳壁畫,五米高,每天從早畫到晚,一個月以后賺到五千塊。拿的是現金,裝在信封里。
京每天決心十足地出門尋找機會,但我們知道他只是在游蕩和結交新的朋友,他擅長與各種人打交道,過分熱情,很容易被卷入各種沒譜的事情,全情投入著,耗費大部分精神。偶爾賺到一些錢,他便毫不在意地揮霍,他買昂貴的日本牛仔褲和喬丹球鞋,也買二手的進口樂器。全部都是一時興起。指揮部里有很多他的東西,他買了放在那里,不久就忘記了。他最有錢的時候買回一臺最新型號的蘋果電腦,我們十分震驚,因為他根本不用電腦,而且指揮部也沒有網絡。我們有時候用那臺電腦打游戲,但很快就沒人再愿意打開它。后來機箱發霉了,被當作茶幾,放煙灰缸和杯子。
情況最嚴峻的是王鹿,她即將畢業,沒法再繼續住在宿舍里,看了幾處房子之后索性放棄,開始像筑巢的鳥一樣,不時搬運一些東西到指揮部,不知不覺地在指揮部住了下來。然而我們有一段時間誰都沒意識到王鹿住在指揮部,她幾乎沒有生活必需品,也不占據空間,而且不久之后,她在京的介紹下加入一支樂隊擔任鍵盤,很快因為技術出眾而聲名在外,被好幾支樂隊爭搶。于是她同時加入了三支不同風格的樂隊,從一個排練房趕往另外一個排練房,迅速建立起另外一種我所不了解也未曾參與的生活。接著王鹿跟隨樂隊去北京、南京和西安演出,我們在錄音室見面,她常常從很遠的地方回來,風塵仆仆,神采奕奕,在節目里講述山腳下的音樂節和五湖四海的新朋友。我和聽眾全都聽得入迷。我們的節目一期一期地持續著,在電臺年中發布的收聽率排行榜上,奇跡般地在流行音樂類別中位列第三。
我和王鹿得到一大筆獎金,這確實讓我們都松了一口氣,除此之外,歐老師還為我們拉來一筆贊助做聽友見面會。我和王鹿想借此機會舉辦一場演出。這個想法在指揮部引起轟動,我想令我們多數人神往的并不是演出本身,而是與朋友們一起度過法外之徒的時光。在山里,在海邊,飛沙走石,徹夜狂歡。
“我們的演出可不可以叫明日派對?”王鹿問我們意見。
這個名字立刻打動了所有人,而且一旦有了名字,原本模糊的愿望便顯現出具體的形狀。京聯絡了六支樂隊,跑了好幾個排練房拼湊出整套現場音箱設備。陳浩與王鹿分頭從各自學校的舞美班找同學幫忙搭建舞臺和布置燈光。而最困難的任務是尋找合適的場地。小皮從家里弄來一輛鈴木小貨車,接下來每天開車載著我們出去,越開越遠。有幾次我在車的后座睡著了,醒來的間歇,干燥溫暖的風從四周涌進來,男孩們手肘撐在車窗外面抽煙,遠處工廠的煙囪噴出潔白的煙霧。最終我們在長江口找到一片濕地,那里旁邊是棄用的學農基地,里面有操場和營房,操場的領操臺雖然風吹雨淋,底下木質結構疏松潰爛,卻足以改造成舞臺。而且這片地方足夠遙遠,需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到達,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被干擾和限制。
基本問題解決以后,我和王鹿向電臺報備演出方案,聯絡學農基地所屬單位租借場地。單位隸屬政府部門,我們通過歐老師以電臺的名義出面交涉,沒想到對方極為熱忱,除了不收取場地費用之外,還主動提出要派遣幾名工人幫我們搭建舞臺,鋪設電路和搬運垃圾。唯一的要求是將他們作為活動的協作單位。我和王鹿怕他們反悔,趕緊答應下來。八月連續兩場熱帶風暴。我們在暴雨中去基地看場地,如我們所擔憂,樹木被吹倒一片,操場變成沼澤。回到指揮部以后,我們熬過了兩個擔驚受怕的夜晚,等臺風過境,我們重回場地。現場一片植物和泥沙的殘骸,但是陽光干燥,操場的水塘閃閃發光。第二天凌晨,陳浩和京與工人一起搭載卡車運送器材入場。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每天清晨出門,各自帶著清潔工具,在指揮部見面,再一起坐小貨車去基地。最后連營房的公共廁所都用消毒水沖刷了一遍。傍晚等工人撤走以后,男孩們在煤渣操場上踢足球。后來電源接通了,幾盞鹵素大燈砰砰作響,放出白色的光,音箱將電流的聲音放大至半空。我想造夢也不過如此。
派對前最后一天的傍晚,萬事俱備,我們幾個人離開基地,來到濕地的深處,成片成片的蘆葦像迷宮的墻,江面上龐大的貨輪如史前動物般寂靜無聲地移動。京提議燒烤,于是他和陳浩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鉆進樹叢,很快便在空地里圍起石頭和樹枝,升出一小堆篝火。我們其實根本沒有食物,但火苗躥得很高,我伸手撫摸空氣的熱流,感覺脫離現實。之后男孩們帶著bb彈手槍鉆進樹叢里槍戰,小皮也加入其中,我和王鹿留在火堆旁用隨身聽聽音樂。他們偶然從樹叢里跑出來,在枯葉里翻滾,我們在遠處看得出神。后來小皮回到我們身邊,頭發上和衣服上沾著草和泥土。我們用篝火點煙,同時往火里扔各種東西,樹枝,草皮,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仔細觀察火的形狀和灰燼消逝的過程。我想我們似乎都借此終結一些事物,但具體是什么卻說不出來。然后我們像往常在論壇里那樣,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對話。直到男孩們玩累了,從小皮的貨車里拖出來兩箱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炮仗。我們來到江邊淺灘,幾次就快要被大風吹倒。天色暗了,還有最后一縷粉紅色的霞光。我們面對黑暗的水面,將點燃的爆竹拋向空中,又將小小的焰火攥在手里。
王鹿說這時應該許下愿望,京嘲笑她,但其實我們都認真地靜默了片刻。我心中沒有什么具體的愿望,我希望美好的時光與友誼一樣長存。這時沉悶的巨響伴隨迎面一股有力的氣流,我幾乎往后退了一小步,江面的淺浪似乎都被擊碎,耳膜的振動又持續了幾秒,然后現實世界的聲音才漸漸地再次清晰起來。
“操。是誰放的炮?”京絆倒在地,破口大罵。
“這箱是什么破炮。我剛剛是不是差點死了?!”陳浩還在震驚中。
“哪有那么容易死啊。”小皮說著,找到了爆炸物的殘骸。陳浩剛剛點了一個雷王。我們緩過來,開始大笑,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笑到紛紛倒在地上。遠處我們的音箱里在空無一人的操場播放舒曼,既頹廢又燦爛。
明日派對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如期舉行,學農基地的上級單位特意安排了一輛大巴往返公交車站接送。從中午開始大巴陸陸續續送來兩百多個人。起初大家都有些拘謹和羞澀,彼此保持著一段距離,站得筆直,又因為難以壓抑的熱情而輕輕晃動身體。但這個地方衰敗迷人,植物爛漫芬芳,令人不知不覺成為樂園的一部分。隨著日照溫度漸漸退去,氣氛松動起來,不少人核對暗號,報出論壇的ID,在樹林邊和操場上握手相認,交換唱片和書籍。我和王鹿也見了好幾位未曾謀面的論壇好友,他們和我們分享帶來的食物,傳遞香煙和啤酒,進行更為深入和專注的交談。我們得以在現實中見面,卻仿佛置身于比抽象更為抽象的地方。
夏日最后一縷陽光消失以后,舞臺兩旁的大燈砰地打開,照向黑黝黝的樹木和深藍色的天空。京和陳浩的樂隊做了暖場表演,人群迅速聚攏到舞臺周圍。我站在遠處看,他們在那里就仿佛光線中的幾個白點。
第三支樂隊登場的時候,歐老師來了。她從電臺過來,還帶著孩子。我和王鹿都沒想過歐老師有一個孩子,或者說我們都沒有想過歐老師有另外一種生活。孩子沿途收集白色的圓石,跑到樹林旁邊,將石頭一顆顆投擲到樹林里。歐老師有時轉頭望著孩子,我發現她有種我不曾見過的憂慮神情。之后王鹿去后臺和樂隊準備壓軸演出,我帶著歐老師和孩子離開操場,穿過樹林,來到淺灘。
“我以前讀書的時候來附近的農場參加勞動,摘了兩個星期棉花。我也和同學溜到外面,跑了很遠,怎么就沒能找到這么好的地方。”歐老師感慨。
“我們的運氣好罷了。”我回答,“我總在想眼前的一切會不會只是因為我們的好運。”
“我見過不少好運的人,好運也不會憑空而來啊。”
“你見過的那些人,他們的好運都持續了多久啊?”
“你為什么要在意這些呢。你千萬不要對眼前的快樂懷有負罪感。”歐老師轉頭看著孩子,孩子似乎對人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在淺灘上找到更多美麗的石頭,然后又將石頭投擲到黑暗的水中。
我們重新回到操場的時候,第五支樂隊剛剛結束表演,遠處有人在放孔明燈,無規則運動的光點在熱氣中迅速升入夜空,歐老師要我趕緊回到朋友中間去。不久之后王鹿的樂隊便登場了。主唱像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嬉皮士聚會上的男孩,歌詞很感人,唱得也很好,幾乎每首歌的結尾他都倒在地上。于是操場上的人更加躁動,前排在原地撞來撞去,后排也使勁往前面涌,被白色的燈光照著,形成一片片的浪。而王鹿仿佛浪間的礁石,保持著穩定的節奏與姿態,那么動人。我漸漸逆著人浪退到外面,看見一個男孩在操場的邊緣跳舞,形成一片完全屬于他自己的空地。男孩穿著極其招搖的夏威夷襯衫和百慕大短褲,短發染成淺淺的稻草色,一手拿著可樂一手夾著煙,旁若無人,令我也很想加入其中。
樂隊返場三次,最后一次返場,全場點著打火機大合唱之際,京突然側身撐手跳上舞臺,打開一瓶礦泉水澆在自己身上,然后助跑幾步以后轉身張開手腳,俯沖墜入人群中,沒有被接住。前排的人頓時驚慌地彼此推搡,朝舞臺右側擠去,底下那些腐爛的木板在沖擊下終于斷裂塌陷,音箱倒地以后舞臺電源被拉斷。剎那間只剩下月光。我立刻往京摔下來的地方跑,其他人已經圍住了他,他四仰八叉躺在煤渣地上,滿口臟話,應該沒大礙。但無論如何派對結束了,大家在黑暗的操場上徘徊,直到確信不會再有更好的事情發生,才陸陸續續散開,前往停車場和交通站。
王鹿陪京去了醫院,我們其他人留下來掃尾。最后一班大巴離開以后,操場上還有一些不愿意離開的人在黑暗中席地而坐,想要進行持續到清晨的交談。外面一片狼藉,我踢著空易拉罐,聽它們滾動的聲音,第一次體會到派對結束以后無邊無際的傷感。我們在營房過夜,鋪開睡袋,太累了,陳浩很快就找到一個角落,面對墻壁打起了鼾。我抽了很多煙,直到開始感覺惡心,旁邊有一個女孩在和其他人講云南見聞,我斷斷續續地聽,非常精彩。后來隔壁營房有人彈吉他,小皮說要去那里看看,她走了以后便沒有再回來。
夜晚有很多蚊子,我睡得很淺,天沒亮就醒了,來到操場,工人們都還沒有回來,只有昨晚的夏威夷襯衫男孩,他戴著耳機,拖著垃圾袋,一邊聽音樂一邊彎腰拾垃圾。見到我以后,他摘下耳機和我打招呼,問我想不想一起去看看日出。我們穿過樹林,往淺灘走去,在水邊等了一段時間以后,天徹底亮了,看不見太陽,白色的水鳥從樹林里往外飛。夏威夷襯衫男孩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餅干和一包煙給我。
“謝謝,但我再也不想抽煙了。”我說。
“我也不抽煙,煙是我撿來的,想著其他人可能會需要。”他說。
我接過了餅干,并且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他其實沒那么年輕,不能算是男孩,戴著一副塑料框的眼鏡,鼻梁的鏡架處粘著膠帶。見我盯著他看,他推推眼鏡說:“上個星期和朋友去森林公園燒烤,我湊在那里仔細看炭的燃燒,結果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眼鏡架都熔化了。哈哈哈哈。”他自己高高興興地笑起來。
“我們前幾天也在這里生了火。”
“哦哦。你和你的朋友很會找地方。”
“我的朋友——”
“昨晚跳海的那位怎么樣了?”
“他需要躺一段時間,但沒什么大事。”
“跳海不能那么跳,得要看準時機。”他煞有介事地說。
“你怎么能叫一個跳海的人看準時機啊。哈哈哈。”我們笑了一會兒,分吃完一包餅干,回到操場。工人已經回來了,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醒來,來到操場上活動身體。我們分配了勞動,女孩們打掃營房,男孩們在操場上與工人一起干活。后來卡車過來拖走了音箱和燈光設備,我和小皮坐在營房外面的遮陰處休息和喝水,看男孩們和工人一起收拾最后的建筑垃圾。
“京昨晚的情緒那么激烈是因為王鹿在派對開始前和他分手了。”小皮說。
“他們在談戀愛?我一點也不知道。”
“王鹿昨天告訴我的。我也很吃驚,沒有人看得出來。她希望我能去安慰京。”
“我以為他們都更愛集體生活。”
“他們確實都更愛集體生活,而且也不想破壞這種氣氛。王鹿是這樣說的。”
“我大概可以理解。希望京能好起來。”
“剛開始聽你們節目的時候,我自己正在一段失戀期的末尾。”小皮沉默片刻說。
“你從沒說過。”
“對方是一年多以前在ICQ英語聊天室里認識的女孩,英語非常好,我起初以為她也是大學生。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才知道她在武漢念高三。她總在聊天室里待著是因為她不用參加高考,過完暑假就要去美國念書。我想她以為我是男孩,我總是給人這樣的印象。”
“嗯。”
“我們開始網戀,而且約好在暑假見面。見面的事情我們計劃了很久。”
“你們的計劃是什么?”
“我去武漢找她,然后我們一起去附近的山里玩幾天。是那種沒有手機信號的山里。”
“浪漫。”
“是啊,浪漫。”
“她后來知道你是女孩嗎?”
“我們從來沒有確切地說起過這件事情,而且我們只在聊天室和MSN交談,單純的文字的交談。但我想她是知道的,因為后來她消失了。在我們約定見面的前兩天,她再也沒有回復過消息,也沒有出現在聊天室。我還是去了武漢,又像說好的那樣去了她學校附近的肯德基,在那里等了三天,用各種方式試圖聯絡她。后來她的手機終于接通了,接電話的是她媽媽,她媽媽讓我不要再騷擾她。”
“太過分了。”
“我也能理解。因為我是陌生人,而且因為我是女孩。我的生活困難重重。”
“這不會是女孩自己的意愿,她肯定被家里人阻隔。”
“我也是這樣想的。”
“后來你們見面了嗎?”
“沒有,那已經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啦。現在她肯定已經在美國了。”
“那她已經自由了。”
“我從來沒有和別人說過這件事情,昨天我想告訴王鹿,但我也沒能在那個時候告訴她,她有自己的事情要思考,我想以后我也不會再說。”
“你最喜歡她什么?”
“你說的是誰?王鹿?”
“不不。那個女孩。”
“美麗的大腦和敏感的心。以前我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但現在我認識了更多朋友,你和王鹿也都是這樣的人。”小皮這么說,我捏了捏她的手指。后來陳浩來找我們,手里拿著撕下來的海報和樹林里撿的松果。我們都坐上最后一班返程大巴,發車前我四處尋找夏威夷襯衫男孩,我想問問他在論壇的ID,但是他不見蹤影。我有些遺憾,卻很快忘記了他,和朋友們回到了指揮部。王鹿和京已經從醫院回來了。王鹿像是幾天幾夜沒有睡覺,枕著書包,輕輕打呼。而小鳥依偎在她頭發做成的窩里,偶爾輕輕抖動一下翅膀。
派對過后的相關討論在論壇里持續了很長時間,大家反復回憶和調侃那一天的種種細節,總有新的瞬間成為更高光的時刻。我也不可避免地和其他人一樣,想要不斷延續集體幻覺,甚至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音像世界》雜志上,后來卻再也沒有敢重讀,我想那是因為被反復揣摩的快樂最終卻結晶為近乎哀傷的記憶。網站的注冊人數也在那段時間里激增,連續好幾天的在線人數都維持在一萬以上。小皮說那是一個技術性錯誤造成的,并非同時在線人數,而是當天在線人數的總和。但原先的免費論壇空間無論如何也已經捉襟見肘,小皮在線上發起一場募捐,沒想到得到踴躍回應,我們幾個也都或多或少地湊了錢,小皮用這筆錢租用了獨立服務器,并且趁此機會升級了論壇。自此論壇被分隔成幾個版塊,不再只是簡陋的聊天室。但實際上我們習慣了混亂,并沒有人仔細遵循版塊劃分的規則。
我們節目的收聽率在此之后攀升至小小高峰,自十月開始改為直播。我和王鹿原本想在第一期直播中請指揮部的各位一起來節目里做嘉賓,但是京在九月底便來到指揮部和我們道別。他終于談成一筆大生意,要去深圳,從那里倒賣一批電子產品去莫斯科,等賺到錢以后他要去東南亞的海邊生活,泡妞和沖浪——“應該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是這樣說的。但陳浩和我們其他人打賭,下了很大的賭注。陳浩說京會在冬天到來前回來,他絕對無法再在莫斯科熬過一個冬天。
京離開之后不久,王鹿也下定決心從指揮部里搬了出來。當時小皮家里空出一間出租房,原本租給飯店的女工當宿舍,那間飯店倒閉以后便空著。房子在楊浦大橋腳下的新村里,有衛生間,煤氣灶在公共過道里,租金非常合適,而且被之前居住的女孩們維護得干凈整潔。王鹿搬家那天,我們其他人也都去幫忙,除塵,粉刷陽臺,更換燈泡。陽臺外面有一大片樹木,大風刮過,便發出巨大的聲響。我們勞動至深夜,坐出租車去了通宵營業的大型超市。超市里除了我們沒有其他夜游的人,明亮到幾乎產生回聲。我們推著購物車,穿梭在龐大整齊的貨架之間,隨意浪費時間,反復挑選便宜堅固的物品。我也不知道這樣說是否確切,但我想京的離開讓我們每個人都對原有的一些想法產生了動搖,想要去終結或者開始一些事情。
因為京的缺席,我和王鹿取消了原本的安排,像平常錄節目一樣做了第一期直播。我們在論壇里做了主題征集,打算在之后的節目中完整回顧二十世紀搖滾樂歷史。大家紛紛提供素材,有人給我們寄來稀缺珍貴的正版唱片。第一期直播做得相當順利,我們在中途接聽了兩位聽眾來電,直到樓下監管部門的領導突然闖入錄音室,厲聲呵斥:“你們放的是什么垃圾,立刻停止,節目停播整改。”
當時電波里正在播放的是音速青年樂隊同名唱片中的一首歌。我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大腦空白,眼看著王鹿果斷地把音樂調低,然后用極其冷靜的聲音對著話筒說:“對不起,剛才大家聽到的不是垃圾或者單純的噪音,而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簡約派音樂家的作品。我們無法再繼續播放,再見,了不起的二十世紀。”歐老師等到王鹿把這句話說完,才徹底切斷了直播,我的耳返里響起輕柔的室內音樂。我這才意識到,王鹿在哭。她用手肘撐住桌子,肩膀劇烈起伏,哭得毫不掩飾。
當天晚上小皮把事情的始末整理出來發布在論壇上,幾小時之后,底下的跟帖滾動了幾十頁,又真誠又熾熱。我和王鹿守在電腦跟前,不斷刷新頁面,回復消息。后半夜的論壇里,大家接連放歌,井然有序,討論搖滾的每一波浪潮。我那么感動,卻也第一次感覺到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到了第二天,各地的搖滾論壇都過去觀摩,參與討論,新注冊用戶劇增。幾大門戶網站的音樂頻道都報道了這場風波,他們用的標題是——“這是大陸搖滾青年在虛擬世界中的第一次大型會面。”
“我們接下來會怎么樣?”我問王鹿。
“節目停播。我想最壞也不過如此。”
“如果停播,整個論壇的人都要去電臺門口游行。”
“感人。”
“我覺得那場游行會像伍德斯托克一樣。”
“我不應該在錄音室里哭。我總是這樣,太軟弱了。”
“不是這樣的。你說的那句話激動人心,大家都會記得。”
“其實就算現在被停播也沒有什么,現在結束,可能是最浪漫的。”
“嗯。就像是在戰場上突然死去的年輕人。”
然而一個星期以后,我和王鹿回到電臺,想象中的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直播正常進行,除了唱片被沒收之外,我們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也沒有任何人找我們談話。相反,不久之后,臺灣的聯誼電臺邀請兩位主持人去臺北和幾位年輕音樂人做一期節目,聊聊兩岸搖滾樂的近年發展,歐老師決定將我和王鹿派去臺灣。這期間,我們有好幾次想找歐老師談談,但歐老師或許是完全忘記,或許是認為不值一提。有時候我們說起,她想一想,似乎并不理解我們在說什么。我想不是她不愿意與我們交談,而是她心里想著其他事情,卻不想向我們提及。直播一期期繼續,再也沒有陌生人闖進錄音室,但我想,無論是我還是王鹿,都在等待著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與此同時,臺灣的簽證流程極其復雜,但我們積極準備材料,不厭其煩地在各種機構排隊,最終得以在十二月底成行。
我和王鹿提前一周來到臺北,住在西門町的青年旅館。同住的還有一對來自臺南的情侶,兩個日本學生,以及一個看起來已經逗留很久的美國人。旅館便宜整潔,僅有的問題是半夜摩托車的嘯叫,以及派對歸來的人外放的搖滾和饒舌音樂。其他人抱怨連連,只有我和王鹿感到一切都是新鮮的,不為任何事情感到困擾。
我們每天早晨先在門口便利店買兩個飯團,然后坐捷運去師大附近淘唱片。那片區域有不少開在地下室或者閣樓的二手唱片店,老板普遍為人寬厚,除了特別珍貴的版本不能拿出來,多數唱片可以試聽。我們坐在地上,抱著紙板箱,各自戴著耳機,找到好東西就互相交換。電臺給的津貼相當有限,我們精打細算,拿在手里的唱片都舍不得放下,常常從狹窄的樓梯爬出來,外面天光已暗,而馬路上游蕩著成群結隊的年輕人,看起來全都像是張震岳歌里唱的那樣。晚上如果不下雨,我和王鹿就帶上啤酒和可樂,去旅社的露臺聊天。天氣不冷也不熱,有些潮濕,旁邊有橄欖樹、柚子樹和榕樹。我們仔細回顧白天聽過的唱片,總在懊悔沒有買下的那一張,嘆息著發誓,明天醒來便立刻回到店里去。
工作完成得很順利,我和王鹿在電臺節目中結交了樂隊的新朋友,一個吉他手兼主唱、一個鼓手和一個什么都會的女孩。他們邀請我們去看他們的演出。演出在大安森林公園,我們早早來到公園門口與其他人會合,有點冷,但是他們扛著設備和一箱啤酒,男孩都穿夏威夷襯衫和拖鞋,女孩穿低腰牛仔褲,扎著頭巾。傍晚的公園非常熱鬧,一大群人聚集在同一棵大樹底下看鳥,我們也跟著駐足觀望,有個阿伯給我望遠鏡,解釋說一只小鳥正要破殼而出,我接過望遠鏡看了很久,什么都沒看見。樂隊演出在水池旁邊的一片水泥空地,幾個人分工明確,動作利落,很快就搭建好了設備,女孩搖著沙鈴,塑料桶也成為打擊樂,歌曲旋律無憂無慮,整伙人仿佛常年流浪的馬戲團,是我和王鹿從沒經歷過的氣氛,又樸素又瘋癲。四周鳥語花香,這時候天也暗下來,看鳥的人從樹下散開,又聚攏到舞臺周圍,臺上臺下的人都在喝啤酒,跟隨節奏晃肩膀和抖腳,這樣沒出半個小時就引來兩位警察。然而兩位警察態度溫柔,循循善誘,非但不著急趕人,反而也跟著一起晃肩膀和抖腳。于是樂隊又格外賣力地演唱了兩首歌才散場,把周圍的垃圾都收拾得干干凈凈,警察和我們其他人也一起幫忙。
第二天下午他們三個騎著摩托來旅館接我們去看飛機降落。我和王鹿坐在男孩的車后面,女孩則帶著一只小狗。我第一次坐摩托車,克服了最初的緊張以后,周圍風景浮光掠影,感到我和朋友都像是青春片里的人。我們在松山機場后面的荒地里打轉,往返幾次錯過極其不起眼的標識,之后經過一條顛簸的小道駛入停機坪背后腹地,直到被鐵絲網和植物擋住去路。路邊零零散散站著一些等待的人。風很大,把樹枝、野草和人都吹得東倒西歪。他們說天不好,云層太厚。很快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仰起頭來,有第一架飛機出現。先是遠處云層里閃爍的機翼燈,接著飛機慢慢顯出形狀,不疾不緩地朝我們的方向接近,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槳飛機,在大風中左右擺動著保持平衡。從頭頂低低掠過時,我不由自主地俯了俯身。后來我們紛紛拿出零錢來打賭,從機翼燈來判斷是大飛機還是小飛機。有時一架龐大的空中客機轟鳴著降落,大家都張大嘴巴,默不作聲,仿佛置身于抹香鯨的肚子底下。
晚上我們一起去了樂隊排練房。排練房在普普通通的居民樓里,電梯很窄,只能面對面容下四個人,提著樂器和音箱的話就得分批乘坐。那里原本是鼓手自己家的屋子,走廊里堆滿東西,得側身擠過,窗戶和門都加厚了,四面墻壁和天花板貼滿吸音棉。冰箱里都是啤酒,地上都是煙屁股。我和王鹿坐在窗邊,對面的樓房窗戶閃爍著各種霓虹燈廣告,貸款的、賣機票的、輔導功課的。他們排練的新歌和昨天在公園的演出完全不同,隨手拿起來的生活用品都被當作打擊樂器,相當朋克,又極其嬉皮。窗門緊閉,噪音轟鳴,我很快就熱得透不過氣來,并且感到整棟樓都在搖晃。等吉他暫停的間歇,我們才反應過來,外面的人已經快把門砸爛了。開門以后外面又站著一位警察。
“你們到底什么時候才去參加比賽?又有人報警。”警察問他們。
“下個月。放心吧,等我們贏到獎金以后就去租真正的排練房。”鼓手說。
“其實我們有時候也會去樂器行排練,但那里計時收費,而且還得排檔期。”吉他手說。
“你們要注意音量啊,練得那么辛苦,總被開罰單得不償失。”警察說著開出一張罰單。他們接過罰單,然后女孩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給警察,警察擺擺手和他們道別。
“我們正在準備參加一個樂隊比賽,要是得到大獎,扣稅以后會有十七萬臺幣的獎金。我們每個人分一萬塊錢,剩下的就可以存起來當作樂隊的基金。等你們再來的時候,我們肯定已經找到了更穩定的排練房。”吉他手轉身告訴我們。
“你們好像賞金獵人。”王鹿說。
“這個稱呼好酷。”女孩說。然后他們關閉了效果器,打開窗戶。外面是馬路上摩托車的洪流,他們在音箱里放起輕柔的古典音樂。
“我一點也不想回去。”我告訴王鹿。
“我也一樣。”她回答。
我和王鹿在新年第一天離開臺北,第二天回到電臺開會。廣播大廈門口全部都是人,保安說昨天他們也聚集在這里,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很冷,但人群安安靜靜的,穿得很多,席地而坐,帶著吉他,海報和花,給往來的工作人員讓出行走通道。歐老師在會議開始前找到我和王鹿,告訴我們張宙的節目停播了。除了持續低迷的收聽率之外,主要的原因是從今年起,所有節目都將實行廣告自營,簡單說來,以后只有能拿到廣告贊助的節目才有資格繼續生存下去。歐老師向來未雨綢繆,從索尼公司為我們和張宙以及她所負責的其他幾個節目拉來第一筆贊助,但是張宙在此之前已經決意離開。我們非常吃驚,因為我和王鹿依然在等待處理結果,始終認為被停播的應該是我們的節目。
“張宙接下來要去哪里?”王鹿問。
“他要和朋友去邊境辦學校。但他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說法。”歐老師說。
“哪里的邊境?”王鹿繼續問。
“我不清楚。他沒有說。也可能他只是喜歡邊境這個意象,他就是這樣的。”歐老師說。
“外面的人是來和他道別的啊。”我說。
“沒想到他有那么多聽眾。”王鹿感慨。
“新年夜就已經有人等在了外面,張宙的節目那天播出最后一期。但他已經走了,他早就做好了決定,之前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說。”歐老師說。
“我不理解他為什么要主動結束節目,總有辦法繼續做下去。”我說。
“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歐老師說。
“我們還沒見過他——”王鹿說。
“你們見過他。在你們的派對上,那天他也去了。”歐老師打斷我們。
“他來參加了我們的派對?”我和王鹿都很吃驚。
“凡是派對,跋山涉水他都會去的。他很喜歡你們,和你們各自聊了天。”歐老師說。
“我想起來了。他來舞臺邊找我,在京摔下來之前。”王鹿說。我也想起來了,那個夏威夷襯衫男孩。
“你們聊了些什么?”我趕緊問王鹿。
“搖滾樂之類的。”王鹿說。
“還有呢?再想想。”我繼續追問。
“我那時在想著其他事情,沒法專心和他講話。他能感覺到,但似乎也并不在意。”王鹿說。
“你呢?”王鹿問我。
“朋友。我們聊了朋友和友誼。”我現在又想起更多。我們在水邊,在淺灘上,太陽遲遲沒有升起來,那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始終都在交談,有時候是他在講,有時候是我在講,一點都沒有厚此薄彼。水面吹過干凈的風,雖然有很多云,但光線透亮。我的餅干渣都掉在地上,麻雀過來,在我們腳邊走動。后來張宙說起京的跳海,于是我斷斷續續地說著我的朋友,懷著顯而易見的驕傲和快樂,他也說起他的朋友,但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一段胡作非為的被荒廢的時光。
我和王鹿走出廣播大廈的時候,外面的人群仍然沒有散去,還不斷有人加入進來。下班的人和放學的人,他們把包放下,坐在臺階上。于是我們也加入他們,氣氛輕松散漫,不像是道別,卻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場冬日派對來拉開序幕。這時有人撥開人群,張開雙臂朝我和王鹿大步走來。
“瀟瀟!”王鹿大叫,繼而跳起來抱住瀟瀟。天冷得要命,瀟瀟只穿著運動衫和牛仔外套,和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一貧如洗又絕對純潔,本該出現在美國,而不是這里。我也想擁抱瀟瀟,但我遲疑了,然后那個時刻便過去了。瀟瀟坐下,從口袋里掏出煙分給我們。
“我那天聽完張宙的節目就跑來電臺了,想要當面和他道個別,但我想他應該是已經離開了。”瀟瀟說。
“這幾天你一直都在這里?”王鹿問。
“前天來了,昨天也來了,今天剛剛過來。我想即便見不到張宙,也能見到你們。”瀟瀟說。
“我不知道你來上海了。”我說。
“說來話長。你們知道防風林轉手了嗎?”瀟瀟說。
“誰要接手那樣的地方啊。”我說。
“有說要改造成書店,也有說要改造成游戲廳。”瀟瀟說。
“里面那些人都去哪里了?”我問。
“他們中間不少人已經離開南京了,而且他們總有可以去的地方。”瀟瀟說。“你呢?”我問。
“防風林的老板搞到一筆日本人的投資,在上海開了一個演出俱樂部,設備和技術人員都是從日本運過來的。我跟著他來到上海,已經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你走之后,我就去北京了,在那里待著等簽證,但那段時間里,送到美領館的簽證整個房間都被拒簽。我頹廢了很久。后來就來了上海。”瀟瀟說。
“你早就可以聯絡我們的。”我說。
“我知道。來到上海以后,張宙的節目和你們的節目,我一期都沒錯過。”瀟瀟回答。
“張宙在節目里最后說了什么?”王鹿問。
“他說再見。”瀟瀟說。
“沒了?”王鹿問。
“沒啦。但他那樣說,你會覺得,你們再也不會再見。”瀟瀟說。
“其實我們都沒再繼續聽張宙的節目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說。
“那真不錯。我想是因為你倆已經度過了最困難的那段時間。”瀟瀟說。
“是嗎?”我問。
“那你接下來怎么辦呢?”王鹿問。
“我嘛——我想先對生活負起責任來。”瀟瀟這么說,懷著樂觀和憂患。我想他和以前多么不同,他在擔心很多事情,但我又想,他只是在說夢話。
我們三個離開廣播大廈以后一起走了很長的路,我感到瀟瀟走在我身邊又長高了一截,也可能是更瘦了,肩膀撐住薄薄的外套,看起來像是那種隨處可見的憂心忡忡的年輕人。某些時刻或者角度,非常不像他。但我想,我不應該總是拿過去的事情作為參照物,而且我很久沒見到瀟瀟,變得陌生,也是極其自然的。后來我們來到河邊。風無遮無攔,又野蠻又刺骨。我們遇見橋就翻過去,一會兒在岸的這一邊,一會兒在岸的另一邊。有些地方極其破敗,防洪堤底下散發著尿味,天稍稍暗下來以后,水鳥和蝙蝠便在低空徘徊。路上結冰,我們走得極其小心,而且總是被棚屋、綠化帶以及突然出現的路障阻斷,不得不繞過小片小片的居民區,再想方設法回到河邊。河流湍急,眼睛就能看見淺淺的浪和漩渦。我們交談得越來越投入,對于周邊事物變得毫不在意。
河對岸的樓房漸漸亮起燈,枯萎的蘆葦大片大片倒在河邊,我們在中間穿來穿去,又累又渴,終于不得不停下來,坐在防洪堤上喝水和抽煙。風小了,氣溫卻變得更低,空氣里始終有冰冷的泥煤味。我們不時站起來,跺腳,原地轉圈,跳來跳去,不讓自己凍僵。附近不知道哪里有籃球場,能聽到叫喊和球撞擊水泥地的聲音,還有夜釣的人在電魚,啪啪直響。
“蘇州河里有人游泳嗎?”瀟瀟問。
“從沒見過。以前河水太臟了,現在慢慢好起來了。”王鹿說。
“那有人劃船嗎?”瀟瀟問。
“沒有。”王鹿說。
“皮劃艇呢?”瀟瀟繼續問。
“你的想法都過分浪漫了。”我打斷了他。
“據說有游船碼頭,船會沿河道行駛一段,但沒人見過,也不知道是哪一段。”王鹿說。
“我們也可以這樣做,自己劃船,游覽兩岸風景,我肯定沒人這么干過。”瀟瀟憧憬,“小時候我家有個充氣艇,用打氣筒充氣的那種。你還記得以前有段時間嗎,好像人人家里都有充氣艇,暑假里我爸和我帶著充氣艇去水庫,特別管用。”
“河里可以劃船嗎?”我問。
“不知道,沒人想過這樣的問題。”王鹿說。
“我不是在說著玩,我是認真的。”瀟瀟說。
“我知道。你想要對生活負起責任。”我這么說,像是在嘲諷他,但其實完全沒有。
“是啊。我也覺得艱難,但我會這樣去做的。”瀟瀟說著,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而我看著河水,感到就快下雪了,河面有些地方結起薄薄的冰。我不知道瀟瀟為什么要強調這個,他又陷入憂心忡忡的狀態,為了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但是我對他說:“我明白。我理解你,我也是這樣想的。”
五點半以后天便徹底暗了,我們爬下防洪堤,穿過瓦礫和雜草,在附近的公交站等車。我們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遠,站牌上全部都是不認識的路線。隨意跳上一輛開往人民廣場的車以后,車上沒什么人,我們占據了整個后半部分的車廂。沿途荒蕪,一路都是巨大廠房,襯托著冬日的無邊無際。司機有時候接連幾站都不停,有時候又在一站停很久。車再次停下的時候,瀟瀟突然跳起來,說他要下車,然后他便真的下車了。下車以后他沒走,車也沒有開,我覺得那是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我和王鹿看著車窗外面,除了夜晚寬闊的瀝青道路,和幾株不知是否能熬過冬天的小小樹苗,什么都沒有。我想瀟瀟根本不住在這里,他只是非常擅長以各種方式道別。后來車終于開了,引擎震動著,瀟瀟站在原地點了一根煙,朝我和王鹿揮手。我又扭頭看他,很快就看不見了。
春節之后我和王鹿振作起來,試圖自己去解決廣告和錢的問題。然而這次面對的困難與以往不同,我們向來對更為龐大的系統和結構不屑一顧,缺乏基本認知,因此付出的努力毫無章法和方向,幼稚可笑。每次與專業人士溝通之后,挫敗感都在加劇,寫給各類唱片公司和文化公司的郵件也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回復。我們陸陸續續去了一些酒吧和俱樂部,有時與那里的人開懷暢聊,結果他們往往比我們更需要錢和幫助。這種情況持續著,直到瀟瀟工作的俱樂部正式開張,邀請王鹿和樂隊去演出,回來以后他們對那里贊不絕口。據說俱樂部老板野心勃勃,想大干一場,一口氣簽了不少樂隊,給的條件相當優厚。他對我們的節目也很感興趣,說好等到三月份,日本那邊的投資人過來,我們再一起談談贊助的事情。但他希望我們在此之前能做出兩期分量重的節目,作為談判的籌碼。
我和王鹿不喜歡準備籌碼或者被人當作籌碼,但張宙的節目停播激勵了我們,懷著決心,與沉重的東西作戰,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正逢羅大佑在廣州開完演唱會以后來到上海,三月初要在同濟和華東師范大學做兩場音樂講座。我們向歐老師申報了選題,同時聯絡唱片公司進行采訪。
采訪被安排在同濟講座之前,我和王鹿提前到達,在教學樓的一間會議室里等待。羅大佑準時推門而入,跟隨著兩三位工作人員。他穿著樸素的深色夾克,精神抖擻,兩手空空,我卻立刻辨別出一些難忘的東西。他坐下之后又起身,打開窗戶,窗戶對著操場,他問我們能不能去那里采訪。
于是他撇下工作人員,和我們一起穿過操場,在領操臺上方的看臺坐下。我和王鹿重新支好了錄音設備,從耳返里能聽見遠遠的歡呼聲和口哨聲。羅大佑說話的聲音像一只從低空掠過的大鳥,舒展著翅膀。那段時間他搬到北京居住,往返于北京和香港之間。王鹿和他聊起北京的事情,城中村的奇崛,四處都在挖掘和建造的大型工地,但是冬天的北海公園總是那么美。說到這里,我們每個人都點了一根煙。風有一點料峭,有一點暖和。
“你還記得二○○一年上海的那場演唱會,結束之后你做了什么嗎?”我問羅大佑。
“我坐車回酒店,經過衡山路,聽到路邊有人在合唱《未來的主人翁》,非常想要加入其中。”他回答。
“我倆是在那天認識的,在那場演唱會上。”我說。
“真的嗎?友誼萬歲。”羅大佑說。
“友誼萬歲啊。”我們說。
直到我和王鹿離開學校,才感到自己做了一場龐大的好夢。我們內心澎湃,無法平靜,于是回到電臺徹夜剪輯錄音素材,最終剪出上中下三集節目。除了有羅大佑的采訪之外,我們還將在臺灣錄制的素材也加入其中。那些素材里有大安森林公園里的演出片段,朋友們在排練房和露臺的聊天記錄,音像店里播放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民謠,荒野里飛機引擎的轟鳴。等我和王鹿從剪輯室出來,清晨的馬路上空空蕩蕩。我們在高架橋下走了一段路,沒有車,工地的機器仍然在休眠中,王鹿大聲唱著——
飄來飄去,就這么飄來飄去。
飄來飄去,就這么飄來飄去。
這期節目在全國廣播大獎賽中獲得了十佳節目的獎項。小皮將節目壓制以后上傳到論壇,在其他各個網站和論壇間被轉載無數。有一間新成立的唱片公司因為從節目里聽到臺灣樂隊的小樣,通過我們聯絡他們,很快與他們簽訂了唱片合約。正好他們沒能在那場重要的樂隊比賽中獲得頭獎,與獎金失之交臂,于是干脆賣掉了摩托車,三個人搬到了北京,住進鼓樓附近的胡同,一邊錄制唱片,一邊演出。正好我和王鹿要去北京領獎,便和他們說好在北京見面。
然而到了四月,SARS在北京全面暴發,學校停課,部分工廠停工,頒獎晚會取消了。接下來上海也受到了影響,政府借此對全市防空洞進行整治,掃除頑疾,驅逐了大量地下人口和設施。服裝廠因為非法運營和勞工問題被整個端掉,一百臺縫紉機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陳浩趁機用極其低廉的價格盤下服裝廠被清空的幾間房間,改造成排練房。他預言從現在起,直到奧運會,將迎來一場文藝復興。
然而不久上海所有樂隊的演出和排練都停了下來,不少俱樂部和酒吧因為生意慘淡而歇業,也包括瀟瀟工作的俱樂部。據說日本方面已經撤資,值錢的設備被連夜運走,之前簽下的樂隊除了預付款之外,沒有拿到任何演出費用,滯留的員工也被拖欠了兩個月工資。王鹿和其他幾支樂隊接連幾天去俱樂部催討演出費,但老板始終不見蹤影。僵持幾天之后,大家撬開了酒柜,合力喝空了那里最貴的幾瓶酒。
我和王鹿也失去了原本說好的廣告贊助機會,但電臺領導依然重視節目所得到的獎項,幾次找我和王鹿交談,數個小時,討論未來構想。我們做出一些計劃,結果卻并不理想。我想,在與商業和體制的沖撞中,我們完全暴露出最軟弱和虛幻的部分。不久之后,電臺做出決定。首先,加大投入,將節目打造成電臺青春品牌。從暑期開始,每周一三五在黃金時段直播。其次,由廣告部專門負責節目的廣告合作和冠名。并且,與王鹿簽署正式員工合同,接下來會有另外一位有經驗和聲譽的主持人與她搭檔。與我的臨時合約將在八月底節目改版前到期,之后我不會再參與節目的制作。在正式發布通告之前,歐老師將這個決定轉述給我和王鹿。她的表達相當謹慎,不斷停頓,但我感激她沒有對我表現出遺憾或者同情,她的溫柔和決斷一如既往。
“我們其實早就討論過關于結束節目的事情。但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王鹿說。
我和歐老師都保持著沉默。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節目憑借好運,橫沖直撞,不知不覺已經穿過重重險灘。然而我們所以為的無畏無阻終究還是幻覺和扯淡。
“是因為錢的問題嗎?”王鹿問。
“錢肯定是一部分原因,還有其他考慮。”歐老師說。
“什么樣的考慮?”王鹿肯定不愿罷休。
“我和你一樣,不認同這個決定。但我是站在節目的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的。電臺想要打造的是一個青春品牌,卻在決策的過程中切割掉了青春中重要的部分。搖擺,傲慢,對具體事物的漠視,還有自蹈死地的熱情。這樣是不對的。”歐老師說。
“那個切割掉的部分,你說的是我嗎?”我說
“我說的是你們啊。但我想,對于你們個人來說,這樣的決定無所謂好壞。你們可以再考慮一下,然后再做出你們自己的決定。”歐老師說。
“你們還記得那個得一等獎的西北男孩嗎?”我問她們。
“記得啊。”王鹿說。
“有時候我遇見困難,便想象他去的地方,想象人生的其他可能性。風是怎么樣的,草又如何翻滾成浪。但我現在覺得,我其實從沒遇見過真正的困難。或者也有可能,最困難的時候確實已經過去了啊。”我這么說,想要安慰她們。
“你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階段性的吧。困難啊快樂啊。”歐老師說。
“是的。我明白。”我回答。
SARS的陰影消失殆盡之后,陳浩的預言得到應驗。那段時間各地瘋狂舉辦音樂節,新組建的樂隊前赴后繼,他剛剛改造完成的兩間排練房突然檔期全滿。排練房雖然裝修簡易,但設施齊備。一部分是京留下的,一部分是從Ebay買的,都是便宜的二手進口樂器,對沒有演出經驗的年輕樂隊來說已經足夠。四十塊錢一小時,學生有折扣,比在外面唱卡拉OK便宜很多。
小皮在論壇上開設了一個租賃板塊,交換排練房的租賃信息,詢問價格和設備。置頂的帖子里強調了排練房的規則,禁止吸煙,禁止明火,禁止私拉電線,禁止留宿。其實根本不管用。后來有昆山和蘇州的樂隊坐火車過來排練,一百塊通宵。排練房里終日烏煙瘴氣,留宿著各種流浪兒。防空洞的氣氛很快變了,涂鴉覆蓋了通道,更不用說遍地的煙頭和啤酒瓶。有時候我們早晨回到指揮部,要穿過外面的嘔吐物和爛醉的樂手。有過幾次斗毆,最嚴重的一次從地下打到地面,招來警察和救護車。漸漸論壇里有人稱陳浩為地下搖滾教父,后來大家見面都這么叫他,我們也跟著叫,覺得又好笑又諷刺。
后來有記者過來采訪,拍了很多照片,讓陳浩談談將來的規劃。陳浩自嘲,說他不要做教父,他要做防空洞國王。記者也采訪了其他人,但我們每個人都在扯淡。他問我們是否知道情境主義,沒人聽說過,以為是一種環保概念。他解釋說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歐洲,年輕人放下各種社會關系,在城市和鄉村中進行漂移實踐的活動——“但這里的人不是什么主義,他們只是耗著,等待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建議。”陳浩打斷他。我能理解他在說什么。那段時間里我和王鹿始終回避說起與節目相關的事情,不斷推遲做出決定的時間,并且不約而同地開始重聽張宙的磁帶。
采訪接近尾聲時,整片區域停電。外面哄鬧叫囂,大家打著手電,陸陸續續從防空洞里出來。我們送走記者,買了一個西瓜,坐在馬路旁邊吃。小皮提起她收到一份工作的錄取邀請,我們都有些意外。應屆畢業生受到SARS影響找工作都很困難,招聘會全部取消了,小皮其實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再投放任何簡歷。
“有幾個程序員正在一起開發一個新的網站。如果真的做出來可能會非常了不起。所有音樂、書和電影,都能夠在上面搜索到條目,也能夠分享自己的感受。”小皮說。
“牛啊。你還遲疑什么。”陳浩說。
“因為辦公在北京。過完暑假我就要去北京了。”小皮說。
“這樣啊。”陳浩說。
“你還記得你和我們打的賭嗎?冬天早就過去啦。”小皮對陳浩說。
“京嘛,這個混蛋。”陳浩說。
“我也很想他啊。我們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小皮說。
“俄羅斯現在幾點?”陳浩問。
沒有人知道,但我們還是給京打了電話,那頭立刻就接了起來。
“×。”京罵罵咧咧。
“你在干嗎?”我們問。
“我剛剛起床,在做早飯呢。”京說。
“你早飯吃什么呢?”我們又問。
“香腸,面包,腌蘑菇和酸奶油。”他說。
“那你吃完了要去哪里?”我們繼續問。?“我要和朋友去貝加爾湖,我們要去裸泳。”京說。
“有女孩嗎?”陳浩問。
“廢話。”京說。
“哈哈哈。吹牛。”陳浩說。我想像夏天的貝加爾湖,一道浪總是連接著另一道浪,感到心都要碎了。
錄制最后一期節目前的一天,我和王鹿打電話給瀟瀟,約在人民廣場見面。之后我們輾轉幾間大型體育用品商店,終于買到一艘充氣艇,熱心的店員詢問我們要去哪里,又附贈了劃槳和救生衣。我們從出租車下來,拖著充氣艇,穿過一片建筑工地,來到蘇州河拐彎處一小片杳無人煙的綠汀。時間還早,我們翻過橋到對岸踩點,觀察水的流向,規劃了線路,給小艇充氣,然后等待天黑。水鳥也陸陸續續從四處飛回,撲進水里捕捉小魚,站在樹枝上吃,不久便紛紛消失在樹蔭里。
“今天的天氣好像我們去紫霞湖的那天。”我說。
“是啊。我最近常常想起那天。”王鹿說。
“我告訴過你們,你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瀟瀟說。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高興。”王鹿說。
“那竟然是你最高興的一天。太可悲了。”瀟瀟說。
“不是最高興,是從那一天起知道什么是高興,知道了以后,就再也不想不高興了。為了不要不高興,我想我關閉了與其他很多人共情的通道。”王鹿說。
“你怎么會發現那么好的地方?”我問瀟瀟。
“紫霞湖嗎?張宙帶我去的,我沒告訴過你們嗎?”瀟瀟說。
“沒有。你還有多少事情沒告訴過我們?”我和王鹿說。
“張宙當時就住在距離紫霞湖兩公里的地方,有一天我和防風林里另外一個人去他家里找他,忘記為了什么。晚上十一點多從他家里出來,他帶著我們去紫霞湖游泳。也是現在的季節,風都是燙的。湖里就我們三個人,灌木叢里都是螢火蟲,頭頂能看到銀河。另外那個人好像是詩人之類的,所以張宙一直在和他談論詩歌。我一個人游泳,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上岸的時候,我的一只鞋在草叢里找不到了,可能被狗叨走了。我光著腳走下山,坐公交車回到學校宿舍。你們說,經歷過這樣的夜晚,是不是會對人生造成一些影響。”瀟瀟說。
“當然了。”我說。
“我也希望夜晚再去一次。”王鹿說。
“別說過去的事情了,今天可能也是永恒的一天啊。”瀟瀟說。
于是我們在岸邊等到晚上十點,直到對岸樓房里的燈漸漸熄滅,穿上救生衣,脫下鞋子,一起將充氣艇推入河道。瀟瀟先跳了上去,然后是王鹿和我。小艇劇烈晃動,等我們調整好自己的位置。接著瀟瀟執槳,很快便找到了節奏和方向,帶起有力的波紋,小艇筆直駛向河道。夜晚的水流相比白天更渾濁和湍急,我們三個的重量把小艇壓得不堪重負,船舷緊緊貼著水面,小小的浪就能把外面的水灌進來。兩岸是低矮的倉庫和廠房,我們經過一座橋,被臺風刮斷的樹還沒有來得及被拖走,遒勁粗大的樹枝卡在橋墩底下,一艘河道垃圾清潔快艇駛過我們身邊,停了下來,甲板上堆著從河里撈出來的水草,堆成一個個小坡。工人蹲在船舷抽煙,招呼我們說:“你們從哪里搞來這玩意兒?”
“買來的。”瀟瀟說。
“可真不錯。”他說著,駕駛員也探出腦袋,朝我們嘿嘿直樂。
“那邊的人好像是在喊你們。”工人伸出手臂,左側的岸邊有人打著手電照向我們。但是光束太微弱,中途便消逝在黑暗的河面,只能看到兩枚白色光點在灌木里舞動。有人朝我們喊話,但快艇的馬達太響了,我們也得扯著嗓子彼此說話。
“他們在喊什么?”王鹿問。
“喊你們回去。可能是警察,那你們就慘了。”工人說。
“不是警察,是聯防隊的。你們得回去,河上不讓劃船。”駕駛員又探出腦袋來。
“我們也沒看到告示啊。”瀟瀟說。
“你們要去哪里?”工人問。
“前面是哪里?”瀟瀟說。
“吳淞,然后從蘇州進入錢塘江。但是你們這船不行,去不了遠的地方。”工人說。
“我們沒打算去那里,我們看看風景。”我們紛紛解釋。
“晚上漲潮,你們當心。我們收工了。”工人彈出煙頭。
“回見啊。”我們大聲說。
快艇的馬達轟鳴,拖出白色的浪,瀟瀟叼著煙,偶爾撥動一下槳。岸邊的手電筒又多出幾束光,但聯防隊員似乎也不再著急,只是在岸邊跟著我們慢慢走。有時繞過棚屋和綠化帶,消失片刻,又繼續出現在前方。我們停下來,他們也停下來。我們抽煙,他們也抽煙。河面的風溫暖濕潤,遠處有一些明亮的高樓,我們被蚊子和夜晚的水霧包圍,憂心忡忡,像三個劫后余生的人。剛剛逃出一場災難,休息著,毫不費力地順流而下,直到前方出現一個荒涼的游船碼頭。水里立著褪色的羅馬柱,棧板腐爛了,成為水鳥休憩的地方。
“靠岸吧。”王鹿堅決地說。
“這里嗎?”瀟瀟問。
“明天我們不是還有一場派對嗎。”王鹿回答。
于是我們奮力將小艇劃向岸邊,瀟瀟探身抓住棧板的纜繩。我們三個扔下充氣艇,蹚過一小段柔軟的淤泥,亮晶晶的,埋著易拉罐、硬幣、樹葉、死去的鳥。直到終于踩在結實的地面,我心里涌起感激,回頭望向河的對岸,那里有十幾束手電的光,照在水里,照在樹葉上。我們朝他們揮手,吹口哨,我想他們什么都看不見,但其實我們都能聽見那邊,也傳來歡呼的聲音。
責任編輯?季亞婭
題??圖?芊?祎
振翼之城
曉?航
一個春天的午夜,劉繼然的車慢慢滑過那條跨越河兩岸的橋,他開到路邊,搖下車窗,點上一支煙,靜靜地等待著。
對面,就是那座著名的藝術館。它起伏的曲面閃爍著現代主義燦爛的光輝,讓人覺得即使時光遠去,一切繁華都還會繼續。
很快,有人叫車,劉繼然低頭看看,發現離自己不遠,就開了過去。街道上半明半暗,劉繼然一邊左右看著一邊往前蹭,覺得快到的時候,左前方出現了一個霓虹燈閃爍的歌舞廳,然后就聽到一個很糙的聲音喊他:“這兒哪,這兒哪,司機,在這兒呢。”
劉繼然聞聲打了一把輪,掉了個頭,停好車。后門隨即被打開了,兩個人相擁著坐進來,劉繼然迅疾聞到了一股酒氣。
“走,去最近的如家——”很糙的聲音說。
“好的。”劉繼然回答。
車開了一會兒,那個很糙的聲音在后面說:“來,讓哥摸摸。”
和他坐在一起的人用略帶嬌羞的聲音低聲說:“哥,還沒說好價兒呢。”
“你說,你說。”很糙的聲音顯得很爽快。
“上面五百,下面一千。”旁邊的人說。
“行,行,價錢公道——”很糙的聲音說,兩人于是就在黑暗中動作起來,伴隨著低低的呻吟聲。劉繼然見怪不怪地開著車,可不一會兒很糙的聲音忽然大叫一聲,“我去,你怎么是男的啊——”
旁邊的人詫異地說:“哥,你剛才在舞廳里不都驗貨了嗎?”
“那么黑怎么他媽的驗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女的呢。我去,怎么現在連干這個的都有假冒偽劣啊,什么玩意兒——”很糙的聲音不耐煩地叫起來,然后沖著劉繼然嚷道,“司機,停車,停車!”
劉繼然一腳踩了剎車,后面的車門砰地打開了。那個人跳下車,在夜色中揚長而去。
車里安靜下來,劉繼然透過后視鏡也看不太清楚后面的人到底長得什么樣,過了好半天,那個人才失望地說:“把我送回去吧,還是那個歌舞廳,反正他付車錢。”
“好的,沒問題。”劉繼然還是很平靜地說。
很快,車重新開回那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停下的時候,后面的人并沒著急下車,他跟劉繼然商量說:“哥,我在車里坐一會兒,抽支煙行嗎?”
“行,你抽吧,我也抽。”劉繼然說,掏出自己的煙,后面的人點上煙把火兒遞過來,給他點上,兩人都深深吸了一口,后面的人忽然長嘆一聲,“哥,你說,這個世界怎么了?”
“是啊,我也想問,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劉繼然看著“歌舞廳”那三個大大的字悵然若失地說。
順威公司是個有些年頭的游戲公司,業務一度欣欣向榮,他們的幾款游戲曾在市場上賣得不錯,公司頗掙了一些錢。可惜,好景不長,游戲行業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公司不知何時開始走下坡路。大家努力拼搏,本以為事在人為,總會有點起色,誰想,事與愿違,下坡路卻越走越長,三折騰兩折騰,在幾款新產品失敗之后,公司的人驀然發現,他們已經走到了需要轉型或者抉擇的十字路口。
公司里有兩張主要的臉——劉繼然的尖臉,李立同的圓臉。
劉繼然是公司的總經理,他中等身材,瘦削而挺拔,眼鏡上總有一副暗色的鏡片,這既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也遮住了他的部分表情。他不大愛說話,人相當乏味,公司員工都不大喜歡看到他這張臉。在公司里,他負責全面,主管開發部、策劃部、美術部,還有人事和財務。除了這些日常工作,他的主要職責是調配資源,對接各種平臺,尋找各種投資。由于事務繁雜,他工作壓力比較大,所以總是表現得比較陰郁,常常望著辦公室的某個角落發呆,這使得公司員工都有點怕他。
李立同相當高大,長得接近于腦滿腸肥,笑起來相當有親和力。他為人溫和,人緣也不錯,很多公司員工跟他的私交都比較好。在公司里,他是二把手,協助劉繼然管理,自己還主管商務部和測試部門。李立同一般到了點兒就下班,不像劉繼然那樣有事兒沒事兒在公司耗著,在公司的很多問題上,他和劉繼然意見不一。
公司第三個重要的人是財務總監程倩,她畢業于名牌大學,也是公司的元老。她是劉繼然一個朋友的同學,那個朋友曾在公司里短暫供職,但是不久就走了,而他推薦來的程倩卻長期留了下來。程倩做事很踏實,是公司最忠誠的員工之一,劉繼然非常信任她。在李立同看來,程倩是那種標準的職業經理人,她既有男性的理性和客觀,也有女性的細膩和善解人意。在公司里,她似乎與誰都處得好,大事兒小事兒無所不知,每個人都叫她程姐,她有種特殊的本事,好像可以離開后杳無音信,但如果多年之后再見面,人們依然可以毫不猶豫地與她一起共事。
公司里最大的八卦當然是程倩和劉繼然保持著長時間的曖昧關系。劉繼然一直單身,是典型的金牌王老五,他周圍的女孩兒不少,但是沒看出他對誰更感興趣。李立同對于這兩人的關系心知肚明,他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搞上的,但是他對這種關系很理解,公司財務要不是老板的自己人那才怪呢。后來,程倩不動聲色找了一個小很多的男朋友結了婚,這事兒做得很像程倩的風格,特別理性,一點也不糊涂。最神奇的是,在婚禮現場劉繼然和程倩談笑風生,李立同一邊看一邊在肚子里贊嘆,這兩人相處得太高級了。而劉繼然和程倩在一起議論得最多的當然是李立同,他們都覺得李立同越來越心不在焉,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最近這半年情況變得尤其不妙,公司竭盡全力新開發的兩款產品還是銷售不佳,投入的成本又打了水漂,劉繼然和李立同為此互相埋怨。在開發第三款新產品期間,兩人還罕見地吵了一次架。起因很簡單,劉繼然有個習慣,他愛下圍棋,有時煩了,就找人在辦公室里下棋散心。可是他一下棋就老抽煙,而李立同不抽煙,對煙味兒極其敏感。那一次,兩人不管不顧在公司的樓道里嚷嚷起來,聲音之大使得辦公室里的員工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出來,最后,還是定海神針程倩硬著頭皮站出來把兩人勸開了。在公司里老大老二干仗,能當和事佬的也只有程倩。
兩個星期之后的一個上午,劉繼然出去辦事,程倩來到了李立同的辦公室。李立同正在頭疼地看測試部門的產品分析報告,程倩敲門進來,她問:“李總,有時間嗎?”
“有時間。”李立同笑笑說。
“那咱們聊聊?”程倩說。
“行,行。”李立同說。
他站起身,關上屋門,給程倩沏了一杯茶,然后坐在她旁邊的沙發上。
程倩端著茶杯,吹了吹茶葉,低頭喝了兩小口,然后抬起頭開門見山地說:“李總,公司快發不出工資來了,這事兒你知道吧?”
“我,大概能猜到——”李立同說,這一陣劉繼然和程倩總是關起門來密謀,李立同估計公司是又遇到了問題,但他也沒問,劉繼然一般不到最后不會揭蓋子,這是他的習慣。
“我們得救公司。”程倩懇切而直白地說。
“嗯,那當然。”李立同凝重地點點頭,他也覺得公司不能再這么下去。
“李總,你還記得安偉嗎?”程倩說。
“他?我當然記得。”李立同有點愕然地說,安偉和劉繼然、李立同都是大學同學,當年在學校的游戲大賽上相識,后來三個人成了死黨。
“安偉現在是游戲圈中的絕頂高手,我聽別人說,他的直覺特別好,只要是他覺得好玩的游戲都賣得好,比各種市場預測管用多了。”程倩說。
“是嗎?這孫子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有出息了?”李立同聽了相當驚訝。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程倩笑笑說,“程總,我有個建議,你出馬把他請回公司吧,說不定,他能讓我們起死回生呢。”
安偉是李立同、劉繼然大學時代的好哥們兒,他極其聰明,李立同和劉繼然加起來都沒他智商高。但這孫子從來不上課,只有一門課他狂熱地愛,那就是數學。他有一個特殊癖好——睡覺,每天上午八點,李立同和劉繼然準時去教室,大概十點他才醒,他一般要在床上盤桓兩小時,直到十二點兩人回來叫他吃午飯。
因為擁有無限的時間,他就成了一個睡在上鋪的思考者。上大學時,誰都不富裕,他們三個人有一次出去爬野山,安偉出了一個主意,不如一起搞個小賣鋪,可以先攻早點,之后再增加夜宵。幾個人回校后,在通宵教室里商量了一宿,覺得這個事兒能干,因為廣大同學實在太餓了,絕對需要加餐。于是,他們馬上行動,劉繼然去張羅準備,租了學校大食堂前面的一個鐵皮鋪子,李立同由于八面玲瓏,被派去招徠在學校里認識的各種同學,而安偉自封為戰略指導,但安偉什么也不干,還是老本行,睡覺。
大學畢業時,三個人分開了,可兜兜轉轉若干年之后,他們決定還是應該像在大學時那樣,一起做一個公司。游戲公司成立之后,劉繼然和李立同拼死拼活地干,可安偉還是什么也不干,不是無緣無故玩消失,就是在辦公室打瞌睡,即使醒了也是無所事事地打游戲,常常到了下午就溜了。
李立同和劉繼然說了他很多次,他每次都答應振作起來,但是不久之后就故態復萌。無奈,半年之后,劉繼然和李立同商量了一下,決定把安偉勸退。他們和他進行了一次非常艱難的談話,當他明白了兩人的意思之后什么也沒說,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走了,自此不知所終。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們和安偉再無聯系,可誰想到,山不轉水轉,現在又不得不求助這位被轟走的老朋友。程倩和李立同談完之后,李立同嘬了半天牙花子,下午,劉繼然剛一回來,李立同就找到他的辦公室,把程倩的建議跟他說了,劉繼然聽了也是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程總也是用心良苦啊。”劉繼然感嘆道。
“她知道當年我和安偉更近一點。”李立同說。
“就沒別的辦法了?”劉繼然不甘心地問。
“還有什么辦法?”李立同反問。
劉繼然抽出一根煙,在鼻子前不斷聞著,不置可否。
“公司到了這步田地,咱們什么法子都得試試,說不定偏方治大病呢。”李立同相當艱難地說。
劉繼然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李立同抱著相當復雜的心情踏上了這一次求人旅程,說是死馬當活馬醫也不為過。公司的問題很大,這一點他非常清楚,可令他迷惘的是,公司的未來在哪兒?如果公司不行了,他能去哪兒呢?去干什么?李立同早沒了安偉的聯系方式,他開動腦筋,去找了大學的校友會幫忙,果然,不久一個熱心校友發過來一個信息,說他認識安偉的前妻,她開了一個小飯館。
在一個社區的小飯館里,李立同見到了安偉的前妻。那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隨便穿了一件舊夾克,扎起的頭發明顯有一部分白了。飯館不大,只有一個服務員,李立同先跟她聊了幾句,她不怎么搭腔,于是李立同點了三個菜,要了兩瓶啤酒,坐下來消磨時間。因為是客人,安偉的前妻態度上緩和了些,一邊上菜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起安偉。她說那個家伙奇懶無比,沒興趣做任何事,由于工作期間老偷偷玩游戲,所以被不斷開除,弄到后來,沒有任何公司想要他。他后來又坐吃山空了一陣,最終賣了房子,和她離了婚,自此再也沒聯系過。
李立同無奈地離開了。幾天之后程倩來他辦公室簽字,問安偉的事兒怎么樣了,他搖搖頭,說一無所獲。程倩想想說,還有一個辦法,你可以去見一個人。李立同問是誰,她說,一個女孩子,她就在公司里任職,幾個月前安偉悄悄找了我,讓我把這個人安排一下,并求保密。李立同邊聽邊驚訝地說,程總你嘴可真夠嚴的,原來安偉就在我們眼皮底下鼓搗事情呢。程倩笑了一下說,我不過是想給公司多留條路罷了。
中午,吃完午飯,李立同去了公司按摩室。公司里有一項福利,就是在不影響工作的情況下,每個員工都有權享受一個小時的按摩。這是程倩的主意,她覺得程序員們太辛苦了,這項福利活動推出之后非常受歡迎,可李立同根本沒去過。
李立同走到按摩室門口敲門,門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小巧可愛又不乏性感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很大,甜甜地笑著,讓李立同瞬間想起某種甜膩廣告中的代言女生,她穿著粉色的T恤衫,深色運動褲,一雙白色運動鞋。李立同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發現她的胸不算小,他肯定這個女孩兒他見過,他一直以為是行政部門新來的助理呢。
“李總,請進。”女孩子說。
“好的。”李立同說。
“您看,您是想坐著,還是躺著?”女孩子問。
李立同看看房間,屋子里布置得比較溫馨,窗臺的百葉窗下還擺著鮮花,屋子里有可以平躺的按摩床,也有可以坐著的按摩椅。李立同選擇了按摩床,他躺好之后,女孩子拿過來一杯水放在旁邊,然后輕聲問他:“李總,您是想聽音樂,還是想看綜藝什么的?”
李立同一聽有點意外,他笑笑說:“有嗎?那看綜藝吧,我愛看。”
“好的,您稍等。”女孩子乖巧地說,李立同由衷地覺得她的聲音非常溫柔。
那天的按摩超出了李立同的想象,他根本沒看什么綜藝節目,而是在女孩子的按摩中很快睡著了。醒來之后,他看到自己已經遠遠超時了,一時還有點尷尬,此時,女孩子遞過一杯水,笑著安慰他說:“李總,沒事兒,您可能最近比較疲勞,回去要好好休息。”
李立同回來之后認真打聽了一下,知道女孩子叫許煜霆,南方人,是公司里新招聘來的程序員鼓勵師。她的工作就是跟大家聊天,給員工按摩,讓大家放松,招收這個崗位的員工是程倩的神來之筆。
李立同又連著約了許煜霆兩次,每次跟她聊天都很愉快,許煜霆說話很得體,做事也處處讓李立同覺得舒服,到了第三次,在按摩結束的時候,他問她:“小許,我能不能見見推薦你來公司的那個人?”
“李總,我是程總推薦到公司的。”許煜霆笑著說。
“我知道,我想見托程總的那個人,安偉。”李立同說。
“誰?”許煜霆一聽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明白過來,“哦,是他啊,他的網名叫‘一生所愛’,他跟我聯系都用這個名字。”
“為什么?”李立同奇怪地問。
“因為他是我的一個粉絲,死忠粉兒。”許煜霆說。
晚上,李立同八點左右回到家,家里漆黑一片,冷清如常。他也不餓,回來之后就在沙發上倒下來,翻了會兒手機上的八卦新聞,又打開電視看,電視里臺雖多卻沒什么可看的,他起身去泡杯茶,燒水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許煜霆。
沏好茶,李立同來到書房,許煜霆告訴他每晚她都有直播。打開電腦,李立同找了半天,才找到許煜霆說的那個直播間。他之前從來沒有看過類似的東西,畫面映入眼簾的時候,他還是感覺到挺新鮮的。許煜霆坐在一個很溫馨的小房間里,頭上戴著兔子耳朵,打扮成一個可愛的兔女郎的樣子,她正對著鏡頭唱歌,嗓音細膩而婉轉,在普通人中算是唱得相當不錯的。李立同注意到她的背后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玩具模型,那是一個迷你舞臺,上面一個小人兒在唱歌,底下坐著很多塑料觀眾。
李立同一聽就入迷了,他整整聽了四個小時,許煜霆的觀眾不少,唱歌間隙許煜霆不斷和觀眾互動。她確實乖巧,什么樣的觀眾都能對付,說話也讓人特別舒服,即使有些人提出一些很俗的要求,她都能很輕易地應對過去。她一邊唱,觀眾一邊給她刷禮物,午夜時分離開直播間時,李立同特意和其他直播間對比了一下,許煜霆的人氣算很旺的。
夜深了,李立同算了算時間,就撥通了妻子的視頻電話,電話剛一接通,兒子那張可愛的小臉就顯現出來。
“嗨,daddy。”兒子愉快地叫道。
“Hello,兒子,今兒怎么沒上學?”李立同問。
“沒去,學校放兩天假,Lenon要帶我們出去玩。”兒子說。
李立同哦了一聲,這時兒子扭頭叫:“Mom,是daddy。”
妻子走來了,她接過電話,一邊擦臉上的汗一邊問:“咋了?”
“沒啥,就是問問你們忙啥呢。”李立同笑著說。
“弄后院呢,買了一棵樹,要栽下去。”妻子喘著氣說。
李立同點頭,然后忍不住問:“Lenon是誰啊?”
妻子聽了說:“Lenon是鄰居,人很好,我這兒的力氣活兒都找他干。你要是沒事兒,我先掛了哈。”
妻子說完就把電話掛了,李立同看看表覺得確實該睡了。洗漱時,他想起一些往事,當年,妻子為了孩子的教育很堅決地辭去了外企高管的職位,她跟他反復強調一個觀點,生活不止于此,孩子必須要出去看看,越早越好。
第二天中午,李立同又和許煜霆在公司見了面。他們一邊按摩,一邊聊天。
“你怎么這么會唱歌,業余愛好嗎?”李立同好奇地問。
“李總,我曾經參加過國內的大型選秀,前十呢。”許煜霆柔和地說。
“是嗎?那么牛啊?”李立同大吃一驚。
許煜霆笑著點點頭。
“那你怎么——”李立同說著又把話咽回去了。
“李總,你是不是想說,那你怎么來干這個了呢?”許煜霆笑著問。
李立同笑笑,許煜霆很淡定地說:“很多人都這么問過我,這么說吧,選秀那個事兒就是一檔節目,完了就完了,很少有人能成明星,大部分人之后還得自食其力。”許煜霆說著,長長的睫毛低下來,大概有那么一兩秒才抬起眼睛。
“那你跟安偉是怎么認識的?”李立同問。
“很簡單,他是我的粉絲,從一開始就是,他說過,我的歌聲能讓他忘掉整個世界。這些年他一直在幫我,做網站,打理貼吧,幫我搞捐款,這個公司也是他推薦我來的。”許煜霆說。
李立同接著又問:“那你們怎么聯系呢?”
“我們有微信,但是很少聯絡。”許煜霆說,“對了,我做直播時,他偶爾會過來給我刷禮物。”
“哦,是這樣啊。”李立同琢磨著,他想,安偉這孫子在搞什么,有什么事兒值得他忘掉全世界?許煜霆雖說歌兒唱得不錯,可要是跟專業的比起來也就是普通,難不成他對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小許,你能安排我見見安偉嗎?”李立同終于說出了他最想說的話。
“好的,李總,我去試試。”許煜霆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那天傍晚,下班離開公司時,李立同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第一次打過來時,李立同掛了,但是那個號碼堅持打了幾次,李立同只好接了。
“喂,哪位?”李立同問。
“李總吧,您認識我,不過我變聲了,您猜不出來我是誰。”一個聲音嘶啞地說。
“哦,您有何貴干?”李立同問。
“您考慮過拉出去單獨干嗎?”那個聲音問。
李立同聽了一愣,那個聲音隨即笑起來說:“不急,您先考慮考慮,以后我再給您打電話,我們這些人都愿意跟著您干。”
李立同掛了電話,通話時間雖短,但是他的心情卻一時復雜起來。看來,為未來憂慮的人不少,心思活泛的人也不少,他相當糾結地想。他還不知道自己將來要何去何從呢,可同時,他也為自己的好人緣有點暗自竊喜。
沒兩天,許煜霆就告訴李立同,她已經和安偉說好,周六在她家附近的咖啡廳見一面,李立同聽了很高興。
周六,許煜霆主動邀請李立同先去她家坐坐,李立同依言赴約。許煜霆的家在一個頗為老舊的小區,四周的環境很一般或者說就沒什么環境。李立同爬到六樓,氣喘吁吁敲開門時,許煜霆穿著一身睡衣站在門口,她說她剛起,昨天直播搞得太晚了。
許煜霆的房間是舊式的兩室一廳,家中相當凌亂。進門之后,許煜霆喊了一聲:“李總,您隨便坐,我先去洗把臉。”說著,咔嗒一聲就把盥洗室的門鎖上了。
客廳中唯一的沙發上堆著許煜霆的各種衣服,還有一兩件內衣,李立同把衣物使勁推了推,找了一個能坐的地方坐下。他面前的茶幾上擺滿了東西,水杯,茶葉,面膜,吃剩下的方便面,半瓶網紅威士忌,還有一個煙灰缸。許煜霆洗臉的時間很長,李立同無聊之中站起身在屋子里溜達。許煜霆的一間房子是她的直播間,那間房子顯然被她刻意收拾過,簡單而溫馨,而另一個房間則是許煜霆的臥室,大開著門,屋子依然很凌亂,四壁上貼滿了各種照片和海報,主角幾乎都是許煜霆,海報中的許煜霆更年輕,她站在金碧輝煌的舞臺上熠熠閃光。
“抱歉啊,李總,家里比較亂。”許煜霆這時從盥洗室里走出來,她站在李立同身后很近的地方,李立同甚至能感受到她睡衣的柔軟。
“海報中的都是你嗎?”李立同指指那些宣傳照問。
“是的,我跟您說過,當年我參加全國選秀,成績是第十名。”許煜霆說。
“真不錯,當明星是什么感覺?”李立同笑著問。
“我哪兒算得上明星呢。”許煜霆笑了,“不過,比賽剛完那一陣,確實有人認識我。有一次我坐地鐵,一個帥哥看到我特別驚訝,他說,你們當明星的還坐地鐵?我聽了當時就回答他,怎么,你那么低估自己的生活嗎?”
李立同被許煜霆的機智逗樂了,這時,他在眾多的照片中又看到一個女生,他認識她,她應該叫吳菲,一個真正的明星。
“是吳菲吧,你們認識嗎?”李立同又問。
“當然,我們是很好的朋友。”許煜霆說,她指著立在墻角的一面頂天立地的大鏡子說,“每到夜晚,我們總是在那個鏡子里聊天。”
李立同聽了不禁哈哈笑起來,他覺得這個女孩兒真的有趣,她說話時有一種能把人瞬間帶進去的感覺,多少年了,他很少見到這種能飄起來的女孩兒,大家都太接地氣了。
很可惜,那天并不順利。時間到了,兩人去約好的咖啡館坐等。可是,等了很久,安偉也沒有來,后來,安偉發來一個微信,他告訴許煜霆,他想來想去不敢來,主要是怕許煜霆失望,同時,他很有預感地說,他也不愿見現實中的其他人,他們都太市儈了。李立同聽了,心中暗罵,這王八蛋鼻子還是那么尖。
許煜霆表示抱歉,李立同說沒事兒,咱們再想辦法,他早知道這件事兒不會一蹴而就。又過了兩天,許煜霆找到一個游戲,她幫李立同注冊了賬號,約好一起玩。
那個游戲叫作《新大陸聯盟》,是目前網絡上最受歡迎的游戲之一,同時,那也是最難玩的游戲之一。游戲的環境設置在一塊孤絕的大陸上,那里不僅有山崩地裂、颶風海嘯等自然災難,大陸上還存在著無數個國家,這些國家不斷相互攻伐,而且不時地,會有天上的仙界和地下的魔界入侵;在游戲中有著無數的角色,他們或叱咤風云,或懦弱無能,或離世遠遁,或嬉鬧紅塵,每個人都有他生命的最大值,他的最低谷,他的閃光時分,以及至暗時刻。每個角色在游戲中的任務不同,估值不同,內心也不同,在這樣復雜無比的游戲中,很少有真正的勝利者,每個人都會遇到種種無法克服的困難。
許煜霆告訴李立同,安偉一直在玩這個游戲。在這個游戲中安偉是個獨特的例外,他可以扮演游戲中的任何一個角色,把任何角色都玩到最好,他能把小角色變為大人物,把大人物變為英雄,再把英雄變為骷髏。在各種對戰中,他從不失手,他攻關,萬夫莫當,他守關,萬夫莫開,安偉在這個游戲中予取予奪,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李立同進入了游戲,他親眼看到安偉在游戲中攻殺騰挪,戰無不勝,看來程倩所言不虛,安偉這家伙果然已經蛻變成一個游戲中的天才了。安偉在游戲中的網名就叫作“一生所愛”,李立同扮演成一個游戲玩家,去和安偉聊天,他上來就按照江湖中的套路一頓吹拍,安偉很快上鉤了,各種暢聊之后,李立同開始邀請安偉一起做一款游戲,安偉起初貌似很感興趣,可當李立同約他線下見面時,安偉就如同感到了危險的鼴鼠一般,嗖的一下消失了。
媽的,他怎么跑得這么快,李立同心說,他好像做了虧心事兒一般,他在怕什么呢?
晚上,李立同一個人看電視。這幾年,由于實在無聊,李立同迷上了各種相似度很高的綜藝節目,雖說那些不斷出現的小鮮肉、美少女之類的新人,他一關電視就忘了,可看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蠻有意思的。
正看著,他的手機嗒的一響,一看,是許煜霆給他發了一個微信,點開之后,發現是一個音樂demo,有幾分鐘長。李立同好奇之下聽了起來,那是一首情歌,歌曲舒緩,歌詞情真意切,許煜霆用細細的嗓音淺吟低唱,李立同聽完竟然久久不能平靜。
“誰的歌?”他發微信問。
“我最近寫的,您覺得怎么樣?”許煜霆問。
“太美了,沒想到,你寫歌方面這么有天賦哎。”李立同由衷地贊嘆道。
許煜霆聽了,馬上發過來一個笑臉和一個大大的抱抱的動作。李立同看著那個夸張的表情包,忽然想起,已經很多年了,沒有一個人給他發過這么一個簡單的圖。
夜晚,劉繼然開著車在城市的路上狂奔。車穿過繁華喧鬧之地,逐漸駛向城外。
坐在后座的乘客不時地催促著:“快,要快,我有急事兒。”
“好的,您放心。”劉繼然回復道。
車開到環城高速的路口,乘客忽然要求在輔路停一下,劉繼然覺得有點奇怪,但還是把車停下來,旁邊的輔路一片黑暗,連路燈都沒有,頗為荒涼。
車剛一停好,后面的乘客就俯身過來,劉繼然接著感到脖子上一涼,一把尖刀橫在脖頸上。
“把手機導航退了。”乘客說。
劉繼然照做了。
“給錢,現金。”乘客說。
“大哥,沒錢,現在誰出來還帶現金啊?”劉繼然解釋。
“那你拿手機給我轉賬。”乘客說。
“我手機掛的卡里也沒多少錢。”劉繼然說。
“騙傻子哪,舍命不舍財?”乘客有點煩躁。
“哪敢騙您,我有錢還出來開夜車啊——”劉繼然耐心地說。
“他媽的別給臉不要臉,趕緊的,不然我一刀讓你完蛋。”乘客惡狠狠地威脅道。
“大哥,這樣吧,我跟您講講我的真實情況——”劉繼然非常誠懇地說。
他接著就跟乘客聊了起來,滔滔不絕、一五一十地說起了他過去的種種艱難,遭遇過多次失敗,終于,乘客被他聊頹了。
“行了,別聊了,你怎么這么負能量?知道嗎,一個人只有愛這個世界才能活下去,”乘客不服氣地爭辯道,說完,他腦筋一轉彎說,“你是不是騙我呢?”
劉繼然苦口婆心地說:“大哥,誰能瞬間編出這么慘的故事啊,不瞞您說,我出來開車就是為了散散心,讓自己高興點,快樂點,您要是一刀解決了我,我就徹底解脫了,至少我明兒不用去上班了——”
“得得得,別他媽的廢話了,懶得跟你這種人打交道,把手機和車鑰匙給我。”乘客說。
劉繼然聞言把車鑰匙拔下來,連手機一起遞給乘客。乘客接過來,打開車門,迅速跳下車,飛也似的消失在黑夜中。
確實,劉繼然從小家境一般,他是從外省的一個小山村里走出來的,是那種典型的鳳凰男,靠著自己一步步的打拼才在這個巨型城市立住腳。
當年,在學校時劉繼然表現得最好,李立同第二,安偉最次。由于比較努力,劉繼然后來考上了研究生,研究生畢業之后,又留校當了兩年輔導員,他的導師曾建議他繼續深造攻讀博士,但他一直有一顆別樣躁動的心,某一天終于辭職出來創業了。
可是,創業這條路真的不好走,他接連失敗了好幾次,后來才和李立同共同創辦了這家游戲公司。公司雖然一度不錯,可惜,還是在市場競爭中逐漸走了下坡路。
劉繼然沒有退縮,他認準的路一定會走到底。可隨著公司境況的惡化,各種爛事兒越來越多,他越來越煩,但他沒地方找人說,在公司里他就是主心骨,大家還等著他拿主意呢。后來,他想出一個辦法,只要一煩,就晚上出去開滴滴解悶,他聽各種各樣的客人聊天,看悲歡離合中的世間百態,每當在城市轉完半個晚上,他就會覺得輕松很多。
李立同上午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這是這一陣兒他接的第十個催款電話。電話那頭的客戶極盡恭維之能事,非常謙卑且滔滔不絕地闡述了這筆款項對他公司的重要性,那意思很簡單,要是沒有這筆錢,他的公司馬上就完。客戶小心翼翼地說,生怕他哪兒有點不高興,李立同訕訕地聽著,非常禮貌地應對著,他知道客戶早在心里把他祖宗八代罵了個遍,其實,他也是常常這樣對待甲方的。
可是,劉繼然的門一直是關著的,今天剛來上班的時候他問了一下程倩,她說劉繼然來了,李立同心想,不知道他又犯什么毛病了。中午時分,李立同終于忍不住去敲了劉繼然的門,半天,劉繼然才在里面說了一句,“門沒關——”
李立同推開門,一股煙味兒沖了出來,李立同不自覺地退了半步,他看到劉繼然坐在滿屋的煙霧中,一個人對著一張圍棋盤苦苦思考,上面擺滿了黑白子。
“呵,你還有心思打譜啊?”李立同不滿地問。
“天公不語對枯棋——”劉繼然盯著棋盤木然地說,他說著摘下眼鏡揉眼睛。
李立同看看他,想想說:“你想聽故事嗎?”
“說——”劉繼然繼續盯著棋盤。
“程巨富年輕的時候,有一回被人擺了一道,他被綁架了,時間長達半年,后來,巨富家里湊錢把他贖了出來,他出來之后你猜怎么著?”李立同說。
“怎么著?”劉繼然問。
“他周五被放出來,周一就西裝革履去公司上班了,跟什么事兒也沒發生一樣。”李立同說。
劉繼然半天抬頭問李立同:“你想說啥?你希望我被綁架嗎?”他說著,瞥了一眼自己左臂上的一道血色劃痕。
李立同聽了,鼻子里一哼說:“老劉,你那點錢到不了被人綁架的地步,你以為你是誰啊?我的意思是,今兒該開門營業了,誰讓我們是做公司的呢。”
李立同說著走過來,把付款單啪的一下甩到劉繼然面前說:“這單子你拖了半年了,快給人老汪付了吧,他都已經問候我們家祖宗八代幾百遍了,你別光給自己的關系付錢!”
劉繼然不動聲色地看看桌上的付款單,半天,他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李立同,擠出一絲微笑,說:“老李,你說得對,我馬上給他付。”
李立同聞言,心中的氣頓時消了一半,他本想轉身走,但還是坐了下來,兩人相對無言。平靜了一陣,李立同把最近了解到的安偉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跟劉繼然說了,這一下,劉繼然終于驚奇起來,安偉混得竟然這么牛,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句話,安偉這王八蛋現在成了游戲圈的大神了。”李立同聳聳肩說,“他應該是游戲的最佳體驗者,如果他能回到公司,對我們的游戲設計將起到巨大的作用。”
“你肯定讓他回來是個好主意?”劉繼然想了半天皺著眉問。
“問題是,我們有更好的主意嗎?”李立同反問。
“嗨,真是山不轉水轉,沒想到,到頭來,我們還得求他,我是真看不上他那個德行。”劉繼然搖著頭感嘆著說。
“誰說不是啊,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李立同指著棋局說,“無論如何,我們得走下一步。”
“嗯。”劉繼然點點頭說:“那你說,咱們怎么辦?”
“按照我的想法,咱們必須引蛇出洞。”李立同說,“很湊巧,我發現安偉的痛點我們可以輕易抓到,完全能好好利用。”
“他的痛點是什么?”劉繼然問。
“就是許煜霆,按摩室那個小女孩兒。”李立同說。
吳菲應該算二三線明星,她長得很大氣,眼睛和嘴巴都大大的,讓人一看就覺得陽光而明媚,是個典型的北方女孩兒。李立同向一個娛樂圈的朋友打聽了一下,別人介紹說吳菲目前境況一般,似乎正從二線往三線下滑,但是她個人比較努力,也愿意跟社會上的朋友來往,如果請她出來吃飯,飯局的價碼開得不算高。
李立同和劉繼然商量之后,決定幫一下許煜霆。他們當然是無利不起早,許煜霆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魚餌,把她搞定,不愁安偉不上鉤。李立同隔天告訴許煜霆,她的歌兒讓他非常感動,所以他很想將來能找機會推推她,他還說,恰好公司想請吳菲代言新產品,約好了一起吃飯,請她作陪,許煜霆聽了既高興又感激。
傍晚五點半,李立同和許煜霆提前到了約好的一家日料店,那個店的環境相當不錯,安靜素雅,包間的私密性非常好。吳菲六點準時到了,她帶著一個胖胖的助理走進來時,仿佛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李立同看到她時就想,這才是明星。只見吳菲長發披肩,一身黑紅裝,嘴唇艷紅艷紅的。李立同馬上站起身寒暄,吳菲非常大方地和李立同握手,很客氣地把場面話說了一大串,屋子里的氣氛馬上被吳菲搞得活躍起來。落座之后,吳菲扭頭看到許煜霆,她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說:“妹妹,咱們好像見過吧?”
“姐,你忘了,我是你下一屆的選秀選手,我叫許煜霆。”許煜霆笑逐顏開地說。
“哎呀,原來是煜霆妹妹啊,好久不見啦,咱們當時還合作過一次呢,我記得是幫幫唱那種吧。”吳菲說著伸開雙臂,許煜霆也伸出雙臂,兩人緊緊擁抱。
菜很快上來,這家餐館的廚師是高手,菜品異常精美,色香味絕佳,大家聊得也很愉快。吳菲很給面子,剛一上酒,她就主動站起來敬李立同。李立同本是個愛社交的人,他看吳菲這么上道,自然很高興地喝了,又反過來敬吳菲。許煜霆也很乖巧,一口一個姐地叫著,也頻頻向吳菲舉杯。一來二去,大家很快進入了其樂融融的境地。
可讓李立同后悔的是,他就此大意了,也許是兩個美女表面的熱絡讓他放松了警惕,她們倆不久就好像喝多了,兩人越聊越顯得親密。
“姐,你還記得我們說過的那些秘密不?”這時許煜霆舉著杯子靠過來,貼近吳菲的臉說。
“什么秘密?”吳菲舉著杯子問。
“鏡子里的。”許煜霆攬住她的腰又說。
吳菲想了想,問她:“你是說那個叫作靈鏡之光的游戲嗎?就是在鏡子中與陌生人對話的那個?”
“不是——”許煜霆搖搖頭說,“我說的鏡子就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你家里有一面,我家里也有一面,我們在冬日的午夜,夏日的雨中,秋日的風里都見過面。”
“怎么可能呢?”吳菲聽了爽朗地笑起來。
許煜霆也跟著笑起來,她說:“當然可能啊。你忘了,有一次在夜里,你說有一回,為了拿到一個廣告,一個客戶逼著你一晚上頂著一個西紅柿,那件事一直讓你覺得無地自容。”
吳菲聽了一愣,她的臉瞬間一白,說:“我怎么不記得了?”她說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門外的洗手間,助理見狀馬上跟了過來。
吳菲進了盥洗室,覺得自己喝得有點猛,她想吐又吐不出來,就一把一把地洗臉,之后,不斷拿紙巾擦臉,助理在旁邊幫她補妝。
“那女的是誰啊?怎么胡說八道的?”吳菲一邊對鏡畫著口紅一邊翻著白眼問助理。
“姐,別搭理她,就一個素人,喝多了。”助理說。
“咱為什么跟對面那個胖子吃飯啊?”吳菲又沒好氣兒地問。
“是王朝娛樂的孫總安排的,胖子付錢了,價格還不錯。”助理低聲說。
“好吧,這回看在錢的分兒上咱們忍了,下回要是犯在我手里,一定給她好看!”吳菲說著,啪地合上了手里的口紅。
這件事兒就在不經意間弄巧成拙了,雖然吳菲表現得很好,從頭至尾都沒顯現出任何一點不悅的神情,但是李立同已經覺得不對了。晚上十點多,吳菲徹底不行了,她在助理的攙扶下踉踉蹌蹌走出門,一輛商務車在門外等她,告別時,吳菲給了李立同一個大大的擁抱,她趴在李立同的耳邊說:“李總,今兒太高興了,下回咱們再聚,記得以后有業務找我喲!”
“那當然,能跟菲姐這種大明星合作是我的榮幸。”李立同恭維地說。
送走吳菲,李立同回到包間,許煜霆也喝暈了,她趴在桌上,周圍都是殘羹冷炙,房間里顯出一種華麗中的潰敗。
李立同搖了半天,才把她搖醒,她睜開眼,迷迷瞪瞪地問:“菲姐呢?”
“走了。”李立同說。
許煜霆哦了一聲,然后忽然一下子撲過來,抱住李立同說:“哥,你得幫我——”
李立同完全沒有準備,可許煜霆柔軟的身體還是讓他感到了異樣。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擁抱過一個年輕女孩子了,他慢慢推開許煜霆,用手撩開許煜霆臉頰上的頭發,然后說:“小許,你平時說話挺有分寸的,但今兒可有點過了。有些話平時說說可以,當真就不好玩了。”
“我說什么了?”許煜霆迷迷糊糊地問。
“有關鏡子的那些話,你以后別瞎說了。”李立同說。
“不,那是真的。”許煜霆搖著頭說。
李立同聽了相當無語,許煜霆順勢再次撲過來,她雙手抱住李立同說:“李總,你幫幫我,我很想紅,放心,我會幫你們找到安偉的。”
那頓飯后一時無話。過兩天,公司開會,大家面對新產品方案還是茫然無措。散會后,屋子里只剩下劉繼然、李立同和程倩三個人,他們情不自禁又想起要把安偉弄回來的事情。劉繼然問,那個事兒進展如何?李立同說,正在進行中。程倩看看兩人就說,我出個主意吧,咱們不如把事情做得更直接一點,讓小許去參加相親節目,那個節目現在特別火。劉繼然問,你什么意思?程倩說,咱們就賭安偉不干,他不干就必會出來搗亂,他們做粉絲的腦回路都很清奇的。劉繼然點點頭,會意道,明白,等他出來咱們就甕中捉鱉,然后又問,可小許干嗎?李立同聽了說,她應該會干,她愿意露臉,只要不是來真的就行。
在這個時代找對象變成了一件很難的事情,尤其是女生,想找到稱心如意的另一半更是難上加難,原因不過就是現在的女孩兒越來越優秀,而入她們法眼的男生卻越來越少。如同程倩所說,這個城市有一檔非常火爆的相親節目,那個節目之所以受追捧,除了美女多之外,就是男生也都還不錯,每當有精品男生出現時,女生們必有一番慘烈的競爭,那種場景還是相當令人唏噓的。
許煜霆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李立同的建議,理由很簡單,那個節目火,收視率高。李立同又去找了人,他當年在社會上混各種圈子還是有點用的,一個電視臺的朋友幫忙,在許煜霆報名后把她往前排了排,并且答應拍攝時盡量讓她多曝光。
節目拍攝那天,李立同安排公司兩個同事陪著許煜霆去了。許煜霆打扮得漂漂亮亮,顯得艷麗而可愛。節目開始錄制后,主持人一介紹她的經歷就引起了現場的轟動,每個男嘉賓上來都立刻首選了許煜霆。許煜霆果然是參加過選秀的,她在觀眾的矚目中容光煥發,一點也不怯場,她不時地妙語連珠,使得現場笑聲連連,她的乖巧可愛讓每個男嘉賓都不自覺地流了口水,發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攻勢,許煜霆禮貌地應對著,卻不明確答應任何一個人。到了最后一個男生的時候,主持人都有點著急,要是許煜霆再不答應這個男生,那今天就一對兒沒成,太泄氣了。
終于,在主持人的不斷暗示下,許煜霆猶猶豫豫打算按下同意鍵,可就在最后時刻,現場中忽然有一個家伙一躍而起。他長了一張馬臉,個子瘦高,頭發亂糟糟的,看起來極為落魄,他帶著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站在人群中沖著許煜霆大喊道:“不行,你不能說Yes,你是未來的大明星,是未來的主人翁,不要墜入世俗!”
眾人聞言先是一愣,然后一起哄堂大笑起來,人們想,這貨是哪兒來的,他瘋了吧?
這一幕李立同很快看到了,是現場的同事及時把視頻發給了他,李立同一看,立刻拍案而起,就是他,這個王八蛋終于出現了。他馬上指示同事,盯住那個loser,他去哪兒你們跟到哪兒。
晚上,許煜霆筋疲力盡地回來了,她癱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醒來時,已經是深夜,她打開手機的音樂軟件,屋中相連的音響立刻傳來一首慵懶的爵士音樂。她按亮床頭燈,下了床,去找水喝。可是在客廳里,她只發現了好幾天前喝剩的半瓶紅酒,她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又走回臥室。她在落地窗前的一個臥榻上斜躺下來,音樂若有若無地響著,窗外吹進一陣陣涼爽的夏風,她在半夢半醒之間迷離,手中的酒杯好幾次要掉到地上。忽然,就在目光蒙眬之際,她瞥到臥室角落的鏡子中有一個人影在晃動,她揉揉眼睛再看,鏡子似乎慢慢變大了,里面的世界漸漸閃亮起來。她先看到了一個深深的峽谷,峽谷悠長,蒼松翠柏,清泉長流。一會兒,峽谷隱去,一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出現在鏡子中央,她正在一個宏大瑰麗的舞臺上載歌載舞,臺下,沸騰的觀眾掌聲雷動。她看清楚了,那個人就是她自己,時間是在未來。
是我,我能紅,許煜霆在心中沖著自己叫了一聲。她站起身,端著酒杯走向鏡子,此時,鏡子中的歌者已經演唱完畢。臺下的觀眾瘋狂了,他們如同海浪一般涌動著,她生怕錯過什么,仔細看著鏡子里的一切。
很快,鏡子里的景象徹底消失,它黑黑的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許煜霆緊緊地抓著酒杯,那景象太令她難忘了,她在鏡子前久久地站著,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肯定能紅,她異常激動地想著。
許煜霆轉過身,走到窗前,她心潮澎湃地看著黑漆漆的夜色,然后沖著沉睡的午夜,堅定地說:“我能紅——”
夜色毫無回應。
“我能紅——”許煜霆繼續說,她把聲音放大了一些。
夜色無動于衷。
“我能紅——”許煜霆忽然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她的聲音一下子刺破了黑暗。
夜色似乎被震動了,過了半天,一個男人非常憤怒地從對面的樓層回應道:“媽的,還他媽的讓不讓人睡了,你神經病啊——”
李立同終于找到了安偉的居所。他住在一個滿是私搭亂建的老舊平房區域,李立同從窄窄的過道擠過去,探頭探腦,好不容易才找到他那間沒有門牌號的房間。
李立同站在門前使勁敲了半天,屋子里才有人應了一聲:“誰啊?”
“開門,收電費的。”李立同說。
“怎么又收啊,不是前一陣剛收過嗎——”屋子里安偉嘟囔著。
好一會兒門才開,安偉頂著一頭雞窩一般的亂發出現在門口,他光著膀子,下面僅穿了一條馬上要掉下來的大褲衩。李立同上下打量著他,好半天,才由衷地嗤之以鼻地說:“你怎么混得這么慘啊——”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個惡臭無比的資產階級啊。”安偉說著扭身進去了。
李立同跟著往里走,屋子里猛地沖出一股古怪的臭味兒,差點把他頂了一跟頭,李立同毫不客氣地順手把門打得大開。
安偉的屋子很小,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張床,一個簡易的衣柜,一張桌子,上面有臺孤零零的電腦,地上用大量喝空的啤酒瓶擺著一個奇異的數學圖形。安偉進屋之后,又縮回到床上。
李立同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的床前,問他:“你怎么老躲著人呢?”
“我就知道有壞人瞄著我呢,怪不得這一陣預感不好。”安偉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說。
“走吧,跟我回公司。”李立同說。
“回公司干嗎,當年不是你們喪心病狂把我趕出來的?”安偉表示他依然很生氣。
“告訴你,我們是發善心,做慈善,怕你餓死,所以才來找你的。”李立同說,“趕緊的,起床,跟我去上班。”
安偉一聽,眼睛在眼眶里賊兮兮地一轉,他一骨碌爬起來,幸災樂禍地說:“哎喲,看來你們遇到問題了,活該啊,你們也有今天。”
李立同一聽就非常直接地說:“我們有沒有問題不打緊,但我們最近一直在幫許煜霆的忙。”
安偉一聽立刻緊張起來,馬上問:“你們想干什么?”
“我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單純想幫她,幫她找業內大佬,找經紀公司,讓她紅。”李立同嬉皮笑臉地說,“只要你回公司,我們就會加大幫助她的力度,這個時代靠單打獨斗紅不起來。”
“你們行嗎?就你們這小游戲公司?”安偉不屑地說。
李立同聽了,踹了一腳床沿說:“你別不知足啊,她有人幫就不錯了,現在這幫選秀的小孩兒,大部分都是節目一結束他們就over了,有幾個能紅的?”
安偉聽了無言以對,他明白李立同說的是實話。
“喂,我說你跟她什么情況?你喜歡她嗎?或者說愛她?”李立同這時又問。
安偉鼻子里一哼說:“我懶得跟你解釋,你理解不了。”
李立同確實不理解,粉絲對偶像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整個上午,李立同一直狂轟濫炸,到了中午時分,他死活拉著安偉去了一個小飯館,安偉那王八蛋雖然一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嘴臉,可等菜一上來,就再也把持不住,甩開腮幫子吃了起來。李立同給自己倒了半杯白酒,邊喝邊笑嘻嘻地看著安偉狼吞虎咽地吃。
一個小時之后,安偉總算停了下來,看著他心滿意足的樣子,李立同問他:“咋著,吃飽的日子不錯吧?”
安偉點點頭,還恬不知恥地打了一個飽嗝,李立同不解地說:“按理來說,你都是游戲大神了,應該掙了不少錢了,怎么還活得這么慘?”
安偉聽了,臉上終于露出愧色,他尷尬地說:“其實本來是掙了不少,可后來又被他們騙走了,比如PTP什么的。”
李立同聽了嘎嘎嘎地笑起來,他心想真他媽的活該,就安偉那種吃涼不管酸的勁兒,對社會一無所知,這個聰明的社會不騙他騙誰?
最終,安偉看熬不過去了,才開出了條件,他說:“小立,這樣吧,讓我回公司也可以,但是還有個事兒你們得幫我擺平,不然我是不敢出門的。”
“什么事兒?”李立同問。
“是這樣,前一陣我把一撥人得罪狠了,他們一直想干掉我。”安偉瞟了李立同一眼,心虛地說。
“干掉你?肉體消滅嗎?你遇到黑社會了?還是欠了高利貸?”李立同一聽倒吸一口涼氣。
“反正都是狠人,我惹不起——”安偉膽小如鼠地說。
“我把你個不爭氣的東西,你到底惹了多少事兒啊?!”李立同不由得喊了一聲口號。
傍晚,李立同告別了安偉,走出那片低矮的平房區時,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一接,一個變形的聲音傳了過來。
“李總,打擾您了,我給您打過電話,您考慮得怎么樣了?”那個聲音說。
李立同一愣,旋即想起是勸他拉出去單干那件事兒。說實話,這個建議他反復想了好幾次,可他相當糾結,他當然覺得現在這個公司前途不妙,可是他能拋下它帶人跑路嗎?那也太不仗義了,另外,他真的有能力獨當一面嗎?他拿著電話,想了想,和顏悅色地對對方說:“謝謝您的來電,我正在考慮,請再給我一點時間,先替我謝謝大家的信任。”
安偉確實得罪了人,證據很明顯。
他每天的活動路線很固定,中午起床之后,就去離家最近的網吧,在那里上網一天直至深夜回家睡覺,中午飯和晚飯都在網吧里吃泡面解決。可不知從何時起,每當安偉走出那片低矮的平房區,一只高科技的機械鳥就會迅速飛過來,沖著安偉發動攻擊。因為鳥頭上裝了攝影機,它能很準確地識別他,它對安偉的攻擊方法很特別,一邊從體內發出“loser,loser”的擬人叫聲,然后就撲過來沖著安偉拉屎。當然,那不是天然的,而是用某種混合顏料做的。
這只鳥看起來不起眼,但卻是用了最先進的撲翼機以及人工智能方面的混合技術做出來的。其攻擊方法也足夠別出心裁,所以效果十分顯著。安偉的心理和肉體都受到了相當大的打擊,他每天都想盡辦法躲開這只鳥,但是那只鳥太聰明了,回回都能準確地找到他,他不斷地逃跑,它不斷地進攻,在雙方的斗爭中,那只鳥不斷迭代著技術能力,擴大追蹤范圍。有一次,當安偉坐上公共汽車,它竟然能跟著飛了一站地,它那毫無顧忌的“loser”的叫聲讓車上所有人都對安偉側目,安偉簡直要趴到地縫里面去了,再沒心沒肺的人也是有自尊的。
根據安偉的說法,這一切都是他在虛擬世界里造的孽。在那個《新大陸聯盟》的游戲中,他予取予奪,任意殺伐,冷酷無情,讓許許多多對手死無葬身之地,他們聯合起來多次復仇,卻次次灰飛煙滅。終于,他們將憤怒轉化到了現實世界,決心對安偉予以現實世界中的報復。他們鼓搗了很長時間,終于想出了這么一個損招,可憐現實中的安偉一點沒有虛擬世界的英雄氣概,完全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他為此憂心忡忡,幾乎到了不敢出門的地步,他堅信,他們早晚會把他干掉。
李立同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幫安偉來擺平此事,誰讓他現在是他們的活祖宗呢。可意外就此發生了,當李立同了解了前因后果后,他最深切的感受是——有趣。這事兒太好玩了,誰想的主意?誰的技術?那種人工智能機械鳥原來只聽說在實驗室里能做成功,沒想到現實中有人能把它實現,看來這些年各方面的科技發展真是突飛猛進。
李立同開始通過朋友打聽這只鳥背后的那些人的背景,這是李立同擅長的。果然,他很快就問清楚了,“復仇的小鳥”是一撥年輕人的杰作,他們也是做游戲出身的,公司名字叫作“星啟航”。李立同打算去接觸一下這幫年輕人,但不能太直接,他琢磨了一個迂回的辦法,讓一個朋友介紹,說他是一個投資人,對公司的項目感興趣,想和公司的CEO見面聊聊。
這個時代投資人是爺,沒有哪個創業公司能拒絕金主,不出所料,對方毫不猶豫就答應見面,地點定在他們公司。
見面那天,李立同八點半就到了。來了之后,只有一個前臺的小姑娘正在吃早點,她把他讓到CEO的辦公室先坐,說可總十點左右才會到公司。李立同在屋中耐著性子閑坐,CEO的辦公桌很亂,后面的書架上放了些獎杯和照片,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是個體育迷。漸漸地,公司熱鬧起來,員工們陸陸續續到了。快十點的時候,公司CEO張小可終于來了,李立同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張小可走進公司后,就有一群人紛紛叫他:“可總,可總,來我這兒一趟,有事兒。”
張小可走進辦公室這一段路花了二十分鐘,臨進門前,李立同聽張小可在樓道里囑咐一個員工道:“別跟那老家伙打嘴炮,他們公司都快死了,等他們一完蛋,市場上咱們就說了算。”
張小可說完,才大步沖進屋子,一進門就熱情地說:“李總吧,抱歉讓您久等了——”
“沒事兒,是我來早了。”李立同趕緊站起來,他抬起頭認真打量著張小可,小伙子干凈,清爽,個子很高,看起來很健康,身上穿了一件國外籃球隊的比賽背心,手里拎著一個滑板。
“今兒有點堵,我滑過來的,我們家就在附近。”張小可解釋說。
“可總是90后吧?”李立同笑著問。
“沒錯,我國外讀的研,剛回國創業。”張小可說。
李立同聽了由衷地佩服,他說:“現在的年輕人真厲害。”
“哪里,哪里,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還得您這樣的前輩多指教!”張小可特別江湖地說。
那天,李立同和張小可聊得非常愉快。小伙子非常會來事兒也相當坦誠,按照他的介紹,他們公司的主營業務和李立同他們大同小異,但其他業務方面有一個特別好玩的——他們在虛擬世界里代人復仇。公司里的年輕人都是狂熱的游戲愛好者,打怪升級是骨子里的本事,因此,他們深深知道,在虛擬世界里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蹂躪有多么痛苦,于是,他們半愛好半盈利地做起了這項副業——集體對付游戲世界里的高手,他們的主要方法就是用計算機系統量化高手們的偏好,然后利用人工智能跟高手們對戰。只是目前的人工智能技術還不能像人一樣不斷地迅速改進,應對各種復雜情況,所以當他們遇到絕頂高手時也常常束手無策。
后來,他們接到了一個case,有一個金主找上門,他在游戲中被一個叫“一生所愛”的欺負壞了,讓他們替他報仇。可是那個高手極端變態,他們在虛擬世界里與他對戰多次,次次大敗而歸,金主氣壞了,決定在現實中實施報復。年輕人在金錢的誘惑下,暫時放下了手中的主營業務,他們購買了最先進的機械鳥,沒日沒夜快速研發,進行了技術上的改裝,最終替金主成功出了氣。
這個相互斗氣的故事讓李立同聽入迷了,這幫年輕人太有想象力了,執行力還超強。狠狠聊了一上午后,張小可把李立同送出了公司大門,告別時,李立同由衷地說,“小伙子,牛!”
“李總,后面還有更牛的呢,現在只是第一步,如果將來金主下決心再投錢,那我們就說不定會有更大的動作呢——”張小可說著笑起來,他的笑容看起來特別陽光。
雨越下越大,這種夏季的暴雨常常來無影去無蹤,帶有一種非理性的色彩,像某首不期而至的重金屬搖滾樂。
劉繼然是接到乘客之后,雨才下起來的。這個單的目的地很遠,沒想到雨越下越大,慢慢地路也看不清了。開了一會兒,他對車后面的乘客說:“大哥,咱們在哪里停一會兒行嗎?”
“行,停吧。”后面的乘客聲音低沉地說。
劉繼然聞言把車停在路旁的一座寫字樓前,暴雨幾乎如同從天上倒下來的一般,一會兒,后座上的乘客感嘆一聲說:“我好久沒來這個城市了,想當年雨也是這么下。”
“哦,您以前來過?”劉繼然搭話。
“是啊,我在這里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乘客說,他頓了頓又說,“我看你的車不錯,你也不像一個專業司機啊。”
劉繼然聽了啞然失笑,說:“您真是好眼力,我是做游戲公司的。”
“這行好做嗎?”乘客問。
“不好做,壓力很大,我長期失眠,所以有時就開車出來散散心。”劉繼然說。
就這樣,劉繼然和乘客聊了起來,一般情況是乘客說,劉繼然聽,可這回劉繼然不知為什么多說起來。他說自己時好時壞,可好可壞,做事雖然看利益,但卻從未出賣過友情。他伺候甲方很到位,打牌、K歌、送禮都是家常便飯,可甲方很少把他當人看。
“聽著真不容易。”乘客善解人意地說。
“其實,這還不算什么。最苦惱的是我老家那邊,我打小就離開了那座大山,父母也早都不在了。我每年給家鄉寄錢,就是為了把當年上學的那個小學校弄得好點,可奇葩的是,小學校一直修不好,我回去一看才發現,村里的人把我捐獻的錢和物都換成酒喝了。真是氣死我了,他們怎么那么不爭氣呢?這是不是就是劣根性使然?他們真的能擺脫貧窮嗎?”劉繼然感嘆著。
雨下了很久,到了后半夜才小下來,到達目的地時,乘客鉆出車門,他是一個瘦高而有點上歲數的人,頭發短而利落,下巴上有一點微微的白色胡須,腰板很直。
“謝謝您,聽我一晚上亂七八糟講了這么多。”劉繼然下了車感激地握住了乘客的手。
“沒事兒,我的職業恰好是飛到全世界聽別人講故事。”乘客溫和地笑著說。
“如果時間再長一點,應該聽聽您和這個城市的故事。”劉繼然說。
乘客搖搖頭,苦笑了一下,他說:“我只有一個悲傷的故事,我最愛的人無緣無故消失在這個城市了。”他說完,拍了拍劉繼然的手,然后在雨后的夜色中匆匆離去。
李立同到達公司時,劉繼然竟然還沒來。一般來說,劉繼然都是早來晚走,如同公司的那個掛鐘,雖然不怎么跟人溝通,但卻一直待在那里俯視眾生。
李立同進了辦公室,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后端著茶在樓道里溜達。他去了幾個辦公室,發現都沒人,到了最后一個辦公室,一推門,只見屋子里黑壓壓的一片人,都擠在一個屏幕前。眾人抬起頭看到他,就一起叫道:“李總,過來過來,CS總決賽,玩得真野!”
李立同笑嘻嘻地湊過去,跟著大家看了半天,其實CS他不熟,現在年輕人喜歡的游戲他玩得很少,他只是單純地愛湊熱鬧。眾人一邊看,一邊議論,有夸獎有咒罵,牛×和傻×齊飛。李立同看了一會兒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既然大家都在玩兒,他也樂得清閑,于是他就拿出一本閑書看,可能是昨天睡得比較晚,他看著看著一會兒就睡著了,還均勻地打起了小呼嚕。
上午十點多,就在李立同瞇瞪的時候,他忽然聽到外面咣的一聲巨響,隨即劉繼然暴怒的喊叫聲傳來,“媽的,公司很閑是嗎?給你們錢是讓你們看人家打游戲的嗎?是讓你們做游戲的!”
他的怒罵聲之后,公司樓道里一片寂靜。李立同能想象得出被抓現行同事們的嘴臉,他忍不住偷笑起來。
半個小時之后,劉繼然拿著保溫杯陰沉著臉走進李立同的辦公室。
“程倩不在?”劉繼然問。
“不在。”李立同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似的說。
“她又去哪兒跟人社交去了?”劉繼然抱怨著坐下來。
李立同沒接話,他知道程倩和劉繼然的關系。半天,劉繼然忽然說:“想聽故事嗎?”
“說吧——”李立同說。
“我有一個朋友是個女的,做一個經紀公司。這個人很拼,工作很勤奮。有一次,她的老板給她安排了一個任務,她說,老板,您放心,等我把孩子生下來,我馬上就辦。”劉繼然說。
李立同聽完,問劉繼然:“老劉,你想說什么?”
“老李,我想說,咱們應該在其位謀其政,做好分內的事兒。你是公司副總,上班紀律那么松散你能不能管管,別那么大撒把,別那么三心二意,好嗎?”劉繼然說著不禁有些激動起來。
李立同聽了馬上就不高興了,他沒想到劉繼然沖他來了。他反駁說:“老劉,誰說我三心二意了?我不一直在為公司的事兒忙嘛。”
“得了吧老李,咱們誰也別瞞誰,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劉繼然氣哼哼地說。
李立同聽了心里更加不高興,一種受冤枉的感覺油然而生,他的第一反應是,是不是程倩又得到了什么消息?有人謀劃跑路的事兒讓她知道了?她可是公司里無所不知的包打聽,女人的信息觸角是男人望塵莫及的,這是她們在進化中習得的本事。
“老劉,說話是要有證據的,”李立同說,“既然話說到這兒了,我就想問你一句,你最近在搞什么呢?大家可都蒙在鼓里呢。”
劉繼然聽了,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養生茶,他說:“放心,我不會賣了這個公司,也不會跑路的,我是最后一個死在這個公司里的人。”劉繼然邊說邊琢磨,是不是程倩又說了什么,公司里最真實的情況只有她才知道。
那天劉繼然和李立同并沒真的沖突起來,他們都適時地控制住了自己,但也都清楚,兩人都說出了憋了很久的話。
李立同跟張小可接觸了幾次,他對這小伙子印象相當好,他直接,有朝氣,有一股特別想把事情做成的勁兒。后來,他還從張小可那里得知,這撥年輕人背后的金主是一個新崛起的投資人,他的名字叫喬其。有關喬其的八卦傳說簡直太多了,據說,他海歸出身,周圍美女如云,戀情異常狗血。他做投資時思維縝密,各種穩準狠,既能連蒙帶騙,也能巧取豪奪,對于風險和利益有著天生的直覺,回回刀口舔血之后能全身而退。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酷愛打游戲,打不過還常常找人去報復對方。這件事兒已經成了游戲世界著名的笑柄,他這個人的缺點和一個投資人應該具有的理性形象完全不符。
由于看好張小可的公司,李立同后來真的給他們介紹了幾個投資人。張小可很感激李立同,幾次邀請他列席公司內部會議。在會議當中,李立同得知喬其打算進一步行動,他準備加大投資讓年輕人們研制一種“機械鳳凰”——基本原理就是模仿那個機械鳥,只是這回要做一個更大更輝煌的產品。
“為什么,他做鳳凰干嗎?”李立同十分不解。
“怎么說呢,喬總吧,特別有想象力——”張小可也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笑著說,“報復什么的,喬總不過是興之所至,其實對他沒那么重要,喬總更喜歡別出心裁。”
“原來如此。”李立同點點頭。
不過,喬其異想天開的想法卻讓“星啟航”公司陷入了爭論,張小可他們這幫人原來都很現實,他們創業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能發大財,實現財務自由。可是公司做得一直不順,如同李立同的公司一樣,他們做了很多產品卻都無人問津,所以當遇到喬其這樣的金主時,他們都覺得未來有希望了。可沒想到的是,金主竟然提出要做鳳凰,這種事兒看著就不掙錢,大家為此疑竇叢生,而且,那個攻擊安偉的機械鳥本就是他們買來的實驗版產品,將來如果要迭代做成鳳凰,公司勢必要轉型,找新人,重新學習,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在有關鳳凰項目的研討會上,大家各執己見,結果吵得亂七八糟。這種事兒僅僅是說起來好玩,可好玩頂個屁用,沒有商業回報的奔跑是要死人的,只有傻×的理想主義者才會這么去做。大家越說越分裂,從天亮互到了天黑,最后他們竟然討論起什么是理想主義,他們后來忍不住問列席會議的李立同,李哥,你們老范兒的人愛說這個,你說說看。李立同想想回答道,所謂理想主義有兩點,第一,是相信世界可以被改變;第二,是相信世界可以被你改變。大家聽了就都沉默了。
晚上八點多,張小可最終拍了板,他對屋子里垂頭喪氣的人們說:“媽的,這件事兒咱們必須去干,為了錢,我們必須奔向無恥的理想主義,不管對手公司是否會形容我們是業界的綠茶婊,不管全市場會不會擠對我們是機械瘋狂癥患者,我們也必須干,這就叫作逼良為娼。”
李立同逐漸與年輕人熟絡起來,他們還時不時一起打游戲。
李立同雖說是做游戲的,但是他對游戲的熱情早就在工作中消磨光了。可是,當他和年輕人在一起時,居然還能被他們的熱情所喚起,他們一起鬧騰、罵街、喝酒,這不禁讓李立同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但是,他們之間也有顯著的不同,比如這幫程序員就從不看綜藝,李立同偶爾提到幾個不錯的節目,他們全都嗤之以鼻。他們認為在綜藝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擺拍,都是有劇本的,都是假的,認為只有腦殘才看。可是,李立同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哪個時代都有夢想,綜藝節目就是這個時代的烏托邦。
為了能徹底解決安偉的問題,李立同向張小可提出能否在合適的時候見見喬其,張小可爽快地答應了,但是說喬總比較忙,可能不好約,得等等。果然,張小可幫李立同約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直到有一天晚上,李立同剛下班回家,張小可才突然告訴他,哥,您有空嗎?喬總今晚行。
李立同立刻趕往約會地點,喬其沒約在什么高大上的會所,而是約在了一個橋邊,那座橋橫跨一條河,河兩邊都是咖啡吧、酒吧之類的地方。李立同很快到了,河畔游人如織,燈紅酒綠,李立同走到橋邊,就看到一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穿著西裝革履在那里站著,他連忙小跑著過去,嘗試著問:“你是喬總嗎?”
那個小伙子看到李立同一邊搖手一邊說:“我不是喬總,我是他的保鏢,您是李總吧?”
李立同點點頭。
“您跟我走吧。”小伙子說。
他領著李立同沿著河邊走了好一陣,才在一個人聲鼎沸的酒吧前停下,然后他開始打電話,好半天才說:“喬總馬上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戴著眼鏡、瘦瘦小小、看起來相當斯文的家伙特別狼狽地走了出來。他手里拎了一條西褲,上身西裝,下身就一條大褲衩。他把西褲扔給保鏢,然后對李立同笑著說:“李總是吧?”
“是是,你是喬總吧?”李立同笑容可掬地打著招呼。
“是,我是喬其。抱歉啊,屋里一傻×喝多了,吐了我一身。”喬其說,然后豎起大拇指,向后指著,“這是一著名的livehouse,今兒演朋克,怎么著,李總有興趣進去看看嗎?”
“不了,不了——”李立同連連擺手,“歲數大了,怕亂。”
“那好吧,咱們找其他地方聊。”喬其說。
喬其大大咧咧帶著李立同在河邊溜達著,保鏢在后面尾隨著,喬其輕車熟路,最終把李立同領到了一個安靜的咖啡吧,兩人就在露天坐下來。
與李立同印象中所有大老板的風格都不同,喬其就不倫不類穿著大褲衩坦然坐著,他一點不矜持,甚至還有點自來熟,由于兩人都知道彼此的目的,所以很快就直奔主題。
“李總,聽說,你對鳳凰那個項目感興趣?”喬其問。
“是的,那個項目太有想象力了。”李立同說。
“太好了,我就想找同行者呢,找幾個有點理想主義情懷的人,你知道咱們這個城市的投資人都太市儈,上來就問我收益怎么算。”喬其說,“他們就不想想,當一只、兩只、漫天的鳳凰能在這個城市飛翔起來,那是多么偉大的景觀,收益算個屁啊——”
“那是,那是。”李立同笑著應和著、琢磨著。
“我希望和人合資,但是也希望合作者有點層次,先別想錢,咱先讓這東西飛起來,一旦它一飛起來,錢肯定來。”喬其說話非常直接,這個事兒的優點缺點三兩句就說明白了。
李立同聽了,覺得喬其這個人相當性情,他想了想,也比較直接地說:“喬總,合作的事兒咱們盡可以商量著來,但之前我有一個小請求。”
“李總,你說。”喬其說。
“你能放過安偉嗎?”李立同說。
喬其一愣,問:“安偉是誰?”
“哦,就是網上那個叫作‘一生所愛’的家伙。”李立同說。
喬其一聽連連搖頭說:“哦,他啊,那個王八蛋啊,不行,不行,我先得折磨他一下,我就想看看他怎么難受。”
喬其說著抬頭看了一眼李立同,發現他有點尷尬,瞬間又嘻嘻笑起來說:“當然,除非李總你真的打算投資,那我就可以放他一馬。”
李立同一聽樂了,覺得喬其這人確實拎得清,此時,他靈機一動,說:“哎,對了,喬總,要不我送你一個禮物吧,咱們以物易物,你看看能不能換那個王八蛋?”
喬其一聽,眼睛里立刻放出了光,看得出他對這種不靠譜的事兒特別感興趣。
那天午夜鏡中的景象讓許煜霆久久難以忘懷。她后面幾天上班時都神不守舍,控制不住反復回想,她覺得自己真的有希望,早晚能從這日常的深淵里拔地而起。
她還想起鏡中有個一閃而過的峽谷,峽谷的入口有一塊巨石高高地矗立著,石頭上面似乎寫著一句話,但有點記不清了。她去網上查,結果還真找到了,那個峽谷在現實中存在,它不算太遠,就在城市的邊緣,石頭上那句話叫作“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許煜霆主動約了李立同,邀請他周末一起去郊外玩,李立同馬上就答應了。
周末,他們一起從城市出發,來到遠郊的山區。那是一個國家級的山地公園,他們把車停在停車場,然后背著背包,步行進入公園。他們沿著河灘走了一段,地勢漸起,河道慢慢變窄,再翻過兩段巨石迭起的坡道,河水掉頭而下,而右邊則出現了那塊鏡中的巨石。
“哥,這就是我在鏡子里看到過的。”許煜霆興奮地說。
李立同笑笑,說:“旅行介紹上也能看到啊。”
峽谷很窄,入口就像一條縫一樣,許煜霆和李立同一前一后走進去,峽谷兩旁的山石壁立千仞,抬起頭能看到窄窄的一小片天空。他們試探著沿著一條清晰的小路往前走,走了一會兒,許煜霆忽然一晃悠,她哎喲地叫了一聲,李立同連忙去看,發現許煜霆只是腳崴了一下,其他的都還好。兩人繼續往前走,許煜霆主動拉住了李立同的手。
夏末正是郁郁蔥蔥之時,李立同邊走邊想,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簡單而愉快的體驗了。兩人隨便聊著,許煜霆開始講小時候的事情,家、父母和小伙伴,正說著,一陣疾風毫無防備地穿過山谷,許煜霆趕緊去捂頭上的帽子。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半空中忽然傳來一陣極其洪亮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如同金石相撞,尖銳無比,鏘鏘鏘,接著一個巨大的影子從兩人的頭上一飛而過,沖天而去。許煜霆一下子撲到李立同的懷里,李立同下意識地抱住她,等那陣風過去,兩人才抬起頭向天上望去,可是藍天悠遠,連一絲白云都沒有,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般。
李立同低下頭,看到許煜霆青春靚麗的臉,忍不住輕輕吻了一下。
許煜霆抬起頭,笑著用手指戳戳李立同早已變得粗糙的臉,問他:“你在干嗎?”
李立同笑而不語,他只是覺得青春永遠是無敵的。
“哥,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了,我站在一個超大超美好的舞臺上,載歌載舞。哥,我肯定能紅。”許煜霆這時發自內心地說,她的眼圈還一下子紅了。
李立同笑笑,沒說話,許煜霆跟他提過很多次那個鏡子,但是他怎么可能相信呢,那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兒的白日夢罷了。可他又不忍破壞,他捏著她的手,琢磨了半天才問許煜霆:“妹妹,紅真的很重要嗎?如果不紅,你還可以做其他的事兒啊。”
“哥,紅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不紅,我活著都沒什么意義。”許煜霆特別認真地說。
李立同看著許煜霆大大的眼睛中那種堅定的眼光,欲言又止,他想,誰都年輕過,年輕時都有不切實際的夢想,可她一定不知道,絕大部分普通人即使拼盡全力也只能過一個最普通的人生罷了。
他們繼續相擁著往前走,李立同非常享受這一段時光,他知道它不是真的,但他寧愿停留在這樣的時光里。中午時分,他們在峽谷中的一塊石頭旁坐下來,他們一邊吃著面包、喝著礦泉水,一邊聊天。
許煜霆又講起了她過去的事兒。她來自南方的一個小城市,家境平平,父母是工薪階層。選秀那年,她才十八歲。一開始,她沒敢告訴父母,可是沒想到她一步步沖上來,知道她的人越來越多,到了省里決賽的時候,她就跟家里說了,她的母親于是通知了小區里所有認識的人,鄰居們都歡欣鼓舞地為她投票,最終,她在那次比賽中獲得了第三。她的成功為家里掙足了面子,她就沒見過她那個要強的媽那么高興過。
可是后來到了全國總決賽,她才發現這種選秀根本不是她這種平民子弟玩得起的,她家既沒有關系也沒有錢,她非常合理地止步于前十名。也就是在那次比賽中,她明白了,其實前三名都是定好的,其他人只是群演罷了。可她不服氣,選秀的過程當中也有很多老師和同齡人鼓勵她,他們都說事在人為。選秀結束時,她已經決定去參加下一次選秀,她深深體會到了關系的重要性,于是努力跟所有人搞好關系,告訴其他選手自己能寫歌,有活兒一定找她,大家都熱情地表示一定會找她合作,共創未來。
選秀結束后,她非常努力,幾乎什么活動都參加,但是,毫無懸念地,她的關注度迅速下降,雖然她后來又參加了很多次各種各樣的選秀,只可惜每況愈下,她的名次一次不如一次。為了應付這個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她只好開始找工作,平時還兼職做直播。還好,令她感到溫暖的是,依然有一小部分粉絲挺她,有一次在商場唱歌的時候,有兩個老粉絲特意過來看她,當然,還有安偉那種默默關注她,一直不離不棄的。困難時,她也曾打過退堂鼓,但她不可能再回到家鄉的那個小城市了,她當年的高中同學現在娃都很大了,可她什么都沒有,怎么回去呢?
許煜霆還告訴李立同,她爸老實本分,她媽就特要強,總是跟別人吹,自己的女兒在這個城市混得如何如何好,是明星,鄰居們也相信。可是每回父母來這個城市看她,她爸都偷偷給她塞錢,讓她租好一點的房子,而她媽來了從不問她有多難,她覺得她媽是不敢問,怕難受,她就給她收拾屋子。
從峽谷回來后,李立同夜不能寐,許煜霆的故事讓他五味雜陳,他沒想到這個表面上看起來可愛快樂的姑娘會那么艱難。他不禁又想起那個一直無解的問題,普通人真的能改變命運嗎?普通人的努力真的管用嗎?顯然,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還是決定幫助許煜霆,因為他壓抑不住地喜歡她。
在有關喬其的各種段子中,其中有一類是說他喜歡文藝以及各種文藝類的女孩兒,他和她們的狗血故事一直是這個城市茶余飯后永恒的八卦。那天晚上,李立同跟喬其聊天時就忽然想起了這一點。
李立同給喬其送去了禮物,其實很簡單,就是許煜霆的幾個吟唱小樣。那幾個小樣是許煜霆自己在房間里錄的,一把吉他加清唱,歌兒的題目很民謠,有一首叫《出來》,有一首叫《在海邊》,還有一首叫作《你為什么天天不洗臉》。
喬其一直沒有理李立同,李立同估計他比較忙。他過了兩天才回復他,說,我在國外看個項目;又過兩天,喬其又說,在機場,聽音樂,還發了一張喝啤酒的照片給他。
兩周之后的一個晚上,李立同正在家里看一檔青春選秀的綜藝節目,喬其忽然給他發微信,約他出來坐坐,李立同問在哪兒,他說,你來河邊吧。
初秋的傍晚,暑熱漸退,涼風習習。李立同到了河邊的酒吧時,已經晚上十點多,在約定地點,他一眼就看到喬其坐在一個酒吧的外面,由一幫美女簇擁著,正在浪說浪笑。喬其看到了他,示意李立同在旁邊另一家露天咖啡吧坐下,一會兒他走了過來。
“喬總好興致啊。”李立同笑著說。
“嗨,人生得意須盡歡唄。”喬其說著點上一支煙。
一會兒,咖啡上來,李立同端起來喝了一口,這時,喬其說:“李總,你的禮物我收到了,特別棒!”
“哦,真的嗎?那幾首歌行嗎?”李立同問,他以為喬其把這事兒忘腦后了。
“當然行了,現在市面上這種特純的東西太少了,它有我們年少時的某些元素,你懂吧,李總,它不裝,就像,就像,那種第一次心動的感覺。”喬其說。
李立同一聽就笑了,說:“哎喲,有意思啊,喬總第一次心動是什么時候?”
“那是我上初中的時候,特別喜歡我們班的一個女生,但是很少說話,每天早上上學時能在校門口的自行車棚里碰見,我們倆偶爾會相視一笑,那感覺太美好了。當然,最讓我心動的,還是第一次偷別人自行車將要走出校園的那一刻——”喬其說完,兩人一同哈哈大笑起來。
喬其那天晚上聊興很濃,看得出他很高興,李立同一問,果然是他投的一家公司終于要上市了。喬其說起往事,自己年少時喜歡文科,卻偏偏學了數學,家中明明有礦,卻偏要自己創業搞研發,頭破血流之后還是家里替他買了單。后來,他無奈之下,只得去家族企業上班,就在干得風生水起之際,他又只身出來搞投資了。
“我常常想起古希臘的三大悲劇,那里有個殺父的主題。李總,你說,這人是不是總是有一種反叛自己出身的傾向呢?”喬其抽著煙,仰望夜空說。
“喬總,我們是普通市民出身,如果有你那種家庭,我們才不反叛呢——”李立同笑著說。
喬其點頭,他又問李立同:“對了,寫歌的那個人是誰啊?”
“我的一個朋友,曾經是選秀明星,人很漂亮。”李立同說。
喬其聽了眼睛一亮,“這樣吧,李總,我來捧她,幫她找經紀公司做她。”他說著,指著隔壁酒吧那幫已經自顧自喝得很高的女孩兒說,“就她們,只能睡。”
李立同聽了豎起了大拇指,笑著說:“沒想到喬總這么懂音樂,真是品位不俗。”
喬其在李立同的吹捧下,更加高興,他接著說:“我年輕的時候有一陣超級迷戀搖滾。那時我有個很要好的女友叫作龍麗,她特別愛喝大酒。每回喝完,總說能看到鳳凰,那一陣我們都想當藝術家,兄弟我也曾有過一顆文藝心。可惜,那條路我沒走下去,可她一定要堅持,我們后來分道揚鑣,那個鳳凰就是為她做的,也是為了我自己被埋葬的青春夢想——”喬其說到這兒,一時顯得相當憂傷。
好一會兒,喬其才恢復正常,他又點上一根煙,然后問李立同:“李總,你何時可以加入進來?”
“嗯,我正在考慮,得權衡一下。”李立同說,心中一陣發虛,他哪里有資金投這個不靠譜的項目呢。
“那個‘一生所愛’是小事兒,放了他,如同放個屁一般,我不過是置氣而已。我也知道,在那個虛擬世界里,人家是天才,咱們就是土鱉。”喬其笑著說,顯得特大度特明白。
午夜時分,喬其和李立同告別。他的司機載著他和一車女孩兒離開了,李立同在大街上孤獨地走著。夜,是那樣的輝煌又那樣的安靜,如同閃耀的夢境,有一輛車從他身邊滑過,李立同覺得那輛車好眼熟,很像劉繼然開的那輛車,可是劉繼然怎么會出現在午夜的街頭呢?不遠處,一群青年男女正在高聲嬉笑,李立同看著他們,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夢想,但是當他想仔細回憶一下,卻發現完全想不起那時的夢想到底是什么了。
雨再次下了起來,這是一個多雨的夏季,似乎比往年多了兩三成雨水。
好不容易回到家,李立同感到特別疲乏,他簡單洗了個澡,就癱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屋子里冷冷清清的,李立同也沒開燈,就摸黑聽著窗外的雨聲。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李立同明確地感覺到自己變得越來越孤獨。年輕時,他酷愛社交,不管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能聊起來,什么樣的飯局都參與,曾是同學中著名的“交際草”。可漸漸地,大家都人到中年,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一攤事兒,他也變得萎靡起來,飯局能推就推,各種關系慢慢就疏遠了。
這種晚上回來空腹挨餓的日子,他已經過了好久,某一天,他開始問自己,怎么就弄成一孤家寡人了呢,人為什么活下去?這種問題他之前絕不會想到,要是別人問他,他還會覺得那人是神經病,可是現如今,他卻不得不問自己,關于職業關于生活,未來要走什么樣的路,他能去哪兒。
李立同又想起許煜霆。在峽谷中兩人擁抱的那一刻是那么難忘,這是他多少年來第一次怦然心動。他在虛幻中感到真實,在真實中感到虛幻,他不問這是真是假,這是他在生活中學到的次佳策略。對于許煜霆,他很矛盾,肥肉到嘴邊了誰都想吃,她青春的肉體一直強烈地吸引著他,畢竟他是個男人。但是,他還有公司,有幾十人要吃飯,他必須考慮公司的利益,如果吃掉許煜霆,會對安偉和公司有什么影響?
許煜霆一如既往,她照常上班,見了李立同還是若無其事甜美地打招呼,每天下班之后就回家做直播,沒直播的時候就跑步、擼鐵。
兩個人誰也沒理誰,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幾周之后,早上李立同剛一上班,就收到許煜霆的微信,她問他:“哥,晚上沒事兒吧?”
李立同回答她:“沒事兒。”
“來我家,一起看《搖滾樂的夏天》吧,周末了。”許煜霆邀請。
“好的。”李立同愉快地答應,這個綜藝他一直在追。
傍晚,李立同來到許煜霆的家,許煜霆正忙活著做飯。她先蒸了些米飯,又炒了一個素菜,然后把紅紅綠綠一堆菜切了熬湯。那些菜本來挺好看的,可是熬了一會兒就面目全非,快熟的時候,許煜霆拿著一個湯匙嘗了一下,然后一咧嘴,李立同接過來一嘗,那個難喝。
“得了,我來吧,一般人受不了這個——”李立同笑著說,許煜霆在旁邊掐了他一下。
李立同也好久沒做飯了,可鼓搗了一會兒,流程就熟練起來,畢竟他過了很長的一段家庭生活。他炒了一個木樨肉,又炒了一個芹菜肉絲,許煜霆嘗了嘗,眨眨眼睛說,不錯啊——
那天晚上真的很愉快,兩人擠在許煜霆那張擺滿了雜物的餐桌上吃飯,還開了一瓶不那么便宜的紅酒。《搖滾樂的夏天》是李立同特別愛看的,那些樂隊的好多歌既讓他熱血沸騰,也讓他深刻地思考。許煜霆也看得大呼小叫,常常不自主地跳起來跟著音樂蹦,節目一半的時候,一個三姐妹組成的樂隊上來了,她們改編了一首流行歌,三個女孩子太有才華了,把那首歌改得光輝燦爛。演唱完畢之后,李立同和許煜霆都呆了,兩人忍不住狠狠擊了一下掌,許煜霆激動地說:“哥,我就要當這樣的歌手,唱出自己最想唱的歌。”
“我支持你!”李立同大聲說。
節目結束時,一個叫作新褲子的樂隊上來,他們演唱了一首歌叫作《沒有理想的人不傷心》。那首歌唱得蕩氣回腸,撕心裂肺,許煜霆聽得特別帶感,她一回頭,看到李立同竟然哭了。李立同一時有點不好意思,他拿起面巾紙迅速地擦擦,想掩飾一下,許煜霆馬上坐過去,伸出手摟住他,她把頭枕到他的肩上,兩個人什么話也沒說。
李立同慢慢平靜下來,他眼睛紅紅有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有點老了,愛動感情。”
“沒事兒,哥,你比在公司里更像一個人。”許煜霆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問,“哥,我怎么沒聽你說過嫂子?”
“她在國外陪著孩子上學,都五年多了。”李立同淡淡地說,“一開始我還時不時過去看看,但是后來就覺得費時費力,去的次數也就少了。”
許煜霆嗯了一聲。
“說實話,我早就明白這種兩地模式不是好事兒,一直在想怎么解決。前一陣與兒子視頻,兒子沒心沒肺說漏嘴了,我才知道她已經有別人了,她這輩子做什么事兒都比我早一步。”李立同無可奈何地笑笑。
“那你未來怎么辦?”許煜霆問。
“不知道,我現在就懸在這兒了,是在這兒掙錢,還是去那邊團聚,到底選哪個?可在這邊就真能掙到錢嗎?去那邊就真能挽回那個家嗎?”李立同說著伸出雙手搓著自己的臉,這是他心底最深的難點。此時,許煜霆湊過來,用手一下又一下輕輕拍著他,李立同忽然轉過身,一把抱住許煜霆,他把手伸進許煜霆的衣服里,許煜霆并沒有阻攔,只是低低地啊了一聲。可是半途李立同的手還是停住了,他的腦子里不爭氣地又出現了安偉那張驢一般的長臉。
許煜霆一直用大大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是在問他怎么了。
李立同搖搖頭,有點泄氣地說:“安偉怎么辦?”
許煜霆聽了,不在意地一笑說:“別告訴他不就完了?”
李立同沒作聲,許煜霆輕聲在他耳邊說:“哥,你對我太好了,我怎么也得感謝你一下。”
李立同沒接話,許煜霆繼續誠懇地安慰他說:“哥,你別有心理負擔,要不,我哪天去感激一下安偉唄。”
李立同聽了許煜霆的這句話,心里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心想,這果然是一場游戲一場夢,許煜霆的現實讓他相當失落,他覺得自己這半輩子白活了,還不如小女孩看得開。
可半天,他還是抵擋不住許煜霆青春肉體的誘惑,投降了——
那天晚上的情景讓李立同久久回味,他承認他確實心動了,但也明白那就是交換。雖然李立同在生活中歷練多年,逢場作戲的時候也不少,可那種純粹的青春的肉體的沖擊,還是讓李立同迅速潰不成軍。李立同知道那就是人性,即使人們明白面前就是一個坑,但是那種陷阱的芬芳卻總是讓人情不自禁地跳下去。
令李立同沒有想到的是,報應很快就來了。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李立同正在辦公室里忙碌,忽然聽到公司前臺一片吵鬧,一分鐘后,前臺的小姑娘有點慌張地走進來,對他說:“李總,有個叫安偉的找您,要死要活的。”
李立同聽了一愣,他心想,怎么會是他的?他對前臺小姑娘說:“行,讓那個破落戶進來吧——”
話音未落,門就砰地被撞開了,安偉氣沖沖地沖進來,嘴里喊著:“誰他媽的是破落戶,你才是呢。”
小姑娘驚懼地看著他們,李立同揮揮手,小姑娘趕緊溜了。李立同上下打量著安偉,他還是一身皺皺巴巴的T恤大褲衩,頭發亂蓬蓬的。李立同走過去先把門關上,然后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他喝了一口茶,悠閑地問他:“咋的,哪陣風把您刮來了,想來上班了?”
“上你媽的班——”安偉喊了一聲口號,他走過來,指著李立同的鼻子問,“你說,你為什么玷污她?”
李立同瞥了一眼辦公室的門,確認關好了,然后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地反問:“我玷污誰了?”
“你他媽的別裝了,她去找我了!”安偉痛心疾首地說,孫子那樣都快哭出來了。
李立同聽了心里不禁罵了一聲,心說,現在這些小女孩想得出也干得出,執行力還真他媽的強,但他依然裝作沒事兒人一樣說:“她跟你說什么了,你們倆干什么了?”
“她跟我什么都說了,但我拒絕了!”安偉吼道。
李立同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覺得這個結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無奈地笑笑說:“兄弟,真沒想到,你一輩子都是個白蓮花啊——”
安偉聽了李立同無恥且輕描淡寫的話,更加怒不可遏,他探過身,隔著辦公桌一把抓住李立同的西裝領子,可李立同就那么坐著,他冷靜地看著安偉亂糟糟的頭發、充滿血絲的眼睛和由于憤怒而扭曲的馬臉,表情很無辜地說:“兄弟,我是在幫她啊。”
“有你這么幫的嗎?這不是乘人之危嗎?”安偉大聲說。
“話不能這么說——”李立同說著站起來,“我為她做事,她感謝我,這是你情我愿,我們是在交換,你心目中的女神到底是什么樣子,你不清楚嗎?她可比你懂事兒多了。”
“不準你那么說她。”安偉大喝一聲,然后抓起桌上的茶杯一下子潑在李立同的臉上,茶水帶著茶葉一點沒糟蹋,全都潑在了他的臉上和身上。
李立同沒想到安偉有膽子這么做,但依然沒有急,他看著安偉,拿出那種多年練就的唾面自干的本領說:“兄弟,這就是一檔子生意啊,你有必要著這么大急嗎?”
安偉死死地盯著他,可手卻慢慢有點松了,李立同知道他除了匹夫之怒,沒什么后手,而且他也懂,只是比一般人更幼稚更不愿意相信罷了。
李立同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無恥的笑容,他繼續循循善誘地說:“我告訴你,我現在是她覺得最有用的人,是救星,是最后一根稻草,她感激我,給我回報是正常的,這叫投桃報李,千百年來,大家都這么干。”
安偉聽到這兒,手終于松了,他一下子坐到辦公桌面前的沙發上。李立同低下頭看著他,繼續語帶諷刺地說:“在這個城市,她這樣的女孩有很多,她們一直在尋找救命稻草,但她們不知道誰是那根稻草,所以只能不斷地嘗試。可惜,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因此,她們每次都必須付費!”
安偉完全無語了。李立同這才抽出幾張面巾紙來擦臉上和身上的茶水,辦公室里的氣氛慢慢平靜下來。半天,李立同重新坐下來,他心平氣和地對安偉說:“兄弟,回來吧,如果你想幫她,就回來入職,這是最現實的一條路。”
安偉走了,李立同孤獨地坐著,深深地為自己的無恥以及許煜霆的無奈感到難過。他打開手機,翻到許煜霆發給他的一張照片,在那張照片中許煜霆一身粉嫩,快樂地笑著,顯得非常卡哇伊,李立同想起一個詞,叫作好嫁風。許煜霆看起來就是這樣的女孩兒,可她的內心真的和她的表面一致嗎?她們的欲望誰說不是深淵呢,還是她們本身就是深淵?
喬其最終放過了安偉,那只機械鳥沒再出現,一天,兩天,三天,直至一個星期,安偉解放了。
在那天沖突的最后,李立同力邀安偉重新加盟公司,他很有骨氣地拒絕了。然而,他回去之后沒過兩周就了,主動答應來上班。他不傻,知道什么叫作現實。
安偉來上班那天,李立同早早就到辦公室等他。他出現時,頭發依然亂蓬蓬的,但好歹穿了一身廉價西裝。李立同站在門口迎接他,上下打量著他說:“哎呀,不錯啊,你還知道穿身西服來。”
“切——”安偉還是仰著頭看天,似乎依然站在道德高地上。
“記住,來了就好好干,別像年輕時那樣不著調。”李立同語重心長地對安偉說。
安偉聞言,白了他一眼,然后說:“瞧你說的,我也幾十歲的人了,哪兒還會那么不懂事兒的。”
李立同聽了愉快地笑起來,他打電話叫來行政秘書,對她說:“你帶安經理去買一套合身的西服吧,他這套行頭太丟公司的人了,錢從他的工資里扣。”
不久,一個娛樂界的大消息在這個城市流傳起來,某個著名選秀停辦兩屆之后再次啟動,為了讓這次活動辦得有聲有色,節目的宣傳做得鋪天蓋地。許煜霆毫不猶豫地報名參加了,她覺得這是她的宿命。可是,她報名參賽的消息陰差陽錯地讓吳菲的一個助理知道了,她當一個笑話跟吳菲說起來,說有個老回鍋肉還要出來蹦跶。吳菲聽了許煜霆的名字,想起上回結的那個梁子,一口氣就頂上來了,而且前一陣她跟喬其吃飯時,得知喬其竟然還跟她有聯系,他還夸她歌寫得好,兩件事兒一加起來,吳菲心里就不禁罵了街,她心說,奶奶的,這回姐一定給你好看!
幾天后,許煜霆一覺醒來,發現網上炸了,她的各種負面消息撲面而來,什么“選秀老將歡場新兵”“一個介入八個”“回鍋肉也有春天”,反正各種聳人聽聞的標題都是關于她的。她的一些陳年往事被扒了出來,都是和各種各樣的男人在一起,有歌手、選秀明星、二三線演員,還有小老板,一句話,她被描述成一個著名的城市爛貨。誰也不知道從哪里來了那么多水軍,瘋了一般在社交媒體上罵她,她的手機每天還會收到無數條短信,有謾罵的,有問候的,也有要采訪的。最奇葩的是,選秀制作單位知道了這件事兒,他們馬上興奮起來,此事是一個上天送來的大瓜,他們的節目好久沒受人這么關注了,這回可得抓住機會,他們于是各種推波助瀾地跟炒,使得八卦事件盡人皆知。他們的如意算盤是,把這事兒炒熱,然后讓許煜霆參賽,在比賽中再以正義的名義把她淘汰,這樣既能體現節目高潔的品格又能博取最大的熱度,一箭雙雕,多聰明!
許煜霆最初是蒙的,她四處打聽她到底惹著誰了,可是沒人給她答案,人們就是肆無忌憚地欺負她。她只好忍著,可是越忍人家罵得越兇,她被氣哭了好幾次,有的老粉絲建議她去起訴,告那些誹謗者,可是,她告誰呢?怎么告呢?兩周之后,溫順乖巧的她終于被逼急了,她決定單槍匹馬奮起反擊。她請了幾天假在家待著,不吃不喝就在網上跟所有罵她的人對罵,沒想到這個職業扮可愛、說話慣于甜膩膩的女孩子能爆發出那樣的能量,她每罵必復,不是罵得比對方還難聽,就是罵得比對方更喪心病狂,許煜霆忘我地跟水軍們奮戰著,睚眥必報,當一個社會的惡毒把一個人逼急了之后,惡毒早晚會加倍奉還。
罵戰在網絡上引起軒然大波,許煜霆和水軍們最后約戰要當面PK,她單挑對方無數人,他們激烈互罵,并且表現得不共戴天,這個社會在互相傷害方面真是做得出類拔萃。
這天上午十點多,李立同正在辦公室處理事情,電話響了,劉繼然在電話那頭說:“老李,有空過來一趟唄,程總在我這里。”
李立同放下電話就過去了,推開門,程倩坐在劉繼然對面的沙發上,李立同坐到程倩旁邊,問:“啥事兒,兩位?”
“老李,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劉繼然問。
“當然是好消息。”李立同說。
“好消息是,據反映,安偉那個王八蛋還挺管用的。”劉繼然笑著說。
“哦,是嗎?有效果?”李立同問。
“確實有效果!測試部和策劃部都跟我說了,新請來的安經理相當好使,他提了兩個新方案,客戶跟喝了迷魂湯似的瞬間通過了,沒任何阻礙。”劉繼然喜形于色地說。
“哎喲,那太好了,我算沒白搭工夫哈。”李立同也高興起來。
“可不是?這事兒你首功一件。”劉繼然說。
“那壞消息呢?”李立同問。
“壞消息還是跟安偉有關,他的那個許煜霆出事兒了。”劉繼然接著說。
“什么情況?”李立同表示莫名所以。
“你看看。”劉繼然說著遞過來幾張A4紙。
李立同接過來一看,都是打印出來的一些社交媒體上互罵的截圖。
“啥意思?”李立同問。
“小許好像要參加選秀,不知道為什么跟人家罵起來了,我們也才知道。”劉繼然說,“這小姑娘怎么罵得那么難聽,她平時看著可挺乖巧的啊。”
李立同低頭看著那些污言穢語發愣,材料中還有一些模糊的照片,大概是許煜霆跟不同男人在一起,其中有個小伙子比較帥,他似乎覺得有點眼熟。
程倩這時說:“有一回,我在洗手間,那天因為肚子疼就多待了一會兒,后來,一個女生進來了,我聽她在發語音,滿嘴臟話,罵得那個難聽,我聽得實在不好意思,都沒敢出去。你們猜那是誰?”
“是誰?”兩個男人問。
“許煜霆——”程倩說。
那天,李立同和劉繼然為了許煜霆的事兒議論了好久,李立同心里真的有點埋怨許煜霆,覺得這小女孩兒真的有點作,太愛惹事兒了。
李立同走后,屋子里安靜下來,劉繼然點上煙,也給程倩點了一根,兩人抽了一會兒,程倩拿出手機,她劃出幾張女孩兒的照片,向劉繼然晃晃說:“這幾個女孩兒怎么樣?”
劉繼然瞟了一眼淡淡地說:“還不錯。”
“要不要見見?”程倩問。
劉繼然搖搖頭,意興闌珊地說:“算了,我適合一個人生活。”愣怔半天之后,他又自言自語地說,“人生太痛苦了,人生有意義嗎?其實人生毫無意義。”
程倩關切地看著他,凝視良久,她伸出一只手蓋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問道:“你需要看心理醫生嗎?”
劉繼然聞言吐了一口煙,笑起來說:“放心,我又不會死。”
程倩點點頭,煙快抽完時,她又問:“你什么時候走?”
“下周。”劉繼然說。
“何時回來?”程倩問。
“盡快吧——”劉繼然說。
“你想清楚了,這可是公司的最后一筆錢了。”程倩冷靜地勸說。
劉繼然皺著眉,沉默很久,反問程倩:“你相信我會回來嗎?”
程倩想想說,“我選擇相信,因為你說過,除了這個公司你什么也沒有。”
傍晚,劉繼然先下班離開了,李立同還沒走,一會兒程倩走進來,李立同頭也沒抬地說:“程總先稍等哈,我把這幾個字簽完。”
程倩在他對面坐下,看著他忙碌,好一會兒,李立同才搞定,他抬起頭問程倩,“程總,有什么指示?”
程倩笑笑,她掂量了一下措辭,似是而非地問他:“李總,你考慮過未來沒有?”
李立同一聽,覺得此話蹊蹺,就小心地問:“程總是問我的未來,還是公司的未來?”
“嗯,都有吧——”程倩很和緩地說。
李立同立刻明白過來,這是程倩在提醒他,但是到底提醒他什么呢?
幾天后,中午時分,李立同來到許煜霆的按摩室,他把那些打印的A4紙遞給她,她拿過來翻了翻就放下了。
“是你嗎?”他問。
“是我。”許煜霆坦然地說。
“犯得上嗎,跟這幫腦殘奮戰。”李立同不理解地問。
“他們太欺負人了。”許煜霆很平靜地說。
李立同聽了嘆了一口氣,他說:“你要想紅,很多事兒就得忍著,這么簡單的道理你應該懂啊。”
“我是想紅,但我也不想總是忍著。”許煜霆說著,臉上露出一種倔強的樣子。
兩人話不投機,氣氛一時有點尷尬。一會兒,許煜霆又去翻那幾張紙,然后指著其中一個男孩子問李立同:“他笑起來是不是很燦爛?”
“是的,他有點眼熟。”李立同端詳著說。
“他是我的一個弟弟,也是選秀選手,比我低一屆,我們倆合作過。”許煜霆說,“他原來在工廠里打工,省里選秀成功后,就跟所有人說,他再也不打工了,可是,到了全國比賽,他跟我一樣,既沒有門路也沒有錢,很快就被淘汰了。失敗后,他一下子蒙了,不知道將來去干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再回原來的工廠。后來他還找過我一次,我跟他吃了一頓飯,他就消失了。兩年以后的一個秋天,我在街道上看到他,他穿著一件舊夾克,梳著臟辮在賣橘子,我忍不住叫了他一聲,他看到我特別高興,我們聊了好一會兒。走的時候,他特別大方地說,姐,拿點橘子走吧。他拿一個大塑料袋,裝了很多硬塞給我。再后來,我就聽說,他由于精神崩潰自殺了——”
許煜霆輕描淡寫地說著,李立同卻聽得目瞪口呆。
“哥,這就是草根們的結局。我就不信了,我們就真的紅不了嗎?是不是我們就活該這種命?”許煜霆咬著牙說,臉上露出少有的怨恨,“所以,這一回,當他們罵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能再忍了,憑什么他們見了我們草根就壓不住惡毒呢——”
李立同聽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哥,我一定要紅,我命由我不由天。”她緩慢卻又堅定地說,她說著伸出手抓住李立同的手。李立同下意識地抬起頭看看門,許煜霆接著說:“哥,謝謝你幫過我。如果這次公司不方便再幫我,我就去找別人。”
李立同看著許煜霆決絕的眼神,內心閃過多種復雜的情感。他真的很有些喜歡她,也曾短暫地幻想過,許煜霆對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同,但是,在她此時此刻善解人意的話語里,他發現他就是她的棋子,她有多少棋子呢?
下午三點,在馬蘭拉面館,劉繼然的對面坐著一個皮膚黝黑、面色蒼老的人。他的面前擺著兩碗面,還有幾碟涼菜。劉繼然什么也不吃,就看著他狼吞虎咽。
一會兒,劉繼然拿出煙,點上,剛抽了一口,服務員就走過來不耐煩地說:“先生,這里不讓抽煙。”
劉繼然點點頭,服務員走開了。劉繼然繼續看對面的人吃面,繼續抽煙。服務員走過來再次說:“先生,這是公共場合,不讓抽煙!”
劉繼然只好悻悻地站起身,走到門外,他面對著一個轟轟烈烈的十字路口,看著車流人流來來往往,面無表情地把煙抽完之后,又走進屋。
他走到吃面的人面前,兩碗面已經吃得精光,劉繼然看著他說:“叔,這是我最后一次給錢了,我把未來三年的錢都給了。”
對面的人點點頭。
“這回,盯住了,錢一分一分花,把小學校徹底修好,至少十年內不能再修了。”劉繼然特別特別耐心地說。
對面的人不斷點頭。
“小學校別再用我的名字命名,隨便改個名字吧,比如叫奮進小學。”劉繼然琢磨著說。
對面的人更加頻繁地點頭。
北美,廣袤的森林里。
在一個專業向導的帶領下,劉繼然和客戶一人占據了一棵樹,他們都帶著獵槍,把自己綁在樹上,大氣也不敢出。但很遺憾,足足等了一天,熊也沒有出現,到了傍晚時分,在向導的示意下,兩人從樹上慢慢爬了下來。
“抱歉,兩位,我們明日再來試試運氣。”向導有點懊惱地說。
“好的,沒問題。”劉繼然說。
“接下來這樣,我有個朋友,已經聯絡好了,他在這附近有個木屋,每年這時候他都會在那兒待一段靜思,我們去找他,跟他喝一杯,放松一下。”向導說。
“好嘞。”劉繼然和客戶都表示贊同。
晚上,八點多,天已經黑下來。他們到達木屋時,那個朋友已經在等他們了。他身材高大,笑容溫和,看到他們就熱情地招呼他們進屋。
那天晚上幾個人聊得很歡暢,大家先一起做飯吃,然后又一起喝酒,夜慢慢濃郁起來,木屋的主人在屋中各處點起一根根巨大的蠟燭,觥籌交錯之中,劉繼然忽然看到那幾支并排擺放的獵槍,他看著那些黑洞洞的槍口,腦子一閃,他想,如果上帝在此刻扣動扳機,他是不是就此徹底解脫了呢?
劉繼然站起身,推開門,走到屋外獨自凝望著黑黑的森林,不一會兒,屋子的主人也跟著走出來,站在他的身邊。
“繼然兄,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木屋的主人忽然問劉繼然。
“是嗎?”劉繼然被問得有點出其不意。
“我一直覺得你的聲音似曾相識。”木屋的主人說。
劉繼然和木屋的主人攀談了很久,也許是在國外,兩人都覺得很親近,木屋的主人講了自己的一段歷險經歷——他常年狩獵,具有專業的狩獵技巧,可是,有一次,他犯了一個最低級的錯誤,在徒步追尋一頭駝鹿時,忘了脫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結果在追蹤的過程中,他不斷脫水脫鹽,等到返回營地時,他開始抽筋,不停地抽筋,完全走不了路,整個過程他都覺得度秒如年,覺得自己真的要掛了。
“還好,在同伴的幫助下,我花了七八個小時走回來了,回來之后,我不敢喝水,只喝啤酒和加鹽果汁,熬了五六個小時,才緩過來。”木屋的主人說,“這是我這一輩子都難忘的經歷,說來奇怪,自那以后再遇到什么,我都覺得不是事兒。”
木屋的主人說到這兒輕松地笑起來,劉繼然也跟著笑起來,不知為什么,他忽然覺得心里著實松了一口氣,他跟自己說,對啊,這才哪兒到哪兒,怕什么——
劉繼然很快回來了。
劉繼然一直覺得自己是在大海中顛簸,他駕駛著一艘小船,在滔天的巨浪中上下起伏,每時每刻都有覆滅的危險。他堅持著,任憑風浪吹打,到了后來,他最現實的想法只是得過且過,能扛一會兒是一會兒。但是,這一回,劉繼然明確地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燈塔,之后竟然是遙遙可期的陸地,那種希望感與踏實感是多年未曾有過的。
他很偶然地走了一次狗屎運,這是他人生中運氣最好的一次。他拿最后一筆流動資金,預訂了一個昂貴的國外狩獵項目,他陪一個平臺的大客戶去玩。本想跟他徹底地勾兌一下,誰想在那個森林木屋中,好事成雙,他遇到了某天夜晚開車時的乘客。他居然是一個投資界的大佬,兩人相談甚歡,他對劉繼然的游戲產品很感興趣,很痛快地答應投資。
劉繼然緊繃的神經放松了,回來之后他先和程倩打了個招呼,讓她放心,之后就是約李立同喝酒。這么多年公司做下來,說實話,除了公司團建,他們已經沒有相互喝酒聊天的欲望了,多年來的磕磕碰碰,種種的利益沖突,都讓他們的內心越走越遠。
還好,有人投資的好消息暫時消除了他們之間的隔閡。這次大酒兩人喝得非常盡興,他們倆一反多年的冷漠,誠懇地互訴衷腸,那些慣常的酒后之語讓他們說得有情有義,說到這些年的艱難,兩人還動了感情,眼圈都紅了。劉繼然拍著李立同的肩膀,反反復復地說,老李,咱有錢了,公司至少還能頂五年。李立同則說,老劉,這么多年的兄弟了,咱們必須好好干下去。
當安偉被他倆接連十幾個電話叫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喝多了。他們看到安偉來了,立刻撲上來,把他按在座位上,讓他喝酒。酒真是一個好東西,它是一個永遠的破冰者,不管是在久遠的時光中,還是在殘酷的現實中,它都能百發百中。安偉安靜地坐下來,他懶懶地端著杯子,劉繼然和李立同接著相互吹牛、發誓,豪情萬丈地聊公司愿景,他冷眼看著他們,似乎青春的一幕幕重新上演。
酒局快結束時,安偉提出要帶他們去一個地方看看,兩人馬上同意了。傍晚時分,他們來到一個舞蹈排練廳,那是一個非常空曠的空間,有一面長長的鏡子和一溜兒把桿,屋子里洋溢著動感十足的音樂,一個女孩子正在獨自練舞,她就是許煜霆。
安偉帶著兩個人走到她面前,坐下,那兩個人都醉了,他們哩溜歪斜地坐著,頭耷拉著,一會兒睡去一會兒醒來,只有安偉正襟危坐,全身心地看心目中的女神起舞。
許煜霆穿著一襲紅色的長裙,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扇子,她戴著大大的耳環,嘴唇涂成鮮紅色,她穿著一雙黑色的皮鞋,雙腳在地板上隨著吉他的彈奏迅捷而準確地敲擊著,她正在跳弗拉明戈舞。在那醉人的音樂里她時而激情涌現,時而挑逗魅惑,時而銳利攻擊,時而痛苦退讓。
一遍又一遍,在音樂的催動下,許煜霆旁若無人地跳著,她從未停止。
她完全沉浸在唯我獨尊的舞蹈之中。她好像停留在某個虛幻的故事里。在那種異域風情中,她因為成為別人卻最終成為自己,她為她自己也為相同的人們奮力起舞,在她風情萬種的表象下,背負的是無數人的影像,這使得她的舞蹈更顯復雜感與力量感。
很久,舞蹈結束,劉繼然和李立同都低著頭默不作聲,只有安偉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他認真而瘋狂地鼓掌,偌大的舞廳里響起他賣力而零落的掌聲。
“偶像,你跳得太美了!”安偉由衷地說。
“謝謝——”許煜霆甜美地笑著,她的笑容是那樣純凈,她已經很少把這種笑容奉獻給世界了。
“偶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安偉問。
“當然,我知道。”許煜霆很有把握地說。
“偶像,你決定了要這么一直走下去嗎?”安偉又問。
“是的,我決定了,要一輩子這樣走下去。”許煜霆說。
“好的,偶像,我會力挺你到底,此生不渝。”安偉晃著亂糟糟的頭發說。
“謝謝,我會終生為你且歌且舞,永不停息。”許煜霆說。
好半天一個工作人員懶洋洋地走過去,屋子中的燈光漸暗,音樂再一次響起,這一次是柔和的爵士。許煜霆笑意盈盈地看著安偉,一步步向他走來,然后貼著他的身體再次嫵媚地舞動起來。
此時,劉繼然咚一聲摔在地板上昏昏睡去,隨即李立同也倒下了。就在倒下的瞬間,他在目光蒙眬中看到了許煜霆的舞蹈,她就像一枝在空中飄蕩的紅玫瑰,她似乎就代表了他們曾經的年輕歲月——那是多么燦爛的時代,有無數美麗奪目的剪影,他愛那個時代,愛那樣的影子。
由于許煜霆和水軍的罵戰鬧得沸沸揚揚,她的腦殘粉安偉再次跳了出來,他懇切要求公司出面幫助許煜霆脫困。
劉繼然和李立同一起商量怎么辦。解決這件事有兩條路,第一條就是聽之任之,安撫許煜霆讓她閉嘴,任水軍們罵,如果她想去選秀就隨她去,結果肯定就是在選的過程中,她會被干掉,原因不外乎是名聲不好。
另一條路就是替她扛下約架的這件事兒,他們當然不會像年輕時那么傻,赤手空拳或拿著一塊板磚就真去跟人架。這個時代不掙錢誰打架啊,要打就得巧打,既造成轟動效應,能吸引眼球,還得給她留有未來的翻身空間,讓她有機會被人重新注意。
第二條路肯定有難度,但是想來想去,劉繼然和李立同決定走第二條路。為了集思廣益,劉繼然、李立同和安偉開始開會醞釀頭腦風暴,這還是他們十幾年來頭一回共同作戰。開會的結果還是像多少年前一樣,安偉率先想出了一個主意,然后決定由李立同來執行,他畢竟在社會上人脈最廣。
三個人想出來的辦法說來簡單,就是把網上的罵戰做模式轉換,經過多次偷換概念、離題萬里的討論,他們在一個網絡公關公司的幫助下,成功地把這場當面PK,轉化為一場滑稽的公開辯論賽,題目就是“選秀是這個時代的烏托邦嗎?”,副題是“回鍋肉是否也能有春天?”。對陣雙方參賽人數不限,參賽地點定在了“歡樂大峽谷”門前的游戲廣場,battle的發起者要求大家盡量以cosplay的面目出現,這樣既方便辯論時破口大罵,也方便辯論完畢后一起去“歡樂大峽谷”里面happy,那樣誰都不認識誰,也不會為剛才的喪心病狂負責任,沒什么心理負擔。
對決那天終于到來了,許煜霆沒有去,她被說服不要參與,他們代表她去就可以了。許煜霆在關鍵時刻,恢復了她的乖巧或者說想起了她的最終目標,她同意了,并且迅速安靜下來。李立同給她安排了專業老師,讓她持續練習唱歌跳舞,準備參加新的選秀。她到了集訓地點后,拼命苦練,在累垮之際,她靈機一動給喬其發了微信,熱情邀請他來看她訓練。他們最近在微信上一直聊得很嗨,喬其收到微信后很快回復,來!告訴我地址。
辯論賽的正日子到了,劉繼然、李立同、安偉化裝前往,他們選擇來選擇去,決定把自己裝扮成三個仙女。當然,在別人看來,他們是三個丑角。周六上午,他們準時來到“歡樂大峽谷”的門前廣場。到達時,廣場上已經人滿為患,三個人一看人群那氣氛就有點面面相覷,這不像是要battle,而像是要搞一個大party呀,廣場上完全是一片歡樂的海洋。
“這些人的憤怒呢?”安偉回過頭問。
“是啊,我以為他們要跟咱們討論人生意義之類的東西呢。”劉繼然也有點茫然。
李立同聞言,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就現在這幫孫子,他們懂個屁意義!他們除了發泄,就是在沒心沒肺中吃喝玩樂,放心,我已經和選秀的主辦方勾兌好了,一定把這場辯論變為選秀前的熱身宣傳活動,他們保證許煜霆進前十。”
辯論開始,兩輛花車開進了廣場,一輛代表正方,另一輛代表反方。這是選秀節目組的主意,他們打算把這次辯論變成一個嘉年華活動,甚至還準備了歌舞表演。李立同為此力邀八名名滿天下的辯手參戰,這八個人最著名的戰例是在一次嘴皮子大賽中,以“月亮是方的”為正方,戰勝了“月亮是圓的”的反方。
果然,這幾位著名辯手不負眾望,辯論一開始就占了上風,對方的辯手都是網民們憑著恣意搞笑胡亂選出來的,真正到了辯論的時候就不好使了,前面幾個幾乎沒什么抵擋力就迅速敗下陣來。三個人在一旁看了都喜笑顏開,幾個老仙女非常興奮地議論著,指點江山,頗有年輕時不服不忿的樣子。
可是誰想到,當李立同的第四個辯手上臺時,對方忽然改變了策略。當他剛談到“回鍋肉”與“春天”的美好關系時,人們忽然鋪天蓋地地罵了起來,他們無論辯手說什么就是用最簡單最直接的臟話予以回應。
“回鍋肉也是肉——”
“×××”
“春天是美好的——”
“×××”
“回鍋肉與春天完全可以共存——”
“×××”
那些臟話耳熟能詳,全是大眾喜聞樂見的,三個老仙女見到此情此景愣了,他們沒想到對方這么流氓,他們完全放棄了說理,就靠謾罵,一惡遮百丑。
“怎么辦?”劉繼然和安偉同時回過頭問李立同。
李立同卻并沒有慌,他拍了一下肚皮,臉上露出一絲料定此事的壞笑,然后對兩個人說:“嘿嘿,兩位,看我的。”
李立同說著拿出手機,沖著手機發了一條語音說:“兄弟們,現在采取第二套方案,讓傻×們快樂起來——”
果然,一會兒,空中有音樂傳來,那是新褲子樂隊的《你需要跳舞嗎?》,人們聽到音樂后,馬上放棄謾罵,二話不說跟著扭動起來。這時,只見廣場上空一排排機械雨燕翩翩而來,它們異常輕盈優美,音樂就是從它們身上傳來的。人們注意到頭頂上的雨燕,立刻被先進科技的驚人成果所打動。就在他們議論紛紛的時候,雨燕忽然撒下許許多多輕飄飄的游戲幣,它們如同春雨一般灑在人們的頭上、肩膀上,落在地上。此時,站前廣場的大喇叭里傳來一個雀躍的男聲,他打了雞血一般異常興奮地喊著:“好消息,好消息,各位來賓,××選秀節目組贈送大家一些免費游戲幣,請大家迅速進入歡樂大峽谷去玩耍。在峽谷里,當壞人當好人,罵街唱歌隨您便,過時不候,過時不候。”人們一聽嗡的一下炸了鍋,他們紛紛低下頭去撿地上的游戲幣,然后奮不顧身地向歡樂大峽谷的正門飛奔而去。
幾分鐘之后,游樂園的門前幾乎空無一人,剩下的三個人呆呆地看著不遠處歡樂谷的大牌樓。
“你料到了?”劉繼然問。
“不如說我習慣了。我天天上網看他們罵街,什么都罵,時時刻刻都罵,因此我準備了后手。按照我對他們的了解,只要拿出一點點蠅頭小利吸引他們,他們就能為此放棄一切,無論是他們聲稱最愛或者最恨的。”李立同諷刺地笑著說。
“嗨,就我們把辯論這事兒當真了啊——”劉繼然有些愕然地說。
“是啊,就我們當真,我從來不知道他們到底把什么當真?”李立同說。
“這不是很明顯嘛——”安偉指著歡樂大峽谷,頂著亂蓬蓬的腦袋說,“他們只把游戲當真,在游戲中他們可以成為任何人,也可以毀掉任何人,他們為此不惜毀掉自己,這就是他們的終極意義。”
安偉入職之后,在辦公室里沒日沒夜地玩游戲,做測試報告。每一次李立同下班的時候,他都在熱火朝天地干著,好幾次,李立同站在門口看著他頂著一頭亂發拼命工作,都覺得這種景象特別不真實。
“安偉,你怎么跟變了一個人似的,這還是你嗎?”李立同不相信地問。
安偉抬起頭看著他,笑著說:“好多年來不干活兒了,干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李立同聽了笑著點點頭,他想,也許人真的會變,安偉估計是讓之前無聊且悲慘的生活打擊壞了,現在終于能體會到工作的幸福感了,可他又糾結地想,如果這個公司真的不行了,那豈不是又把他坑了。
許煜霆和安偉正式成為了同事,在按摩室中許煜霆給安偉名正言順地按摩,毫無懸念,只要這個公司還需要安偉,他們的關系會越來越好,而安偉并沒什么改變,他依然仰望她,他對她的很多想法自始至終都帶有想象性質。
某一天,當神秘電話再打來時,李立同看了一眼就摁掉了,他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彷徨。
李立同做出了最終的選擇。他和劉繼然聊了一上午,提出分道揚鑣。他們很冷靜地商量怎么分家,李立同不打算帶人走而是獨自離開。他這么做,第一,是為了多年的交情,第二,李立同始終對自己是懷疑的,他不相信自己有能力長期養活一群人。劉繼然衷心地挽留他,但是見到李立同去意已決,就沒再多說什么。他很清楚,公司在目前的狀況下,必須選擇一個方向和一群能閉著眼睛跟他一起走下去的人,只有這樣才有生存的可能。
李立同第二天就去找了張小可。他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下決心擺正位置,這一回他不是來投資的,而是來求職的,他打算加入這家新公司重新開始,他要跟他們一起做鳳凰。他是慢慢喜歡上這撥年輕人的,他覺得他們有想法有朝氣,而且具有一種他本身不具備的對待生活的幽默感——比如,他們竟然為了錢能把自己變為理想主義者。
在星啟航公司的門口,他給劉繼然發了一個超長的微信,囑咐他好好照顧安偉,并祝公司好運。他在離開之前,其實內心斗爭了很久,他也很想為曾經的事業繼續奮斗,但是未來的艱難使他對公司的前途產生了深深的懷疑;而且,如果現在離開,他還能保留那份曾經的友情,要不然,他和劉繼然將來連路人都做不了。
無疑,李立同這一次終于做了一件勇敢的事兒,他也沒有選擇去國外和妻兒團聚,做個海外閑人。他選擇了一條看似不靠譜但是卻蘊含著可能性的道路,但做努力莫問前程。他對自己說,在他這個歲數,已經知道人生太短,不改變就沒機會了,他怎么也得試一下。妻子的那句話一直讓他印象頗深,人生不止于此,他雖然忘了年輕時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有過理想!
許煜霆和喬其熱絡地聯系過一陣,喬其一直盛贊她的音樂才華,并且發誓要捧紅他,可是過了一陣,喬其就悄然無聲了,許煜霆茫然不知所措,只好一天天傻傻地等著。
幾天后有人在機場看到了喬其,他和一個女明星一前一后從兩輛商務車上下來,兩人剛認識不久,但相見恨晚,于是商量好暫且拋卻紅塵,一起去國外旅行兩周,好好爽一下。喬其為了討女明星的歡心,還為她在即將落地的機場準備了一個音樂快閃。
喬其看著女明星走進了候機大廳,正準備去后備廂拿行李時,忽然耳畔聽到一陣清麗洪亮的叫聲傳來。喬其一愣,扭過頭側耳細聽,這聲音他好像以前聽到過,如同金石相交,鏘鏘而鳴。他先是疑惑,之后忽然想起來了,這他媽的應該就是鳳凰的叫聲啊。多年前,當他和龍麗相擁在一起,面對那個深深的山谷時,就是這種叫聲從天空中傳來。喬其激動地看看周圍的人們,人們都在忙碌,絲毫沒有發覺。他抬起頭看到湛藍的天空,以及金色的陽光,低下頭又看了看不斷涌現的車流和人海,他一下子被這個廣大的而生生不息的城市感動了,于是,他沖著天空高喊一聲:“牛×!”伸出一個V字形的手勢狠狠比畫了兩下,就匆匆走進了機場——
責任編輯 趙文廣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
劉 文 飛
——謹以此文紀念陀思妥耶夫斯基200周年誕辰
1924年,蘇聯文藝學家恩格爾哈特(1887—1942)在當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論文和資料》第二輯上發表一篇論文,題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他在文中寫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描繪個體意識和社會意識中思想的生活,因為他把思想視為智性社會的確定因素。但這并不應理解為,他似乎在寫帶有思想的長篇小說,寫帶有傾向的中篇小說,他是一位有傾向性的藝術家,較之于詩人他更像哲學家。他寫的并非帶有思想的小說,不是18世紀口味的哲理小說,而是關于思想的小說。他將“思想”當成他的客體,一如奇遇、趣聞、心理類型、生活畫面或歷史畫面等成為其他小說家的主要對象。他培育出這種絕對獨特的長篇小說類型,并將其提髙到非凡的髙度,這一類型的長篇小說與冒險小說、感傷小說、心理小說或歷史小說相對,也可稱之為思想小說。就這一意義而言,他的創作盡管有其一貫的論戰性,但就客觀性而言卻并不遜于其他一些偉大語言藝術家的創作;他就是這樣的藝術家,他在自己的長篇小說中提出和解決的問題,首先是純藝術問題,大多是純藝術問題,只不過他的素材很獨特:他的主人公即思想。
從此,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是“思想小說”(идеолог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的說法不脛而走,與在此前后出現的另外兩種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界定,即維亞切斯拉夫·伊萬諾夫提出的“悲劇小說”(роман-трагедия)和巴赫金提出的“復調小說”(полифонический роман)并列,成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文藝學中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創作的影響最為深遠的概括之一。
長篇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其存在價值就在于“模仿現實”“形象思維”“藝術再現”“文字游戲”等等,它可以是純思想的嗎?另一方面,世界文學史上的長篇小說名作大多具有思想屬性,是作者及其小說主人公人生觀和世界觀的藝術表達,它可能是無思想的嗎?“帶有思想的小說”(роман ?с идеей?)和“關于思想的小說”(роман ?об идее?)的差異究竟何在呢?在恩格爾哈特之后,人們繼續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進行類型學研究,逐漸獲得一些共識:首先,如恩格爾哈特所言,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中,“主人公即思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人物都是“行走著的思想”;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作品當成他本人思想的傳聲筒,作為一位廣泛介入俄國當時社會意識形態論爭的大作家,作為一位對俄國歷史發展有著深遠影響的大思想家,他的文學作品也是他的思想武器;最后,思想小說的內容會影響到其形式,影響到小說的結構、節奏和調性等形式因素,并最終使思想小說成為一種小說類型,甚或一種文學體裁。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寫思想小說,首先就因為他兼具思想家和小說家的雙重身份。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處時代,即19世紀中期,是俄國歷史上最重要的發展時期,俄羅斯民族意識的覺醒和國家認同在這一時期大體完成。陀思妥耶夫斯基像當時大多數俄國大作家一樣,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扮演重要角色,他指點江山,呼風喚雨,既針砭現實的不公也昭示俄羅斯民族的光明前景,既向讀者提供現實的文學審美也呼喚民眾走向虔誠的宗教信仰。藉此,他在去世前很久便已被同時視為國家的文學天才和民族的精神領袖。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家之路和思想家之路是相互抱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持續近60年,自他開始具有自覺意識時起,他的思想歷程大致有40余年的發展史。
美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專家弗蘭克將其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的第一卷命名為《反叛的種子》(The Seeds of Revolt)。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青少年時期,的確可稱為“反叛時期”。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年出生在莫斯科,身為醫生的父親對孩子們管教甚嚴,家中的宗教氛圍也很濃厚。陀思妥耶夫斯基先在莫斯科一所寄宿中學上學,后畢業于彼得堡的軍事工程學院,他的求學環境想必都比較嚴苛。然而,嚴苛的成長環境卻往往催生出自由的意識,更為重要的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開始識文斷字時,普希金的橫空出世使得文學成為當時俄國社會的一種時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就常在家中領著孩子們朗讀文學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哥哥就此愛上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父母當時可能并未意識到,文學閱讀會極大地強化人的個性意識和自由精神,更何況陀思妥耶夫斯基兄弟當時閱讀的還大多是具有啟蒙精神的西歐小說和讀物。1844年,軍校畢業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軍中熬過規定的一年多時限后毅然退伍,解甲歸文,決定終生以文學寫作為業,這一舉動本身就是他的自由意志的體現。但是,他真正的“反叛”還是他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中的活動。這一時期,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了西歐的空想社會主義理論;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寫成小說處女作《窮人》(1846)。這部小說繼承以果戈理為代表的俄國“自然派”文學傳統,滿懷悲憫之心刻畫“小人物”,體現出深切的人道主義精神,別林斯基等人因此驚呼:“新的果戈理誕生了!”《窮人》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我意識和激進立場,最終使他與體制發生正面碰撞: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在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的聚會上朗誦《別林斯基致果戈理信》而被捕,后在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假死刑后被流放至西伯利亞。
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中最寶貴的十年,即29歲至39歲,是在監禁和流放中度過的。但是后來,他卻將這十年當作他的精神復活時期。在1849年12月22日經受了彼得堡謝苗諾夫校場上的假死刑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當夜就在給哥哥的信中寫道:“生命是一次饋贈,活著就是幸福,每一分鐘都能成為幸福的永恒。如果年輕時就有經驗,這該有多好!現在,我的生命改變了,我獲得了新生。”與一同受刑的其他幾位伙伴的感受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終生感激沙皇的赦免之恩,認為“得救者唯有以謙恭和感恩作為報答”,他從此放棄激進立場,思想急劇轉向保守。德國學者古斯基在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傳》中寫道:“謝苗諾夫校場的生死一幕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決定性影響,是讓他的整個人生從那一刻起發生了根本性逆轉:他從一位左翼親西方派變成了正統的俄國派,從一位知識分子變成了人民之友,從一位革命者變成了民族保守分子。”獄中四年,他除一本《圣經》外沒有任何讀物;在被判刑后近十年時間里,他除書信外沒有寫下任何文字。但是,壓縮的空間反而拓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世界,過剩的時間反而強化了他的思想張力。他在1857年12月22日的一封書信中寫道:“在這七年間,我收集了很多素材,我的思想更加清晰,也更加堅定。”這位思想著的苦役犯,逐漸轉變成一位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東正教信徒。
185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獲準返回俄國的歐洲部分,定居彼得堡,他迅速以《死屋手記》(1860)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1861)這兩部小說返回文學。如果說他是在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對接始自《窮人》的人道主義文學傳統,那么《死屋手記》則讓我們得以窺見他西伯利亞十年間的心路歷程。之前,人們過于看重《死屋手記》的社會揭露性和現實批評意識,認為其作者是在用“死屋”隱喻當時的體制和國家,其實,此書實乃一部復活的頌歌,是個人精神轉變的文學呈現。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這樣定性《死屋手記》:“自己重獲新生的故事”。在監禁和流放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識到兩個問題,一是俄國上層社會和知識階層與普通民眾的相互脫離和相互敵視,一是底層人士、甚至犯罪的底層人士身上也依然留存著愛的種子和信仰的光。這兩點發現構成《死屋手記》的寫作動機和主要內容,同時也為他之后的“土壤論”奠定了基礎。由此,一部描寫民族苦難的“人類學經驗報告”卻成為俄羅斯民族精神的頌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因此被稱為“新的但丁”。自1860年代起,他和哥哥一同創辦《時代》和《時世》雜志,正式開始宣傳“土壤論”,其基本主張即“返回人民之根,返回對俄羅斯靈魂的認知,返回對人民精神的認同”。1861年俄國農奴制改革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體現出越來越明顯的民族立場,甚至官方立場。1862年第一次歐洲之行后,他開始反思俄國與歐洲的關系,在旅歐游記《冬天記的夏天印象》(1863)中斥責西歐社會甚囂塵上的個人主義,認為不再注重精神生活、不再堅持宗教信仰的西方已不配做俄國的樣板。作為“土壤論”的奠基者,陀思妥耶夫斯基成為俄國19世紀中期最重要的社會思想家之一,他試圖在相互對峙的西方派和斯拉夫派立場之外為俄國另尋出路。
自1860年代中期起的十幾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和創作的成熟期,其偉大小說家的地位日益穩固,其偉大思想家的影響也日益顯現。這一時期,他的五部思想小說相繼面世,即《罪與罰》(1866)、《白癡》(1869)、《群魔》(1872)、《少年》(1875)和《卡拉馬佐夫兄弟》(1880)。與此同時,他的政論也越寫越多,他還創辦一份融新聞報道、政論文章和文學作品于一體的“雜志自留地”《作家日記》,以最直接的方式介入當時的社會輿論和思想斗爭。他陸續提出“俄羅斯是載神民族”“俄羅斯人具有世界呼應性”“俄羅斯民族肩負特殊使命”“俄羅斯人是全人”等說法,最終形成他的具有彌賽亞意識的“俄羅斯理念”(русская идея)。這一理論在他的幾部思想小說中均有鮮明體現,最后由他在莫斯科普希金紀念碑落成典禮上的演講中做出了集中表達,他也由此成為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民族主義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歷程大致經歷了一個從熱愛文學、具有自由精神、追隨空想社會主義的青年,到一個具有東正教信仰的虔誠信徒,再到一位宣揚俄羅斯民族獨特性和使命感的文化先知和精神領袖。他一生中的每個思想轉折都在他的小說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跡,而他的每一部小說也都是他某一個思想觀念的形象闡釋。他用文學筆法闡釋思想,讓思想滲透進文學作品;他借助小說的形式來更好的表達思想,又用思想的力量來保證其小說的深度和力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里,文學與思想相得益彰,小說家與思想家相互成就。用小說表達思想,用思想引領小說寫作,這原本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思想家作家、或曰作家思想家的存在方式。
言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人們多指他后期的五部長篇小說,即《罪與罰》《白癡》《群魔》《少年》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人們還仿照《圣經》中“摩西五經”的說法,把他晚期的五部小說合稱為“陀氏五經”(великое-
пятикнижие)。但是,在人們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小說的相關論述中,還有三部中篇小說也常被提及,即《雙重人》《死屋手記》和《地下室手記》。這八部思想小說寫作年代不同,長短不一,形式各異,題材也各有側重,似乎在分別訴諸某一個“思想”:《雙重人》把人的意識外在化,客體化,形象地呈現人的個性的分裂;《死屋手記》試圖揭示非人環境中的人性和黑暗心靈中的光明;《地下室手記》突出個人的自由意志與逼仄的環境之間的沖突,進而凸顯人的存在主義感受;《罪與罰》以主人公拉斯科爾尼科夫從現實的“犯罪”走向精神的“懲罰”之過程,探討人的“為所欲為”與道德的“神圣法則”之間的對峙;《白癡》對一切存在的功利性目的及其可操作性提出質疑,同時把基督的仁愛之美視為拯救世界的力量;《群魔》作為一部“思想傾向”最為明顯的小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俄國19世紀四五十年代激進社會思潮的清算,也是其“土壤論”的形象表達;《少年》以主人公阿爾卡季的精神成長史為線索,說明崇拜西方、漠視民族道德傳統的“父輩”給“子輩”留下的遺患;而《卡拉馬佐夫兄弟》作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也是篇幅最大的一部小說,更是他思想和藝術的集大成者,是一部對善與惡、信仰與自由、生活的意義、上帝是否存在等“終極問題”進行思考的“思想史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各自為政,但在它們之間也不難發現一些思想關聯。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思想小說概括起來,我們大致可以理出這樣幾個貫穿的思想脈絡。
首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是“人學”,是關于人本身的探秘和思考,是文學人類學標本。陀思妥耶夫斯基18歲時就在給哥哥的信中這樣寫道:“人是一個秘密。應該去破解這個秘密,即便你終生都在做這件事,也不要說是在浪費時間;我始終在破解這個秘密,因為我想成為一個人。”而在晚年,他又寫下這樣一句名言:“人心是善與惡斗爭的戰場,魔鬼和上帝在這里對話。”這表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生中自始至終都在關注人,關注人的內心和靈魂。他像19世紀所有俄國大作家一樣,對人和人的生活,尤其是普通人的生存狀態表現出極大的悲憫,對純潔、善良的理想人物表現出強烈的憧憬。從《窮人》中對“小人物”的刻畫,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對人的尊嚴的呼喚,從《地下室手記》中對人的自由意志的凸顯,到《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尾對人類和諧的希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整個創作都貫穿著一種人道主義的基調,就像杜勃羅留波夫在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小說時所說的那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內容就是“關于人的痛苦”(больо человеке)。然而,與同時期許多俄國作家不太相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更關注人的復雜性。我們前引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兩句話,無論說人是“秘密”,還是說人心是“善與惡的戰場”,都體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觀察人的一個獨特視角,即他善于在某個臨界點上觀察人和人的靈魂,觀察人的矛盾性,他發現每個人的心中都既有善也有惡,既有上帝也有魔鬼,既有仁愛也有殘忍,既有自私也有慷慨。他早期小說《雙重人》的題目,幾乎可以用來涵蓋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所有主人公。這樣的文學人物塑造手法,實際上構成一種“文學人類學發現”,構成陀思妥耶夫斯基獨特的“道德哲學”,即把善與惡的搏斗過程視為人性不斷豐富、人自身不斷成長的必由之路。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的復雜性的不留情面的剖析和呈現,他往往被稱為“殘酷的天才”,被視為一個惡毒的人,一個只盯著人的陰暗心理看的人,一個有著某種偷窺欲的人,這其實是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大誤解。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一個敵視人類及其存在的人,恰恰相反,他是對生活持正面看法的人,是主張“正面地”生活的人,他對人充滿熱情,寄予厚望。他在人的搖擺中肯定人的信仰,在人的不完善中看到人的價值,在人的復雜性中確立個性的存在意義,這充分體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堅定的人道主義信念。
其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表現為一種獨特的宗教哲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篤信基督教,堅信作為基督教三大分支之一的東正教的普世價值,但是,他也把人道主義帶入東正教信仰,認為信仰同樣也可以是一種自由選擇,也應該、而且必須是一種自由選擇的結果。自由選擇,首先就意味著善惡選擇,而只有懷有信仰的人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和社會責任,才會對自我有更深刻的理解、判斷和把握,他也才能成為更高意義上的自由人。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張一種有自由的信仰,或曰有信仰的自由,即不以犧牲個性為代價的統一,是所有個人心甘情愿的“聚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堅持“神人”與“人神”的對立。所謂“神人”(Богочеловек)即具有人性的神,其實就是耶穌;而所謂“人神”(человекобог)則是近乎于神的人,具有特殊能力和力量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對人神,在他看來,神可以成為人,人卻不能成為神;如果說神人是基督,那么人神就是反基督。在他的文字中,神人用大寫字母表示,人神則以小寫字母開頭。他的小說中那些試圖充當人神的人,比如《地下室手記》中的無名主人公、《罪與罰》中的拉斯科爾尼科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羅金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萬等,都希望成為強人,成為“新的拿破侖”,成為“為所欲為的人”,但他們的嘗試最終均以失敗告終。人如果不信上帝,自視為上帝,上帝便不再存在,道德便不再存在。正是因為在西方基督教中發現了人神的沖動,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反過來肯定東正教的普世價值。他繼承俄國東正教中“莫斯科是第三羅馬”的傳統學說,認為東正教是一種更純潔、更正統的基督教,沒有受到風行西方社會的個人主義和功利主義的侵襲,還保持著“聚合性”精神和恭順的信仰。在小說《群魔》中,他借小說中的人物沙托夫之口作出這樣的表達:
人民塑造自己的上帝。一個民族之所以成為民族,只因為它擁有自己特定的上帝,并排除其他所有不可調和的上帝,只因為它始終相信,它在上帝的幫助下能征服和摧毀其他所有的上帝……但真理只有一個,因此只有一個民族可以擁有它,并擁有唯一的、真正的上帝,盡管其他民族也可能擁有他們自己獨特的上帝,甚至偉大的上帝。當下唯一的載神民族就是俄羅斯民族。
最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也是一種獨特的歷史哲學。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年曾對包括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思想在內的西歐思想贊賞不已,心向往之,但在十年流放之后他卻改變態度,開始對西方的一切抱有警覺。這種立場又促使他回過頭去觀察俄國的歷史發展道路。面對彼得一世的改革,陀思妥耶夫斯基既不像恰達耶夫和普希金那樣大加稱頌,視其為俄國現代化的開端,也不像斯拉夫派那樣,把彼得改革看成一樁人禍,是對俄國自身有機發展進程的阻斷。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出的“俄羅斯解決方案”,就是他的“土壤論”和“俄羅斯理念”。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俄國的發展潛質和獨特價值在于其本土傳統,在于社會的基層,在于社會上下層的相互接受和擁抱,滲透著善和愛、信仰和寬容的俄羅斯土壤是民族復興的社會基礎,也是世界和諧的道德保障。這就是他的“俄羅斯理念”:“如果存在一種具有民族屬性的俄羅斯理念,這理念歸根結底就是全世界、全人類的統一”;“偉大的民族有引領世界的愿望,古羅馬、法蘭西做到了,德意志也躍躍欲試,現在輪到了俄國”;俄羅斯人都像普希金一樣是“全人”,也就是具有“全世界的呼應性”,而具有“完整性、調解性和全人類性”的俄羅斯民族,注定要肩負世界各民族最終融合和統一的歷史使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既是文學人類學,也是宗教哲學和歷史哲學。其實,這三者也是相互勾連的:借助對人的深刻理解,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了信仰的重要性;借助對信仰的思考,陀思妥耶夫斯基發現了東正教的強大道德力量;借助對東正教的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終發現了俄羅斯民族的載神屬性和彌賽亞使命。我們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其小說中所體現出的思想,大致是審美的人道主義、理想化的東正教信仰和烏托邦的俄式社會主義之三位一體的合成。
陀思妥耶夫斯基思想小說的代表作,無疑就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78年夏開始寫作這部小說,寫了兩年多,1880年11月完稿。此書面世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即著手寫作小說的第二部。就在續寫第二部時,有一天他的筆筒掉到地上,滾到柜子下面,他在搬柜子時用力過猛,導致血管破裂,最終在1881年2月9日去世。未能最終完成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也就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絕筆之作。
《卡拉馬佐夫兄弟》以卡拉馬佐夫家這一“偶合家庭”的生活為描寫對象,以緊張的弒父情節為線索,將卡拉馬佐夫父子的命運壓縮在一周的時間里進行敘述。作為一部史詩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人物不算太多,不像《戰爭與和平》中有數百人出場。小說題為《卡拉馬佐夫兄弟》,其主人公自然就是幾位“兄弟”,除德米特里、伊萬和阿廖沙三兄弟外,還有老卡拉馬佐夫的私生子斯梅爾佳科夫。除四兄弟外還有四個主角,兩位父親和兩位情人,兩位父親即四兄弟的父親老卡拉馬佐夫和阿廖沙的“精神之父”佐西馬長老,兩位情人,一是老卡拉馬佐夫和長子德米特里為之爭風吃醋的女人格魯申卡,一是德米特里的未婚妻卡捷琳娜,可她卻暗戀著德米特里的弟弟伊萬。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卡拉馬佐夫一家人都不單單是行動的人,還都是“思想著的人”,每個人都代表著一種生活觀和世界觀,代表一種對于上帝和信仰的認識。在小說中,卡拉馬佐夫家的人似乎都在迫不及待地向別人傾訴自己的思想。老卡拉馬佐夫家通過欺騙的婚姻獲得財產,他游手好閑,荒淫無度,對幾個兒子不管不顧。他不信上帝,嘲弄一切神圣的東西,但是他卻和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一樣,經常被“有無上帝”的問題所糾纏,所苦惱。他對阿廖沙說:“我無論多么傻,對這類問題總還是要想的。”在小說中部,老卡拉馬佐夫在家中被人謀殺,幾個兄弟中究竟誰是弒父兇手,這個懸念就此成為支撐小說故事的框架、加速情節發展的因素。嫌疑最大的弒父者是長子德米特里,他繼承了父親的好色習性和暴躁脾氣,經常與父親發生激烈沖突,更何況他們父子兩人還在爭奪財產和情人。但是,德米特里的內心同樣有著信仰和無神論的沖突,他曾說:“盡管我卑劣下賤,可是上帝,我畢竟也是你的兒子啊!”父親被害后,他的心靈受到巨大震撼,心中的上帝開始蘇醒,他雖然不是弒父兇手,最后卻甘愿去承受懲罰,決定用苦難來洗滌自己的罪過。真正殺害老卡拉馬佐夫的兇手是他的私生子斯梅爾佳科夫,他是老卡拉馬佐夫奸污一位流浪街頭的啞女之結果。斯梅爾佳科夫心理陰暗,但在弒父罪行敗露之前他選擇自殺,這個結局表明,他也許受到了良心的懲罰。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老二伊萬作為小說中無神論、無信仰的最突出代表,似乎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論敵,或者說,伊萬體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某些最矛盾、最深刻的思想意識。伊萬溫文爾雅,很有教養,他上過大學,是一位評論家。他是狂熱的理性主義者和懷疑論者,他質疑一切,甚至懷疑信仰,他曾經對弟弟阿廖沙說:“我并非不接受上帝的存在,我只是謝絕了他的拯救。”但是,伊萬又是富有同情心的,面對生活中的種種不合理現象,他發出了自己的抨擊,并將這些不合理現象當成否定上帝存在的理由和證明。小說第二部第二卷中的《宗教大法官》一節寫到,伊萬與弟弟阿廖沙長談,說他寫了一部題為《宗教大法官》的長詩,他在詩中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16世紀西班牙的塞維爾,當地年近90歲的宗教大法官遇見降臨人間、四處行善的耶穌,便把耶穌關進監獄,并向這個囚犯發出一連串詰問和責難。面對宗教大法官的“審問”,耶穌始終一言不發。最后,宗教大法官還是決定釋放耶穌,而耶穌則輕輕吻了一下宗教大法官的嘴唇。宗教大法官對耶穌的詰問洋洋萬言,是伊萬思想的系統表述,以下是他“原話”的壓縮版:
你為什么到這里來妨礙我們呢?你離開的時候,把有關人類幸福的事情交托給了我們。你答應,你留下了話,確認你給我們系繩和解繩的權利,現在你自然不用再想從我們手里奪去這個權利。一個偉大的精靈曾在曠野上用三個問題“誘惑”過你,當時你不肯接受它們。第一個問題是自由的選擇。你只要把沙漠上的石頭變成面包,人類就會像羊群一樣跟著你跑,感激而且馴順,盡管因為生怕你收回你的手、你的面包會馬上消失而永遠膽戰心驚。但是你不愿意剝奪人類的自由,拒絕了這個提議。因為你這樣想,假使馴順是用面包換來的,那還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駁說,人不能單靠面包活著。但是你可知道,大地的精靈恰恰會借這塵世的面包為名,起來反叛,同你交戰,并且戰勝你。能給人類食物吃的只有我們,用你的名義,或者假稱用你的名義。唉,他們沒有我們是永遠永遠不能喂飽自己的!他們一定會把他們的自由送到我們的腳下,對我們說:“你們盡管奴役我們吧,只要給我們食物吃。”他們終于自己會明白,自由和充分飽餐大地上的面包是兩者不可兼得的。你并沒有接過人們的自由,卻給他們更增添了自由!對于人是再也沒有比良心的自由更為誘人的了,但同時也再也沒有比它更為痛苦的了。有三種力量,地上僅有的三種力量,可以永遠征服和俘虜這些意志薄弱的叛逆者的良心,使他們得到幸福,——這三種力量就是奇跡、神秘和權威。你把這三者全部拒絕了。絕頂智慧的精靈把你放在殿頂上,要你跳下去,說主會派使者用手接住你,帶著你飛走,因此你不會落地摔死,那時你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上帝的兒子,那時你會證明你對于你的父的信仰是多么堅定。但是你聽完以后拒絕了這個建議。你當時明白,你只要跨一步,只要作一個跳下去的動作,你就是在考驗上帝,就是喪失對他的整個信仰,你會落在你前來拯救的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引誘你的聰明的精靈就將欣喜若狂。然而你不知道,人一旦拋棄奇跡,他同時也就會拋棄上帝,因為人尋找的與其說是上帝,還不如說是奇跡。你被釘上十字架的時候,人們呼喚你從十字架上下來,以顯示奇跡,你所以沒下來,同樣是因為你不愿意用奇跡降服人,你要求的是自由的信仰,而不是憑仗奇跡的信仰。在你為了他們的自由受了許多苦以后,不安、騷亂和不幸卻成了人們現在的命運。我們改正了你的事業,把它建立在奇跡、神秘和權威的上面。你說吧,我們這樣教訓,這樣做,究竟對不對?我們這樣平心靜氣地對待人類的軟弱無能,滿腔熱愛地減輕他們的負擔,而且在我們的允許之下也讓這些軟弱的天性犯一下罪惡,難道我們不是愛他們么?為什么你現在來妨礙我們?明天我要燒死你。
伊萬的話讓阿廖沙大驚失色,阿廖沙驚呼:“你的那個宗教法官不信仰上帝,這就是他的全部秘密!”“你也不信上帝!”伊萬無疑是《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思想小說中最具思想性的人物,作為無神論者的伊萬,其實又一直在尋求某種終極信仰,這就是他的思想的深刻矛盾性之所在。伊萬從小就恨父親,其實在內心里也一直有著弒父情結,但看到父親真的被殺,尤其是在斯梅爾佳科夫向他承認了弒父行為之后,伊萬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精神上的教唆者,其實是真正的兇手,因為他曾對斯梅爾佳科夫宣揚人可以為所欲為的思想。伊萬因此發瘋,他在法庭上承認他就是弒父兇手,這自然是他精神失常后的一個舉動,但也是他內心真實思想的流露,是他的一種自我懲罰。
老卡拉馬佐夫最小的兒子阿廖沙純潔善良,樂于助人,是一個有信仰的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精心打造的道德精神、理想性格的承載者。他在小說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目的就是與其他幾位主人公相會,傾聽他們的談話,與他們就信仰問題展開爭論。但是,在那些緊張思索著的、苦苦掙扎著的復雜思想者們的映襯下,阿廖沙及其思想就顯得單薄而又蒼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想在小說第二卷中再集中地塑造阿廖沙的形象,闡釋他的思想,但這個計劃卻由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而未能實現。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扉頁上有一段題詞,是從《圣經》中摘出的話:“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這句話后來也被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碑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的種子落在他的小說中,結出許多子粒來,幻化成小說中那些痛苦地徘徊著、思想著的主人公。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不是要證明某個思想,而是在展示思想形成的過程;不是要宣揚某個思想,而是在揭示思想自身的復雜性;他似乎不對思想自身做出理性評判,而更愿意給出思想的辯證發展過程。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小說,不僅是在與陀思妥耶夫斯基較量,也在與他的人物角力,角力思想的深度和廣度,而對于絕大多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讀者而言,閱讀他的小說,就是在向他筆下的思想家主人公學習思維的方式和思想的能力。用讀小說的方式讀哲學,或者用讀哲學的方式讀小說,都有可能成為一件有意外收獲的事情。
要寫出真正的思想小說,首先就必須是一位思想家,而寫出了真正思想小說的作家,也就成了精神領袖。有一千個小說家,就有一千種小說。小說可以是歷史的演義也可以是現實的反映,可以是人生的故事也可以是愛情的悲劇,可以是幻想和魔幻,也可以是非虛構,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啟示我們,小說也可以是思想的,是思想的呈現和表述,是思想的生長和成熟。
責任編輯 季亞婭
那看不見的心啊
敬 文 東
心 想
春秋時期,魯國的公扈和趙國的齊嬰貴體有恙。在弱不禁風、一貫心理憔悴的里爾克(Rainer Rilke)看來,這差不多就算得上“嚴重的時刻”(Solemn Hour)。話說公扈和齊嬰在春秋時期的某一天,湊巧同時找到扁鵲求診問藥。神醫對公扈說:“你心志剛強但性格柔弱,計謀雖多卻缺乏決斷。”對齊嬰說:“你心志柔弱但性格堅強,缺乏計謀卻過于專斷。”隨后,又對公扈和齊嬰說:“如果你們的心互相對換,你們就會各安其宜。”來自魯、趙兩國的人遵照漢語的指令,接受了這個在今人看來過于冒險的治療方案。扁鵲于是喂他們毒酒,讓他們進入昏迷狀態。緊接著,剖開他們的胸膛,取出他們的心臟,將他們的心彼此對換,再喂他們春秋時期秘不可宣的神藥。這一長串彼此相連的動作毫無滯礙,在古人使用的漢語營造的氛圍內快速進行,比無影燈安慰下或監控中的現代手術,還要安全可靠;至少在公扈、齊嬰的胸膛上,無須絲線游走以縫合傷口。被利刀切開的那些過于貴重的地方呢?都瞬間痊愈,不留疤痕。齊嬰和公扈在同一時刻醒來后,眼見身體康復,便告別神醫扁鵲各自開心上路。但公扈回到了齊嬰家,擁有了齊嬰的妻子兒女,齊嬰的妻子兒女卻不認識魯國的公扈。齊嬰則回到了公扈家,專有了公扈的妻子兒女,公扈的妻子兒女卻不認識趙國的齊嬰。雖然兩家人對這等事體不明就里,卻動起了具有春秋特色的肝火,真刀真槍打起了官司。直到扁鵲前來說明其間的原委,官司才告和平解決。漢語營建的空間中,就這樣鶯飛草長,萬物芬芳;扁鵲像極了來無蹤、去無影的飛碟。當官司需要他出場做證時,他能立即克服春秋時簡陋的路況、茂密的森林、縱橫的河流一類物理障礙,飛身閃現在官司的現場,不差一分一秒。對此,官司雙方的當事人和訴訟的裁決者,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表情。在漢語預先劃定的疆域內,畢竟心統萬物,誰也拿心沒有辦法啊……
在寄放于《列子·湯問》的這個故事里,那兩顆被扁鵲掏出來用于彼此對換的心,是看得見的器官,是人體最重要的臟器之一。自打地球上有中國和中國人以來,它就一直穩居器官委員會的常委之列,比配享孔廟的任何圣賢——比如孟子——都要地位穩固。那兩顆存放記憶、觀念、習俗和道德倫理的心,卻不可能被人的肉眼所捕捉、所吸納。不是打開胸膛就能被看見的心臟,而是看不見的心,讓公扈在睜開“心”之“眼”的那一個瞬刻間,準確地找到了通往齊嬰家的路途,認出了齊嬰的妻子兒女,雖然他的身體此前從未接近過他們(或她們);那顆看不見的心則讓齊嬰像原版的公扈那般,毫不走樣——或曰完全重樣——地踏上了通往公扈家的道途,并且占用、使喚了公扈的妻子兒女,雖然他的身體此前從未接近過他們(或她們)。看不見的心就這樣讓公扈和齊嬰如此行動。心看著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就像神說:“要有光。”
中國古人用他們寵幸的漢語,鍛造了中國古典醫學的全部理論學說,該學說至今青春不減,備受追捧;擁有這等理論面相的中國古典醫學,樂于將心、肝、脾、肺、腎合稱五臟。除心之外,其余四個同舟共濟的弟兄被《說文解字》牢牢拘押于、鎖定于“肉”部,至今都未曾放生,更沒讓它們往生,或超生。此情此景,宛若博爾赫斯在其詩中所詠:神秘、偉大的黑夜“將事物的一半放棄/一半扣留……”(博爾赫斯《兩首英語詩》其一,陳東飆譯)。很顯然,只要身體被刀具打開,牢牢扣押在“肉”部的肝、脾、肺、腎就是看得見的器官,就是實有的臟器。它們潮濕、本分、世故又練達,具有中國農民式的智慧、聰穎甚或狡黠;它們各安其位、忠于職守,更靠近形而下,被“肉”部特意暗示的欲望嚴加監管,卻傾向于也更愿意醉“心”于通常情況下的肉欲。事實上,肉欲不僅是有形臟器的福晉或側福晉,還是激發它們春情既洋溢又橫溢的小三。心固然可以首先被認作心臟,卻不可以簡單、粗暴地將它僅僅視作有形之物。古老的漢語思想頗為執拗地認為:由諸多看得見的臟器結成的有形之身,須得聽命于那顆看不見的心。對此,荀子說得很慷慨,也很拍胸口:心靈處于人的胸膛當中,主宰和協調人的耳、目、鼻、口和形貌,因此,它有資格被尊稱為“天君”(《荀子·天論》:“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
古文經學很睿智地認為:心是屬土的臟器(許慎《說文解字》:“人心:土藏,在身之中。”)。有道是:“金木水火鎮四方,土居中央掌陰陽。”在擺脫“肉”部的控制和監管后,心就像飛碟那般的扁鵲,火速上升為掌管陰陽、消息之物,獨居中央,離形而上更近,自有那些看得見的器官足力不到之處。身在明處的巨人,一向都是躲在暗處者的獵物,或頂多有幸充任后者的爪牙與鷹犬;在齊國,除靈公、莊公、景公外,所有身材高大、體格強壯、自稱御女通宵不泄的大老爺們,都不得不仰視個頭短小、渾身精悍的晏子。出于幾乎完全相等同的道理,在看不見的那顆心(亦即“天君”)面前,肝、腎、脾、肺完全沒有必要為自己的處境和地位大感自卑、害臊、臉紅,甚或憤憤不平。偉人對此的告誡是:“牢騷太盛防腸斷。”從今文經學的立場望過去,心是屬火的臟器(許慎《說文解字》:“人心:……博士說以為火藏。”),《尚書·洪范》說得好:“火曰炎上。”在神秘的五行當中,除了火能掙脫地心引力輕盈向上,除了土來自塵土必將幸運或必將不幸地回返故里,其余三者安敢不滿臉沮喪、面帶菜色地重心朝下?它們命中注定、與生俱來的遭遇,宛如北島在其詩中的知命之言:“我被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眺望。”(北島《履歷》)屬火的心,能讓中國古人滋生向上旋轉、飄逸的愿望和夢想,比屬土的心更靠近形而上。因此之故,它理應擁有更多的詩、更長距離的遠方,以及更豐沛、更醇厚、也更飄逸的靈感。一貫睿智的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說得好極了:“如果用今天形而上學的語言來翻譯夢想的絕對天真性,幻想者可以說:世界是人的鳥巢。”實在值得慶幸的是,那些既有“會”心又有“慧”心的詩人,早已在其詩中把這個不是秘密的秘密一語道破:“我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李亞偉《天上,人間》)
懷揣公扈(或齊嬰)之心的齊嬰(或公扈),全面接管了公扈(或齊嬰)的心思,兩個彼此換心的人相互認領了對方的身份;然后,以他們各自的心,自動管理對方的肉身、操縱對方各個看得見的大小器官,以此履行“天君”的職責。除此之外,“心思”一詞還像做公益事業那樣,免費道出了無形之心自身的心事:“心”的主要功能,不過是處于動態之中的“思”而已矣。如果沒有動態之“思”,無論公扈多么有錢、有權和有勢,也無論他的身體在手術之后有多么強壯,武器有多么挺拔和茂盛,也到不了齊嬰的家。看不見的心隨時處于動態之“思”的狀態,甚至連睡覺之時都毫不例外。夢是“思”的盈余,但也是“思”隨身攜帶的淫欲,象征著“思”擁有旺盛的生殖力;精研夢境的人類學家會告訴你:夢是“思”用于崇拜的生殖器。如果“思”竟然外在于它的動態之境,齊嬰又怎么可能有機會盡情享用公扈的家人呢?
“你們男人呵,睪丸里裝滿了天使!”某個名叫麗塔·馬露的女人居然如此驚呼。但所有的正版中國男人都能辨別出:在她的呼聲中,每一個波段都充滿了少見多怪的韻律或音質。這就猶如一名不曾見過駱駝的可憐人,以為他(或她)眼下看到的那位,不過是一匹背部腫脹得十分厲害的馬。為麗塔·馬露所不知曉的是:在中國,哪個男人的睪丸膽敢不樂于聽從心的暗中提調呢?畢竟心在指使蛋蛋們如此行事時,不僅心自己的心里頭滿是喜樂,大感舒適、舒坦、舒服,兄弟倆也著實興奮和快活得緊啦!這中間的原因,被朱洪武切齒痛恨的《孟子》交代得十分簡潔、干脆和利索:心的主要功能之一,唯思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心之官則思。”)。“心”之所“思”,必定意味著費盡心思、挖空心思,直至不可思議地匪夷所思,或匪夷所思的程度竟然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而“心”之所“思”的對象,打一開始,就被“心”欽定為“事”。“心事”一詞首先要突出的重點、要聚焦的那個最關鍵的點,不是“心”自身有多少了不得的大“事”,而是“心”無時無刻不掛念的那些也許不大不小的“事”。事不多不少,剛好是世界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的狀態;而唯有圍繞不動的萬物或以萬物為中心,才有可能成功地把事給組建起來。事始終處于不竭的涌動之中;在古老的漢語思想看來,事只可能是道的產物。至少原始道家——比如老子——無不執拗于這等信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因此,事者,物之動也,物之眩暈也,物之恍惚也。唯有動,才配稱事的根本。這個號稱根本的東西在這方面的直白程度,遠遠超過了睪丸中的天使以身作則貢獻給世人的隱喻;事樂于講述的,從來就不是萬物本身,而是萬物的故事:從風吹草動到人間冷暖,從卑如烏龜屙蛋,到貴如人君放龍水和皇后泄鳳露。
當代學者貢華南很雄辯,也令人信服地論證過:圍繞“心”組建起來的“思”,乃是一種以肉乎乎、毛茸茸的感覺為底色之思(可稱之為感思)。它性感、濕潤、表情豐富,還略帶幾分色情,絕不等同于以1+1=2為代表的那種純粹理性之思(可稱之為沉思)。后者成天價板著一副包公面孔,活像毛澤東時代的北京市委那樣針扎不進、水潑不透,無感、無情,亦無義。明人來知德很有想象力。他在解釋六十四卦之一的“咸”卦時,頗有會心地認為:在心的統領、提調和指揮下,每一個中國人莫不“一身皆‘感’焉”。這就是說,中國古人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無處不是敏感區域,稍加觸碰,便周身酥麻。這個事實,也許可以部分性地解釋某些謎一般的難題:為什么中國歷史上多次瀕臨人口滅絕之境,卻依然人口眾多雄起如故;為什么明、清兩朝大力提倡“存天理,滅人欲”,卻依然人口暴漲,致使土地神經緊張直至偏頭痛、內分泌失調直至紅眼病。在此,實在有必要提醒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列奧-施特勞斯(Leo-Strauss)們還活著的善男信女,一定要對這個解釋稍加留意;否則,你們的理論將會愈加漏洞百出,更有機會陷原初意義上的理論于“按下屁股翹起頭”的不義之境。貢華南十分雄辯地證明過:所謂以感覺為底色的思,就是首先要有“感”而“發”,緊接著,由“發”至“思”;它要思的,不是所思對象究竟長什么樣(to be as it is),而是所思對象對于思者到底意味著什么。也就是說,感思的重心不在被思者顏值如何、腰圍幾分,究竟是A罩杯還是D罩杯,而在被思者是否可以或能夠以何種方式去滿足思者的愿望。所謂愿望,就是屬火的臟器滋養的夢想,它想向上生長,它想御風而行,它渴望著翅膀。總而言之,它有火的形狀、火的熱切、火的執拗。
也許并非巧合的是,漢字中的“想”向來被精確地釋義為:因期望得到而思念(《說文解字》:“想:冀思也。”)。這個解釋謹慎、聰明而深沉,它在“思”和“想”之間,架設了一座小橋;打一開始,“想”就像“思”那般,擁有了自己的目的,接管了自己熱切、強勁、執拗和堅韌的施力方向。“想”是態度堅決、心志剛毅的矢量(vector),絕非墻頭草一般或者性工作者那樣,竟然是既漫無目的,又無情無義,還隨波逐流的標量(scalar)。雖然無法排除感思擁有胡“思”亂“想”的權力,更不能隨便懷疑它擁有胡“思”亂“想”的能力,但不到萬不得已,大可不必胡“思”和亂“想”。而有了這座小橋,便有了足夠多、足夠分量的理由去認為:心思就是心想,心想就是感思,它被愿望所驅使,熱切地講述著萬物的故事;但它更樂于將自己的熱情指向萬事中與愿望相契合,并且最終與愿望相融合的那些故事。無論是思,還是想,它的一般模式不外乎是:某人之“心”有所“感”于某事,便自然而然地使相關之人“動”起“心”來;或者:當某事讓某人的“心”有所觸動,這個人的“心”于是一下子自然而然地“動”了起來(《說文解字》:“感:動人心也。”)。
腦 想
在漢語衍生出來的龐大體系里,腦很自然地被收入“肉”部,只能和肝、脾、肺、腎歃血為盟,稱兄道弟。它們之間的關系當然是一榮俱榮,一損百損。康德(Immanuel Kant)認為:人腦(mind)可以被視作不摻雜情感因素的純粹理性,也就是柯勒律治(Samuel T. Coleridge)所說的思索工具(speculative instrument)。它無感、無情亦無義,呆子狀十足,既不性感,也談不上表情豐富,就更不用說色情了,如同1+1=2,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它的核心目的,唯求真而已矣,大有俗語中“一根腸子通屁眼”描述過的那種直率、贊美過的那種光棍勁頭,但尤其是那種不由分說的光棍境界。甚至在希臘神話看來,連雅典娜都是從宙斯的腦袋里誕生的——要知道,宙斯可是一根貨真價實的大淫棍,天上地下,到處撒種。心想從頭至尾,與人的情感不可須臾分割。情感一向以微妙、復雜、細滑和多變著稱,難以被把捉、難以被坐實,更難以被精確描述,尤其是無法量化,它和看似“巧言令色鮮矣仁”的修辭靠得更近。事實上,心想打一開始,就強烈地意味著愿望和夢想。因此,漢語鑄造的“心”在英語中,可以較為合理地被意譯為heart-mind,而非不對外物流露絲毫情感的純粹mind。康德等西方賢哲,固執將人腦視作認識論領域中的柳下惠;該柳下惠就像在心想、心思中,被高聲稱道與贊頌的那個同名同姓者一樣,嚴重受控于、受害于某種不可描述的生理隱疾。否則,此人又怎么可能違反強大到不可抗拒的生理規律,以至于當真令人恐怖而非令人敬佩地坐懷不亂呢?人腦不有情于萬物,方可獲取真知與灼見,這和婊子無情,才能賺取真金白銀是一個道理嘛。面對怪物一般的中國心(亦即heart-mind),西方人居然笑聲不斷:從深得四書五經之精髓的利瑪竇(Matteo Ricci),徑直笑到了深通正、反、合之貓膩的黑格爾(G. W. F. Hegel);再順著西方人幽暗、潮濕,卻直通括約肌或菊花屋的那根腸道一路快跑疾行,又從盲眼的博爾赫斯笑到了怪癖多多以至于干脆專心收集怪癖的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這伙人天真地認為:心想、心思和感思與一貫追求真理的解剖學相悖而行,必須被擯除;“心”可以“思”這個巫術觀念,相當于嘴巴長在了屁股上,必須被刪刈。
腦想遵循的句式是:“我看見……”;客觀真相被清晰地看見,既是腦想反思的材料、對象和內容,也可以被視作腦想的目的。心想遵循的句式是:“我感到……”;始而零距離地與萬事相感以擁抱萬物,繼而以熱情擁抱萬物為方式滿足人的愿望,才是心想的落腳點。面對來自西方的悠長笑聲,韓少功做出的回應“想”來很投“心‘想’”的脾氣:“真正燃燒著情感和瞬間價值終決的想法,總是能激動人的血液、呼吸和心跳,關涉到大腦之外的更多體位,關涉到整個生命。”對于中國之心(亦即heart-mind)來說,壓根兒就不存在機械性的、前因后果式的“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而是有機的、綠色的,并且自然而然的“我在‘故’我思”(I am therefore I think)。即使是退一萬步說,也應當是并列性的“我在‘和’我思”(I am and I think)。在中國人的一門心思中,“我在”向來就是一個不可以被質疑的事實,它是人之為人的唯一出發點,是“我思”的前提而非結果:唯有“我在”,才有“我思”,才能“我思”。質疑“我在”是荒謬之舉,大體上類似于騎驢找驢的勾當。看起來,腦想在無感、無情、無義和不動聲色中,用力實在過猛,終于將屁股和腦袋成功地對調了位置;其效果,卻完全不可以道里計于公扈和齊嬰互換心臟。
盡人皆知,腦想的輝煌成果,是有關萬物而非萬事的知識;心想萬事的結果夠不上知識,頂多是成色和濃度都很低的知識:它導致的是經驗。腦想似乎只對純粹的物感興趣:它講述物,獲取有關物的知識,不講述物的故事;萬物要么沒有故事,要么萬物的故事不關純粹的知識任何事。在心想看來,腦想清教徒一般的行徑倒像是買櫝還珠,但更像是抱著紅娘來解饞,離真實的快感到底隔了一層,宛若戴套行房,頂多相當于菜戶、對食的行徑。由腦想而來的知識對自身的唯一要求,是絕對大寫的真;各種不同級別的數學定理、不同體量的物理學公式以及不同型號的化學方程式,因其絕對成真,而坐擁美的光輝和氣度。知識的真與美,改造過和正在不斷改造著整個世界。腦想是西方的胸大肌和肱二頭肌。因此,博爾赫斯有理由在他的詩作中如此贊嘆:“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博爾赫斯《我的一生》,陳東飆譯)的確是“永無止境的不朽”。此處的“不朽”,至多是個草稿,永遠沒有完成的那一日,因為關于萬物的知識將被腦想不斷更新、替換,甚至被顛覆得底兒掉。饒是如此,福柯還是一臉壞笑地道出了其間的吊詭、反諷之處:如果無條件地迷信理性,就必然會導致理性無意識;理性無意識則直接等同于不折不扣的非理性,甚至反理性。福柯的壞笑意味著:腦想繞了一大圈,終于和面無表情的臀部會師了。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說得比福柯更狠、更準:如果一個人竟然被腦想完全掌控,也就失去了任何理性,就像腦袋被驢踢了一樣,但更像某人在下飛機時頸部以上的那個器官被機艙夾扁,此后胡話連篇謊言滿地,滿嘴都是仇人恨親人嫌棄的哈喇子。因此,這個廢物也就頂多不過是有著各種生理沖動的生物而已。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早就說過,這等樣態的生物人只需要一根脊髓,根本不需要腦想,當然也就不需要可以用于“想”的那個“腦”。
中國古人一向認為:通曉大地之事的人是智者,洞悉天上之事的人是圣人(《周髀算經》:“知地者智,知天者圣。”)。因此,中國的傳統之“知”并不——也許從來就不——等價于西方的純粹知識;它服膺帶有主觀色彩的“我感到……”,不是自稱客觀化的“我看見……”。這種性質的“知”固執地以“心”為策源地:“知”源于“心”之所“思”(心—思),源于“心”之所“想”(心—想)。打一開始,心想就帶有愿望維度上的強烈傾向性,是矢量。因此,心想的成果向來不是關于萬物的客觀知識,而是關于萬事與人如何相感的智慧,以及這種智慧在何種程度上可以寄放中國人的襟抱,在怎樣滿足中國人的愿望,正所謂“黃耳音書寄懷抱”——這很可能就是作為名詞的中國之“知”最主要的意涵。當然,作為動詞的中國之“知”另有它的傾向性、它的終極目的:那就是“道”。荀子早就做過毫不含糊的自問自答:“人何以知道?曰:心。”(《荀子·解蔽》)心之所“知”,始終在“道”(知—道)。依照對等原則,知“道”之心必將處于道心的狀態:唯有道心,才能知“道”。面對這種局面,宋人楊簡的言說來得既懂事,又及時,但也注定充滿了專屬于理學家的那種較為迂腐的理想主義:“人心即道,故曰道心。”這差不多是在說:動詞之“知”統領下的“道”,可以直接被視作對名詞之“知”的超越、升華和凈化。因此,被中國之心認作終極目標的“道”最終造就的,更有可能是詩,而不是其他任何有形的東西。
在古代中國,詩不負責改造世界,它致力于創造世界,以此改變人心。具有這等品德的詩因其成世之美,坐擁它自身之美(“成世之美”在構詞法上模仿了“成人之美”)。因此,晚清大儒俞正燮有一大把理由拿洋人開涮。他的涮法,比韓少功回應西方人的笑聲似乎更見力量,也更具有幽默感。經由一種神秘莫測卻不幸早已失傳的感思方式,俞正燮斷定洋人的經絡、臟腑不全(洋人從未聽說過經絡和臟腑),所以,洋人的知覺來源才“以腦不以心”(俞正燮《癸巳類稿》卷十四)。接下來,俞理初先生說得更有趣,也更生猛:洋人的奇技淫巧之所以鬼斧神工,原因僅在于洋人制造物件的知識來自無情、無感、無義亦不色情的腦,不源于熱乎乎、毛茸茸的七竅玲瓏心;洋人的手雖然非常巧,心卻極為不靈。這就是說,洋人雖然頸上有腦,胸中也有那顆看得見的心,但心卻從不開竅,并且必將永遠不開竅(俞正燮《癸巳類稿》卷十五:“洋人巧器,亦呼為鬼工,而羅剎安之,其自言知識在腦不在心。蓋為人窮工極巧,而心竅不開。”)。事情到得這等境地,一向活蹦亂跳于四川俗話里邊的那個著名口頭禪,正好派得上用場:和漢語中才有的七竅玲瓏心比起來,腦想歸根結底“又算得上哪把夜壺”呢?
巧 心
在腦想看來,圍繞扁鵲、公扈、齊嬰組建的故事匪夷所思。腦想有所不知,也不愿知:這個故事之所以誕生,僅僅因為漢語中有一個“心”字存焉,以及心的特殊功能:心想;“心”字出現的原因無它,唯漢語而已矣。薩丕爾-沃爾夫假設(Sapir-Whorf hypothesis)試探著認為:語言對思維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和作用。這個假想的含義,實際上很直白、很樸素:中國人之所以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是因為漢語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心”被趕出“肉”部,還獲取了無形之物獨有的特權,當真是漢語蓄謀已久、精心謀劃的事情嗎?不,那僅僅是從漢語內部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一個小念頭,一個裸奔著的事實。遍翻收有47035個漢語語詞的《康熙字典》,便不難發現:沒有任何一個語詞可以像“心”字那樣,能夠和漢語處于相互加持、彼此鼓勵的關系當中。這是隱藏在漢語內部的小秘密,也是漢語的心思之所在;讓扁鵲為魯公扈、趙齊嬰換心的幕后指使者,還有二人的心巧合之極得可以彼此交換,很可能就表征著漢語的心思、出源于漢語內部的小秘密吧。心被漢語所鑄就,漢語自然有理由被心視作母親、淵藪或發源地。與此同時,漢語也十分大度地承認:它不過是心發出的有節奏、有平上去入的聲音而已(揚雄《法言》:“言,心聲也。”)。因此,心滿可以被漢語視作自己的對外發言人;這個發言人在向外傳達漢語對于萬物獨有的態度,在講解漢語撫摸萬物特定的方式。
薩特(Jean-Paul Sartre)能以溫柔的口吻說話,顯得十分罕見;作為薩特的衣食父母,語詞被薩特施以溫柔的語調,應該算得上一樁很容易被法國的人民群眾理解的事體。聽聽此公是怎么說的:語詞是一陣輕輕掠過事物表面的微風,它們只是吹拂了事物,卻從不改變事物。薩特大約忘記了說:古漢語麾下的語詞吹拂萬物的方式,必定不同于古希臘語或拉丁語帳前的語詞撫摸萬物的風度。一般而言,拉丁語和古希臘語里邊的心不想、不思,既不世故,也無所謂是否超脫,僅僅是一個濕漉漉的肉體部件,頂多被認為隱藏了幾絲酸不拉唧的靈魂,是后者在人世間的臨時客棧。在自稱客觀的腦想面前,所有的人體器官都具有同等量級的解剖學意義。拉丁語、古希臘語一直在自我宣稱倡導價值中立(Value neutral);因此,它們努力讓自己面色平靜,既不眨眼,也不張口,古板得不露聲色。與此相反,中國古人使用的漢語樂于在它精“心”鑄就的“心”字面前,露出謙遜的表情和仁慈的面孔。事實上,漢語對“心”字之外的所有語詞無不仁慈有加,卻說不上絲毫的謙遜;在它和它們之間,更多的是一種依附和被依附的關系。漢語偏心于作為語詞的“心”,甚至獨寵這個身份過于特殊的語詞,原因很簡單:在漢語龐大的字詞庫存中,唯有“心”字能思、能想;唯有心之所思的對象,始終被鎖定為事;唯有心才能經由想去獲取知,也唯有這種樣態的知,始終傾向于和傾情于道。至于漢語為什么要在心和除心之外的其他所有語詞之間,設置這等模式,尤其是這等規模與體量的修正比,漢語事實上一點都不清楚。唯一可能的情形或許是:漢語看著這種狀況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宛若神說:“要有光。”
有人非常嚴謹地論證過,中國古人使用的漢語必須以誠為自身的倫理。“修辭立其誠”(《乾·文言》)、“子曰:‘……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論語·衛靈公》)諸如此類的言說,極有可能是對漢語服膺的誠倫理做出的經典表達;孔子雖然使用了反問句,但反問句一向意味著明知故問,因此更見力量。要知道,在韓非子的設想中,反問句是帝王心術的組成部分;包裹和裝飾反問句的特定口吻,分明暗示了帝王心術的幽暗、綿長與深遠。話說漢語和心相互加持,既鼓勵和強化了漢語的求誠之“心”,也敦促著,慫恿著,鼓勵著“心”必須為“言”(亦即漢語)發出誠懇之“聲”。因此,從理論上和原則上講,被漢語獨寵的心必定是誠心;作為漢語唯一的對外發言人和形象代言者,心必定被漢語單獨服膺的誠倫理所環繞,所浸潤,所包圍。而作為誠心發出的抑揚頓挫之聲,漢語在本性上一定是誠懇之言(或曰誠言)。心想是無聲的,把心之所想說出來、講出來,就是心聲。作為心想遵循和臣服的句式,“我感到……”必須以誠打底,才能在最低的水平線上,確保漢語免于不體面的尷尬之境,免于自打耳光顏面盡失。心念茲在茲的那些事(此為“心事”),也就是心必須用有聲之言講述出來的萬物的故事,必定是善事。陽明子因此才會說:誠懇的極致,就是最大的善(王陽明《傳習錄》卷上:“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心通過想(此為“心想”)獲取的那種知,必定是良知。王陽明因此才愿意一口咬定:唯有良知,才是人心的本來面目(王陽明《傳習錄》卷中:“良知者,心之本體。”)。心之所知始終在道的那個道(此為“知道”),也就是心必須用有聲之言講述出來的道,必定是善道。在心與漢語彼此加持營造的語境中,無論是扁鵲為公扈、齊嬰換心,還是兩人的心頗為巧合地彼此互補,抑或齊嬰、公扈互相擁有對方的妻子兒女,都可以被視作以誠為自身倫理的古代漢語產的卵、下的蛋。當且僅當在這種情況下可以這樣看:卵和蛋是善道的標本,是良知的雕像,是善事的活化石;巧合則是漢語和漢語所鑄之心在誠倫理授意下,制造出來的湯藥,既具有本體論的性質,也具有撫慰人心的作用。
公元前八世紀,赫西俄德(Hesiod)就說起過,宙斯早就為語言賦予了說謊的能力,為的是讓人類在謊言中受盡磨難。荷爾德林(Friedrich H?lderlin)很早就意識到:人類擁有語言,意味著人這個物種從此擁有了最為危險的東西。實際上,無論哪種長相、顏值和腰身的語言,一旦達致它的性成熟階段,亦即初知風月、男女之時,說謊就必定是它的本能、里比多(libido)或荷爾蒙(Hormone)。古希臘語的使用者說謊用腦,古漢語的使用者和踐行者說謊以心。按其本性,漢語固然以誠為倫理,漢語自身之心和漢語鑄造的心固然在相互勉勵,以求努力獲取誠的厚度、寬度、廣度與硬度。但打一開始,這就不過是漢語的理想,甚或假想,頂多是漢語自身之心的一廂情愿。漢語鑄造了“心”字,但漢語也有它自身那顆看不見的心。很容易想見,漢語是憑借它自身之心發出的愿望,才為自己的字詞庫存鑄造了它需要、想要的那個“心”字;而在漢語種瓜得瓜一般生出了“心”這個語詞之后,漢語自身那顆心卻并不總是能和它的獨寵者處于琴瑟和諧的狀態,并不總是能和漢語所造的那顆心彼此間心心相印。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心是欲望的器官,它能擴張,收縮,就像性器官,比如在處于想象中時,它會壓抑消沉,也會或心花怒放。但漢語鑄造的心,像婚內出軌那般越過誠倫理另有打算,卻實在怪不得被漢語自身之心獨寵的那顆心。想想看,在所有的漢語語詞中,唯有“心”才有“想”的本事、“思”的本能。有了這樣的本事和本能,心的本性之一就必然是心高氣傲,直至心比天高;它根本就來不及,或者壓根兒就不屑于考慮自己是否會命如紙薄、會命若游絲。這是漢語未曾料到的局面:它竟然戲劇性或奇跡般地種瓜得豆了。
有意偏離漢語之本性的心除了撒謊以外(撒謊頂多不過是飯前甜點或開胃酒罷了),還有更上一層樓的驚人之舉:“巧言亂德。”(《論語·衛靈公》)許慎說:“巧者,技也。”(許慎《說文解字》“工”部)這不免自然而然地意味著:巧言者,修飾之言也,偽飾之言也。孔子教導他的弟子們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巧言就是非誠之言、非仁之言、非德之言。揚子云說得再好不過:“言,心聲也。”巧言必定是巧心之聲;所謂巧心,就是非誠之心、非仁之心、非德之心。錢鍾書說:“言辭可以飾偽違心。”但錢氏很有可能顛倒了其間的因果關系:言辭所“違”的,只能是誠“心”;巧心必然導致“飾偽”之“言辭”。很顯然,誠心、誠言和德處于同一個頻道、同一個振幅;巧心、巧言和非德相互致意、彼此鼓勵,死活都要尿在同一個馬桶里。前者是漢語的本意,很嚴肅誠懇;后者是漢語未曾料到的種瓜得豆,很滑稽搞笑。語言當然是交流的手段,但也必定是交流的障礙;巧言和誠言相互敵視,巧心和誠心則彼此拒絕心心相印。
巧心帶來的后果是雙重的。首先,它讓說漢語的人有了效法的對象和標本,因此人心大壞;凌遲、腰斬作為最兇殘的中國式刑罰,針對的卻是最高級別的巧心,也許自有道理。其次,它讓以誠為倫理的漢語嚴重腐敗;語言暴力不僅僅是語言層面上的暴力,提倡以言行事(to Do Things with Words)的奧斯汀(J. L. Austin)先生會認真地提醒你:語言暴力還是肉體暴力的前哨,是所有人造災難的醞釀和發酵之所。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所言也許并不夸張:語詞和事物或思想的嚴重偏離,更有可能成為社會腐敗和道德淪喪的最大根源。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談得似乎更加具體:語言“從道德生活和情感生活的根部被斬斷”,才算得上語言腐敗最根本的原因。但埃茲拉·龐德針對的,是兩次世界大戰中的英語;喬治·斯坦納猛烈抨擊的,是納粹時期的德語,是希特勒(Adolf Hitler)和戈培爾(Paul Joseph Goebbels)的狂歡節,是德語的假面舞會。說漢語的人盡可以遵循漢語服膺的誠倫理,很厚道地去善解人意,卻切不可在此會錯了意。事實上,漢語的腐敗不遵循喬治·斯坦納給出的那個句式(亦即“從……斬斷”),也不是龐德揭露的那些東西,雖然它們也許都很重要;相對于漢語遭遇的實際情形,龐德和斯坦納給出的原因太柔弱、太婉約也太輕松了。漢語之所以會腐敗,主要是因為出現了巧心。但極為重要的是,出現了鼓勵、慫恿和加持巧心的那些更為陰險的巧心。孫武、商鞅、韓非、被嚴重誤讀的李耳、傳說中的黃石公,還有被高度神化的姜子牙和鬼谷子,乃是眾多陰險者中最值得重視和考量的執牛耳者。他們對中國歷史性格的影響或塑造,絕不下于萬世師表和他的效法者。
“巧”和“心”都是從漢語內部自然生長出來的語詞;制造它們的漢語大約未曾料到:原本八竿子都很難打著的“巧”與“心”有朝一日會互送秋波,以至于暗通款曲,并最終紅杏出墻,聯手打起了漢語的翻天印 。養虎為患,大約莫甚于斯。確如埃茲拉·龐德和喬治·斯坦納斷定的那樣,語言腐敗是一切腐敗的總根源,畢竟所有人都是符號化的動物;他們(或她們)只能依靠語言,或者去創造性地行善,或者去平庸性地作惡。肇始于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著名概念——“平庸之惡”(The Banality of Evil)——必定是符號化的。《1984》開篇不久就寫道: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這種語言空間中的日常生活,究竟會有怎樣一番風情、景致和面貌,一部《1984》也許自有分教。英語可以這樣被敗壞,漢語當然也能達致同樣高的段位和境界,并且滿懷著相同氣質的豪情。從很早、很早開始,漢語就如此這般被它鑄就的心所羞辱;它獨寵的語詞終于淪為不孝之子,它渴望中的反哺終于諷刺性地淪為反噬。所謂善道的標本、良知的雕像、善事的活化石,不過是被敗壞的漢語在殘存的念想中,留存下來的幾塊烏托邦的殘骸而已。阿蘭·圖侖(Alan Touraine)的睿智之言,很適合描述漢語自身那顆被嚴重傷害的心遭受的境遇:只有當一個社會完全拋棄樂園隱喻的時候,烏托邦才開始了它自個兒的歷史。而托馬斯·摩爾(Thomas More)很愿意免費告訴你,烏托邦(Utopia)最準確的釋義不過是:“沒有的地方”,或者“好地方”。
王陽明堅定地將良知看作人心的本來面目(王陽明:“良知者,心之本體。”)。巧心、機心、偏心、奸詐之心,僅僅是心的不明之境;只要去心之蔽,心自然會重返它的“本體”(亦即本來面目)。但陽明子之所以是陽明子,是因為他非常清楚:人心一旦被巧化,就像他無緣拜見的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從此,人心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否則,陽明子大概不太可能說出這等沮喪之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大壞的人心帶來了大壞的現實;中國歷史上很多——甚至所有——大大小小的人造悲劇,無不導源于人心大壞。好心辦壞事的情況并非不存在,卻事例不多,何況它還可能得到諒解:“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蒲松齡《聊齋志異·考城隍》)但百密一疏的漢語卻自有它千慮一得的幸運:從一開始,它就把自己設想、設定和設計為一種可以用于感嘆的語言;而那些不斷淪陷于更壞狀態的現實,確實值得漢語為它們深深地感嘆。以誠為倫理的漢語早已默認了一個事實:感嘆即安慰,感嘆即祝福,感嘆即招魂,感嘆即拯救,尤其是對心靈、激情和愿望實施的拯救。
哭泣滿可以被認作感嘆的極端狀態,但它從來沒有像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擔心的那樣,會傷害思想,甚至會中止了思想;它反倒更有可能接近蜀人鐘鳴的善念:哭泣意味著和解。很顯然,這樣的和解濕潤、哽咽、婉轉,伴隨著抽泣;抽泣既讓看得見的心臟因被拉扯而疼痛,也讓看不見的心為之疼痛。很幸運,事情的真相剛好是:正是在這個咽喉要道和節骨眼上,百密一疏的漢語因其千慮一得,最終,讓嚴重被敗壞的自己取得了勝利,得到了拯救。它就像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所說的那樣:“我的語言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妓,可是我卻必須把它改造成一個處女。”漢語在誠心之中,試圖以感嘆為方式,變娼妓為處子。且看我們的漢語在如何行動吧:它用顫顫巍巍的手,哆哆嗦嗦地撫摸經由萬事組建起來的悲慘現實。更有甚者,它將詩舉薦為自己的形象代言人,催促后者快快上路,去和悲慘的現實近乎完美地押韻,因為漢語支持的詩必將以感嘆為魂魄;詩因此再一次被漢語配備了誠心,這讓詩有機會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從容并且幸運地擦了一把汗。在漢語詩學的心心念念中,作詩者必須“第一先講人品”;人品的第一要義,自然唯誠心而已矣。宋人張懷的反問來得正是時候:巧言、巧心安敢又安能“語天地之真哉”?
惡 心
詩帶來的勝利,僅僅是漢語自我拯救、自我突圍的語言副產品——是語言,而不是任何實有之物。詩固然維護了言為心聲的漢語本性,卻無法改變一個更打眼、更揪漢語自身之心的事實:漢語之心親自鑄造的語詞“心”決意離“誠”出走成為巧心之后,雖有眾多心靈醫師為它實施勸慰、說服、按摩、針灸直至人工呼吸術,仍然無法回歸原位。按約翰·阿什伯利(John Ashbery)某首詩中的話說,畢竟此時此刻的語詞之心“距離出發的日子已經十分遙遠了”,要返回故里實在是太麻煩、太艱難。如果還有回返故地的念想,又將當初離家出走的決定與決心置于何地?初心是斷不可更改的,有關方面和部門早就對此做出了批示,何況情人總是善于拿你曾經的那顆初心,來譴責你現在變壞了或開了小差的這顆巧心。這差不多正是巧心經由巧思(或巧想)得出的巧知;巧知不可能傾向于道,只因為巧心早就不屑于道心。巧知傾向于對利害得失進行最精確的辨認;最大的得與利,才是巧心樂于認可的最大的道。喬吉奧·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意味深長地說起過:“任何野獸都不可能成為勢利者。”常言說得好:“大道至簡。”對此,巧心既飽有“會”心也大有“慧”心:它認可的“大道”,直接“至簡”到了唯有利與得的程度;勢利的核心,正毫無差池地落足于得與利。這等樣態的勢利,又豈可為禽獸所知曉呢?
但巧心在此為漢語做出的貢獻,卻不可不察:它居然在以誠為倫理的漢語中,創造性地發現了具有思考能力的腦(mind)!在漢語的原教旨主義層面上,“思”指的是心的特殊功能:“思:容也,從心。”(許慎《說文解字》)而“腦”指的,則是被二十三塊頭骨包裹起來的白色之“脂”:“腦,頭髓也。”(許慎《說文解字》)段玉裁對此會心獨著:髓乃頭骨中之脂也。在此,“脂”可以大而化之地理解為被頭骨包裹著的那坨腦髓,它呈糨糊狀,俗稱腦花,有很漂亮的回路。在黑非洲某些極端美食主義者看來,這家伙用炭火燒烤很好吃,但川菜認為:蒜蓉過油再慢火清蒸后出鍋,味道更醇正,但又有哪門子的“容也”之能呢?巧心甘愿自降身段(它畢竟還是心嘛),進駐呈糨糊狀的腦髓,以至于像康德稱道的腦那樣,無感、無情亦無義地開始了真刀真槍的算計和計算,一點都不色情、不性感、不好玩,甚至不解風情已經到了柳下惠曾經達致的程度,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就是說,巧心歪打正著,竟然提前兩千多年,干起了白話文運動中的先賢們要干的活,確實了不起,讓人頓起不明覺厲 的恭維之心。西方的腦想滿臉平靜如碗中之水,中國的算計和計算自帶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前者指向無功利并且始終呈恒溫狀態的知識,不存在純粹個人層面上的利害得失,后者卻只有個人方面的得失利害。勢利的核心讓后者臉上的肌肉嚴重變形,類似于著名的皮笑肉不笑。這種笑之所以著名,是因為它既可以被視作得與利到手后的小人之笑,也可以被看作利與得尚未到手甚或失手時便秘般的難堪之笑。據說,臺灣大美女胡因夢就因為嚴重便秘,導致表情過于豐富多彩,碰巧被新郎官李敖見到,以至于新婚不久便遭后者拋棄。這就足以證明:皮笑肉不笑是一把扎扎實實的雙刃劍,不大可能被不懂勢利之貓膩的禽獸們所知曉。
一去不回頭的巧心在促使人心大壞后,緊接著,還導致了另一個次生現實:互相比巧。比巧的唯一結局,無非是更巧者通吃。在巧心自成一格的邏輯程序里,最巧者是子虛烏有之物:韓非死于李斯;李斯死于趙高;趙高死于子嬰;子嬰降了劉三;劉三的偉大事業被外戚所篡;呂雉去后,她的族人幾乎被一呼百應的周勃鏟除殆盡,如此這般生生不已地惡性循環,毫不客氣地羞辱了作為偉大命題的“天地之大德曰生”或“生生之謂易”。能稱得上更巧之心的,當然非惡心莫屬。惡心大體上有兩種意涵。它的表層意涵是:某人做出的某事讓另外某人深感反胃,直至嘔吐;它的深層意涵是:某人的心很惡。作為巧心的強化形式或升級版本,惡心的最佳釋義應該是惡毒之心或險惡之心。險惡之心或惡毒之心當然會令其他人惡心到嘔吐,但這只是惡心意欲達到的基本目的,也是它為自己設置的及格線。這種性狀的惡心在使人惡心到嘔吐的程度上,遠甚于用“人面”包裹起來的那顆“獸心”,畢竟“獸心”至少得到了“人面”的掩飾、裝飾和修飾,看起來不那么恐怖、猙獰和下作。
在中國,公開宣稱人性惡的第一人,大約是被后世儒家屢屢詬病的荀卿,以至于后世儒者將他視作儒門的首要罪人,甚或儒門的第一個有罪者;而荀子之所以會有這種非同一般的言論,是因為巧心以至于惡心早就是一個由來已久的事實,必須得到嚴肅并且正面的對待。無須虬髯公一般的訓詁學親自出場撐腰,僅憑常識便不難得知:人“性”惡的實質,正是人“心”惡。從險惡之心(亦即惡心)的角度放眼望過去,誠心、善心才是虛假不實的玩意;惡心者唯有如實地揭穿善心、誠心的畫皮,才能建立起自己的權威,才能將情感清零,才有可能像西方的腦想那樣用于冷靜地算計。
巧心在它的初級階段發現了漢語中的腦想,并由此獲得了精于算計利與得的能力;在它的加強版階段,又發現了另一條更為重要和精辟的定理。這條定理大致上由兩個相輔相成的命題組成:只有心足夠惡,才能獲取最大的利與得;只要心足夠惡,就能獲取最大的利與得。惡心的程度和得與利的振幅呈正相關關系(positive correlation)。就這樣,惡心以更高的水準,再一次反噬了意欲求誠以得誠的漢語;它心腦并用甚或心腦混用,直至把人心弄成了世間最大、最嘈雜的戰場。很顯然,人在惡心(亦即惡毒之心)的層面上犯下的所有“罪惡”(evil),決不可以在漫不經心的文字游戲中,被輕薄地認作艱難地“活著”(live),雖然事實上人人都在努力而艱難地活著;在惡心(亦即險惡之心)深切、細致的關照下,霍布斯(Thomas Hobbes)所謂的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拉開了帷幕;與帷幕相伴相隨的,是高昂的進行曲,雄壯、典雅,并且虎虎生風。面對這等境地,康羅·洛倫茲(Konrad Lorenz)以“我愈了解人類,我愈喜歡動物”的憤激之言,好歹替原本老實巴交、一臉忠厚的漢語長出了一口惡氣。
余英時遍查文獻之后認為,中國古人的魂魄概念一向由兩部分組成:魂氣(breath soul)與形魄(bodily soul)。余英時透過翻譯,將中國古人的魂魄和西方的靈魂(soul)綁在一起。他暗示的是:兩者有相似、相通之處。中國人在咽氣、蹬腿死魚眼之后,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禮記·郊特牲》),從此兩不相欠,也永不相見。面對如此嚴重的局面和要命的關頭,老子自然有話要說。但他既吝嗇語言,又不茍言笑。他的所有言論,都因此顯得干枯、嚴肅,既不潮濕,也沒有絲毫幽默感。求誠以得誠的漢語,似乎天生不善于用幽默的形式表達真理;當然,與下體相關的民間笑話是另一碼事,《金瓶梅》中那位溫秀才說得好:沒有猥褻下流就不會有笑聲和笑話(亦即“不褻不笑”)。老子枯槁著面孔,為世人給出的建議不過是:要想魂不飛,魄不散,就得堵住嘴巴、鼻孔、耳朵,還必須關閉平均每四秒鐘就得眨巴一次的兩只眼睛(《老子》:“塞其兌,閉其門。”),但尤其是關閉兩只眼睛。從遠古開始,一直有太多的謠傳和流言蜚語,在致力于抹黑眼睛,說它是靈魂的窗戶,把它看作心思出入與往還的咽喉要塞,也就是李白在《蜀道難》中,專門提及的那條“鳥道”。老子暗示的很可能是:在漢語管轄的疆域內,人的魂魄寄居于脖子以上的高貴部位,因為他閉口不提人體上那個最大的漏洞,那個帶有菊花紋飾的神秘洞穴。以李耳的老謀深算,提誰或者不提誰,顯然有過一番充滿機心的細致謀劃。和《荀子》一樣,《黃帝內經》也坦率地承認:唯有心,才是人體之上所有器官的“天君”;有心在,才會有“神明出焉”。在漢語劃定的思想疆域內,或許“神明”一詞與“魂魄”一詞才最具親緣關系。看不見的心,才是魂魄的集散地和發源地;眼睛則非常有幸地被抹黑為它們共同的門戶和通道。像老子一樣,《黃帝內經》也樂于承認:要想魂不飛,魄不散,唯有養心才是最好甚至唯一的辦法;荀子認為,君子養心,最好的方式唯誠懇而已矣(《荀子·不茍》:“君子養心,莫善于誠。”)。但這只是儒家的獨門心法,不一定得到各門各派的理睬。也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都各有其獨到的養心秘笈,但老子的操作方式無疑最極端:為了鎖住魂魄,他干脆死心;或者死死管住心,決不讓后者溜出門外四下閑逛,更不會讓心有所感于萬物的故事兀自搏動、戰栗不已。老子自己呢?也僅僅是游心于那大道,那混沌太虛之境罷了(《莊子·田子方》:老子“游心于物之初”。)……
但這正是惡心最不愿待見的局面;巧心好不容易咬緊牙關、黑起屁眼 、一路呼哧呼哧走到它自身的惡心階段,又怎么可能虛偽地面向大道,面向混沌太虛之境呢?賠錢賺吆喝的事情,在巧心自身的歷史上從來不曾出現過,因為那簡直就是對巧心之“巧”的直接侮辱;而巧心吝嗇力氣的程度,已經到了連眼皮都舍不得多眨一下、大腸桿菌都不敢寄生的地步,堪稱吝嗇的化境、至境和絕境。利與得和“物之初”天然相左、相悖,從來就尿不到同一個馬桶里。巧心肯定不是一下子就達到了惡心的層次,宛如羅馬城絕不是一天建成的。但巧心在達致惡心這個超高水準后,確實將“人一闊,臉就變”的人間通則落到了實處,立馬進入了四川歇后語描述過的滑稽狀態:“脫了褲子打虎——既不要臉,又不要命。”很顯然,惡心最大的念想,是如何贏得那場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它又怎么可能像吃飽了撐的那樣,在乎魂魄的性質、關心魂魄的去向和命運呢?
如果魂魄可以被認為相當于——僅僅是相當于——西方的靈魂,那惡心就可以被認作希伯來傳統中的魔鬼(Satan),或被視作已經下了地獄的靈魂。西方的啟示真理一向認為:人體是靈魂的客棧。啟示真理只是籠統地提到了身體,沒有明確規定哪些器官可以或不可以成為靈魂的暫居地。因此,它更有可能暗示的是:靈魂不必像魂魄那樣有潔癖。在大多數情況下,魂魄更愿意入住脖子以上的人體器官;靈魂卻可以不分高低貴賤地寄居在人體的任何部位。這情形,和每一個器官都具有同等量級的解剖學意義,具有深刻的一致性、高度的同一性。果如是言,那惡心就不僅相當于希伯來傳統中的撒旦,不僅早早就下了地獄,還可以寄居在帶有菊花紋飾的神秘孔洞。偉大的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就曾建議他的同胞們:如果魔鬼鉆進你的肛門,只需第一時間塞住這個門洞,撒旦就會被制服。圣杰羅姆(Saint Hierom)也提醒過他的教友:魔鬼的力量就在人的腰子上。魔鬼已然如此,靈魂也好不到哪里去。十四世紀的劇作家約翰·伯克(John Bourke)相信:在人死的那一刻,腸子松弛,靈魂會以屁聲的形式從肛門出走,而那聲屁響卻被守候在外的撒旦塞進麻袋,帶往地獄。事實上,地獄以其黑黢黢的形象,無須過多隱喻層面上的轉換,更無須多少個大紅的鋼印進行加持,再加持,就立馬可以成為肛門的上佳隱喻。有關這個問題的真相,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惡心雖然詭計多端,但確實被囚禁于弗洛伊德精心界定和丈量過的肛門期,永世不得被放生或超生。惡心雖然胡子一大堆、年齡一大把,卻以圍繞大便組建起來的事情為最大的樂趣。它活像兩歲的嬰兒一樣任性和淘氣。
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Patrick Süskind),小時候對如下這件事情很好奇:為什么小說中的人物從來不上茅房呢?這也許是西方小說家的矜持或矯情使然吧。事實上,唯有廁所,才是肛門的標配,才是菊花屋的禮拜堂或懺悔室,才是文明人必須依賴的少數幾件東西。李斯厭惡它,不是因為李斯矯情或矜持,也不是因為李斯居然不需要它,而是因為那地界壓根兒就不是獲取利與得的好去處。老鼠居于是處,只能吞吃不潔、不凈的食物,何況還常常會有饑一頓飽一頓之虞;人的菊花屋不時造訪,固然能讓那地界蓬蓽生輝,還迎合與加固了廁所之為廁所的本質規定性,以至于讓菊花屋的標配身心大感舒坦,卻也大大嚇煞了在糞坑中辛苦覓食的老鼠。李斯初次會見廁所之鼠時,就很悲哀地發現:他的境遇差不多與廁鼠相等同。直至有一天,他親切面見了肥頭大耳、油光滿面的(糧)倉(之)鼠,才像得到棒喝的沙彌那樣猛然醒悟過來,向上之心因此油然生焉,勃然興焉。有意思的是,李斯的向上之心,和宋煒在兩千多年后寫下的詩句恰相對仗:“米倉多么香,倉鼠多么肥。”(宋煒《沐川縣紀事:下南道的農事書或人物志》)。那一刻,無疑是李斯的人生分水嶺和轉折點,更是他人生中最富有包孕性的時刻(沒有之一);因為與此同時,他欣喜地看見:上層建筑(superstructure)在距他不很遠但也不很近、不很近但也不很遠的地方,向他招手致意。這“廝”(“斯”)頓悟之下,不免巧心一動,禁不住暗下決心:有生之年,一定要爬上這座高大建筑(construction)的最頂層。從表面上看,李斯初見倉鼠時的那顆無形之心應當是屬火的臟器,有的是向上飄逸的夢想,也似乎在由衷地渴望著翅膀,但事實上早已遭到了巧心的嚴重侵蝕。千萬不要忘記,李斯是荀卿的高足,是韓非的同門師兄弟,還是日后置陰謀家韓非于死地的直接主事者。但李斯從腦想(mind)的立場出發,對廁所做出的勢利性洞見并不表明:作為一個體量較為碩大的惡心者,這“廝”(“斯”)的魂魄竟然不在此處。如前所述,惡心者要么早已失去了魂魄,因為他(或她)必須拿魂魄買單、付賬,以便換取最大量值的得與利;要么根本不在乎魂魄。既然如此,惡心者又怎么可能會為他(或她)的魂魄是否進駐菊花屋大光其火呢?對此,他(或她)持絕對無所謂的態度,虛無主義的態度。
從惡心圍繞自身組建起來的平臺上觀察,李斯對廁鼠的認知雖然深刻得到了稀松平常的程度,卻不大關乎魂魄;出于一個惡心者本能性的精打細算,它更愿意關乎一個古老的漢語語詞,并為這個語詞賦予新的語義。這個或者幸也或者不幸也被挑中的語詞叫“小心”。“小”與“心”青梅竹馬甚或兩情相悅,很可能最早見諸《詩經·大明》:“維此文王,小心翼翼。”在《詩經》的稠密時代,“小心”意味著謹慎、恭敬和誠懇,備受漢語寵愛,只因為它代表了漢語服膺的誠倫理。古往今來,唯有我們的夫子,才能真正做到一錘定音:“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詩無邪。”但這歸根結底,也只是因為“詩三百”無不聽命于漢語的誠倫理。而在漢語的念想中,“心”“小”下來,有利于心更加直觀甚至零距離地有感于大道之大,也更有利于心處于恭敬、謹慎、誠懇和朝乾夕惕的精細境地。在小與大的強烈對比中,“大”道被“小”心突出和聚焦;心與道聯手,給“詩”為何“無邪”提供了堅不可摧的理由。既然道在心中,心就有理由成為魂魄,不僅僅是魂魄的集散地或發源地。有這等樣態的心存在,魂魄很有可能是一個多余的概念;或者:心就是魂魄,魂魄就是心。當然,和心水乳交融的魂魄既不會飛,也不會散。因此,“小心”才是最好的養心方式。同樣是在漢語的心心念念中,無論惡心者如何借風得勢,無論他(或她)的體量如何龐大,都難逃小人之嫌;從道德、倫理而非事功的角度上觀察,小人之心必定是氣量狹小之心。一貫追求做大、做強的惡心者居然將心小下來,當然不是為了體察大道之大。惡心者的“小心”遵循的句式,早就不是色情有加的“我感到……”,而是干燥無比的“我看見……”,因為它早就在漢語中創造性地發現了可以算計與計算的腦想(mind);這種性質的“小心”愿意對世人坦言相告:即使高貴如“神”(God)者,也不過是區區奸詐的“小人”(dog)而已——假如“神”可以被倒過來看的話。很不幸但也很巧合的是:惡心者的“小心”最擅長和最愿意從事的人間事務之一,莫過于將高貴之物倒過來看,而且必須要倒過來看,否則,就不配稱為惡心者。將“天下為公”頭朝下、腳向上地擰起來,必然是卑劣的家天下無疑——熊十力早已道出了此間的實情。當然,李斯胸中那顆看不見的惡心遠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和境界,他希望爬上去的那座建筑還沒有這么高;一樓之下百樓之上,才是他在大著膽子中小心翼翼的真實追求。就這樣,雖然“小”和“心”彼此間“執子之手”,卻無法讓“小”和“心”真的達致“與子偕老”的境地。李斯更在意的,是他個人的得與利如何最大化,因此,其心必小;李斯必須小心翼翼比較倉鼠和廁鼠之間的差別,因此,他的必小之心必須一直小心、緊張地用于算計和盤算,盡最大的努力排除情感成分的干擾,色情和性感僅僅是床上的事情,但那肯定是盤算和算計得手之后才會到來的美妙之境,是后置性的。從此,惡心再一次定義了“小心”,重新為“小心”賦予了新的語義;從此,“小心”一詞必然每天皺著眉頭、陰沉著臉、肌肉緊繃,隨時處于準備出拳迎戰的焦慮狀態,滿臉抑郁癥的表情,外加一副長滿梅毒的嗓音。“小心”在戰戰兢兢間,自以為給惡心者的生命安全找到了制勝的武器;但終其一生莫不戰戰兢兢的李斯又當如何呢?
一些更有巧心的人在別有用心地規勸君王,或規勸類似于君王的那些人或東西(比如傳國玉璽):正如不可將利器授予一意蠻干、容易走極端的人,切不可以將權柄隨意交給那些有野心的家伙(《淮南子·主術訓》:“故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但到底什么才是“路人皆知”的“司馬昭之心”呢?答曰:唯野心而已矣。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很善意地認為,野心是思想的死亡。殊不知,中國的野心原本就不需要思想。在充滿機心和心計的古舊中國,思想是野心的敵人和最大的障礙——維特根斯坦委實腦想得過多了。野心可以大而化之地被視作巧心的特殊形式,它大體上等價于惡心,但又似乎比惡心多出了一部分。惡心永遠只是惡毒之心;野心在實施險惡之心時,偶爾會有意摻雜一點似是而非、莫辨真假的善意,顯得溫柔、得體,還特別具有迷人的裝飾性,和巧言恰相般配。比如,司馬炎極盡惡心之能事,卻一方面安然等候同僚們三上勸進表,一方面靜候魏元帝強行向他頒布禪位詔書。因此,“野心”二字雖然可以和“家”連言合稱為“野心家”,卻不必多此一舉,給出“狼子‘野心’”一說。畢竟狼的一門心思,僅在于口腹之欲,不懂得何為勢利或勢利何為;“惡心”則因為“心”早已達致純粹“惡”的境地,像通體黑到了極點的烏金,徹底喪失了和“家”連言合稱的機會。
權貴者面對野心時需要當心,也本能性地“當”起了“心”,畢竟非惡心者成不了權貴者。“當心”是巧心又一個派生性的語詞;它的本意是防范巧心、惡心、野心和野心家。但這算不上漢語的千慮一得,因為“當心”一詞在更多的時候僅僅處于中性狀態。它面無表情,不動聲色,既不分泌雄性激素,也不分泌雌性激素。“當心”貌似公平、公允、公正。誰拿出真金白銀雇傭它,它就極為專注也極為專業地為誰看家護院,講究的是職業操守,與誠心或魂魄沒有一分錢的關系。惡心還有可能位居幽暗的肛門(或廁所),當心連魂魄都沒有;從家的層面看,當心不可能知道廁所(或肛門)到底為何物,因為它從來就沒有過屬于自己的家。這差不多正好呼應了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那句看似虛無主義的有趣之言:沒有人會當真留心一個不認識的人的缺席。小心確實無家可歸,但還不至于四處流浪,它的雇主滿世界都是;俗語中的“有奶就是娘”,描述的正是“小心”一詞的生命常態。巧心、惡心、小心、野心、當心等等數不盡的腐敗之心,讓漢語自身那顆看不見的心一團亂麻。但世上又有哪一件受造物,不會從純潔走向腐敗呢?被污染、被敗壞的漢語散發著臭豆腐或臭鱖魚的氣味,從孔夫子三月不知肉味的年月一路飄香到而今。
被敲詐的惡心
看不見的心不僅是人身上各個器官的天君,也是中國人生產事情的力量源泉和發動機。“心力”一詞從詞源學的角度,早就為此提供了很好的證據。心念一動,旋即四肢奮起、胸肌震顫,直至肛門緊縮:黑起屁眼專心干事的時刻終于再一次來臨了。被精心制作的事情因此紛紛出巢,猶如鐵屑奔向磁鐵,猶如晚來鳥投林:從耕作到漁獵,從疾步行軍到關起門靜心算計,從蘸墨揮毫到長途奔襲甚或黑虎掏心。漢語一向支持一個簡單有加的命題:力由心生。但說成因心滋力,可能更符合漢語的本意:心總是處于濕潤的狀態;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或某些必要的當口,還能澎湃和洶涌。濕潤是滋養力量、孵化力量、誕生力量的必要條件;想想干燥對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就不難獲知:在濕潤和滋養之間,到底存在著怎樣致命的供養關系。滋養既意味著漢語所鑄之心對它所生之力擁有深恩厚澤,也意味著心就像安泰俄斯(Antaeus)必須仰仗的地母,其養分達到了近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程度。這是漢語自誕生之日開始,就確立起來的堅定信念。
有一群鸚鵡飛到距家不遠的一座山上,世世代代祖居山中的禽獸對它們非常友善,因為眾禽獸恰如阿甘本認為的那樣不懂勢利。鸚鵡們卻想,梁園雖美,不是久戀之家,便飛走了。這正是漢語的愿望。幾個月后,山中失火。眾鸚鵡用羽毛沾水,試圖讓大山重歸靜好的歲月。天神見此便說:“你們很講義氣也很有心志,但有什么用呢?”眾鸚鵡回答說:“我們也知道滅不了火,但我們曾經在這座山上居住過,不忍心它被燒毀。”天神聽了心有所動。就在天神心念的一起一伏間,滿山大火突然偃旗息鼓了(周亮工《因樹屋書影》卷二:“昔有鸚鵡飛集他山……山中大火,鸚鵡遙見,入水濡羽,飛而灑之。天神言:‘汝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嘗僑居是山,不忍見耳!’天神嘉感,即為滅火。”)。當然,這更是漢語的心愿。和鸚鵡、天神比起來,大禹對心的體悟可能更準確、更務實,也似乎更可信;畢竟在時間上,大禹距離漢語鑄造的初心更近一些。那時,沒有誰會比舜的接班人更加清楚:心滋養的力量比鸚鵡們想象的要大,比天神設想的要小。因此,大禹大約不會同意他的某個著名后輩發出的狂言妄語:“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本著這一素樸的原則,大禹王在討伐三苗時鼓勵他的部下們說:爾等唯有齊心,才能滋養合力;唯有滋養合力,才能建立你們值得夸耀的勛業(《尚書·大禹謨》:“爾尚一乃心力,其克有勛。”)。
漢語鑄造的心在慘遭污染之前,被認為擁有四個天真、素樸和潔凈的面相: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辭讓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未經污染的心深悉漢語的愿望和夢想: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要交由賢能之士妥善管理;要讓老年人終其天年;要讓中年人為社會效力;要讓孩子們有健康成長的地方;要讓鰥、寡、孤、獨、廢疾者得到善待和供養。漢語鑄造的初心致力于呼喚理想的和諧社會,充滿了綿長、富有韌勁和彈性的邀請語氣。這等質地的心,被《禮記》用典雅的文字記錄在案;古往今來的每一個中國人,都可以讀出聲來。擁有這等面目的心,當然容不得任何一種不公之心——比如巧心、惡心、野心甚至當心,更何況它們犯下的一切錯誤;不公之心所犯的任何一種錯誤,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恰如埃米爾·齊奧朗(Emile Michel Cioran)的決絕之言:一切罪孽,都是“無價值的芳香”。依漢語的本性,心滋養的力量強大到了恰到好處的地步,既比鸚鵡們設想的要大得緊,又比天神想象的要小得多:面對無價值的芬芳,它樂于吊民伐罪,以至于天下生民大喜過望(《孟子·滕文公下》:“誅其罪,吊其民,如時雨降,民大悅。”);面對不可饒恕的罪孽,它傾心于解民倒懸,以至于天下民眾真的生活在由仁政帶來的深仁厚愛之中(《孟子·公孫丑上》:“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
“心力”一詞意味著:心不僅滋生力量,心本身就是具有力量的磁性尤物。就像沒人看見過地心和地心引力,也沒人看見過屬土或屬火的人心,以及人心引力。哲學家趙汀陽發現了依偎在漢語思想深處一個被遺忘已久的常識:“萬物皆向心而在。”這就是說,心向外,能滋養力量以生產看得見的事情,華夏古人念想中的歷史敞開了大門;心向內,可以依仗、仰賴充滿磁性的人心引力,將萬物吸附到無法被看見的某顆特定之心,猶如數不清的鐵屑紛紛涌向磁鐵,華夏古人念想中的歷史打開了窗戶。大門和窗戶齊開,歷史的性質和歷史的全貌由此一覽無余。至少作《春秋》時的夫子和作《史記》時的司馬遷,有這等質樸、善意的念想,暗中契合了漢語的本性;而我們古老的漢語,早就把人心引力產生的磁鐵效應統統稱作“天下歸心”。人心所向,素來被直觀地認作天下歸心的要害、關鍵和樞紐;漢語中,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得人心者得天下”,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漢語思想一向頗為執拗地認為:復興滅亡了的國家,接續斷絕了的世族,推舉、起用前代被遺落的德才之士,天下民心就會自然而然地歸服(《論語·堯曰》:“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這當然是原始儒家的深仁和厚愛。曹孟德詩曰:“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是曹氏在以姬公旦自比,卻又在有意栽贓他的《三國演義》中如是豪言: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心齋似乎可以被視作人心引力的道家版本。道家的莊子路線一直在掙扎著認為:得道者的標準之一便是空虛其心,以便容納包括人在內的天下萬物,讓萬物盡歸于心;心接引萬物,卻又被心認為等同于萬物,最后攀升至或者下嫁到全然無心的境地,進入了行如槁木、心如死灰的絕佳境界(《莊子·齊物論》:“吾喪我。”)。達致心齋這個高邁的境地后,某些人可以沒心沒肺地為他的老婆之死鼓盆而歌,某些人則能夠忘卻自己的形體,拋棄自己的耳目,擺脫自己的形體和智能對自己的束縛,欣欣然進入坐忘的怡然狀態。他人的喜怒哀樂,因此不在心齋掛念的范圍之內;所謂的心事、心思、心想,更是子虛烏有之物。如此說來,人心引力的道家版本到底虛妄不實:萬物齊刷刷奔它而去,卻一概被它面無表情地棄之于地,像兩片滿臉無趣的敝屣。
也許,唯有儒家理想中的解民倒懸和吊民伐罪,更能起到天下歸心的作用。在未遭污染的心看來,向外的心力(亦即吊民伐罪和解民倒懸之力)愈加強勁,向內的心力(亦即歸心之力)也就愈加茂盛。漢語自鑄的本土之心向來強調力由心生;佛家被漢語同化后,也樂于強調相由心生。如同從麥浪中能見出無形之風的相貌,而從所向披靡和摧枯拉朽的架勢中,能見出解民倒懸之力或吊民伐罪之力的豐姿。這等情狀的豐姿原本和自然風的相貌一樣無味、無色、無形;但和自然風迥然有別的是:這豐姿的背后,有一張悲天憫人之心滋養出來的悲天憫人之臉。自打一開始,這張臉就拒絕皮笑肉不笑;雖然它的表情足夠豐富多彩,卻從來沒有個人的利與得。數千年來,讓中國人嘆息的是,這張臉始而清晰,繼而模糊,最后像煙一樣消失,像云一樣散掉。
一切堅固的東西在煙消云散之前早已腐敗不堪;一切美好之物被制造出來,仿佛就是為了獲取一枚象征腐敗的勛章。很久以前,就有人在他的詩中詠誦過這個令人感傷的事實:“最美麗的也最容易破碎。/世間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事物的眼淚。”(歐陽江河《玻璃工廠》)否則,便很難理解人類的始祖為什么要執意走出蜜一般的伊甸園,西方人為什么要從黃金時代一路急轉直下來到黑鐵時代;中國古人為什么要放棄最高理想境界的“蔚煥之三代”(蒙文通語),以至于凄凄慘慘一路來到禮崩樂壞、道術已為——而非將為——天下裂的悲催年月。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用滿是諷刺意味的口吻說:那些美好之物簡直“死得太美好了”。也許,唯有墮落,才是心自身的一門心思。誰叫心才是唯一能想、能思的語詞或東西呢?而被扣押在“肉部”的其他所有器官,始終處于“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懵懂、蒙昧的狀態,渴望著醉心于肉欲而不得——但正是這一點,讓心有機會使喚它們,從而成為它們的“天君”。漢語思想中念念不忘的天下大同被敗壞為家天下的小康社會,則是另一個漫長、久遠和令人傷心的故事;不用說,聚焦于利與得的惡心,在其中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眾所周知,具有嘔吐特性的惡心除了讓惡心者自身極度難受外,一無是處。它不過是在很沒有出息地自殘、自虐,說不上對他人多么有害;其魂魄位居肛門的險惡之心或惡毒之心卻非常管用。韓非最清楚該怎樣敲詐惡心,該怎樣讓被敲詐的惡心釋放它的全部心力。但韓非更加清楚的是:被釋放的心力會為惡心者帶來何等美妙的局面。結巴崽韓非圍繞人“性”惡(亦即人“心”惡),精心構想了一整套滑溜并且朗朗上口的政治哲學。當然,韓非也有不少可圈可點的西洋同道,他們和地球這邊的韓非一樣,傾心于重口味,醉心于面相暗黑的食物。黑格爾心悅誠服并且務實地認為,惡才是社會發展、進步真正不可或缺的杠桿;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對此深表贊同。托馬斯·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很早就發現,所謂進步,不過是邪惡;猶太人卡夫卡(Franz Kafka)說得更精辟、更精彩,但也更神秘:“惡即引導者。”這個引導者形如伊甸園里的那條長蟲。如果情況居然不是這樣的,那動物莊園、古拉格群島、美妙新世界以及“戰爭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無知就是力量”云云,又當從何說起?看起來,腦想和心想經過一番小心、緊張、處心積慮的謀劃后,竟然殊途同歸。它們都愿意承認:不是永恒之女性在引領人類上升;唯有惡,才有能力搭建起讓人一路向下,再向下的階梯。
在遭到污染的漢語看來,凡惡心必被敲詐,因為只有惡心才能滋養最大的心力;但敲詐惡心的也必將是惡心,因為世上唯有惡心才有力量降服惡心,這和烏龜配王八是一個道理,也和老子英雄兒好漢共用一副面孔。無論在任何時候,野心都只有在惡心的襄助下,才能讓方向朝外的心力得到最大量值的揮發。在這個里爾克害怕的嚴重的時刻,當心要么完全無濟于事,或根本沒它什么事;要么早就被野心雇傭、收編,用以防范被其他惡心襄助著的其他野心。如此這般一陣騷操作之后,被敲詐而來的心力盡可以打著吊民伐罪、解民倒懸的旗號,浩浩蕩蕩行摧枯拉朽之事、行所向披靡之實。惡心被敲詐的最終結果之一是:方向朝內的心力被方向朝外的心力強迫著出生了,仿佛天下萬民被脅迫著歸附的那顆看不見的心當真存在,當真具有無窮大的磁性、無窮大的人心引力。這等境況在中國歷史上屢見不鮮,實在用得著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精辟之言:只要有人被當作犧牲品,只要犧牲和犧牲品包含了不言而喻的強迫性,犧牲和犧牲品就必然包含著欺詐。但德國人阿多諾到底太輕巧、太天真,就像那個少見多怪的麗塔·馬露一樣:欺詐比起敲詐多了一道程序,多了一道頗有君子氣之嫌的手續。欺詐首先得欺騙,然后才行詐取之實。敲詐信奉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的幾何學原則,不屑于偽君子們稱道的那根弧線。最終的結局當然了無新意:敲詐惡心最成功的人士登上了老大哥的寶座。古代的老大哥當然是皇帝,比如秦嬴政、漢劉三;古往今來的民間老大哥,則是各種型號的扛把子,比如上海灘的杜月笙和黃金榮,再不濟,也得是《水滸傳》中被青面獸楊志干掉之前的牛二。
一貫自稱腦想著的西方人,曾經經歷過三次巨大的心理打擊,至今都很難直起腰來。吊詭得很,這三次打擊全部來自腦想的巨大威力:哥白尼(Miko?aj Kopernik)證明地球從來就不是宇宙的中心;達爾文(Charles Darwin)證明人是猴子進化而來的,上帝創世、造人的圣經說辭純屬謠言,最起碼也是“怪、力、亂、神”級別的小道消息;就數弗洛伊德最狠、最不給西方人以起碼的面子,他認為人的一切行為——包括腦想——不過是聽從了區區性欲的指令。這指令渾濁、神秘、難以厘清,活像天地未開時的混沌狀態。拿弗洛伊德的里比多學說和我們的中醫理論相疊加,二者的總和必定是:“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博爾赫斯語)與腎密切相關。對此,中醫理論有十足的信心:腎主營性欲,兼管咳與喘。陽氣過旺的人必定性欲強勁,這和里比多茂盛的人在腦想方面必定富有創造性是一個道理;陽氣過旺一定子嗣繁多,里比多茂盛必定船堅炮利。船堅炮利意味著:一貫被腎嚴格管轄的某個器官直直的、挺挺的,加起來就是直挺挺的。性惡論在漢語思想中雖向來不受待見,說漢語的人卻依然樂于始而敲詐惡心,他們中的極少數人繼而可以像人工合成牛黃狗寶那般,合成某種虛擬的人心引力,以供天下萬民真實地自動歸附。性惡論本來就是西方思想的核心和關鍵,虛構人心引力純屬多此一舉,直接搶天下就行了,何況腦想在腎的指揮下力大無窮,有的是實力;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的騷勁頭一旦上來,殺父娶母的事情都做得出,還有啥事不敢干呢?很多年前,就有人半開玩笑半嚴肅地說:在腎的直接慫恿下,西方挺著兇器到處亂戳。和這等話糙但理正的表述比起來,歐陽江河的詩句就不免顯得太客氣、太含蓄,知識分子的味道過于濃厚:“有牛津辭典里的、貴族的英語,/也有武裝到牙齒的、丘吉爾或羅斯福的英語。/它的隱喻、它的物質、它的破壞的美學,/在廣島和長崎爆炸。”(歐陽江河《漢英之間》)歐陽江河在他這首極為有名的詩作中,壓根兒沒有提及說英語的人、說法語的人、說德語的人、說西班牙語的人、說葡萄牙語的人制造的種族滅絕——種族滅絕啊。這才算得上“亂戳”取得的好成績。和這等含金量極高的成績比起來,發生在長崎、廣島的慘案就不免稍顯渺小、蒼白,雖然它確實很干脆利索。不用說,敲詐惡心,是為了制造強大的心力;放任腎,是為了制造金槍不倒的腎力。心力為了天下一統,腎力為了構筑各種各樣的“日不落帝國”(the empire on which the sun never sets )。前者當仁不讓地號稱自古以來,后者口含天憲那般自稱普世價值。
在漢語鑄造出來的所有語詞中,唯有心能想、能思,唯有心具有力量。其他的那些語詞,都像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詩作中的空心人,“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但這等境地,又怎一個“唉”字了得呢?漢語所鑄之心遭到污染后,要么與它的所有語詞兄弟、語詞姊妹處于對抗和對峙狀態,要么惡狠狠地驅遣它的語詞姊妹、語詞兄弟為己所用。在野心的幫助下,處處小心著的惡心從來就不在乎魂魄的去向,它允許自己所做的唯一選擇只能是:驅遣它們,為己所用。據說(比如據米歇爾·福柯說),唯有掌握了歷史的書寫權,才配稱真正的勝利者,哪怕這個勝利者起初只不過是沿途打劫以果腹,沒想到后來居然弄假成真登大寶;而勝利者必定是惡心者。巴人唐甄對此早有定論:“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唐甄《潛書·室語》)孔子、司馬遷渴望一部經由初心構筑的歷史,但他們念想中的初心史被惡心史不由分說地替換了;惡心史因自己得手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小人表情,自不必多言,恭喜它沒有便秘,或者它竟然成功地克服了便秘。西方的歷史有一多半是腎史或亂戳史,充滿了更多的血腥和罪孽;亂戳史或腎史有一張高潮后洋洋得意的臉,也自不必多言,它對自己的把柄在“銷魂不自持”之后依然處于“自持”的狀態深感得意。兩部長相不同、腰身迥異的史書交相輝映、彼此唱和,一起訴說著人類的偉大和渺小、智慧和愚蠢、自尊和自侮。這個進程似乎永無止息,至今看不到它的盡頭。唯有漢語造就的詩發出的嘆息聲與這個進程相伴相隨,固執地不離不棄,不忍心這兩部史書走向不歸路——猶如鸚鵡不忍心它們客居過的那座高山,焚毀于一場毫無來由的大火。
責任編輯 趙文廣
求 諸 野
李 清 源
一
縣知事風眩復發,病情甚重,已數日不能理事。日軍警備隊長召其議事,連召數次,皆不能至,頗怒,派醫官前往探視。醫官來到縣公署,只見知事高臥榻上,手把佛珠閉目養神。醫官詢其癥狀,與上次并無不同,以西醫視觸叩聽之法仔細診斷一遍,亦無新發現。醫官將診具收起,凝視病榻上的知事。
請閣下睜開眼睛。醫官說。
知事搖頭。不能睜。
試睜一下。
知事眼簾微張,望向榻旁的醫官,僅一瞬間,即已面現痛苦之色,急又將眼闔起。據頤生堂大夫講,風眩為病,乃由風痰上擾所致,發作時眩暈劇烈,不能睜眼視物,睜眼即天旋地轉,狂嘔不止。知事雖復閉上眼睛,胃氣卻已頂撞上來,一時間嘔噦連聲。醫官冷眼旁觀,待他干噦稍定,說道:
倘若閣下所述無誤,這便是典型的美尼爾病,使用前庭抑制劑必有效果。建議閣下再試一次,如何?
知事不答,唯眉頭緊蹙,顯是在強忍痛楚。過了許久,眉結方漸漸解散,神情也舒緩了些。醫官又說:請閣下再用一次前庭抑制劑。
知事搖頭。還是不用了吧。知事說:我并非不信任院長君的醫術,院長君是帝國醫科大學高才生,醫術自是沒的說。只是我這體質,可能不適合西醫,前次發病,用西藥便無效果,這次恐怕也不會例外。我還是找中醫試試吧。
醫官略顯尷尬。知事上次發病,是在三個月前。彼時警備隊長奉命掃蕩,召知事商議行動,正商談間,知事忽然頭暈難耐,強忍片刻,即仆地嘔吐,將胃中隔夜的酒食噴濺得到處都是。其時醫官也在場,立予診檢,判斷是美尼爾病,命人速去醫院取藥急救,待其嘔吐稍緩,即護送至共榮醫院,特辟靜室繼續治療。醫官從軍之前,在九州島長崎市執業多年,對醫術甚是自負。他認為診斷準確,用藥無誤,不料連治數日,并無好轉,直到警備隊長完成首輪掃蕩,率部歸來,知事仍在病床上纏綿未已。醫官束手無策,試圖向北平醫生求助。知事謝絕了他的好意,叫人去請城南頤生堂的坐堂大夫。醫官不悅,卻也并未反對,連他都治不了的病,他不信支那小城的中醫大夫能夠治得。但對知事的要求,他仍提出勸告和質疑。知事青年時曾留學日本,為反清革命奔走鼓呼,純然是一進步青年。據特務機關情報所示,彼時的知事極是服膺日歐文明,視現代科學為救國良藥。不料今日此時,他居然放棄現代科學之西醫,轉而求助傳統落后的中醫,令醫官在不悅之余,亦生出許多感慨。
閣下當年曾昌言,迷信傳統而不尊奉科學,是中國之所以落后挨打也。醫官說:言猶在耳,閣下卻已向傳統投降。閣下是中國少有的有見識之人,尚且不能堅守信念,難怪中國一蹶不振,總是落后挨打。
知事閉眼苦笑。中國不落后,貴國哪有搞共榮的機會?知事說:中醫仗的是經驗,經驗也是科學,所謂老馬識途,未必無用。目前地方粗安,百廢待舉,我忝為知事,不能一直躺在床上浪費時日。眼見用了幾天西藥,效果不佳,且讓中醫先生開幾副湯藥,吃一吃看吧。
醫官不便再勸,哂笑而去。知事請來頤生堂大夫,診斷之后開出一張藥方,僅吃兩劑,風眩即霍然而愈,第三日便出院回公署去了。醫官大愕,索來處方仔細研究。處方箋是頤生堂自家制作的,黃麻紙面上套印著本草圖案的底紋,看上去甚有古意。箋上簡單羅列了知事的癥狀及脈候,其他大半張都是中藥名字與用量,醫官一一點數,竟有十六味之多,打頭的是半夏、天麻、羌活、防風,想必是所謂“君藥”。醫官不懂漢方,看得茫無頭緒,欲召大夫詢問,又恐被支那人取笑。恰有一名翻譯官也得了眩暈病,癥狀與知事無異,醫官試以此方治療,卻無任何效果,改以西藥醫治,不幾日即痊愈歸隊,被派往前線效力去了。醫官益復心疑,吩咐新民會調查頤生堂大夫。兩日后,新民會長遞交一份調查報告:那大夫的醫術系由家傳,到他已是第五代,在縣城頗有一些名氣,但病人卻并不甚多;自從醫好了縣知事的病,坊間盛傳他醫術通神,病人才陡然多起來,如今已是門庭若市。至于大夫其人,除了嘴巴大愛吹噓,并無不法情事,亦不關心政治,家屬及親友亦無國共黨員及在國民政府
任職者。
醫官聽罷,忽忽不樂。次日上午,醫官去新民會主持宣撫會議。皇軍掃蕩雖則凌厲,效果卻不盡人意,有越掃越亂之趨勢,急需加強宣撫工作,以安綏民心。醫官兼任新民會顧問,職責所系,不敢懈怠,親自擬定宣教辦法,在會上布達實施。新民會指導部設在城南奎樓,途經頤生堂。會后,醫官乘車返回醫院,在頤生堂前停下,望了望門頭上的堂號匾額,在警衛引導下跨進堂內。堂內病人甚多,幾乎擠滿了三楹間的房屋。大夫正在診脈,忽見一名日軍帶進來一位官長模樣的人,急忙起身相迎。那大夫穿一件土黃湖綢長衫,腹微凸,背微駝,瓜皮帽下露出一圈蒼白鬢發,想必年事已高,但容光煥然,精神矍鑠。醫官報上家門,大夫頗驚,連稱失敬,將醫官邀入后院奉茶。頤生堂是前店后宅,店后是座寬敞的四合院落。賓主在客堂坐定,醫官稍作寒暄,講了幾句衛生合作、造福縣民的官話,將話題轉到縣知事的病上,向大夫請教處方奧妙所在。
大夫已知曉醫官醫治縣知事無效,是自己妙手回春,可謂為國醫爭光。只是那醫官做了手下敗將,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因此他既得意,又憂懼,數日來忐忑不安。此時醫官登門,擺明是為此事而來,雖沒有明確問罪,卻儼然有尋釁的架頭。大夫在椅子上欠欠身,向醫官賠笑。
這方子是化裁李東垣的半夏白術天麻湯,要在平肝熄風、健脾化痰。大夫說:也沒有什么玄妙。
醫官說:實不相瞞,我使用過先生這個處方。前幾日也有人得了美尼爾病,與知事癥狀相同,但用了這些藥物,卻沒有任何效果,不知是何緣故?
中醫治病,首在辨證,辨證對了,立方遣藥就錯不了。病是活的,方是死的,有些病看上去癥狀相似,病因病機卻大不相同,不先辨明病因病機,只看表相便套用藥方,是不行的。大夫說:就好比行軍打仗,必須先定策略,策略對了,再去調兵遣將,自可穩操勝券。倘若不講策略,只是一味對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鮮有打勝仗的。
醫官說:這個不需先生指教,西醫治療同樣要先行辨病,并非一味只看癥狀。知事與那位患者癥狀一致,性別相同,體格、年齡也均相近,卻不能使用同一個處方,甚是奇怪。不知先生這處方里,可有什么秘密?
大夫神色微變,端起茶碗徐徐啜了一口,笑說:中醫與西醫確有不同。中醫治病,在望聞問切之外,還講究一個感覺,一種靈悟,所謂“醫者,意也”。四診易學,這個“意”,卻是至難領悟的東西。太君若問有什么秘密,秘密就在這個“意”上。
醫官說:愿聞其詳。
大夫搖頭。講不了,講不了。“意”這東西,在心如明鏡,出口似云煙,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即使要講,也無從講起呀。
醫官呵呵一笑。醫學是科學,不是玄學。世界上也沒有講不了的事,只有不愿講的人。他戴上手套,對大夫說:打擾先生了,祝你好運!
新民會的宣撫工作未如預期。他們組織人員到各處宣講“日華提攜、共同反共”,試圖緩和民眾的敵意。他們貼標語,發傳單,表演文明戲,各種方法用盡,鄉民卻反應冷漠。宣講隊下鄉,時常會遭遇攻擊,其中大多是游擊隊所為,但也有一些是鄉民干的。城中居民對此亦不感興趣,除了若干渾水摸魚的積極分子,大多與皇軍保持距離,而無親附之心。醫官深以為憂。醫官雖是學醫出身,卻甚愛中華文化,尤其推重王陽明與魯迅,對中國歷史與現狀亦有頗多研究。日軍占領本地后,組建宣撫班接管政務,特務機關以醫官知華,任命其為班長。醫官蒞任后,施醫藥,賑饑民,拉攏地方名士,極力營造親善氣氛。然而日本畢竟是敵國,宣撫班以征服者身份施恩惠講和平,譬如狼子與羔羊言歡,適足以令人反感。特務機關遂調整策略,扶持偽政府治理地方,另設新民會負責宣傳教化,宣撫班則退居幕后,遙控掌握。縣城原有一所教會醫院,醫官將其接收改造,命名為“共榮醫院”,自任院長,以掩人耳目,另以縣公署顧問和新民會顧問的身份掌控大局。眼見占領已久,本地仍然民心動蕩,不能安撫,醫官不免心焦。一日午后,他去新民會觀看演出。新民會新編了一出親善共榮的話劇,在指導部首演,請醫官前往觀摩。醫官從頤生堂前經過,只見病人如沙,溢到診堂之外,將街道都占去一半。他想起共榮醫院的支那病人越來越少,還曾以為是自己衛生做得好,使支那人不再遍地病夫。不料病夫依然是病夫,只是跑到這里來了。看演出時,新民會長見他神情不懌,問明緣故,也憂慮起來。
近日市井間流傳一個謬論,說日本醫術不如中國,院長醫術不如頤生堂大夫。會長說:這顯然是無知之見,只是任由它發酵流傳,恐怕會動搖人心,不利于穩定和諧……
醫官拍手說:很好!會長愕然,回視醫官,原來是為舞臺上的表演鼓掌叫好。次日凌晨,夜色尚未褪盡,頤生堂的病人已結隊趕來。往日此時,頤生堂的伙計已開門灑掃,今日卻大門緊閉,聞聽后院哭聲一片,向鄰居打聽,原來是大夫忽得急病,于昨晚暴卒了。醫官聞訊,親往吊唁。他不顧親屬反對,強行對尸體進行檢查,然后宣稱大夫死于心肌梗死,倘若及時送到共榮醫院搶救,定會保住性命,可惜了。坊間本就懷疑大夫是日本人所害,醫官此舉,欲蓋彌彰,吊客無不切齒憤恨,只是敢怒不敢言。
知事也出席了大夫的葬禮,但卻未曾致辭,唯撫棺片刻,黯然神傷,然后就離去了。兩月之后,知事舊病復發,且病情更甚于前,每日閉眼煎熬,痛苦不堪。大夫已死,還好處方尚在,知事照原方吃了幾劑,效果卻甚不理想,再吃下去,僅有那一點效果也不見了。知事無奈,只好另請良醫。然而縣城內外大夫雖多,竟無一人敢來應診。警衛頗怒,欲持槍捉拿大夫過來,被知事阻止了。
他們不來,自有不來的理由,無須勉強。知事說:身在亂世,人人不易,不要為難他們了。
二
知事反復在緊要關頭病倒,令日軍警備隊長極是惱火。
隊長對知事本就不滿,嫌他行事不夠果決,對皇軍的支持也甚為不力。皇軍在戰場推進迅速,后勤保障至關重要。本縣地當要沖,扼交通命脈之咽喉,因此分撥精銳,設立警備隊以鎮守之。但因本縣山多谷深,游擊隊縱橫出沒,各種偷襲,警備隊雖然警覺,仍然時有損失。有一次損失尤大:是時天寒地凍,運輸隊夤夜運送一批彈藥去前線,途經一座山峰,山坡路陡且長,車隊下山時,忽覺剎車失靈,整個車隊猶如滑冰般傾瀉而下,一連串摔入山谷之中。原來那坡道上被人潑了水,結起厚厚的冰。警備隊長大怒,認定是周邊村民所為,欲行屠村。醫官卻有不同意見。他認為灑水成冰顯系軍事破壞行為,自是游擊隊所為無疑,即使周邊村民有所幫助,找出幫兇治罪即可,不必過多殺戮。兩人爭執不下,詢問知事意見。知事踞坐在太師椅上,手弄佛珠面色如水。
庖人主廚,要割要剁,不須問砧板上的肉。知事說:皇軍是屠是戮,也全由二位定奪,不須問我的意見。
警備隊長猛拍一下桌子,將茶碗震得叮當一響。醫官眉頭也皺起來。
閣下是知事,守土有責,應當與皇軍勠力同心,一起維持治安,恢復地方秩序。醫官說:怎能把自己置身事外?
知事笑了笑。天下本無事,英雄自擾之,擾亂了一池春水,又怪煞春風多事。知事說:我說殺,會被人罵漢奸,我說不殺,又違逆了隊長的心意,橫豎難為,二位太君就不要為難我了。
警備隊長怒視知事。你已經是漢奸!上了海盜船,就別想做好人!
知事臉色驟變。醫官說:少佐君,請冷靜!警備隊長自知失言,向知事微磬一鞠,轉身離去。醫官安撫知事,請知事莫要多想,他是日本帝國珍視的朋友,也是醫官本人敬重的政治家。知事苦笑。
是我矯情了。知事說:都跳進了糞坑,還講什么清白!
醫官看他神情落寞,亦覺無語。知事當年銳意革命,辛亥事變后,慨然自日本返鄉,在老家策動武裝起義,雖未成功,卻也動搖了本地的統治根基。其后國家多事,先是袁世凱復辟,之后又南北對立,軍閥混戰,知事站在革命一方,討袁、護國、護法,無役不與。可是眼見得越是革命,國家越亂,到后來竟至于軍閥割據,民不聊生,一腔愛國熱忱也漸漸冷卻了。蔣馮中原大戰之后,知事徹底絕望,從此無心政治,在老家買田百畝,隱居其間。日軍占領本縣,尋找代理人管理縣務。縣中有名劣紳,常年勾結縣府,豢養土匪,禍害地方甚巨。他主動上門,向時任宣撫班長的醫官自薦效忠。醫官查了他的檔案,又在士紳間做個調查,得知其人聲名狼藉,遂拒絕了。縣中士紳一致推薦知事,知事的檔案亦甚合醫官之心,醫官遂登門拜會,請知事出山主持大局。知事堅辭不就。
我不過是個無能之輩,碌碌奔命大半生,不但無助于國家,反而有害于人民。知事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先生如果堅持不做,我們只能任用某劣紳了。醫官說:請您慎重考慮一下,我兩天后再來拜訪。
兩天之后,醫官再次來到知事家。知事同意了合作要求,但有個條件,先除掉那名劣紳。那劣紳在醫官這里受挫,轉而投靠警備隊長,為日軍搜偵游擊隊的情報,深受隊長信用。劣紳恃寵而驕,強行壟斷了縣城的煙館生意,將一名不屈服的館主當街打死。醫官聞訊,立即帶人將劣紳抓獲,拖到城外槍決示眾。警備隊長大怒,趕到宣撫班問罪。醫官與他講道理,聲稱留此劣紳,將給皇軍制造無數敵人,也將使縣民更加仇視皇軍;但若殺掉他,為縣民除一大害,則會收獲民心,于皇軍統治極是有利。
只靠武力,是不能征服支那的。欲降服支那,必先降服人心,要使支那人心降服,則須令其敬畏,不畏則不降,不敬則不服。必須讓他們既畏又敬,才會真心歸附。醫官說:現在他們已經降了,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服,而不是激化矛盾,一味使用武力。
醫官君錯了。隊長說:支那人奴性深重,只服從武力,不懂得感恩。他們不服,就殺到他們服,只要殺人夠多,他們便會馴從。蒙元和滿清就是例子。
醫官不以為然,但看隊長暴怒異常,已不可理喻,不愿爭執下去,遂與之妥協,答應以后行事先與隊長協商。知事就任后,無為而治,事事消極,于征稅和肅敵尤其不力,并且一遇緊要關頭,就會適時生病,不唯警備隊長憤怒,醫官也甚感失望。美尼爾病并不罕見,醫官在日本執業時常會遇到,經過治療皆可痊愈,因此知事初次罹患時,醫官并不擔憂,認為必可藥到病除。不料治療數日,竟無效果,知事改求中醫,卻迅速治愈了。醫官既感難堪,又覺疑惑。日本自維新以來,竭力脫亞入歐,一切典章制度悉皆效法歐美,醫藥界亦尊奉西方,逐漸廢棄了傳統的漢方醫學。醫官不相信現代醫學不能為之事,落后的中醫竟然可為,這不科學。
知事此次疾病復發,又是在警備隊長準備發起軍事行動之際。隊長獲得情報,本縣境內潛入許多不明身份之人,疑似要策動暴亂或搞破壞,立即召集醫官和知事開會,籌劃清鄉事宜。醫官迅速趕到,知事卻久候不至,電話再催,回復說知事舊病復發,剛出公署大門,便暈倒在石階上,被警衛抬回府上去了。之后一連十余日,知事皆臥病不起,不僅未能參與清鄉,連公署的政務也荒怠了。醫官益復心疑。美尼爾病之診斷,主要以病人描述的癥狀為依據,心率、呼吸、血壓等指標皆可正常,因此醫官視觸叩聽之法雖然精妙,卻不足以判斷知事究竟有沒有得這個病。他望著羅漢榻上的知事,頗有些沒好氣。
閣下執意要用中醫,但我聽說,卻沒有中醫愿為閣下治病。醫官說:閣下就這樣耗下去么?
當然不能耗著。知事說,西山來了個游方郎中,一邊在山上采藥,一邊給山民治病,據說醫術甚好,什么疑難雜病,陳年頑疾,無不應手而愈。我派人去請了兩次,都沒遇到。他寓居在一座小廟里,廟祝說他進山采藥去了,大山連綿,不知蹤跡。今天一早我又派人去請,不知這回請不請得到。
醫官呵呵笑起來。閣下越發荒誕了,這種游方術士,不過是靠著些江湖伎倆騙人錢財,怎能輕信他們,把自己的萬金之軀托付于騙子之手?
知事說:院長君莫要小看江湖之士。禮失而求諸野,政教廢弛,大道淪亡,尚且要去民間尋求復興,何況是中醫本草之術?當年神農采藥,遍嘗百草,跟這游方郎中并無區別。
禮失而求諸野,誠然不錯,但這個“野”字,閣下卻理解得不甚明白。醫官說:中國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視外國為蠻夷,在華夷秩序里,中國便是朝,四夷便是野。如今中國落后了,要謀求復興,正需從我們這些曾被視為“野”的國家尋找出路。這才是正道的“禮失求諸野”。醫學也一樣,你們應該信奉我們的現代醫藥,而不是盲從你們的江湖術士。江湖是你們的沼澤,我們才是你們的野。
知事閉目不語,氣息淺促,似是病癥陣作,又難受起來了。醫官仔細審視,見他眉頭緊蹙,雙手緊握,痛苦之色布滿臉龐,不像是裝模作樣,不禁又疑惑起來,懷疑自己是否多心。知事忍耐良久,眉宇才稍稍舒散,好像好了一些。醫官正待說話,一名警衛匆匆闖進來。這警衛便是知事派去請郎中的人。他這次終于找到了郎中,但郎中甚是怠慢,自稱從不登門為權貴治病,要么讓病人親自來,要么另請高明。看在警衛已經跑了三趟分上,他愿在廟里等一天,明天知事不到,后天就離開本地,云游他鄉去了。警衛大怒,欲拔槍逼他來縣公署,思及知事反復叮囑要對郎中客氣,遂忍恨而返。知事聽罷,嘆了口氣。
異人多狂狷,那郎中既是神醫,不近人情也正常。知事說:只是我不能動彈,要去西山找他,怕是困難啊。
醫官說:這不難,我開車送你去。
知事說:這如何使得。
沒什么使不得。醫官說:我也想見識一下這位異人。
三
次日凌晨,醫官帶人來公署接知事。冬至將至,寒氣已很濃重,晨空中迷霧蒙蒙,如紗如煙。醫官睹霧心驚,恐有意外,特地從警備隊調來一隊士兵,隨同保護。還好出城不久,太陽升起,日光驅散霧氣,天色漸漸明朗起來。知事的病最怕晃動,稍有震蕩即眩暈欲嘔,醫官令司機擇路緩行,因此行進速度極慢,直到日中時分才進入
西山。
山路崎嶇蜿蜒如羊腸,升降盤繞于山壑之間。山頭林木森森,樹葉已被嚴霜打盡,枝條干硬錯雜,猶如亂麻交織。醫官四顧蕭然,漸生憂懼。行至一個山隘,醫官命令暫停,舉起望遠鏡朝兩邊山嶺上仔細觀察。草木荊榛之間隱約有些動靜,不知是山風所致,還是有狐兔走竄其中。醫官猶豫不前。
知事意識到汽車已停留很久,問警衛為何不走。警衛說:日本人膽小,怕中埋伏。知事閉眼一笑。醫官猶自站在他那輛車上張望。忽有一只角鸮鼓翼飛來,在山嶺上盤旋數周,欲落未落,又振翅飛向他處。醫官立即分兵三隊,兩隊分頭搜山,一隊原地守護。隨護軍士共三十人,除了六名日軍,其余皆是穿黑軍服的偽軍。搜山的日軍驅率偽軍攀援而上,見有草叢與灌木,先拿機槍打一梭子。搜至嶺巔,果有數十人從草莽間躍出,退散入山林巒嶂去了。
醫官率眾通過山隘,繼續前行,于半個時辰后到達郎中棲身的小廟。那廟宇甚是簡陋,不過是在山腰粗筑的三間房室,主建是座硬山頂瓦房,用以供奉神祇,兩側兩所小屋則以茨茅苫頂,一間住廟祝,一間放雜物。郎中便住在那個雜物間里。郎中果然在廟中等候,知事一行登門時,他正在捆扎這幾日采集的山藥。昨日警衛負氣而去,并未告知知事今日一定會來,郎中卻仍不食言,令知事甚是感動。郎中看到知事如此大陣仗而來,頗顯厭憎,只放知事、警衛和醫官入內,不許軍人靠近。醫官因是便裝,且一副溫文爾雅之貌,被他當作了知事的隨員。
警衛和廟祝用擔架將知事抬進廟宇。醫官隨行其后,觀察郎中,只見他濃眉如抹,方臉如削,兩眼虎視鷹顧,頗有精神。唇周髭須環繞,似是多日未剃,蓬然肆意,以至看不出其真實年齡,但以整體觀之,大約三十多歲。衣著亦甚樸素,上身是件單薄的黑夾襖,下身套一條打補丁的粗布褲子,腳上的布鞋也毛邊粗糙,大腳趾處將破未破。警衛和廟祝在香案前將知事放定。知事被反復移動,極是不耐,痛苦之情顯于顏表。郎中取出幾根銀針,刺入合谷、曲池、足三里等穴,運針片刻,知事已覺輕松了些,眼睛也能稍稍睜開。警衛驚喜不已,連稱神了。郎中瞟他一眼,似是嫌他聒噪。警衛連忙閉嘴。郎中將一只脈枕墊在知事腕下,以三部九候之法為知事號脈,品判少時,即點了點頭,想是已明了病因。然后從容收起脈枕,去桌案邊提起茶壺,取只瓷碗,倒了滿滿一碗茶水。醫官以為他是要給知事喝,讓知事暖暖身子,不料郎中竟自顧自地飲用起來,并不管知事等人。喝過幾口之后,郎中打量著擔架上的知事,說道:
我不去縣衙,讓知事抱病前來,想必知事定有怨言。
知事一笑。豈敢豈敢。高人行事,自然高蹈,我不過是個俗人,還有求于先生,當然得登門拜訪,怎敢煩勞先生枉駕?
郎中一哂。我也不是什么高人,不過脾氣倒是有一點。你若是窮苦人,我便奔走千里去到你家,為你送醫送藥,也是情愿的。但你是知事,又依附了日本人,便讓我多走一步,也不樂意。我答應給你醫治,是看你也是一條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郎中也只好有醫無類。
知事臉色陡變。警衛亦一掃感激敬佩之色,對郎中怒目而視。郎中卻似沒有看見,只管繼續喝茶。警衛說:知事這病好不好治?郎中不答。警衛又說:請先生給開個方子。郎中仍然不理,繼續不緊不慢地喝茶,直到將偌大一碗茶水喝盡,方才說道:
病不難治,方也好開,這病在我手里,兩劑藥便可了結。但有句話講在前頭,我診金甚高。另外,藥須在我這里拿,別處的藥我不放心,萬一沒效用,折了我的名頭。但我這藥可不
便宜。
警衛說:多少錢,你說個數兒。
郎中說:診金外加兩副藥,一共兩百光洋。
警衛大驚。你這藥是從藥王爺家偷來的?這么貴?
嫌貴就走。郎中說:還是那句話,你若是窮苦人家,我可以送醫送藥,分文不取。但你是知事,當然要多收一點。天之道,損有余以補不足,我這也是替天行道。郎中站起身,瞟知事等人一眼。我已經遲延一天,不可再浪費時間,這就得上路了,諸位請便吧。
警衛發急。哎哎,你這先生真是狂慢,我們不是不給錢,是身上沒有現帶,況且我們怎知你這兩副藥究竟管不管用?倘若吃了沒用,你拿錢跑了,我們往哪兒尋你去?
郎中虎眼圓睜,逼視警衛。是你們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們,既不信我,來此何干?啰唆這許久,誤我時辰!拔腿便往外走。醫官擋在門口,將他攔住。
先生莫惱,兩百光洋我們出。醫官說:先生先把方開了,把藥抓了,跟我們去城里取。
郎中一愣,打量醫官。口音好生古怪,日本人?
醫官笑而不語。警衛沒好氣說:宣撫班的班長,縣公署和新民會的顧問,共榮醫院的院長,都是他,你說他是哪國人?
郎中臉色微變,閃開醫官往外走。我已講過,我不會去知事官衙,更不會跟日本人去。諸位請回吧。
醫官跟他走出廟宇。醫生以救人性命為天職,先生執意不給開方拿藥,豈不是見死不救?
郎中頓下腳步,思考片刻,說,也罷,我便給你拿藥,但不能白拿,你們既無現錢,可拿一樣東西替代。
什么東西?
槍。郎中說:兩桿歪把子。
醫官訝然。先生是醫生,要槍做何用?
當然是賣錢。現如今世道不太平,大戶人家都要買槍自保,我拿去賣掉,便可換錢上路。
醫官點頭。好,就按先生說的。回視警衛。你去,叫他們送過來兩挺機槍。
警衛立即跑出廟院,少頃,即帶人扛來兩挺輕機槍,擺在廟門前。郎中檢查一遍,勉為其難,進入那間雜物房,關起門獨自抓藥,約略過了半支香時間,提著兩副藥走出來。那兩副藥用草紙包裹,以紙繩結扎得方方正正。
這些藥都是我親手采集,親手炮制。郎中說:只此兩副,便可根治此病,以后再不復發。如若不然,我剁了這三根號脈的指頭,以后再不行醫。
警衛將藥接到手里。有沒有引子?
引子已在其中。
知事此時已可睜開眼睛,支撐著半邊身坐在擔架上。多謝先生了。知事說,先生還要趕路,我們也不多叨擾,這就告辭了。
郎中說,不送。
警衛將藥放到擔架上,復與廟祝一起將知事抬出去。醫官向一名軍曹低語幾句,登上他的車,與知事的車一前一后駛離小廟。車到山隘,知事忽聽后面傳來密集的槍聲,司機隨即提擋加速,飛也似向前疾駛。還好知事病情已見緩解,雖然顛簸得厲害,卻也能夠支撐。到縣城后,他向醫官詢問情況,醫官說是被游擊隊追擊,雙方在山隘處激戰一場,才將對方打退,己方則損失了五名黑軍服士兵。醫官見知事郁郁不樂,頗有自責之意,安慰他無須多想,好好養病
為是。
兩天后,醫官來縣公署拜會知事。知事已將兩副中藥吃完,疾病果然痊愈了,醫官到來時,他正與幾名鄉紳商議開渠引溉之事。醫官在廳事上吃茶靜候。一盞茶工夫,知事議罷事情,送走鄉紳,過來與醫官敘話。醫官看他精神甚好,容光亦佳,不禁莞爾。
那兩副藥,閣下吃了么?
吃了。知事說:我就說我這病只稱中醫,果然一吃就好。當然,這也是那郎中的功勞,雖說要價太高,但也確是神手。
醫官大笑。看到你好了,我心里也篤定了。醫官說:我來沒有別事,是想帶你去見一個人。
什么人?
見了你就知道。
在哪兒?
警備隊。
四
醫官將知事帶到日軍警備隊刑訊室。
室門打開,血腥氣息撲面而來。知事跟隨醫官走進去,只見房梁上倒吊著一個人,已經撕裂的夾襖倒垂下去,遮蓋住了那人臉龐。知事親歷過戰爭,于施加于人身的各種殘酷早已見慣,因此并不心怵。他將夾襖撩起來,看到一張血污之下幾乎變形的臉。
是郎中!
知事震驚,回望醫官。
這是何故?知事問。
醫官示意軍士把郎中放下來。軍士將繩索解開,郎中頓如一袋爛泥墮落在地。醫官踱過去,俯視已然昏厥的郎中,眉頭微微皺起來,神情間浮動起一點悲憫。
戰爭雖不免于暴力,但這種摧殘人體的行為,實在是令人不適。醫官說,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人類才會如此殘害同類,真是可悲!
醫官喃喃而言,不知是與知事說,還是在自語。知事冷笑。做都做了,還談什么慈悲?知事說:這郎中犯了什么罪,被如此對待?是因為他要了你兩桿槍?
醫官搖頭。不是。
那是為何?
因為他是共匪,陰謀暗殺知事閣下。
知事愕然。醫官說:這匪徒在廟中的表演極是高超,完全是傳說中的高人模樣,若不是我細心觀察,發現破綻,也要被他騙倒了。
郎中的破綻并不在于醫術不精,醫官不懂中醫,即使診脈和論病出現錯誤,他也不會曉得。破綻在于衣著。今年冬天寒氣甚重,在縣城亦需穿起厚棉衣,山間氣溫更低,本該穿得更厚,比如那名廟祝,棉襖棉褲便甚是臃腫。郎中卻只穿一件夾襖,非但不冷,頭頂上還有熱氣自發間微微蒸騰。喝茶的情節亦甚可疑,偌大一碗茶水,已不是消閑遣性,且他喝得雖然節制,但每一口都吞咽甚多,顯然是在解渴。再看他的褲子,粗布褲腿上掛有一枚蒼耳和許多鬼針,鞋面上亦有若干鬼針,必是在山林草莽之間穿行過。醫官聯想到剛才逃散的伏擊者,不免生了戒心。及至郎中要求以槍抵錢,醫官便斷定他必然有鬼,遂密令警備隊掩襲,將他和廟祝捉起來,押回縣城審問。他們離開山廟不久,游擊隊便已發現郎中被捕,立即翻山越嶺抄近路截擊,在山隘處追上了斷后的警備隊。兩相交火,激戰一場,各有傷亡而退。醫官將郎中送入警備隊,請隊長嚴加審訊。不料那郎中倒是條硬漢,酷刑用遍,竟是不招。隊長將廟祝拖過來,當郎中之面斬掉他左手三根手指。郎中依舊不招,又斬掉廟祝右手三根手指。仍不招,又以匕首刺瞎了廟祝左眼。廟祝滿身血污,悲號之聲慘不可聞。郎中招了。
“郎中”原先的確是郎中,跟隨伯父行走江湖,賣藥為生。一日行至保定地面,遇到幾名皇協軍,勒索錢財不成,遂誣其伯侄為間諜,要捆送日軍特務機關。二人自料若去了特務機關,必死無疑,便奮起反抗,伯父被皇協軍開槍打死,郎中則僥幸逃脫。郎中悲憤不已,發誓報仇,于是投奔中共,加入了共軍游擊隊。半個月前,他們得到情報,知事罹患頑疾,非中醫不能治,縣內卻無中醫敢為他治療,便設下一計:派眼線到縣公署放風,傳說西山來了一位江湖神醫,將知事誘出縣城,于山隘處設伏截殺。知事出行,必有軍隊護送,一旦得手,既可除掉大漢奸,又可繳獲一批裝備。不料知事來時,竟有日軍保護,且陣仗甚大,裝備甚精,率隊的醫官又甚是狡猾,以至功敗垂成,未戰而退。郎中逃回山廟,啟用備選計劃,將砒霜混入草藥內,試圖毒死知事。
醫官講罷,抽出一條手帕,擦拭郎中唇周的血漬。血漬已半干,結滿蓬亂的髭須,醫官擦拭幾下,不能擦掉,也便罷了,以手托著郎中下巴,拇指在人中上著力按壓。過不多時,郎中呻吟幾聲,緩緩蘇醒過來。酷刑之后,郎中氣息已極微弱,然而看到眼前的知事,仍變得異常激動。
狗漢奸,你怎么沒死?郎中切齒說。
醫官熟視知事,只見知事失魂落魄,面色如土。醫官笑起來。
我也很奇怪。醫官說:知事閣下,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么沒死?
五
知事在冬至那日辭官歸里,理由是身體孱弱,不任劇繁。
辭官之前,知事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成立水利董事會,挑選一名可靠的鄉紳做董事,并在卸任前日,將一筆稅款撥給董事會做修渠資金。另一件是槍斃郎中。
知事雖則無為而治,事事敷衍,接人待物也溫吞平和,殺起人來卻從不手軟,尤其是他討厭的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劣紳豢養的匪徒有一些已被捕入獄,本該槍斃,因劣紳的周旋而拖延未決。知事上任后,立即將他們盡數槍決,余黨也厲行追捕,隨捕隨殺。其他各路盤踞本縣的匪幫也頻被征剿,紛紛遠走躲避。后來殺伐之權被日軍警備隊收去,他才怏然罷手,但若遇到厭憎之人,仍會往死里弄。他派人向警備隊要郎中。警備隊長覺得郎中還有用處,不想他死太早,推諉不與。知事極是惱火,趁隊長率部外出掃蕩,巢穴空虛,派警衛帶人闖入警備隊營房,將郎中強行搶出,即時帶到城南亂墳崗槍決,并將腦袋砍下示眾,尸體則丟在亂墳崗,任由野狗啃食。警備隊長震怒,欲以軍法處置。醫官勸阻了他。
請少佐君理解他的憤怒。醫官說:那郎中意圖刺殺他,已經激怒了他,刺殺未成,又意外揭穿了他的謊言,更令他無地自容。只有殺了郎中,他才能報仇雪恨。
郎中的供辭讓知事顏面掃盡。他并沒有吃郎中的藥。再往前推,他也沒吃頤生堂大夫的藥。醫官的推斷是對的,知事在裝病。謊言既已戳破,相見難免尷尬,知事自度無法再繼續共處下去,只好辭職了事。辭職之前,他去共榮醫院拜會了醫官,告知他的決定。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拜會醫官。兩人在醫官的辦公室徹夜長談。是夜天寒地凍,落雪繁密,室內爐火雖旺,仍覺寒氣逼人。醫官問知事為何要以中醫做擋箭牌,反正是在裝病,又不吃藥,中醫西醫有何區別?知事笑了笑。
我用中醫,你肯定不會來看我有沒有吃藥。知事說:但若用西醫,你便會關心服藥情況,即使不天天盯著,也要時常問訊。你精通醫術,想糊弄你,怕是很難。
醫官說:我曾以為,知事君是怕我在藥中下毒,才堅持不用西藥。
知事盯著醫官。那么,院長君可曾有過這個意思?
醫官亦盯著知事。知事君呢?你可曾有過這種擔心?
知事大笑。醫官亦拊掌而笑。壺中清酒已盡,陶缽里燙酒的熱水也已漸涼。醫官將水換掉,復在壺中注入新酒。我就說,知事是革命一代,信奉德、賽二先生的人,怎會迷信中醫?醫官說:果然是別有緣故。
院長君既然又提到中醫,我便絮聒幾句。知事正色說:在中國,中醫不只是醫學,還是哲學,所謂養性全生,明哲保身;更是社會學,綱常倫理,人心世故,盡在其中。不了解中醫,便不了解中國,要了解中國,莫如先了解中醫。院長君自詡知華,但在敝人看來,還是差了許多火候。
醫官被知事否定,頗感無趣,但見知事語氣鄭重,神色肅然,似是推心置腹的諍言。然而玩味其言,卻又不得要領。他不愿就此話題糾纏下去,遂以飲酒相遣。須臾壺中清酒又盡,醫官又復續上。他勸知事繼續任職,造福縣民,慰留之意甚篤。知事搖頭。
我輩當年昌言革命,自詡思想進步,引領潮流,留歐的,留美的,留日的,一個個都是頂級的精英,當世的豪杰,滿口民主民生,自由共和。然而混戰多年,不但未能建成理想國度,反而使國家板蕩,民生涂炭。每思及此,痛徹心扉。知事說:我答應你做這個知事,便是想在這淪亡離亂之際,為鄉親謀一點和平與生機,自污其身,以贖前半生的罪愆。如今把戲已被拆穿,難以為繼,我也撐不下去了,不如乞此骸骨,歸老田園吧。
醫官憮然。知事君,你以為我喜歡打仗嗎?你以為,我力主宣撫綏靖,只是政治手段嗎?醫官說:戰爭既然不可避免,我只希望能少死幾個人,不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將杯子斟滿酒,持杯走到窗前。醫院房舍是歐式的,主樓三層,是奎樓之外本縣最高的建筑。醫官辦公室便在主樓第三層,視野甚是開闊。醫官將窗子打開,蒼茫夜色下風急雪驟,萬物白頭。
我們都是被時代裹挾的人,就像被風裹挾的雪。醫官說,平生最恨者,身世不由己。他朝知事舉起酒杯。知事君,喝酒吧!
次日上午,知事派人將辭呈送往道公署,又移文新民會和警備隊,將政務交付給副知事,只身飄然而去。警備隊長怒其不辭而別,欲逮捕問罪。醫官再次勸止,讓他不必多事,以免激化矛盾,使本就緊張的形勢更趨惡化。醫官本欲將副知事扶正,警備隊長怒氣不解,堅持選用一名親善皇軍的前清秀才繼任。醫官拗不過,只好聽從。那老秀才年事已高,官癮卻甚是巨大,一輩子想做官而不得,在歸天之前獲此重任,對皇軍自是感恩戴德,一上任便勒賦催稅,竭誠效忠,不多時便搞得怨聲載道,城鄉間的氣氛亦日益詭譎起來。
六
太平年間,一入農歷臘月,人們便開始張羅過年,市井之間也氤氳起日益濃郁的祥和之氣。然而今年入臘,縣內不但無祥和之氣醞釀,反而流行起一種疾病,初起發熱咳嗽,頭身疼痛,與風寒感冒并無區別。然后病情迅速加重,高燒不退,呼吸困難,進而昏迷不醒,以至于歿。短短半月之內,城鄉已死人無數。醫官判斷是重癥流感,死亡率如此之高,實因衛生太差。他調動資源,盡力救濟,無奈戰亂時期,資源有限,況且日軍亦多有感染者,自顧不暇,顧不上照應支那人。地方勉力自救,由幾位紳商出面,籌資購買了許多抗瘟疫的中草藥,按省城老中醫開的方子大鍋熬制,在城鄉設廠分發。醫官見他們廣開廠棚,施藥如同施粥,任由縣民扎堆擁擠,極是不悅。人群如此會集,必將加劇疾病傳播,至于那碗藥湯,誰知道有無用處。但因他和共榮醫院已經力不能及,讓縣民從草藥中尋求希望,也是人道之一種,因此并未強行取締,而是勒令他們必須排隊,保持距離。不料不少人服過藥后,居然逐漸好轉,死亡率也開始下降。醫官頗為訝異。但他更愿意相信是疾病的自限性所致,而非草藥的功勞。新任知事也得了此病,即是在吃中藥治療,一連吃了七副,最終老命不保,僅僅做了一個月知事,便不能再為皇軍盡忠了。
忙碌之間,已至月尾,一年的光陰也到了盡頭。二十八日這天,醫官收到一封家書,問他一切可好,佳節已至,萬盼平安,父母倚閭望其歸來。醫官這才意識到春節已在眼前。縣城內病魔肆虐,百業蕭條,市井間罕見人影,沿街的門庭雖已陸續貼起春聯,卻無張燈結彩的歡樂。醫官手持家書,遙想故鄉與親人,不禁心酸。他鋪開信紙,要寫一封回書,向家人報告平安,前知事的警衛卻匆匆趕來,叩門求見。
知事病危,懇請醫官前往救治。
知事辭職后,警衛也離開縣公署,去知事家照顧起居。知事前幾日不幸感染疫病,吃了幾劑中藥,效果不彰,昨晚陡發高燒,咳出幾口鮮血,又數度昏厥,所幸命大,掙扎了過來。今日燒是退了些,但狀態極其糟糕,恐難支撐,因此派警衛來找醫官求救。醫官聽罷,甚感欣慰,想那知事也是好玩,無事時推崇中醫,危急時刻,卻也知道得找西醫救命。知事雖已去職,但畢竟相交一場,況且日后地方有事,或許仍有借重他的時候。將他救活,亦可教他明白,凡事必得信賴賽先生,倘若抱殘守缺,上誤其國,下誤其身。警衛焦灼萬分,不停催促醫官快走,辭色甚是激動。醫官深知救命更甚于救火,延誤俄頃,便可生死兩重天,警衛救主心切,言辭雖則唐突冒犯,卻也可以諒解。于是收拾起急診箱,帶上一名助手,開車奔赴知事家。
疫癘不擇人而傳,不僅日軍窮于應對,共軍亦飽受其苦,因此疫情蔓延以來,軍事沖突減少了許多。知事家在城北三十里,背山臨溪,環境清幽,是隱居的好地方,但卻未必安全。醫官敢冒險前往,便是知道游擊隊也已歇窩,沒有力氣出來搞事情了。為防萬一,他仍給警備隊長打電話,請他派遣一隊士兵,乘坐一輛卡車跟隨其后。幾天前又下過一場雪,天冷未化,一直積在道路上。今日陽光大好,積雪消融,車輛從路上碾過,半個輪胎都陷入泥中。他們在泥途跋涉多時,終于在下午四點左右趕到知事家。
知事的庭院不大,內中亦無花草,只有榆樹一株,老槐數棵。房舍也甚簡陋,室內布置亦不過是尋常人家的景象,并無中國士紳熱衷的亭臺樓榭和書畫琴棋。知事父母早已亡故,妻子也在數年前因病去世,膝下只有一子,正在美國留學。知事除了警衛照料,家中僅有一名老仆,因此庭院雖小,仍顯空曠。警衛將醫官引入知事臥室。室內生有炭火,不甚寒冷。知事擁被而臥,看到醫官,掙扎著要坐起來。醫官扶他躺下,順手搭在他腕上診查脈搏。脈搏平和,心率也正常,膚溫亦與常人無異。取出聽診器聽其心肺,亦無異樣改變。再觀察知事氣色,雖則略顯憔悴,卻無大病危垂的征象。醫官盯著知事看,知事也盯著醫官看。
知事君感覺怎樣?醫官問。
知事說:我已經辭職,不是知事了。
那么,先生感覺怎樣?
不好,離死不遠了。
醫官笑說:先生多慮了。你身體還好,沒有大礙,我給你開些藥,你吃幾天,休養一下,就會痊愈,不耽誤過年。
醫官一面說,一面打開放在桌上的急診箱。箱子里裝滿各種急救藥物,醫官掀開上邊那一層,將手伸進去,摸到一把手槍,正要拔出,手腕卻被一只手緊緊捉住。
院長久違了,先別忙活,坐下來喝杯茶敘敘舊吧。
醫官大驚,回頭望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只是髭須更長,臉上的傷痕亦未消盡,然而炯炯目光,一如從前。——是郎中!醫官被郎中拖到茶案前,按在鋪了棉墊的官帽椅上。一名老仆手持櫸木托盤,送上來兩盞茶,一盞放到醫官旁的茶案上,一盞送給知事,然后蹣跚退去。醫官強作鎮定,望著郎中微笑。
你果然沒死。醫官說:知事君宣稱把你槍斃了,但那示眾的頭顱卻被打碎了臉,尸體也找不到,說是被野狗拖走了,我就心疑。果然是被調包了。
知事下床,端著他那只茶碗走過來。那人是個吃大煙的頑匪,手里有幾條人命,死了也不冤枉。知事說:院長君請吃茶。
醫官點點頭,取起青瓷茶碗,捏著蓋子撥了撥漂浮的茶葉,淺淺啜了幾口。茶定是好茶,醫官雖在心慌意亂之際,猶能嗅到清香浮動,只是吃在口中,卻了無滋味。知事在他對側坐下。
使計賺來院長君,很不厚道,不過戰爭之中,兵不厭詐,院長君勿怪。知事說。
醫官說:不知先生把我騙到這里,有何貴干?
知事說:你不是想了解中國么?送你去看看另外一個中國。
醫官手腕發抖,茶碗端持不住,跌落在地,當啷一聲碎成數瓣。郎中在旁邊笑起來。
院長這是要給那些皇協軍傳信嗎?郎中說:那就不用了,那些膿包已經繳械了。
醫官此來,隨護的都是治安軍,而非警備隊。警備隊已有許多人被傳染,已經病倒的不能執行任務,尚未病倒的,隊長又不愿讓他們去冒險,遂傳令派了一隊治安軍。醫官臉色發白,手腕真正抖起來。知事見其惶恐,呵呵一笑。
院長莫怕。知事說:請院長來,其實是有事相求。他們那邊——知事朝郎中揚了一下頭——疫情也很厲害,急需醫生救治。院長說過,醫生以救人為天職,人命當前,想必院長也不會推辭。院長放心,他們會善待你的。
醫官說:這位郎中不是神醫么?先生也一向推崇中醫,還找我這個西醫醫生做什么?
知事笑說:我是讓你從中醫里了解中國,何曾說過中醫能包治一切?中醫也好,西醫也罷,總是一個醫字,哪個更有用,便用哪個,何須分什么中西?
郎中說:院長醫術高超,也為縣里百姓做過許多好事,我們都是知道的。我們非常需要你這樣的人才,所以才設了這個局,邀你加入我們的隊伍。
醫官說:我若不去,是不是要把我殺掉?
郎中笑說:你會去的。我們不殺朋友。
老仆又托了一只茶碗進來,放到醫官旁邊,俯身收拾起地上碎裂的瓷片,默默退出房去。知事示意醫官吃新茶。醫官端起茶碗吃了兩口,如飲膽液,滿嘴澀苦。我有件事很奇怪,你們兩個本是仇人,為什么又成了一伙兒?醫官說:莫非先生是地下黨,一直在演戲給我們看?
知事搖頭。我不是什么地下黨,他以前也是真的要殺我。知事說:不瞞你說,我們現在也不算是一伙兒。只是院長君可否聽過一句中國古話?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
醫官默然。郎中看了看窗外。夕陽西垂,一抹余暉斜照窗臺。郎中對知事說:該走了。知事點點頭。郎中托起醫官胳膊。院長請吧。醫官感到身子被一股力量托起,不由自主站起來。知事也放下茶碗站起身。
我送院長一程!
知事把醫官送到院門外。那些治安軍已被分類,愿跟游擊隊走的,上卡車跟游擊隊走,不愿跟游擊隊走的捆成一串,丟到山溪邊。醫官在郎中半脅持下走到一輛卡車前。知事看醫官神色倉皇,嘆了口氣。
此去無多路,故人不須憂。你到了那邊,也替我看看中國的“野”。知事說著,從老仆手中接過一只四方盒子。盒子做工精致,表面上描繪云藻圖案,甚是優美。知事將盒子遞給醫官。臨別之際,無以為贈,這馬玉記的白茶,是我平日最愛喝的,院長君在那邊,閑時泡上一碗,聊代清酒吧。
醫官接過盒子,看了看知事,似乎有話要說,又沒什么可說,遂在郎中的推扶下爬上車斗,坐到幾名游擊隊員中間。夕陽已墜入山壑,惟余霞光映滿半空。卡車載著醫官和郎中的隊伍轟轟而去,消失在重疊的山巒之中。知事兀立在庭院前,看那山路曲折,不見盡頭。夜幕與霞光相爭,天色逐漸混沌起來。被捆成一串的皇協軍在溪水邊竊竊私語,似是在密議逃生之計。知事瞟了他們一眼,從棉袍里掏出一把槍。那是把被稱為“馬牌擼子”的勃朗寧手槍,跟隨了他十余年,出生入死以至于今。
老仆已被結薪遣返,今日是最后一天服侍,郎中的隊伍走后,他也挑起包裹離開知事家。他剛走上一座最近的山丘,忽然聽到一聲槍響。槍聲略顯沉悶,猶如一枚爆竹在知事庭院前炸開。老仆回望,只見林野蒼茫,星光無邊,千山萬壑在迷蒙夜色中一片沉寂。
責任編輯?季亞婭
在落雨的清晨醒來
林?森
“緩慢的人,想騎最快的馬。”手腕越滑越慢,兼毫筆尖的速度也在減緩,一點點組成這一個個一旦細看就變得無比陌生的字。慢,是本家那位叔叔輩的書法家一直跟他強調的。那叔叔學水利出身,一直在水利部門工作,他自稱“劃水劃了三十年”,手頭的字卻一直沒落下,掛著個省書協副主席,寫字之余,也對書法理論興致勃勃,寫了部本省某前輩著名書家的評傳;最后,他離水上岸,一頭扎進筆墨紙硯之間,以抄帖為樂,還把工作單位換到一家高校,教授書法。幾年前,他開始跟這叔叔學書法,沒有正式的拜師儀式,但他總會在年節之際,送點茶葉拎瓶酒,算是拉近情誼。他自然就成了朋友當中,字寫得最像模像樣的那位。寫完這句話,盯著墨暈開的部分瞧了好久,他對書法的認知在提升,可有時又不能不冒出某種疑惑。對著同一幅字,那些不寫字的哥們認為好的,在他看來恰是最差的;而哥們覺得所謂“丑字”,他卻看到某種傳承和創造。和別的寫字者一樣,他在點評別人的字時,用得最多的形容詞是“俗”和“江湖字”,而筆畫怎么表現算俗、文字怎么布局則是江湖,卻沒那么容易講清楚——尤其當那些哥們還停留在字要寫得工整才好看這認知的時候。
他感覺自己的速度已經夠慢了,可在那叔叔眼中,急躁氣仍舊沒有磨平——正如他剛寫下的這句話,手腕是慢了,可心還在跑,至少所寫的字中之意仍在奔馳,夾帶著馬背上迎風逆行的躁動。有時他會想,其實,這些年,他想快也快不起來。大學畢業前,他還一直在打籃球,可工作幾年之后,一直懸掛在頭頂的劍,還是落下來了——家族的遺傳病露出獠牙。他父親身材很高,想當年也是俊朗少年,可中年之后,背頓時駝了,彎成直角,家族基因讓其衰老加速;他當然還沒像父親那么夸張,可腰背已經難以筆挺,腿腳的動作也在變慢,他在多次疑惑又被證實后,才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他復制、粘貼了父親的生命歷程。他的身材很高大,臉部線條清晰如刀刻,從某個側面看,眉目、下巴和嘴角之間,是李小龍和金城武的結合體,是一眾友人中的第一男神,可神顏尚未完全失去,身形上的微妙變化,便趕跑了本屬于他的奪目神采。而既然說是遺傳,當然也意味著,即使多方尋醫問藥,也是收效甚微。持球飛奔的少年,終于還是拿起狼毫、羊毫和兼毫,感受筆尖帶墨的細微變化——他只能相信,寫書法修心也養身。
可快馬并未辭別,仍在他內心的草原蠢蠢欲動。
他準備出門。選定婚期那時,他便跟父親說過,結婚前一天,留給他自己。當時父親愣愣地瞧了他一眼,沒說什么。此時院子里在忙碌,家人、左鄰右舍都加入進來,為他明天的婚禮做著前期準備:收拾、打掃、布置、酒席擺桌和臨時廚房的搭建等,全不省心。他在省城買了房,準新娘也是省城之人,若只是到酒店走一下程序,倒也簡單,偏偏父母親都還住在村里,傳統的儀式和流程少不了。最后確定的流程就因為都要兼顧而變得復雜:結婚當日,他在村里祖屋祭拜之后,帶著隊伍趕到省城新娘家接親,回到村里,舉行完傳統儀式,村人的宴席安排在中午;晚上,轟隆隆一列車隊,還得趕上省城一家酒店,接待雙方的另外一些親朋;洞房花燭夜,安排在他省城的那間房。
這些事一想就頭大,很多年里,他也是屢屢被這種想到就發愁的事情嚇倒,才把結婚的事一再擱置的吧——同輩朋友在煩的已是給兒女報什么補習班,他算是同輩朋友里最后的單身漢了,不過,單身的日子即將宣告結束。將到來的,是什么呢?他怎么幻想也沒法感知——就像新冠疫情到來之后,人們永遠無法知曉后頭的日子還會發生什么變化。驅車出門,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那就看著鄉村公路兩側的田野,因為車的移動而變得模糊,分辨率都低了好多。停車的時候,他才發覺自己來到縣城實驗小學的宿舍樓下。他是這座小學的美術老師,在學校里有個單間宿舍;每周的課程完了之后,他會驅車上省城的房子里過周末,見見朋友,也見見女朋友。他喜歡這種彈簧般的生活,沒有在一個位置上僵死。每次駕車在高速路上,他總是想到在武俠小說中快馬夜馳的江湖客——夜雨不絕,奔馳的馬不停歇,后頭是追殺的蒙面客,而這趟旅程的終點,還有一個大陰謀等著揭開。那場景讓他沉迷,那是庸常日子之外的人生,沒有家長里短的瑣碎、沒有一日三餐的煩憂,所有的言語和行動,都關乎更多的人,關乎公理、正義、熱血和生命的尊嚴。如血的落日,自然也成了他的心頭好,他曾在油畫上多次繪下那樣的場景。
準新娘是個女強人,他周末才現身的節奏,正合她的心意。對小學來講,美術課并非重要的課程,美術老師不是重要的老師,他樂得這種邊緣化,享受一個人在教師宿舍里的那種自在——有時在那簡陋的宿舍里待著,感覺到時光的靜止甚至穿越,好像和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曾在此住過的某個老師同處一個空間,彼此對望甚至輪流嘆息。春節之后,席卷全國的流行病蔓延開來,學校遲遲未能開學,后來安排了一段時間的網課,他把速寫畫在手機攝像頭前一擺,也不知道學生在另一頭有沒有畫。最初聽說要這么上課,他挺沮喪的——不能面對面交流,文化的傳續變成了看手機,人類是沒啥前途了。疫情防控最嚴厲的那段時間里,他并沒有窩在家,就待在這間宿舍里,整個學校就剩下了他一個人,整個天地就剩下了他一個人。那些天里,他拿著畫架,畫了二十多幅水彩畫,他還以相同的角度,拍攝了多張照片——全是那空蕩蕩的小學校園。把這些畫發到微信朋友圈的時候,他自己點進去看,有時也一愣一愣,怎么,這世界變成這樣了?空無一人,混沌初開,一切尚未啟動和發蒙。如果哪天再次和學生們面對面,他們用稚嫩的聲音向他發問:“老師,世界怎么成了這樣?”他該怎么回答?奇怪的是,他特別享受這種狀態——他的理智和情感在交戰,好像他的享受與沉迷,建立在了全人類的痛苦之上。
準新娘成為他的準新娘之前,已經和他談朋友七八年了,談著談著,都談成了親人,可兩人說到婚事,卻總是沒法邁過那一步。而他們認識,卻是十多年前的大學時代了。很多年里,他的女朋友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人——美術學院畢業之后,那女朋友跟著他來到這個陌生的省份,準備落地生根,可后來她還是回老家去了,分手的原因,他的朋友從不清楚。后來,他再見到大學時的校友她,自然而然在一塊了,可兩人總是走不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其實,他有自己的猜測,比如說,她最大的顧忌,會不會是他身上已經表現出來的跟父親一樣的遺傳病癥?而恰好她的祖父當年又是一個名中醫,她知道某些病癥的頑固——有種無形的阻礙橫立在他們中間。
疫情泛濫之時,人人自危,身為記者的她,也比以往要閑得多,偶爾的采訪,也是口罩遮臉、護目鏡擋眼,像是來到了電影中的末日。他把那些花木孤獨的水彩畫照片發給她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人被困,花木蓬勃且孤獨。”她心有所動,立即在微信里回他:“哪天疫情緩和些,我們挑個日子,把事情辦了吧。”他還沒想出回復的話,她又說:“按照目前這形勢,說不準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樣。”他悲從中來,好像他們已經是這個世界僅存的兩個人,他們沒有理由不立即成婚,他們在一起已不僅是愛情和婚姻,更有關乎物種存續歷史責任,他只能回復一個字:“好。”——幸好,國內的疫情得到抑制;幸好,在疫情蔓延全球時,中國人的社交距離已經漸漸放開,酒店也開始接辦婚宴了。他們好像在和即將到來的世界毀滅搶時間,日子很快便挑好。
此時的校園空蕩蕩,是的,經歷一段時間網課之后,正常開學了,可這個學期短,轉眼又暑假,校園里仍空蕩蕩。他的宿舍極力保持著最簡單的擺設,桌上幾本美術史和小學教育的書,還有若干殘破的武俠小說;一張床,一個簡單的木柜。他好像要通過這種擺設,不斷強化自己美術老師的身份。很多老師已經不大習慣這個小小的校園,覺得宿舍過于老舊,并不適合居住,可他獨熱愛這一點。這些年來,他把日子過得像個出家人,他常常幻想:深山老寺之中,抄抄經、念念佛、爬爬山、吹吹風……這些都越來越成為他追慕的日子。他甚至畫過不少這樣的畫,他選了一些,做成手機背景,傳到一些專門的App上,下載的人還不少。是的,上美術課、私下寫書法之余,有時他也做一些設計,裝修設計和圖書裝幀他都做,主要給些朋友在做。準新娘把過世多年的祖父的醫案和一些方子進行了全面整理、編輯出版的一本關于中藥單方的書,就是他做的裝幀設計,一度還成為暢銷書——他們的一個朋友,據說是個作家,出了十來本書,加起來的銷量,都不如這本書的首印數,成為被嘲笑的對象。他有時也會翻看這本書,想看看自己遺傳父親的那個病癥,有沒有特效的方子,他幾乎都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單方大師”了。
“噼啪……噼啪……”這熟悉的聲音,從球場上傳來。他知道,住學校附近的那個阿洪又來了。阿洪是一個行走的鬧鐘,每天什么時間出現在什么地點,幾乎精準到秒。比如說,中午十一點半,他會出現在這個校園的籃球場上。他是一個沒那么正常的人,有時會被小學生們取外號、笑他傻,他也不計較,只是拍他的球。起初,在學校正常開學的日子,門衛是不讓他進來的,據說校長和他是親戚,看他人畜無害,也就讓他進來了。當初他的母親去跟校長求情時,說:“他會玩的,也只有這籃球了。”校長就心軟了。校長不得不心軟,阿洪小學也是在這學校讀的,校長那時還只是一個普通老師,阿洪是他學生里的驕傲——可阿洪上大學一年半以后,被接回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呆呆愣愣,講胡話,可很少發狂打人。沒人知道他在大學經歷了什么。
他原來和阿洪說過話,也單挑過幾場球,他都輸了——若是換成遺傳病現形之前的他,可能會贏。但也說不定,阿洪面色陰沉,投籃計算機般精準。此時,阿洪正在籃球場上投三分球,他心有所動,換上球鞋,也來到球場。他說:“阿洪,我們單挑?”阿洪手里的球飛出,哐當入網,說:“你會輸。”阿洪表情沉靜,可舌頭像是打了結。他說:“輸就輸,哪有穩贏了。”阿洪沒反對,也就是答應了。他立即進場,阿洪把球給他,他先發球。他的移動很慢,可他拍球仍舊靈活,阿洪撲來的時候,他一個轉身,把球拋出,砸到籃板,彈出;阿洪跳起,搶到了籃板球。按照以往兩人單挑的經驗,他的身子已經很難跳起,幾乎所有的籃板球都是阿洪的。阿洪腳剛落地,籃球就飛出,入網。阿洪說:“你明天結婚了?”
“你知道?”
“我知道的事,多了去了。”
“你還知道什么?”
“知道你們,都覺得我不正常。”
“哪有……其實,你這兩年,好多了——比起原先……”
“也就是說,你們看我,還是瘋子。”
“不是……”
“沒啥,我也習慣了。你知道的,我也上過大學的,你們覺得我瘋掉了,你們知道我怎么變成這樣的嗎?”
“……”
“其實,當你知道的事,像我一樣多的時候,你就會跟我一樣了。”
……這類的話,在以往的單挑里,出現過無數次了。可今天有些不一樣,阿洪抱著籃球,沒有再進攻的欲望了,他說:“老師,你還記得,去年春節前,你跟我單挑,我跟你講過的嗎?”
“你講過什么了?我又不是錄音筆,聽的話都記得住。”
“那回,你還叫我去吃宵夜。”
他有了些印象,他記得那一次,夜里煩躁,他走出校門,準備到長安路上找家宵夜攤,喝兩口啤酒、吃一點炒粉,路上碰到阿洪,就招呼一塊了。可那天,說了什么呢?阿洪說:“你腦子不好。可我記得很清楚。我跟你說過,這個世界快要大變,老天爺瞧人們不順眼了,要帶走一些人,要把一些人囚起來……你還記得?”他一愣,阿洪這話確實很耳熟,確實是在那次宵夜上的“交心”。他想起來了,阿洪在說這些話之前,還煞有介事地強調:“老師,你對我好,沒瞧不起我,所以有些秘密我也跟你說,說了你未必信,但我覺得應該要告訴你……”當時推杯換盞,加上阿洪本就不正常,他自然把那話當作瘋言瘋語了。可此時,阿洪說:“你看看,是不是,這次,疫情來了,是老天爺要帶走人了不?大家都不能串門,是不是把大家都囚起來了?這些事啊,說了沒人信的,大多人把這些當瘋話,把我當瘋子,可是,我只是知道這些事而已。有些人,就是比別人早知道一些事情而已。”他也呆住了,不知怎么接阿洪的話。
球場上就更加空了。
阿洪說:“你肯定不知道吧。我們這些所謂‘瘋子’,也是有圈子的,我們碰面了,也會聊聊,這兩年,我們早就在聊這事了。不是以目前的方式,就是以別的方式,反正,要帶走一些人。”阿洪還是那個樣子,仍舊是愣愣的,一停下就目光呆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與正常人的不一樣,可此時的阿洪言之鑿鑿,像是某個先知。他只好問:“阿洪,那你說說,這事情啥時候結束?”阿洪沒回答,一直在“想”,一直在做出“想”的表情與動作,可最終,籃球從懷里掉落,阿洪雙手無助捂頭,說:“說不出,不知道……頭痛。痛。”他趕忙說:“別想了,別想了,我們接著玩球。”
阿洪撿起球,拋出,綿軟無力,未碰籃筐即掉落。阿洪站住:“老師,你給我畫張像吧。”
“畫像?”
“你不是美術老師嗎?”
“你畫像做什么?現在手機一拍,想洗多少張都行。”
“不一樣,你給我畫一張吧。”
鉛筆在紙張上勾勒線條的時候,他頓覺荒謬:結婚前一日,自己腦袋空空,跑回這空空校園里無所事事不說,怎么還在這里,給這個不正常的瘋子畫像了?他其實有一點感知了,這幾個月來,一旦發現空蕩蕩,他就莫名心慌,也就是說,空就是這個世界變得不可理解的根本原因……結婚前一日,他躲開家里的喧鬧,可他以什么方式躲呢?能躲到哪里去呢?躲本身又能帶來什么?……這一系列的問題洶涌而來,他感覺到了剛才阿洪說的“頭痛”……是的,從疫情開始,這個世界已經變得超乎尋常了——他試圖想象明天接親的畫面來驅趕眼下的混亂,可明天太遙遠了、他的婚禮還遠隔重洋……他放下畫筆,問:“阿洪,你當初從大學退學,是不是因為你跟你的老師、同學,說了些什么話?”阿洪沒吭聲,在畫像完成之前,他都把自己當作不能動的雕像。
阿洪是怎么拿著畫像走的?他竟有些想不起來了,這不過兩分鐘前的事。今天也是夠詭異的,他今天并沒關機,手機卻沒響起過,甚至連微信上的消息都沒有——連他的準新娘,今天也沒什么話對他講嗎?那些準備跟他去接親的兄弟,也沒人要跟他了解狀況嗎?……明天,他是將上戰場的勇士,可今天,他被所有人遺棄,包括他自己。只有阿洪,這不知道是先知還是傻子的阿洪,跟他討要了一張畫像。阿洪拿走畫像前的最后一句話是:“知道為什么今天叫你畫嗎?因為你明天結婚了,再畫,就沒這感覺了……”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呢?婚禮莫非還會毀掉畫匠的技藝,讓藝術品變成廢紙?
這世界,更空了,怎么空成了這樣,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嗎?他無法想象明天的喧鬧,就像大半年前,沒有人能想到,所有的中國人出門,都要戴著口罩……世界變荒謬的程度,超過想象——或許,阿洪這樣的人除外,他早早感知了世界,于是被所謂的正常人所嫌棄,變成了所謂的精神不正常者……不能再亂想了,不能……他趕緊望向窗外的那條江。窗邊有綠竹圍繞,再過去是沙地,這些年修建了防洪堤,堤壩遮擋的地方,是晝夜不歇的江水,是孔夫子“逝者如斯”的江水。只要知道那邊還流淌著一條江,這世界就讓人安心了些。他緩緩吸氣,是的,那位族里的書法家叔叔沒說錯,他還是躁,可這世界就剩一個人了,能忍住不躁?那叔叔呢,他躁不躁?或者,那些追求清靜無為的出家人,真能做到清靜而無為?他鎖好宿舍的門,驅車出校園,油門不斷加速——道路兩旁的植物,連成一股沒法分辨的綠,造型垮塌、只剩顏色,只有綠、綠、綠。
他家在東面,而他的車朝西。車的速度起來后,他的心更加慌亂,這慌亂來自于他發現自己好像有暈車的感覺——開車的人,極少暈車的——這暈乎乎像醉酒,眼瞼沉重,不斷下垂,要閉合。他想:沒喝過酒啊,怎么……可他又不確定了,真的沒喝過?他的宿舍里,倒是隨時堆著一兩打易拉罐啤酒,澆灌他的不眠之夜。剛剛給阿洪畫畫的時候,他有喝過嗎?這念頭一起來,就更沒法壓制了,他對有沒有喝過酒,已經變得疑竇叢生……這記性……這酒,肯定喝過了,不然何以醉意涌來,他喉嚨發癢,忍不住打了個嗝,他竟然也從這嗝里聞到了酒氣。作為老師的他,在課堂上教小學生規矩的同時,他也極為自律,半夜無人無車的十字路口,他也遵守著紅綠燈,常常被同行者甩下數十米。他從沒有過酒駕醉駕的念頭,可現在呢?雖然說這只是貫穿著各個小鎮的小路,幾乎從未有交警巡查,但他變得更加不安起來。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下車,深深呼吸,右手掌擋住口鼻,哈了一口氣——到底是有酒氣還是沒酒氣?他還跳下路邊的小溝,趁著沒人沒車,爽快地對著茅草小解。
休息了七分鐘,心漸漸定下來了,他想起幾公里外,便是一片咖啡園,修建有咖啡館,不如趕到那里,坐下來,用一杯咖啡提提神。車一發動,醉意就泛濫,眼前的路也像是凡·高的畫,扭曲、旋轉,他只能減慢速度,緩緩前開。咖啡館開在一個斜坡那,在門前停好車,他有種死里逃生的感覺。咖啡館就建了個屋頂,把四周留給風,往四面都可以看到外頭,好像放大版的亭子。咖啡館的院子內,有大片的綠草地,綠草地外,便是一個很大的斜坡,斜坡下頭是一條水溝,水溝過去,便是大片的咖啡園。這家咖啡館的生意全仰仗自家的咖啡園——且不管喝到的咖啡從哪里來,當可以望見這片咖啡園,可以摸到咖啡樹的葉子,人們舌尖上的咖啡,味道就更醇香了。
東側還有一間捏陶的棚子,有幾個衣著鮮麗的少婦跟幾個小朋友,正在玩著泥巴和水。斜斜的椅子讓他困倦,即使熱咖啡已經入喉,也未能阻止他閉上眼睛神游。他神游了,他夢見自己在八十多年前,于當年仍是一片荒坡的土地上開墾,一棵一棵種下咖啡樹。他的魂飄了出來,看到在一天的勞作之后,夕陽西下,他站在那個斜坡上,感受著勞作的歡欣。是的,他的心里很清楚,這是玄想、這是夢,這是他從咖啡館介紹自身歷史的單子上得來的故事,他在夢里把自己變成了咖啡園的開荒者。他甚至夢到了那張單子上沒有寫下的故事,比如說:墾荒者當年如何從印尼把咖啡種帶回來,他在海上經歷了多少風浪和顛簸,他又如何尋得這一片合適咖啡生長的地方……在此時,他是穿越的,他的內心如脫韁野馬,決定著前人如何生活。他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夢中,可他不愿醒來,他還在夢里和自己較勁、辯解:疫情之后,一切都如此動蕩、奇怪、虛幻、不真實,這場疫情,重新定義了世
界嗎?
雨水越來越密,他忽然醒來。第一反應就是翻看手機,沒有未接電話、沒有短信、沒有微信消息……一切都沒有,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之中的婚事,仍像與他無關。準新娘呢?她在忙什么,怎么連她也一聲不哼?她也消失了?這午后的雨,來得沒有跡象,想來,它就來了,一會兒,就要走了吧?他猛地起身,走到雨水里,順著咖啡館院子里的小路,走出后門,越過那條不寬闊的小水溝,跳到了咖啡林里。雨水讓時間愈加含混,即使他此刻已經醒來,還是像看到了當年揮舞刀斧、掄起鋤頭開墾山林,讓這片荒坡變成果園的舊日。在此時,他是他自己,還是那個八十多年前的墾荒者?或者,是無數人的總和?
一鉆到園里,就更像是回到遠古世界,沒有高樓、沒有一切的電子設備、沒有人工的痕跡……只有傾落之雨、只有山野、只有遮望眼的植物……在此時,他是這個世界剛誕生的第一個人,正對著所有的陌生悵然無措。他回望咖啡館,不知道是眼花還是怎么的,好像看到其中一間房子,正在冒出濃烈的煙霧——是著火了?為什么雨水這么大,還會著火?這么大的雨,還不能把火澆滅?沒半分鐘,他的渾身已全都濕透,他站在史前的一場大洪水之中。他順著咖啡園繞了一圈,像君王巡視自己的領地;再冒著雨,回到咖啡館的院子里,他走到自己的小車前,準備翻出套衣物來換掉身上的濕漉漉。猛然涌來的念頭卻是,不換了,就這樣,驅車開在雨中吧。渾身拖泥帶水坐在駕駛位上,他沒法說這是一種什么感覺。擰鑰匙,可是,車沒法啟動,試了好幾回,都是在即將發動的瞬間,泄火了。他想,這里離家多少公里?有五六十吧?若是這場雨一直下,這車一直發動不了,他是不是得被困在這咖啡館里了?明天結婚的那個人,是不是永遠不會出現了?這想法竟然讓他無比興奮。他在車里,把濕漉漉的衣服給換了,干爽的衣物,讓他回復了些許
正常。
他猛地想起,其實,今天一大早,他也是被一場落雨驚醒的。當時,天色尚暗黑,雨水滴落在靠窗的番石榴樹上,聲音輕微,卻聲聲入骨。所謂入骨,是雨水一悄然來臨,空氣潮濕,他遺傳自父親的病,便會發出隱隱的痛,肩膀、后背的骨頭全在此時宣布起義,向他宣誓主權、向他鬧騰、向他高喊口號。他不得不坐起來,甩甩手、扭扭腰,把起義部隊驅趕得七零八落。疼痛成了殘兵游勇,又再次匯集。他翻出宣紙,倒出瓶裝墨汁,沉思了好一會兒,寫下:“緩慢的人,想騎最快的馬。”因為從窗口灑了些雨滴到宣紙上,這些字落到半濕的紙上,很快洇開,猛地一瞧,不像字,倒像是畫。
責任編輯?季亞婭
夜?鼠
陳?鵬
原來人在日光之下,莫強如吃喝快樂。
——《圣經·傳道書》
日光之下無新事。我頭一次見他就沒什么好感:一頭亂發,臉色蒼白,皺巴巴的黑西服汗味兒很大。他說他叫李特,木子李,特務的特。這名字有種古怪的自我貶損。我本想將他pass掉,但一來招聘拖得太久,二來剛畢業的研究生總能寫點旅游推文吧。次日我向三名手下宣布了錄用李特的消息,瘦高個兒小張、大光頭小馬、高挑且有少量雀斑的小侯毫無反應,二三十平方米的辦公區像浩瀚的太平洋,無人搭理大洋彼岸的我說了什么。我讓唯一的女孩小侯收拾地盤迎接新人,李特坐她旁邊。她哀嘆道:針尖大的自由也保不住了?我沒吱聲。她知道我向來慣著她,把她當小公主一樣捧著。他們都二十出頭,小張、小馬是租房戶,小侯住父母家(中午11點50分準時將自帶午餐送進茶水間的微波爐),對小張、小馬偶爾的邀約愛搭不理的。不過,也許,他們的關系比我想象的要好且好很多。至于我,標準70后,一再強調推文好壞直接關乎公司未來。在我的嚴格要求下,他們越寫越好了。我真心希望他們早日成為他們想成為的人,雖然,我將隨時面臨失去他們的風險。
新人李特沒能贏得鄰桌小侯的好感。她抱怨他穿著太次,味兒太大,像石頭一樣沉默;他們喜歡的東西他都沒興趣,他們熱衷的話題他都不參與;但凡開口,叔本華、尼采、康德、柏拉圖就借尸還魂了。小侯建議把小張調來,讓李特挨著小馬。我說他們同桌三年了,小侯冷笑,說老陳你非這么安排,我寧可辭職。她一直叫我老陳,我習慣了。也忍了。90后們還是需要一點個性的。我說,就不能克服一下?她說,憑她追隨我三年八個月的漫長歷史,不能。她今天穿黑色無領夾克,牛仔褲洞很大,一左一右,像兩只碩大的眼睛。你很難想象一身嘻哈的小侯竟有潔癖,也很難想象身高不下一六五、胸圍至少34C的她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我說你讓我想想,別著急,讓我想想。
我是地道老昆明卻越來越討厭昆明。當年的滇池還不是西山腳下奄奄一息的膿瘡,我們挑一個晴朗的周末騎單車或跳上公交車前往海埂。夏天的海埂,巨型露天游泳池,沙灘后面站著大桉樹,湖水輕舔沙子,赤腳踩上去軟得像雪;淺水區暖暖的,你順著平滑的沙坡一步步往里走,湖水上移,從膝蓋直至胸口,你揮臂抬腿向前游去。不必擔心溺水,到處是密麻間桿的老昆明人,他們站在水里嬉戲打鬧大叫大喊,隨時準備將你一把薅住。我淹沒在人群里,淹沒在超現實的喧鬧中,六歲出頭已經嘗到幸福的滋味,這種性高潮般的戰栗讓我很快學會了游泳。每到夏天周末我纏著父母去一趟海埂,但父親蹬上28寸老飛鴿自行車前面載我后面載著母親騎行三十公里可不是鬧著玩的,搭乘公交車也得兩三個鐘頭,到了海埂,他們已經累得像狗一樣了,再也沒有體力陪我玩這玩那了,所以一個月跑一趟就很不錯。偶爾,我們去海埂邊一家牛菜館吃香噴噴的芹菜牛肉,身心無限滿足。挨過漫長的煎熬之后,一次海埂之旅就像激動和困倦交織的偉大征程,一次長久的也許失落大于欣喜的莫名哀傷。現在我也不太明白干嗎想起這些,想起當年的銀色沙灘,想起夕陽擦拭的一粒一粒粗鹽般的沙子。唉,也許,該去看看它了。無論它多臭多臟也該去一趟了。
他今天穿的和昨天一樣,和前幾天也沒什么差別。我盡量微笑,問他能否注意一下同事間的交流,以及,個人衛生。我說你不是學生了,要懂得“融入”的重要。哦,他吐出一口長氣,說他和大伙沒有問題。是嗎?是的,有問題也不是他的問題,是他們的問題,如果他們無趣甚至無聊,他干嗎要迎合?我答不上來。他說,沒洗澡嘛,是因為剛找的住處停水了。停水?我不解。他問我知不知道他老家南傘,我說知道,再往南就是緬甸果敢。他說他從小一星期洗一回澡,南傘人大多一星期洗一回澡。我說,你大學期間也這樣?他說,集體宿舍的時候最多一周一次,經常一個月一次。后來一個人住,三四周一次吧——啊,一個人住一個非常小的地方,巴掌大的地方。他主動申請的,宿管科終于批了,自大三到研究生畢業一直單住。他說,大三之前他們七人擠一間宿舍,實在受不了,后來研究生兩人一間還是受不了。為什么?不為什么,就是厭煩,眾人聊天啦惡作劇啦都讓他厭煩。他說他的小單間就在實驗樓樓梯下面,一個廢棄的雜物間,從沒住過人。是嗎?我大吃一驚。嗯,黑咕隆咚的,最多五平方米,剛夠放一床一桌,他一住五年,畢業后宿管科把它收回去了,繼續堆放亂七八糟的東西,寧愿堆放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再允許任何人入住。我說,沒人像你一樣提出申請?他說,太小太破了,像個地洞,上廁所要上三樓,公共浴室又遠在宿舍樓。誰還看得上它?最窮的拿貧困補助的新人也看不上它。如果有人為了獨立自由而放棄不錯的集體宿舍特別是雙人宿舍,一定是腦子進水了。在那種條件下嘛,洗澡頻次可想而知。我說,你的意思是,你腦子進水了?他笑了,搖搖頭,神情像個女孩。他說,停水是因為,被盜了,沒錢再交房租——被盜?我大聲說。畢竟是臟亂差的城中村的小屋嘛,他說,他半夜聽見響動,以為是在校獨居時聽慣了的溜來溜去的老鼠,一覺醒來,什么都沒了。全部家當以及——他停住,我緊張地看著他。必須承認這小子平靜的敘述竟有某種力量。以及,錢,整整五千塊錢,他回老家時阿爹親手給他的。賣牛攢下的。家里還有弟弟妹妹,阿爹一分不少全給了他——他說不下去了。此時環城路的交通腸梗阻終于緩解。我熟悉這類故事。太多了,有時候讓你良心不安,絕大多數讓你厭倦麻木。那么,我說。哦,他說,要是能暫支半個月工資,他感激不盡。我舒出一口長氣,說你在昆明沒有親戚朋友?他搖頭。同學呢,過去的同學?他還是搖頭。這樣吧,我想了想說,你寫個申請,我簽字。他掏出一頁四折的A4紙,說他昨天就寫好了,《員工手冊》第三章第十條規定:凡生活困難的可向公司暫借,主要領導簽字
即可。
但借支兩千的李特還是那身行頭,還是一蓬亂發。事態惡化了:小侯申請病休,以答謝我的“特殊照顧”;給李特的材料他碰都沒碰。我說你沒寫稿?他說他仍處于被盜后的低潮期,請我理解。我問自己干嗎要錄用他,是他當時狀態糟糕讓人同情?還是他的談吐極其坦白,近似某種威脅?我說,一周,夠了吧?他抬頭看我,直愣愣的眼神又讓我心跳加速。必須承認這小子特有的鎮靜會讓你的頤指氣使像壁球一樣反彈回來。他說能否給他十天。三四千字要寫十天?他說,他現在需要的,只是時間。我們陷入難以忍受的沉默。大桉樹們別來無恙?泡在滇池水中的溫暖再也沒有了,永遠失去了。唉,昆明人無可救藥的懷鄉病啊。他說,房東拿走一千八,他只剩兩百了,只能添置酒精爐和掛面,準備每天就吃一頓面條。是的,就一頓。千萬別再出狀況了,小偷再也別來了。我說你總該,總該好好洗個澡。他仰起臉,魚尾紋密得像一把碎釘子。他說一千八最多兩個月租金,所以,萬惡的房東繼續斷他的水;洗臉漱口要跑兩三百米,去巷口的公共水龍頭。幸好還有電。幸好,沒斷他的電。我說你找個地方洗澡啊。他沒回答。看得出他厭倦了,再談下去就有干涉隱私的嫌疑。我同意他十天后交稿,他謝了我,小聲說,小侯沒來?我說她病了。哦,他覺得,小侯的稿子,
還行。
這些年我不斷說服自己接受大大小小的變化,不驚不懼是起碼的職業道德,何況面對的只是幾個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我無法限定更不能左右其未來的孩子。因此,病休歸來的小侯和李特發生沖突我一點也不意外:李特站著,對她說了什么,滿臉羞澀目光閃躲。小侯點頭,若有所思,但突然,她憤而沖出辦公室。李特茫然坐下,滿頭亂發像廢墟一樣落寞。我出去,問小馬、小張什么情況(空氣里是有腳丫子味兒),他居然說,小馬壓低聲音,小侯的稿子哪兒哪兒寫得不錯,小侯高興呢,后來不對勁兒了,他話鋒一轉,說后半部分觀點和語言都沒撐住,說她——小張接過話頭,爛尾,他說,爛尾。小侯是誰,侯大師啊,哪受得了?我望向李特,這家伙呆坐不動,電腦在他正前方閃出一片瑩白,濃烈的汗味隨之擴散。次日,小侯、小張、小馬一起跑來找我,讓我慎重考慮是否繼續試用一個連衛生也解決不了的新人。顯然,南傘小子讓他們空前團結起來了。我盯著小張,你來挨著小侯,把他交給小馬?小張說他多么渴望和小侯肩并著肩啊,可馬兒不在身邊他一定會憔悴而死。我說你們什么關系?他故意說是就好啦,就不必三天兩頭相親了。我轉向小馬,此人酷愛網游,你把他扔在荒島上他也能安度余生,只要給他一臺電腦一條寬帶。我從不清楚其靈感、語言和立場到底哪兒來的,哪兒偷學的,就像我從不清楚他的光頭是故意的還是徹底謝了頂。他緩緩道,公司招人應該“形神兼備”,我們畢竟是一家靠“形象”(旅游)吃飯的企業嘛。我說,諸位,你們的愛與寬容呢?小侯說,不是沒有愛與寬容,是李特不需要愛與寬容。我說,就因為他批了你的稿子?不不,老陳,我沒那么狹隘。我的意思是,也許,他不太適合這里。那么,我說,他適合哪里?這就不好說了,他就是一個格格不入的怪咖。我說,公司沒說不能招個怪咖嘛,換句話說,一個格格不入的怪咖也沒什么不妥,只要工作上不掉鏈子。可是,小侯字斟句酌,你就得處處順從他,順從他的氣味他的怪癖他的一切。所以嘛,我說,愛與寬容。不不,她堅持著,有點虛脫般的激動。合理嗎?老陳,對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新人,一個根本不想有任何改變的人,我們必須為他改變?我答不上來。滇池邊的大桉樹三百多歲了,它們是在緘默中漸漸長成的。可見大地并非養料,緘默和忍耐才是。如今的孩子太自我中心了,也太容易臧否和論斷了。我說我會考慮的,回吧,都回吧。我注意到小馬手里把玩著一塊白乎乎的小東西:一枚方糖,再玩下去就快散架了。
我走向李特,他像雕塑一般進入深邃的黑暗深處或腦死亡的永久性空白。電腦屏幕也一片空白。好幾天了,他一字未寫。我給的選題是麗江旅游現狀,我很好奇他將如何消化桌上的一大堆素材,在規定時間內交稿。半小時后,我讓他進來,遞給他五百塊錢,讓他好好洗個澡。找個地方,先給我好好洗個澡。他遲遲沒接。我說你還想待下去嗎?他說,想。我說你再不洗澡,我就留不住你啦。他小聲說,你確定?我說,確定。好吧。他接過錢,攥在手里,轉身出去。
他一去兩個多小時。我心情復雜,這在我十多年的職業生涯中從沒有過——涉嫌干涉年輕人的生活,還自以為干涉得對。不難發現我正淪為我討厭的老家伙之一,粗暴固執、剛愎自用,他們早就煩透了,要不為稻粱謀誰會在乎我那點狗屁的權威?眼下,你已經很難厘清生活和工作的疆界,年輕小將們岌岌可危,誰還在乎生活?我們當年還敢于叫板敢于說不,那點血性和韌勁兒終究讓你活得還行。90后們就慘了,別看小侯動不動就辭職,讓她真刀真槍試試。我知道他們喜歡的東西不多,除手機外幾乎沒什么交際,沒有過命的朋友。宅著、看片、追劇、網聊,也就這點出息吧。連性都不感興趣了,你能想象嗎?小侯還養了一只暹羅貓,取名老公——上帝啊,老公?!他們不愛工作又熱愛工作,討厭公司又離不開公司,使勁活著又不知為什么活著。話說回來,70后們早就完了,早就沒有希望了,早就行尸走肉了……此刻,遙遠的昆明雙塔頂著卑劣的鼠灰色天空,云朵以夢游的速度變幻不定。你發現你很難描述三十年前的海埂——比天空還藍的水域退縮于腦海深處,像滾燙的瀝青一樣耀眼。大桉樹迎風站著,沙灘邊的鐵皮更衣棚閃爍著黑白老電影般的傲慢,水中的姑娘們被泳衣勒出深痕,少年和小伙子肚皮上的水滴又圓又大,上年紀的老頭老太太站著,笑著,帶點放肆和緊張,使勁喊著什么,像確定著什么。我記憶里一定有故事,但我暫時不能展開這個藏得很深的好故事。李特敲門,我終于從暫時性的傷感中掙脫了。他走進來,我說你洗過澡了?沒洗?(我又聞見味兒了)錢沒花?他瞧瞧腳尖,又抬頭看我,說他在樓下想了很久,覺得他不能拿別人的錢洗澡,更不用說,這是領導的錢。他要按我吩咐做了就承認自己輸了。輸了?你輸什么了?他舔舔嘴唇,說房東既然收了一部分房租,就必須供水;如果洗個干凈,就是對房東的妥協讓步,他就輸了,就不能捍衛權利了;所以,與其洗不如不洗。我說你給我聽好,現在不是你和房東的問題,是你和所有同事的問題——我仔細尋找措辭。他看著我,目光混沌,像個白癡,讓人無可奈何又恨得牙癢。是的,這小子身上似有魔法,正如面試那天,我明明被他的邋遢鎮住卻萌發了呵護的欲望和同情。你再這么下去,我說,就結束對你的試用。他問我結束試用是什么意思,開除?他急了,說我還沒看過他的稿子,還不了解他的能力,怎么能開除呢,就因為沒洗澡?我說對啊,為避免草菅人命,你他媽的就不能好好洗個澡嗎?錢要不夠,我再給你。
長長的沉默。氣味源源不斷。是的,臭腳丫子味和某種執意冒犯的氣味。真該把這家伙拖到大街上拿高壓水槍猛滋一頓,像《第一滴血》中越南人對蘭博干的那樣。我懷疑他哪里出了毛病,于是換了一種口氣說,我對你充滿期待,可他們對你意見很大——他的目光又讓我底氣不足,似乎急需洗澡的人是我。他說,他理解我的心情,但是底線必須堅守,否則就不叫底線了。如果同事們厭惡他排斥他,能否讓他回住處辦公?麻煩的是要借一臺筆記本,屋里也沒有Wi-Fi……我覺得背上的汗就快把襯衫打濕了,一種慌不擇路之感讓我說出的話幾近荒謬。我說,要不這樣,你去茶水間,或者,陽臺。他說他愿意去任何地方,只要能工作。至于洗澡,他決心死磕到底。你怎么死磕?房東繼續停水啊——他自信地說,請給他一周時間,一周內,一定給我一個交代。
隨后幾天他是在六七平方米的陽臺上度過的,那里和我們間隔兩個辦公區,上有玻璃頂棚下有茶幾椅子。我去看他,見他十指如飛速度驚人,一臺老掉牙的筆記本噼里啪啦就快散架了,他長發蓬亂的背影竟有某種酷勁兒,讓人驚詫莫名。我發現他就適合一個人待著,再小的角落也不妨礙他一個人待著。我問他一切OK?他停下說,OK,下班前一定交稿。和房東的糾紛解決了?他說,快了。又說他喜歡陽臺,空氣很好,也沒人打擾。我說你趕緊洗澡啊,陽臺哪趕得上辦公室。他問小侯、小張、小馬近況,我說你挪了窩,他們還有什么可說的。他瞇眼望著對面的大樓,樓頂晴空像一片溫柔之湖,一處婉約而超現實的深青色風景。他說他經常想起他的樓梯拐角,從前五平方米的家,他還接了一條電線解決了吃的問題——用小電爐,做飯炒菜煮面。我沒聽錯,他經常在他巴掌大的地盤做出香噴噴的晚餐。他說有電就方便多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大大節省了開支,還偶爾幫人寫點東西賺點外快。被盜的五千塊錢是阿爹硬塞給他的,是家里對他走向社會的第一筆贊助。早知道會被偷了,他死也不會接受。三十年前的海埂沒有變化:鼠灰色湖水和暗金色沙子抽象而遼闊,像一種非水非沙的奇特之物,一座被鉚釘融化的巴別塔。李特是遺落在沙灘上的孩子之一,一個剛剛下水練習的臟小子,笨拙,憨傻,非常賣力。我返回辦公室。重獲平靜的三人小世界讓人欣慰而苦澀。他們也頗不安,說要不湊錢為他做點什么吧,比如防風簾,從頂棚拉下來,或干脆造一間玻璃小屋,給他一個辦公室兼不錯的家……次日中午,小侯還給他點了美團一家評分4.9的餌塊炒雞——太意外了。她親自送往陽臺。李特嚇得手忙腳亂。之后她偷偷告訴我,她心里安寧了許多。你懂的老陳,你一定知道我怎么想的——我說你想多了,他喜歡陽臺,也非常適合陽臺。小侯輕聲嘆息,說他寫出兩千多字了,不過,她對一個邋遢之人的文章質量深表懷疑。我說,我被你感動了,你居然給一個邋遢之人送去了午餐。哎,她說,只要他洗個澡換身行頭,歡迎隨時回來。我嗅出她話里有話,暗藏某種危險迫近的壓力。馬和張從沒給她壓力,更不用說他們剛來的時候了。這讓我對李特的作品充滿期待。對此小馬小張毫不在乎,管他寫出一朵鮮花還是一堆狗屎。兩人跑到茶水間,悄悄說為什么接受陽臺,既然姓侯的受不了回了家,就待下來嘛;她威脅領導上癮啊,從老陳那兒撈多少好處了,他們倆到底……我急忙離開,實在不愿聽到這些無聊的廢話。下午我埋頭修改一份呈文旅局的報告。五點十分,我累壞了。陽臺上那個孤獨的被自身不斷碾壓的背影仍凝滯不動,風卷殘云的敲字聲也沒變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向一小塊暗黑的背景嵌入,像賈科梅蒂的雕塑一樣形銷骨立又堅不可摧,充滿90后們鮮見的自我嘲諷,就像他本人的名字。臭腳丫子味隨風撲過來。我呼一口氣,大聲問他,好了嗎?
“雕塑”毫無反應。我們之間充滿噼里啪啦的打字聲,我湊近,又喊一聲才讓他停下來,好了?他心不在焉地答,馬上。我返回辦公室。環城路又堵上了,我想象新的世界大戰爆發,汽車被炸成碎片、灰燼、模糊的意識和殘肢。也許無為無用之人和物才能幸免吧,比如不洗澡的李特,比如海埂沙灘。昆明是沒有沙灘的,海埂也不產沙子,那些細白柔軟之沙到底哪兒來的?為什么當年的場景似乎恰如其分,像上帝初建它們的樣子?鐵皮小亭子里的亞洲汽水多棒啊,悶一口滿嘴的檸檬泡沫,再來一只酥脆的椰蓉面包簡直絕配……李特來了,手里舉著U盤,說他五點二十九分準時完工。此時小侯小馬小張都走了,除了我和李特再沒別人。四周一片寂靜。我打開文件,滑動鼠標,一頁一頁看下去……很難分辨時間過去了多久,向蠻荒的原初之境返回了多遠。唉,這次閱讀體驗,我必須承認,這次電腦上的閱讀,竟然是我二十多年職業生涯中最棒的之一,酷似被初戀女友吻了。我恨不能把所有人抓回來分享這份震驚,準確說是驚艷。是的,太不公平了,對屈居陽臺的新人李特,太不公平了。寫得真他媽好!有點有面卓然而立,重要的是竟然用了一種漫不經心的文學加哲學的調子,比如麗江古城從前的盛況,“一群來歷不明的酒吧經營者肆意揮灑著青春荷爾蒙,將寧靜的古城變為曖昧狂野的迪廳。”近期麗江的蕭條,“國家旅游局對麗江的整治結束了,沒人料到那些罰單、警告只是開始,面對慘淡的現實,導游們哭瞎了眼睛也沒用。”論斷也斬釘截鐵(遠超以論斷著稱的小馬),稱麗江之衰是管理者的傲慢帶來的雪崩式自毀,被四川、貴州趕超是必然的。我讀得渾身冒汗。這種震撼,尤其是屬下文章帶來的震撼還從來沒有過。終于有人做到了,終于有人拿出我期待的東西了。李特目光呆滯,像強力寫作后的輕微虛脫。我問他,從前寫過類似文章?他的視線緩慢上升,搖了搖頭。我說這篇東西,不太像新手寫的啊。他承認說,研二那年給某公眾號寫了三個月文學專欄,他面試的時候說過,我大概忘了。難怪,你喜歡閱讀?他笑了,說他的大部分校園時光交給了一批大師,黑格爾、陀思妥耶夫斯基、司湯達、狄更斯、尼采、福柯……哦,陀思妥耶夫斯基,誰還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啞然失笑,說我大學期間強攻《白癡》,愣是讀不下去,至于什么尼采、叔本華——他打斷我說,老陀非常棒,《地下室手記》是他的精神食糧,再就是《死屋手記》,簡直無與倫比——你去過麗江?他說沒去過,他根據材料做了發揮。我當即論述了麗江和大理的關系、東巴文化、納西人殉情……我在擅長的領域幾乎無所不能,而他,只能流露出一個從沒去過麗江的新人的呆傻和欽佩。六點半了,我說走,請你吃牛肉面。他說不用不用,我忽然想起他囤了掛面,一天就吃一碗面條。我說不吃面了,樓下找個地方。他不再推辭,又問我文章還有什么要改的,我想了想說,沒了,其他的交給我。他又問我什么時候發出,我說,晚飯后。他悄聲說,我寫得如何?我說,還不錯。我這么說自然有所保留,對一個新人的有所保留。況且我說了不算,看閱讀量唄,我夸上天去或罵得狗屁不如都沒意義。他沒吭聲。接下來的沉默讓彼此都不自在,我后悔了:干嗎請他吃飯?干嗎給了幾百塊之后還要請他吃飯?是他欠我啊。
我要了三菜一湯,他吃得飛快;我又加了一盤回鍋肉,也被他掃蕩一空。我說夠了?他說夠了夠了。你中午沒吃飽?他滿臉通紅,說很感謝小侯,沒料到,他做夢也沒料到,她居然——他結結巴巴,像遭遇了一次表白,一個手持玫瑰的求愛者。我意識到這小子缺的東西太多了,不單是吃的穿的和一直沒來的自來水。他問我,小侯為什么送他餌塊炒雞?她也給別人送過?我想了想說,你是頭一個。哦,哦,他感嘆,太榮幸了,實在太榮幸了。我說她呀,其實非常心軟。他不解,難道他去了陽臺讓她覺得欠他的?我說,是。他笑了,說他就喜歡一個人待著啊。他們不知道他這么多年怎么過來的,就是縮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樂地過來的。沒人理解他的快樂,也就沒人在乎他是否快樂。讀書寫東西當槍手,宮保雞丁、水煮牛肉、麻辣小龍蝦,小日子真不賴啊……后來,常年不見光的小屋出現老鼠,他用滅鼠藥殺死六七只之多。某天,他在一只小箱子里發現四只粉嘟嘟的小老鼠,可愛極了,和丑陋猙獰的大老鼠完全不一樣,張著小嘴吱吱叫喚眼睛還沒睜呢。他驚呆了,索性認真飼養起來,不單喂水,還喂了牛奶。三周就長大了。扔掉,還是繼續養著?最終決定扔掉,畢竟是老鼠啊。他找了食堂樓下一只垃圾桶,把它們輕輕放進去。他的故事讓我來了興致。為什么食堂樓下?他說,油水大嘛,吃的東西多。后來呢?他說就沒有后來了。應該長大了吧,變成和別的老鼠一模一樣的老鼠了。沒去垃圾桶里看過?他搖搖頭,說看過,不見了。足足等了兩三個鐘頭也沒見一只老鼠。也許死了,也許活著。他說,反正,他盡力了。某天深夜,他被門外的響動驚醒,聽起來像小小的爪子在門上抓撓,他激動壞了,如果四只小家伙回來他一定收留它們,繼續喂養它們。那天真冷,后半夜下起冰凌。他打開門。我問他,是它們?他說,什么也沒有。除了寒風,把你耳朵扯掉的寒風,什么也沒有……我起身結賬。他忽然問我,能否送他一件小東西?我心里一沉。他說,陽臺上什么都好,就缺一只喝水的杯子。回到住處只能買礦泉水,花銷太大,到了公司才能敞開喝。要有只杯子,不是一次性紙杯,就太好了。如果不方便,當他沒說。我說,沒問題。我們在環城路口分了手。他走路時微微駝背,步伐飛快。我當晚就去沃爾瑪挑了一只馬克杯,上有圓耳朵大眼睛的卡通老鼠,又從家里搜出一盒綠茶。
次日注定是“最長的一天”。小張一早問我看沒看李特稿子的閱讀量,我說,昨晚兩千多吧。不,他讓我現在看。我打開手機,李特的《麗江旅游生與死》閱讀量已飆到一萬三千多。我嚇一跳。牛啊,小張咋舌,真人不露相哪。小馬冷笑,說他今天像偉人一樣沖他們揮手,但鑒于其穿著和氣味——我直奔陽臺,他就在那里,亂糟糟的雕塑清澈發亮,讓你不由得屏住呼吸。我給他杯子和綠茶,他笑了,沒說感謝的話。我問他知道破萬了?他說昨晚十一點就破萬了,現在一萬四千多了吧。我說喜歡嗎?他舉起杯子打量老鼠,說畫出來的跟現實中的差距太大了。我說你得允許人類理想化的抽象啊。他說,人的矛盾就在于此,一面美化丑的東西,一面毀滅被美化的丑東西。我說,你的意思是,善是虛偽的?他說,對,偽善。這種人數不勝數。此時光線透亮,空氣純凈香甜,萬物都像新的,他的汗味兒似乎消失了。可你很快發現是錯覺,靜謐即將被噪音、擁堵和事故毀掉。我說你小子,首戰告捷,而且是大捷。他沒吭聲,似乎過去的已不值一提。他說房東找他談過了,交夠房租才能恢復供水。最近幾天,他就趕在所有人上班之前跑到衛生間洗漱,差不多把公司當成了半個家。我說你為什么就不理個發洗個澡呢?你究竟,要試探什么?他想了想,說他這一身,他整個人,就是為了向房東叫板,否則此前的付出都打了水漂,就意味著跪地求饒。我說,你臭大街了就能戰勝房東?你首要任務是在昆明扎下來,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他搖頭,說我弄反了,首要的是生活,不是工作,否則毫無意義。我說站穩了才是意義,丟了工作還談什么生活? 他微笑,說道理嘛,只是道理,可此事關乎尊嚴,不能不死磕。我說是你沒遵守協議,少交了房租吧?他說,是。對啊,人家當然有權停止供水。他說,是。那你還死磕什么?他說,請我不要忘記,他的家當是在屋里被盜的,房東該負責吧,至少負一半責任吧?這話讓我沒法回答。我發現我是認同他的——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我說你沒想過換個地方?他說換哪兒呢,錢也交了一半,換地方一分也退不回來。再說,停水就必須搬走?偏不走。我說,需要公司為你做些什么嗎?他說,不用不用,他已經想出辦法并且實施了:每天凌晨溜到房東門前使勁敲門,把房東驚醒,大罵著跑來應門,嘿嘿,他溜回去接著睡。我說你這是——唉,由他去吧。他只是一個邋里邋遢的小子,一旦離開,我保證還能招入新人,只不過,也許,稿子再難寫得那么出色了。
中午我去過陽臺,年輕的雕塑紋絲不動。我建議他休整一下(兩只黑眼圈是夜半三更翻身下床摸到房東門口敲打又像老鼠一樣溜掉的鐵證),可他主動請纓寫一篇旅游發展與文化保護的東西,我欣然答應。小侯又給他送了盒飯——這回是她昨夜親自下的廚,在我看來非同小可。我都沒享受過這等待遇哪。兩人還站著聊了幾分鐘,光線灑下來,他們就像透明的金童玉女般璀璨閃亮。隨后李特將洗好的飯盒送回去,小侯說一次性的還洗它干嗎……他紅著臉,躬身出去了。小張、小馬氣得印堂發黑。一點多,李特開始敲打鍵盤,噼里啪啦的喧響讓我想起上山下山又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下起大雨、大雪和冰雹,我相信他還會待在陽臺上的。會的。只要他開口,我會把我的零錢統統掏出來的。
一點三十,我睡著了,一覺醒來兩點十四,腦門上一層細汗。很久沒睡那么踏實了。我深呼吸,發了會兒呆,泡了一壺普洱茶。
三點一刻,小侯將一份材料送來,告訴我出事了。我故意忽略這份有“報告”字樣的東西,故意把她所說的排除在聽覺之外,讓它成為灰塵或陰影的一部分,以拒絕它,拖住它。我稱贊她今天的職業裝很棒(馬尾辮拖在腦后),水鉆耳釘堪稱絕配;問她又往陽臺上送什么好吃的了,她說她親手做的芹菜牛肉和醋熘土豆絲,外加一只咸鴨蛋。我說,啊,芹菜牛肉!她說你要想吃,明天給你做。我說他什么反應。她說還能什么反應,謝了又謝唄。我開始閱讀這份《關于李特推文涉嫌抄襲的報告》。藍色是原文,紅色是出處,重合率達56.7%。新華社《瞭望》周刊一篇署名杜上的文章結構也與李特高度一致,以麗江導游視角展開,向監管者辯解過渡,最后返回導游的日常細節。幾乎一模一樣。報告指出,李特的句子大多從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挪用而來,比如“旅游經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取決于人性的因素”,仿造了叔本華“人類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取決于人性的因素”。再有,“投訴帶來的正、負效應都在撕裂麗江旅游的方方面面,包括當地的世態人心”。叔本華的句子是,“狹隘帶來的負效應在撕裂人的方方面面,包括世態人心”。太多了。他手邊就有一冊《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我問小侯,誰寫的報告,小侯沉默。我似乎被摁到滇池水底,忍受著缺氧、昏厥的瀕死之痛。我想說,她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或陌生的老部下,但我沒說。說和不說又有什么分別。上午都為他高興啊,小侯說,沒人拿過這么高的閱讀量吧?沒有。我說。所以,她說,一個新人,怎么可能一上來就破了紀錄?我說,怎么不可能呢?她盯著我,目光兇狠,怎么可能呢?我說,也許叔本華是他熱愛的哲學家,下意識就寫出來了?她搖頭。我說,你們想沒想過這份報告的后果?她的眼神變得復雜,充滿悲憫。老陳,你的意思是,可以放棄原則,勿以惡小而為之也是不對的?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什么意思?我答不上來。像耶穌一般寬宥每一個人,何其難哉。我想了想,說,他只是個剛畢業的孩子,只是個被偷個精光交不起房租的孩子——哈哈,這種話,你信?我信,當然信。不,我不信。我們誰也不信。老陳,我們年輕人誰也不會相信這么拙劣的謊言。是嗎?是的。她語氣堅定,又講了一堆拗口的東西:放縱惡就踐踏了善,就算施惡者也是善的,可究竟是呵護他的善,還是修正他的惡,讓善真正為善云云。我什么也說不上來。她繼續說,重合率30%就可判定抄襲,一旦被讀者發現……我們的推文都是原創的,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我閉上眼睛,陣陣潮涌從三十年前的滇池水底翻卷而上。所以?我說。抄襲,百分之百的抄襲。
她說。
一旦定性抄襲,南傘小子李特就徹底完了。我小心問她,算不算,不當引用?不,凡引用的,我們會注明出處。通常不超20%,撐死25%。都是你老陳的嚴格要求啊,而李特,56.7%。對《瞭望》的照搬就更明顯了……她的臉越發蒼白,一小撮雀斑閃閃發亮。好吧,為公平公正,她叫來小張小馬,兩人非常緊張,口徑卻是一致的:意外,震驚,痛惜。關鍵在于,原則要不要堅守。我追問,你們的意見呢?要。小張說,當然要。你呢?小馬字斟句酌,不如,趁事態惡化之前(讀者投訴就不是鬧著玩的了)——什么?他抬頭看我,你不覺得,自從他來了以后,一切都變了,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從前的樣子?對,我們的樣子。我們?對,我們。我們不需要改變?需要。可是,更需要一種,一種——小侯打斷他,一種宿命。一種自然而然的氣息,一種排他的穩定性,就像人的個性。就像,她選擇在角落待著,正是她的宿命……我來回打量他們,長大了,小崽子們,能沖我亮出獠牙了。我笑起來,哈哈大笑。環城路上的大擁堵一眼看不到頭。我說今天他媽的什么日子,這他媽的什么破城市。他們嚇得不敢吱聲。我說你們先出去——你,也出去。但小侯堅持留下,說話還沒說完。嗯,你說。老陳,她一字一頓。你一直是我的偶像。我一下子滿面通紅。她出去了。我呆呆站著,眼前出現滇池,波浪像整齊的階梯向前遞進,像一種神秘物質,一種源源不斷的來自大地心臟的律動,帶著君臨萬物的氣質,洶涌向前,再向前。
我開門見山,問他怎么看這份報告?他說,沒想到這么快就弄出來了,哎,他沒什么可說的。你承認是抄的?他平靜地說,他怎么可能笨到這種地步呢?這些句子早已化在他血液里,早就是他的,像喝水吃飯一樣自然而然,寫作時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如果使用它們也算抄襲,那世上就沒有原創了。唉,現在動不動就扣帽子的人太多了,我們這個民族的基因里有極壞的東西,最擅長嫉妒、腹誹、落井下石。眼中只有梁木,沒有懺悔。他的話讓我震驚。我說,你經常懺悔?他沒正面回答,說他多年來挨了不少罵:老鼠、蛇、鳥人、鬼佬、屎殼郎、穴居動物、怪胎。他一個朋友也沒有。倒也好了,沒人攪擾來去自由,讓他保持了完整的自我。他發現人生而獨立,不必有什么朋友。一個也不需要。我說,什么是完整的自我?他想了想說,懺悔啊,每天懺悔,就是面對完整的自我,按照叔本華的說法,即正視自己的完整性,正視長處和缺陷。我更驚訝了,說你信上帝?他笑而不答。我說,你沒女朋友?他說他這樣的怪胎和窮光蛋,怎么可能有女朋友?連同性朋友也沒有啊。個別女生對他挺好奇,可誰敢走進他的小窩,誰愿結交一個怪咖同學。人人幾乎忘了他,每次上課都坐最后一排,每次集體活動都不參加。他漸漸被拋到群體之外,拋到所有社團和組織之外,再也不會引起關注和重視。班主任差不多忘了他。反正大學的班主任像瀕危動物一樣好幾個月不露面。研究生導師也只在教室見他,都懶得將課題分給他。這倒讓他占了便宜,就不必觍著臉求人了。導師后悔招了這么個學生,可既然能從其他孩子身上獲利又能贏得招錄憤世嫉俗者的美名,何樂而不為,李特的論文是淺析叔本華和當代政治經濟學的關系,答辯輕松過關。對,叔本華,他倒背如流。導師說你熟悉叔本華沒錯,錯就錯在你太熟悉了。他追問原因,導師說你是李特嘛,不是叔本華。我說,你導師說得很對。他說他當然不是叔本華,可要喪失對叔本華的熱愛,又怎么可能是現在的李特?我說,你導師是讓你扔掉拐杖,做你自己。他說,耶穌說過,人能懷疑你的話,卻不能懷疑你所行的。我暗暗訝異,說問題是現在就有人懷疑你所行的。他微微一笑,說,耶穌還說,你用什么量器給人,人也必用什么量器給你。我說,你不承認抄襲?他說,耶穌還說過,不可試探,他從前沒有抄襲,現在和將來也不會抄襲。我覺得嘴里發干,滑進來的白光直刺雙眼。我知道我仍是偏向他的。他們哪能想象一個小子待在漆黑的小屋里挑燈夜讀叔本華還惦念著神惦念著禱告懺悔是何種景象,更想象不出還有人把一個過氣的哲學家愛到骨髓里。這是他和他們的本質區別。他們以為未來的掌舵人是蘋果是微軟是阿里巴巴,是華爾街股票和流量小鮮肉,怎么可能是哲學家和文學家,更不用說老掉牙的叔本華、尼采,老掉牙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老掉牙的耶穌和上帝。他們不欠他什么。反倒是他,一個怪咖欠他們的,欠他們必須忍受他的義務,他們討厭他排斥他,最終無視他忽略他。還有比無視和忽略更狠的嗎?嗯,沒什么好譴責的,為什么譴責一個人骨子里的東西?你怎能譴責一個人太像另一個人?他畢竟不是另一個人。我陷入長長的沉默,眼前出現一只小小的灰色老鼠,舉起爪子輕輕叩門。我說,報告還說你照搬了《瞭望》文章,記者杜上。他說,更不算抄襲啦,是援引,是對一篇優秀通訊的致敬。如果這都算抄襲,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之后所有的現實主義寫作,都是抄襲,我們公號的文章,就是互相抄襲。更何況,他掏出手機,翻出一個號碼,說他和杜記者通過話了,杜上笑稱可以借用任何東西,數據、句子、段落等等。杜上還說,天下文章一大抄,他也是從別人那里借鑒的,讓他放一百個心。他問我要不要杜記者電話,他連問兩遍,索性抄下來放在桌上。我喘不上氣,像悶在一層厚厚的不斷累加的淤泥之中。門外傳來走動聲說話聲大笑聲。李特還是老樣子,汗臭有增無減。我問他和房東咋樣了,他說,那廝被他整慘了,大快人心哪。我說,你這招從老鼠身上學的?他嘿嘿直笑。我說,關于報告的事情,三天吧,三天,我給大家一個說法。
我整宿沒睡好,似有人半夜敲門,他是馬克杯上卡通老鼠和丑八怪的混合體,好萊塢電影里的吸血魔獸,化身披著毯子或斗篷的李特,蓬頭垢面,一身臭汗。我下床出去,打開門。門外又黑又冷,除了嗚咽的寒風什么也沒有。我喊了一嗓子,聲控燈亮起來,又驟然熄滅。早上我茫然走進公司,沏茶,呆坐,思考。其實什么也沒思考,太陽穴疼得要命。九點整,李特經辦公室去了陽臺,背影倔強而孤單,像小一號的叔本華本尊,格格不入的德意志小老頭,一蓬亂發壓在透亮的藍色背景上。我忽然不知此人從哪兒來,去哪里,為何與我這個中年老男人產生交集。整個上午我沒驚動他,不知他的新稿子寫得如何了(不重要了)。我忙著修改呈文旅局的長文,被一堆口號、標語弄得焦頭爛額。這就是我寫的東西,我不得不寫的東西,我習慣寫的東西。其間小侯問我要不要來杯咖啡,我沒回答,用粗魯的沉默把她打發走。小馬小張也來過,說著不疼不癢的廢話。中午,報告快寫完了,我意識到也許該借用某個大咖——也許是叔本華的金句來一個漂亮的結尾,讓它鏗鏘有力又意味深長。我下意識抬頭,瞥見《關于李特涉嫌抄襲的報告》中一個標藍的句子:“在世人眼中墮落的不僅是納西文明沿襲千年的傳統,還有權力綁架的道德,人的尊嚴、驕傲以及對金錢的蔑視。”叔本華的原句是,“在世人眼中墮落的不僅是希臘文明沿襲已久的傳統,還有權力綁架的道德,人的尊嚴、驕傲以及對金錢的蔑視。”簡直一模一樣。媽的,我心臟怦怦狂跳,立即仿造了它,“在城市建設者的目光里,我們深信,墮落的不僅僅是旅游地區沿襲已久的傳統,還有淳樸的道德,人的尊嚴,價值以及對金錢的蔑視”。只此一句,只需要一句。這件高仿品瞬間把整篇文章照亮了。我瞪著電腦,心跳快得不能再快。十分鐘后,我一個字一個字把它刪除。我長出一口氣,泡杯咖啡,走向陽臺。
那小子仍端坐不動。藍色馬克杯就在桌上,卡通老鼠沖我齜牙咧嘴。電腦上一個字沒寫。我問他,沒靈感?他半天才回過神來看我,夢游一般搖頭。我將咖啡放他桌上,他還是沒謝我。我自覺無趣,終于意識到一個遠避人群者,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家伙的不被喜歡是有原因的。這時我才赫然發現他顴骨和嘴角都有傷,我問他出什么事啦,他說他遭到了暗算——昨夜,房東藏在暗處候個正著,二話不說撲上來就打,李特哪是對手。房東一口咬定他想偷東西,是個賊。后來總算消停了,讓他立馬收拾東西滾蛋。李特啞巴吃黃連,說搬家可以,能否退還房租?退你媽喲,房東大罵,老子沒報警你他媽就燒高香咯。滾,傻×蛋,哪點來,滾哪點去。李特說,他在昆明無親無故,工作還在試用期,能否,能你媽喲你個傻×蛋!他辯解說,要不是停水,那你給夠房錢啊,你以為老子做慈善啊。好說歹說,房東限他二十四小時搬家,否則報警。李特憤恨地問我,為什么房東罵他傻×蛋而不是傻×?難道傻×還不夠非要加個蛋字?我想笑,使勁忍著。我問他傷得重嗎?他摸了摸臉說,還好,一點皮外傷。他們那些人,那些昆明房東也就這點本事,欺負地州來的小年輕唄,碰上東北西北的糙哥他試試看。不過,小規模沖突和皮肉之苦早就習慣了,他們,那些傲慢的同學曾經因為一丁點小事教訓他,把他當過街老鼠。比如有人因為他借閱資料晚幾天歸還就揍他,理由是他害對方一個多禮拜沒法給論文開頭;他多看某女孩兩眼也遭到其男友也是自己同學的拳打腳打,說再看就把他眼珠挖出來……唉,他不再跟他們發生聯系,他們也把他視為異己,保持距離才彼此相安,他才不至于被退學、報復、發瘋。何況,他為自己構筑了絕對意義的私人領地,在被遺忘的小角落里找到了巨大快樂,這種快樂是遠離人群才能體會的,也是人群沒法理解的。叔本華說過,遠離人群可發現人群之庸俗。就算庸俗之人是他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偶爾的善也是假的,某男孩曾拎著水果上門請他寫一封求愛信,后來抱怨李特寫的東西被女孩一通挖苦,說太裝逼了,現在誰還寫這么裝逼的情書呢?李特的心徹底死了。沒朋友就沒朋友吧,沒什么大不了。他經常為毒殺老鼠而后悔,至少老鼠是把他當朋友的,再說,他讓那窩小老鼠失去了父母。是他殺死了它們的父母,害得它們不知所蹤生死不明。他非常內疚,當初就該好好飼養它們,干嗎遺棄它們?某天深夜他聽見小爪子撓門的聲音,他激動不已,跳下床沖到門前,拽開門。他說不下去了。一個字也說不下去了。我知道答案且見證過答案——昨天夜里我就拽開了房門。長長的沉默。汗味兒仍無處不在。我說,遠離人群,說起來容易,不都在人群里混飯吃?他嘴角掠過一絲微笑,算是對我膚淺牢騷的回答。我說,你搬家了?他說搬走簡單,可不服氣呀,他憋屈,比在學校里還憋屈。被停水還被揍了,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可是,當他冷靜下來,不也換湯不換藥?更何況,那些冷眼和暴力反而像可炫耀的資本一樣幫他在雜物間續住下來,否則真不好說,宿管科也許直接將他驅逐了。所以,想來想去,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我說你沒報警?他說沒有,我說你該報警,沒準警察會像你們宿管科一樣幫你。他說,幫他住下來,繼續忍受房東的折磨?我說,你沒在屋里燒點水?他說他試過,可用了電爐就跳閘。唉,他的房東一定是全昆明最吝嗇最惡毒的房東。是啊,我贊同。他看著我,目光深處有種讓我畏懼的東西,說我關于遠離人群的問題他忽然有了答案,陶淵明就是答案: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眼下,他說,誰也沒辦法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了,能遁世就不錯了;將來,他就回老家找一座小山,搭個小茅草棚,自由自在,老死山野。問題是他還年輕,還要入世,還要隱于市,說白了他只是個天天念叨著房東供水祈禱上帝眷顧的俗人,一個只要有機會也想多掙點錢交個漂亮女友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俗人,甚至,他有些激動,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甚至,有二三知己,暢聊文學哲學詩歌,若干年后老婆孩子其樂融融,不就是俗人的生活?不正是一個低如塵埃的人該有的最好的生活?
那么,他說,我是否考慮好了,終止勞動關系?我說我們之間還談不上什么勞動關系。他嘆口氣說,我肯定想把他一腳踢走。我說,我沒想好。他說,多簡單,還需要想嗎?我說,到目前為止還沒刪你稿子,除了繼續被點贊閱讀量上升,它還沒招惹任何麻煩。說真的,它是我們今年最高光的表現之一。我用了之一,不想給他某種錯覺。他說他想不明白,我何必錄用他這樣的人?他看著我說,記得耶穌的話嗎,不可試探。我錄用他,算不算試探?這話像鋼針一樣扎進我的肉里。不過,他說,也許他的存在,也是某種試探?我沒法回答。他說,對于抄襲的指控他絕不低頭。沒有抄襲。他只不過使用了自己的東西,他骨子里的東西。我說,這一點,說實話,我也很困惑。我偷偷瞄了一眼電腦上被刪掉的似乎還留有余跡的叔本華的句子。我困惑的是,他的底氣究竟哪兒來的?真以為叔本華融入血液就是他的?不假思索寫出來就是原創的?他說,如果判定抄襲,比如法官,他自然無話可說,憑一紙報告就認定他抄襲,他怎么也不服氣。他說他可以當著法官的面再寫一篇,還會用上所謂叔本華的句子,這是無法避免的,就像無法將體內的器官摘除一樣。我說,還沒到上法院的地步,還有行規嘛。他熱切地望著我,說我的意思是?我說,別急,你先別急。他沉默了十分鐘,也許更久。汗味在死一樣的寂靜中膨脹,直逼某種極限。最差的結局是侯馬張三人集體請辭,最便捷的無非就坡下驢讓他離開。可我心里藏著一頭怪物,一頭夜半叩門的大怪物,讓我必須警惕隨意處罰和扼殺的沖動。年輕的寫作高手多么罕見啊,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叔本華,要不是處心積慮者下足功夫,誰會讀什么老掉牙的叔本華?他說,他今天就搬,不想再挨揍了。我說,我跟房東談談?他說不用不用,我們對他夠好的了,他只是個新人,一個無足輕重的新人。我問他,真想好了,像孬種一樣逃走?他沒吭聲。我一聲長嘆,說你覺得,三個家伙,你的同齡人,咋樣?他說,都很好,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小侯呢?他像被開水燙了,局促而羞澀,說稿子好,人更好,她做的芹菜牛肉好吃得簡直驚世駭俗……我暗自苦笑,真想模仿他的房東罵他,傻×蛋。我問他今天沒寫稿子?他說,這種時候,實在寫不下去了,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
他一坐三天。第三天中午小侯又給他送去飯盒,不知還有沒有驚世駭俗的芹菜牛肉。我知道他們會來找我的。會的。下午她果然拿到投訴——該來的終究來了:一個具名王顯的家伙稱《麗江旅游生與死》充斥大量抄襲(所引基本和報告重合)。“作為原創公號,嚴肅性、公信力何在?希望嚴查。”小侯留意著我的情緒變化,說她發現李特的傷了,她絕沒料到……老陳,這事聽你的。淚水已經在她眼眶里打轉。無論任何決定,都聽你的。我看著她。我知道瓶子一旦打開,便再無余地。我把投訴信扔進字紙簍,說,先刪了吧,至于李特——我讓她把眼淚擦掉,讓人看見像什么話。她的柔弱堅定讓我想起面試她的上午,她說我不用她一定會后悔的,不信走著瞧;她說我的失誤就是送給對手的大禮,我將證明我是錯的,還是對的。我當然證明我是對的。三年來小侯從沒讓我失望。一次也沒有,甚至包括這一次。不是嗎?她讓我想起血氣方剛的我,想起當年熱愛及憎惡的一切。但現在,我發現其個性背后是深深的羞愧和自責,讓我既愛又恨,就像面對自己的孩子。我說,你就那么討厭他?小侯說她從不討厭他,從不。我們捍衛的不正是你讓我們捍衛的?是啊,我說,可要是出于某種試探?試探?她說。我似乎聽見兩顆心臟一起怦怦跳動著,在不足三米的間距中引發驚人的諧振共鳴。她想了想,那不恰好證明捍衛之迫切和價值?她的話讓我眼眶發熱。是啊,這是他們的東西,他們安身立命的東西。僅此一點,我就無法苛責任何人。
三時許,小侯號召小張小馬為李特捐了一千八:小馬二百,小張三百,剩下小侯一個人包了。四點三十,李特的推文刪除。一篇締造史上最高閱讀量的雄文就此陣亡。我有些難過,卻難以說清為什么難過。我把消息告訴他,他瞇起眼睛,臉上毫無表情。此時有強光落下,酷似玻璃牢籠,囚禁他的應許之地。卡通老鼠傻乎乎的,中午的飯盒就在字紙簍里。他已經習慣陽臺了,這個臨時性的窩。我該如何定義在陽臺工作的員工?不洗澡的被排擠被投訴的新人?我感到愧疚。沒錯,更深更狠的愧疚,就像他對幾只小老鼠的愧疚。也許他走了反而好了。對他,對我們,都好。操蛋哪,陳鵬,你真他媽操蛋。我聽見他說話了,嗯,閱讀量四萬三千多。我叫出聲來,可惜!他說,不可惜,他是喪家之犬,哪還管得了一篇推文?但這篇推文是李特的職場第一仗,我們活活把恥辱和敗績贈給了他。唯一的安慰是,他接受了他們的一千八百塊捐助以及小侯親手做的午飯。我說,再為你申請一筆錢?他困惑地看著我,說陳先生的意思是?這小子要是認真拾掇,洗個澡理個發換身行頭,妥妥的韓版帥哥啊。我說,你先待著,哪兒也別去。他似乎嚇著了,不知說什么好。我說,聽明白了?老老實實待著,先給我待著。
我想和小侯聊聊,卻不清楚聊什么。想坦坦蕩蕩撂在她面前盡可能得到寬容、理解和愛?也許吧。可老家伙的心血來潮必須得到年輕人的支持?我的一意孤行需要某種緩沖和默許?即便如此,麻煩就解決了?小侯說她猜到我怎么想怎么做的了。我們久久沒有說話。她說,老陳,對不起。我盯著她耳垂上的小水鉆,漸漸晦暗的光線令其釋放出駭人的鋒芒,酷似洞見或昭示。我不清楚我的舉動是否出于憐惜,就像給予本身包含無限度的退讓,卻又因為無可退讓淪為徹底的失敗。她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他走,我留,他留,我走。我什么也說不上來。她拽開門,走出去。滇池水在沙灘邊緣摔打,插滿光線的水域從來不是清清楚楚非黑即白,它吐出無數泡沫,單調、復雜、易碎,轉眼沉入水底,被更多的水帶走。高處的浪花也許忘了誰把它推上浪尖的。是滇池的深處。看似凝固的堅如磐石的最深處。
我通知李特搬家:連接茶水間和陽臺的過道很暖和,架一只小床毫無問題,公司有的是水想怎么喝怎么喝想怎么洗怎么洗。樓下不遠有一家“好客”洗浴中心,就算一周一趟也很方便。他目瞪口呆,小聲問我說,真的?他真的可以留下來,住在過道上?我說陽臺你想待多久待多久,洗了澡理了發就挪回辦公室,任何人有意見,我頂著。吃飯嘛,一頓飯十來塊的不算貴,你掙的足夠應付了。他激動起來,問我什么時候搬,我說就今天,剩下的交給我。他說,好的,好的,考慮五分鐘,行嗎?我突然有種挺不過去的激動和后怕,兩種相反情緒讓我又喜又悲,仿佛經歷了推文的驚險過山車之后,我四十來歲的臭皮囊正逼近死亡,仿佛我們堅守的東西微不足道,不過是自我催眠,是為了顯示自己還有點東西可以顯示,哪怕頭發那么細的小東西,而已。我累了。三十年來的海埂沒什么變化,大桉樹昂首站著,浪花纏著游泳的孩子,他們探出腦袋挺起瘦兮兮的小胸脯耷拉著小雞雞赤著小腳滴灑水花一步一步往上蹦,回頭可見巨獸般的西山和細如米粒的龍門。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追憶海埂了,我該直面那年夏天的故事了:母親帶我去的,后來賭氣把我落在沙灘上,我嚇得直哭,只能跑去唯一熟悉的牛菜館,廚子大叔給我上了一盤芹菜牛肉外加香噴噴的牛肉湯,我肚皮都撐圓了,他把我一路送回北教場的家交給父親。母親很晚才回。她跳上44路公共汽車才發現我沒跟上來也不在車上,立即返回海埂找遍所有角落。她是哭著進門的,見了我哇一聲大叫撲上來死死抱住我……我想起來了。我早就想起來了卻故意躲著,躲得遠遠的。我激動得發抖,臉貼著微燙的玻璃,竟有了哭泣的沖動。有的事物,是絕不可試探的。盡量寬容,盡量愛。好心的廚子大叔也許才是讓我成為今天的我的關鍵。幾分鐘后,李特進來說他馬上回去收拾,謝謝陳先生,謝謝。我說,錢還夠嗎?夠了,足夠了。他沖我鞠了一躬,急急走掉了。我平靜下來。我在等小侯的辭職報告。但事情并未發生。五點半下班我拖在最后,先走的小馬,然后小侯,最后小張。總之后來我回憶這一天的順序應該如此。我仔細檢查了門窗、電腦,然后鎖門,乘電梯直達一樓。步行去往負一層停車場約五點四十八。我進入幽暗的地下。嘀嘀兩聲門鎖啟動和車燈亮起幾乎同步。我沒著急上車,原地站了很久,發現自己還不想回家,也不想返回樓上。我似乎一腳踏入虛空,一種可怕的沒有欲望也沒頭緒的虛空。也許是工作之后的疲乏,也許是事情終結的困頓,也許是厭倦在神經末梢上的一通亂踩。我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沮喪從體內涌出來,血一樣涌出來,房東嚇破了膽一秒鐘就開通了冷水熱水讓他痛痛快快洗個夠渾身上下潔凈無比散發出多芬香皂的清香……切,這是好萊塢熱衷的結局。事實上,次日,第二天,第三天,他沒回來。陽臺上少了一座孤零零的雕塑。我有些茫然,很難確定他真的沒來而且再也不會來了。我在等他還是沒等他?人事有他電話,我沒問。我似乎在抗拒一個不大不小的打聽其電話的誘惑,而抗拒本身成了更大的誘惑。我頗感慶幸,就像你把黏在腳底的口香糖甩掉了,一下子輕松了,一切神清氣爽恢復原樣。就像他從沒出現,從沒來過。所有人大大松了一口氣。我甚至想象李特被房東活活打死了,或者,他打死房東連夜出逃永遠失去了名字和身份。無論哪種結局,一個熱愛叔本華的小子消失了,不見了。
第四天下班,我按不變的節奏(五點四十八)來到負一層,驟亮的車燈猛然照見一只光溜溜的大腦袋。我嚇一跳,說你咋還沒走?小馬說,小侯推文,《云南旅游二十年的“冰與火之歌”》,閱讀量噌噌飛漲呢。我說,李特呢,你們沒他電話?沒有。陳總也沒有?沒有。難怪。難怪什么?難怪,三天前,他想把一千八退還他們,他們拒絕,他沒再堅持。此時,模糊的光在小馬腦門上臉上滑動。我們似乎待在地底。不,待在地獄。我感到不安。我做錯了什么?我,中年油膩男印證了李特口中虛偽的善?你到底要說什么?我大聲說。小馬垂下光頭,這事情弄的,唉,我覺得吧,我們每個人都——什么?我是說,原創,真那么重要?我,我很多稿子都借了網上的,句子,背景,人物——沒人發現?我打斷他。他搖頭,我該辭職嗎?我問你有沒有人發現?沒有。真沒有?沒有。侯和張呢?也沒有。咋辦,李特,李特讓我覺得——覺得什么?我噌一下子火了。你他媽的覺得什么?他恐懼的眼里一片迷惘。我該不該——走吧,回去打你的游戲吧,走!死一般的沉默。能聞見暗處傳來的尿臭。是啊,這丑陋的世上哪有一片干凈明亮之地。咋辦?他快哭了。我們——涼拌!我他媽當你沒說。我忽然累得不行,遼闊的滇池像羊絨一般深沉靜謐。溺水的感覺又出現了。他摸摸光溜溜的腦門,很快消失不見。我呆站著。小侯推文閱讀量已達3.6萬,而締造4.3萬歷史的李特不會回來了。不會了。不可能回來了。狗日的,你會去哪兒呢,你這個臭烘烘的南傘小子,還能去哪兒呢?
空蕩蕩的陽臺酷似小型露天劇場,中間坐著李特。一個消瘦的剪影,一縷深夜也閃閃發亮的黑煙。什么也沒有,逆光的水泥擋板鑲在視線盡頭,桌椅都在,筆記本也在。我告訴小侯,前幾天我把家里一張折疊床找出來了,八成新呢。桌上一頁A4紙,上面畫著一只小東西。小侯問我,狗?貓?我笑了,老鼠。她驚訝地說,老鼠哪來那么大耳朵和眼睛?我說,你們沒聊過老鼠?她說,為什么聊老鼠?她承認稿子的標題是他給的,《云南旅游二十年的“冰與火之歌”》,現在想來,是臨別的贈禮?我向下看,前后高樓劈出一條V字形深淵,但見新人李特躺在谷底腦后的血像滇池水一樣奔流,臉上凝結放大的微笑像質問更像嘲諷:對試探之試探不也是試探?捍衛本身,不也是惡之一種?我睜大眼睛,似乎想弄清楚一切是有意還是無意,然而只是一小塊蒼白的方形水泥地,一小段將死的城市的皮,一枚小馬手中把玩的方糖。沒有巨桉,連棵小樹也沒有。過去已經過去了,海埂不是從前的海埂了。但無人不來自過去。陳鵬就是在海埂邊游泳、迷失、長大的陳鵬。我實在無法想象年輕人的過去。何況,我和他們的過去再也無法交集。再也不可能了。他們自有來處和去處啊。我想告訴小侯,老鼠,他畫的就是老鼠。可我沒說。她覺得像什么就是什么吧,你怎么能說服他們相信一只老鼠半夜敲門呢?我說你睡得挺好?挺好。沒人敲門?當然沒有,老陳你什么意思嘛……我向她請教芹菜牛肉的做法,她告訴我半斤上好的黃牛肉,半斤香芹菜,加干椒花椒,爆炒。哦對,干椒和花椒。我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三十多年前它讓我多么溫暖啊。她說我明天一定給你帶來。我這才意識到那只杯子,印有卡通老鼠的馬克杯不見了,難怪,她不清楚他到底畫了什么。
責任編輯 宗永平
寫在前面:近年來,“生態文學”“自然寫作”“生態詩學”等相關詞語常被提起,新世紀文學已經悄然形成了屬于自己“綠色”傳統。什么是“生態文學”,它的來路、邊界和可能性在哪里,又給當下文學帶來哪些啟示?2021年,《十月》雜志聯合“十二背后”旅游區,發起首屆“美麗中國”生態文學獎的評選和生態文學論壇討論,在業界引起強烈反響。
“大地之事”這個欄目,就是雜志對這一領域關注的延續,我們期待通過持續的書寫、通過刊物引領的寫作與閱讀的互動,把我們自己、也是這個時代好的“生態文學”挑選出來。它是中國的“生態文學”,是中國自身傳統里生長出來的現代主體性與全球視野的相遇。它是切近的,是我們正在感知的現代進程里每一份迫切的生命之痛,是我們與萬物他者近距離的對視與共情,以及由共情所構造的新的感覺總體與世界觀。它也是開放的,是小說、散文、非虛構、詩歌等不同文類形式,是自然生態與社會、文化的互動與往來,是生態及其周邊美學、歷史文化、自然倫理、政治經濟學等多學科視域的引入,它是所有“大地上的事”。我們期待更多的書寫者走出書齋,走向“人民大地”,以文字對接行動與實踐,做生活的在場者和介入者,為中國當代文學拓展新的感覺形式、問題序列和方法論空間。
人與自然、人民與生態
——在《十月》生態文學論壇和《詩刊》自然詩歌論壇上的發言
李 敬 澤
這兩年來,自然和生態書寫蔚為潮流,《十月》《詩刊》《人民文學》《草原》各立名目,大力倡導。有的叫自然詩歌,有的叫自然寫作,也有像《十月》這樣,叫生態文學。必也正名乎,如果我們大家投個票,選一個名目,我比較傾向于“生態文學”。
這個要從“自然”說起。“自然”是個老詞,老到老子那里,老子“道法自然”,這也是中國精神的根基。“圣人任名教,老莊明自然”,晉人論孔孟老莊之異同,結論是“將無同”,名教和自然一體兩面。“自然”派生出的文學和美學傳統根深蒂固、至大至遠。
但也正因為這個傳統之深遠,它對我們來說已經是自然而然,身在此山中,我們容易忽略這個傳統本身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比如東晉之后,山水詩大興,對后世影響甚巨,最近在學術界,談山論水成了顯學,巫鴻從圖像史、美術史的角度去講,哲學家們以山水為中心,梳理遠古自然崇拜以降的觀念演進。我對此沒什么研究,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遠遠地從旁看去,感覺他們都不大談觀念所據以展開的社會歷史條件。“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鳥鳴識夜棲,木落知風發”,詩很美,但是,大家別忘了,寫詩的是謝靈運,那是王謝世家啊,這里邊不僅僅是人和自然的問題,稍微再推敲一下,這里邊還有人和人的關系問題。當年衣冠南渡、門閥政治,世家大族一路跑到江南,一邊掠奪一邊改造,建立起那么一套壓迫性的生產方式和等級森嚴的社會政治體系,一小撮人鄙視欺負絕大多數人,然后他老人家站在社會頂端,穿著個趿拉板,倘佯山水,“澄懷味象”。歷史的鏡頭也是勢利眼,只盯著他,姿勢很好看,他后面肯定跟著一大群人伺候著,在史書中都自動屏蔽。《宋書》本傳里說,謝靈運“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徑,直至臨海。”從原始森林里開一條觀景小道,把“林密蹊絕蹤”的問題解決掉,但這活兒肯定不是他自己干,誰干的?還不是一群農奴。所以他后邊有一大套生產關系、上層建筑的支持,他的審美精神是具體的社會結構的分泌物。這種情況在古代大致如此,王維寫那么多山水詩,很美,很靜,但他在藍田縣是有輞川別業的,他是一個貴族抒情者,所以“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陶淵明的情況有所不同,但陶淵明在他的時代本來就是特例,直到宋代經過蘇軾等人的闡發,他才獲得經典地位。
我談這些是為了說明,人與自然的關系,在審美意義上、抒情意義上,一定是復雜的社會系統、經濟系統、政治系統、文化系統運作出來的結果,這個關系我們看在眼里的是“人閑”“夜靜”,后邊一定有廣大的不閑不靜。
當然,時移世易,這些詩已經脫離了它所產生的社會歷史土壤,它不再是長在地上的花,它成了天上的星星,成為漂浮的能指,我們現在讀它的時候,除了我這般殺風景的粗人,都不會看它背后的東西。這是謝靈運、王維的偉大,一千多年后他們的詩依然運行在我們的口頭、我們的心里,支配著我們的感受和表達。對于一般讀者,這就夠了。但是,作為寫作者、研究者,我們恐怕還是應該想得更多一些。處理人與自然這個主題的時候,我們承載著強大的傳統,這個傳統,它的觀念、情感、修辭,都已經脫離了自己的語境,已經成為自動的抒情裝置,預裝在我們腦子里,它的功能就是讓我們寫不出所見,甚至根本無所見,眼前有景道不得,一大堆古人的話在我們心里等著。
我編《人民文學》的時候,很怕詩人或散文家寫自然、寫山水、寫鄉土。有的人一提起筆來就“鄉紳”附體,看山看水、看土地看村子,都像個古人,而且是有閑的、其實也是有權有勢的古人。他要是穿越到東晉,肯定一頭扎到謝靈運身上,到唐代,就是王維,扎到陶淵明身上也是個小鄉紳啊,要不然他就拐個彎,飛過太平洋,扎到梭羅身上去了,反正他不會扎到一個普通農夫身上。“鄉紳”氣是我們文學里一個老病根,時不時發作,也不限于和自然、鄉土的關系。日本的柄谷行人早就提醒我們,在文學中,自然風景并非純然客觀之物,是通過主體的認知裝置生產出來的。中國現代以來,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一個是周作人等人的花鳥蟲魚的路徑,上接古人特別是晚明,終不免像周作人那樣,“紳士鬼”附體。還有一個是從西方浪漫主義、梭羅等等接過來的路徑。這兩個路徑有沖突,互相還瞧不起,但其實,作為現代主體,他們至少也是表兄弟或堂兄弟。我們文學中講人與自然,其實主要講的是“我”與自然,吾與天地獨往來。在這一點上,現代傳統和古典傳統接得特別順暢,周作人他們接晚明、接謝靈運王維,梭羅一脈是洋皮土骨,其實是接陶淵明。但接得這么順暢也有問題,這可能說明那個面對自然的現代主體還沒有充分發育起來,還沒有為自己發明一個新的認知裝置。或者說,在我們的現代文學中,人與自然、“我”與自然的書寫還沒有經過現代語境的充分考驗,不是從現代以來的社會歷史條件中分泌出來的,基本上是從古代穿越過來,從西方空降過來。在人與自然之間,還有社會的、經濟的、政治的、文化的種種中介,還有一個廣大的生活世界,我們對此并沒有充分地領會,這一切都沒有收入主體之中。休看他在大地上、村子里轉來轉去,俯仰感嘆,實際上,大地上的事不在他心里,他的心里是一大堆文本,他的寫作是案頭寫作。沒有捕鯨船上的“我”,當然就不會遇見白鯨。這個問題一直懸置在那里,直到八十年代,特別是九十年代起,猝不及防地面對超大規模的工業化、城鎮化,人和自然的關系一下子緊張起來,而我們毫無準備,沒有一套有效的認知
裝置。
——但是這話也不準確,我們其實曾經發明了一套非常獨特的認知裝置,不是從古典中來,也不是從西方浪漫主義那里來的,主要來自新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實踐,主要體現在十七年的文學藝術里面。一些年輕的學者對此做過很有價值的研究,比如上海的朱羽,他寫了一本《社會主義與“自然”——1950-1960年代中國美學論爭與文藝實踐研究》,就是講新中國成立后的工業建設特別是農業集體化對自然觀念的重塑,所謂“改天換地”,與此相應的是文學藝術中新的認知和表現模式。確實是這樣,我們看長安畫派的畫,劉文西、石魯等人,極具革命性,從古典繪畫看下來,到這里別開天地,有了全新的氣象和語法,山水和自然不再是被靜觀玩味,它被置入一個龐大的行動和實踐的視野里,由此帶來了藝術上一系列革命性變化。這就是新的認知裝置,后面是一個新的現代主體的生成,這個主體是屬于“我們”的“我”,屬于人民的“我”,是一個現代人民國家的主體性的確立。在文學中,你讀周立波的《山鄉巨變》,也有很多山水鄉土的描寫,但是完全沒有鄉紳氣、士大夫氣,自然景物和生產方式的巨變、和社會政治實踐深刻地相互映照,在這里,人和自然是另一種相親,不是靜觀的,在心與物之間有了政治、勞動和行動。
——這是革命性的、是非常超前的現代。與古典傳統不同,也與西方傳統不同,這是中國獨特現代性的產物,出自人民主體,構成了我們自己的一個新傳統。非常可惜的是,這個傳統后來被懸置起來,很長的時間里被遺忘了。所以,很多畫家八九十年代又退回去了,還是筆墨意趣那一套,加了一些現代技法。在文學中也
一樣。
這個新中國新傳統的巨大的革命性意義需要重新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不能等同于“我”與自然的關系,從“我”出發回到“我”,不管在古典視野里,還是在西方個人主義視野里,自然都被收進了自我的“內面”,自然作為“大他者”、作為人類生活的條件和實踐的對象的浩瀚意義由此就被屏蔽、就失落掉了。西方面對自然時那個“我”與殖民經驗、與資本主義侵犯“荒野”的經驗密切相關,這個我們是沒有的,然后我們又把自己五六十年代的那個革命性傳統懸置起來,剩下什么呢?恐怕就只剩下單薄的趣味與心情,現成的抒情裝置空轉起來,復制和輸出成熟的、沒有難度的修辭。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傾向于“生態”。“生態”是個新詞、新概念,當然不是說概念越新越好,重要的是這個新概念帶著新的問題意識,打開了新的的認知空間。“生態”包含著總體性,是人與世界關系的總和,你可以說我與自然,你說我與生態就很怪,生態所對應的一定是廣大的人群乃至人類。這個關系不僅是審美的、哲思的,更是實踐的和社會性的。英文的生態這個詞是“ecology”,Eco據說源自希臘文,是“家”的意思,這個家是人的家,人既為自己建設一個家,又被這個家所限定和塑造,而且,我再推論一下,既然是個家,它就不僅僅是一個場所、一個棲居的地方,它還包括著生計。在古典視野中,人和自然關系的關系是不怎么講生計的,能想到這兒的人都沒什么生計問題,它被很自然地屏蔽掉了,只剩下玄思和審美。但在生態視野中,你繞不開具體的人的生活,它把社會政治經濟結構收了進來。這也是“生態”這個概念的力量所在,它是現代性的后果,也是對現代性的反思。這個概念本身就表征著“危機”,自然不再僅僅是抽象、絕對之物,它作為巨大的人類活動的后果顯現出來,現在的問題是,這個“家”陷入了全球性危機,氣候變暖、生物多樣性等等,而且我們都知道,這種危機必須依靠全球規模的人類行動、依靠社會經濟政治和生活的革命性變革來解決。所以它既是批判性的,又是建構性的,它必須認識和想象一種總體性危機,然后把“我”“我們”和全人類都放到這個危機中去。它當然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但這個人不僅是審美的、內面的“我”,它同時必須是“大我”,必須建構起更為自覺、更為主動的社會實踐主體。
英國首相約翰遜在今年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有一個講演,呼吁停止砍伐森林。這件事當然很重要,但他忽然要表現一下他的詩人氣質,他說,那些自然界的“大教堂”,是我們星球的肺。我想,我們的很多詩人也會這么表述,森林是人類的圣殿等等。這很有修辭效果很抒情,據說源于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夏多布里昂說“森林是奉納神性的原初神殿”。但是,我在《法國理論》的公號上看到,法國人把首相大人狠狠挖苦了一通,大概是說,生活在森林里的亞馬遜人可沒想到那是教堂或神殿,砍伐森林關系到他們的生計,而他們的生計又深刻地被嵌入全球生產流通體系里。也就是說,你不能置身亞馬遜木材做成的家具里,然后吟唱圣殿,按那個法國人的說法,這就是一種詐騙。在生態視野里,最應該警惕的,恰恰是繞過人類生活的根基飄在天上抒情的“我”,首相大人忽然扮演詩人,那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而在我們的作家或詩人那里,可能是真糊涂,或者是懶惰和遲鈍。抒情是重要的,但問題是這個情從哪兒來,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更大的認知裝置,或者說,我們要建構起更為廣大的主體,把自然和人,把人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感受方式都放進去,把人的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放進去,以強健、復雜乃至龐雜的主體去觀看、想象和書寫。我的總的感覺是,在這里,純文學的小說家們最為遲鈍,這也難怪,他們已經被訓練出了某種潔癖,不愿讓稍大一點的、不那么“文學”的事物打擾自己,無法把“我”與絕對、抽象的自然之間橫亙著的巨大世界收納進來,所以一點也不奇怪,這幾年能夠有效、有力地處理這個主題的是科幻小說。在詩歌中,我看得少,不敢亂說,但歐陽江河的《鳳凰》是有這個氣象的。
話說到這兒,必須重提剛才談到的新中國的傳統。我們要在一個更廣闊的視野里看待我們的歷史和現實、經驗和創造。中國走出了現代化新道路、開辟了現代文明新形態,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維度,就在于人和自然的關系,在這個關系中確立了人民主體。黨的十八大以來提出“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其中包括生態文明建設,生態文明建設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是一體的,是整個經濟社會發展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指出,“生態文明建設是關乎中華民族永續發展的根本大計,保護生態環境就是保護生產力,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決不以犧牲環境為代價換取一時的經濟增長。必須堅持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發展理念,堅持山水林田湖草沙一體化保護和系統治理,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環境,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更加自覺地推進綠色發展、循環發展、低碳發展,堅持走生產發展、生活富裕、生態良好的文明發展道路。”——之所以要完整地引述這一段,因為它集中體現了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生態被放在五位一體的總體性里,放在文明發展道路的總體性里,在這里,貫穿著一個巨大的、又是落實到每一個人身上的主體,就是人民。
這就是我贊成“生態文學”的原因。因為由這個“生態”可以通向新中國的經驗、新時代的創造。這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總體性的生態,在“人民”的主體性中,新的視野在我們眼前打開,新的認知裝置必定會被發明出來。我們看電視劇《山海情》,你也可以說它是生態文學——這個時代的電視劇差不多就等于十九世紀的長篇小說——它就是在中國人民的生計中、在中國人民的生活和創造中去重新認識和觀看自然,重新界定人和自然的關系。
所以,選擇“生態”不是詞的問題,不是概念問題,是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問題,是主體的構成和位置問題。生態文學當然包括自然書寫、博物學的書寫等等,但就文學整體來說,一種人民主體乃至人類主體的生態視野可以脫去鄉紳氣、士大夫氣,在人和自然之間把廣大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收納進來,在這樣一個總體性上去重新想象,人是不是一定要這樣,人的新的可能性在哪里。在這個意義上,生態文學也面對著新的廣大空間,它不僅僅是想象和決斷人如何與自然相處,它也在想象人如何與自己相處、人和人如何相處,甚至想象如何成為一種新的人。這種新人不是回到千萬年前,不是回到小農經濟,而是說我們就在二十一世紀,我們面向未來,我們回不了頭,繼續向前走,但我們要重新設定人的條件。在這個意義上,“生態”真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核心命題,文學如何回應這個命題,關系到文學的未來。
2021年9月4日即席
2021年12月20日補充改定
責任編輯?季亞婭
狼 災 記
王?族
1. 意外的消息
意外的消息,會將某個事件突然呈現,讓你驚訝其發生過程是一場秘密狂歡,并承認在你的視野或經驗之外,密布著不為人知的神秘,最終會釀成觸目驚心的事實。
大雪飄飛的十二月,突然傳來北塔山牧業團場發生狼災的消息,尤其是附帶的“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狼災”說法,讓我頗為震驚。牧業團場的牛羊和馬都在畜圈內,有水泥墻、鐵窗、鐵門,有的還安裝有攝像頭,為何狼卻制造出了如此駭人聽聞的狼災?我打電話詢問后得知,狼早已洞悉牧業團場的畜圈堅不可摧,它們經過觀察和長久等待,終于等到牧工讓牛羊和馬從圈中出來吃草,去河邊喝水的機會。它們如同聽從統一號令,從山岡、溝壑、山坡和角落倏然沖出,裹著一團團陰影撲向牛羊和馬。此次出現的狼之多,被侵害的牛羊和馬的數量之大,讓我頗為疑惑——多少年來,牧民為生存而養羊,而狼為生存而吃羊,在造物主暗布玄機的大地上,人和狼的糾葛并不因環境變化而改變,其沖突仍然如此簡單。
接下來數日,幾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講述此次狼災情況。很快,零亂的消息便拼接成清晰完整的事件——幾天前的一個下午,北塔山牧場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頭牛和二十多匹馬,被來自不同方向的狼群突襲咬死。狼群襲擊前沒有征兆,牧民更是沒有預感,所以狼群順利得逞,被咬死后的牛羊和馬遍布山坡。有一戶牧民的一百多只羊無一幸免,在山坡上白花花地趴成一片,讓人疑惑山坡上陡然出現了一堆白石頭。
此次的狼,為何如此瘋狂?
就在不久前,我剛剛聽說了兩件有關狼的事,我在震驚的同時隱約感覺到,當下的狼正在遭受現代工業的影響,其命運亦在十字路口被神秘大手緊抓,不知要被拽向何處。第一件事說一輛旅游大巴車在巴音布魯克草原上行駛,司機看見一只狼在車旁奔跑,他按響喇叭后那只狼驚恐不已,奔跑的身姿歪了幾下。汽車喇叭的聲傳功能,對狼來說是陌生的工業之物,那只狼在那一刻猶如被卷入驚恐戰栗的旋渦。但狼性凜冽,它倏然回頭張望大巴車,讓車內的人驚恐亂叫。有諺語說:狼若回頭,不是報恩,就是報仇。人們都擔心它會躥至車前,然后破車窗而入撕咬他們。少頃,它果然嗥叫著撲過來,用爪子抓大巴車的車身。大巴車猶如堅硬的鋼鐵巨獸,它發現是徒勞之舉后轉身跑開,很快在遠處變成了一個小黑點。人們猜測它的舉動出于兩種可能,一是它判斷失誤,以為能把大巴車撕碎;二是它憤怒大巴車驚擾了它,它難忍屈辱便做出那般瘋狂的舉動。
景區、大巴車、喇叭聲和柏油公路,組成龐大的現代文明棋盤,一只狼并不是這個棋盤上的棋子,在被擠壓出局時必然會做出反常舉動。
這兩件事是朋友打電話告訴我的,我在書房接完電話一扭頭,看見掛在書架旁的那幅3D圖中的狼似乎將頭伸了出來,眼睛里的兇猛之光更是讓人栗栗危懼。這幅3D畫是我在重慶朝天門碼頭買的,背回新疆后一直掛在書房中,平時熟視無睹,那天突然覺得被狼的眼睛盯緊,渾身有些不適。以往聽到有關狼的事情,我會做一些記錄,但這次狼災卻不知該記錄什么。我想,呼喚狼性的時代已經過去,而當下的狼正在經歷社會變化、工業文明和人心更迭的沖撞,種種前所未有的考驗,像山一樣讓狼無法逾越。
這樣一想,便覺得作為工業產物的大巴車,駛入修建了公路的草原后,對狼是前所未有的干擾。巴音布魯克草原有一座狼山,頭狼每年開春時在狼山上仰頭長嗥,散落在各處的狼匯集成群,開始一年的集群式捕食。頭狼已將一年中最早出來的動物觀察得清清楚楚,它向狼群傳遞出信息,狼群便如離弦之箭撲向目標。這一情景暗合古老的游牧法則,無論是狼,還是沿襲古老獵捕方式的游牧民族,其行為無不閃現著智慧光芒。但那輛大巴車和那只狼,則是工業產物和古老物種的沖撞,讓人不由得驚愕,當下社會的變化,對動物的影響同樣體現得淋漓盡致。
無獨有偶,很快又聽到與草原有關的一件事。草原因為劃分區域拉起了鐵絲網,尤其是修建道路的地方,必然會在兩邊豎立鐵絲網,從路上經過的牛羊和馬,乃至于人都不能隨意進入草原,草原由此煥發生機,生態大為改觀。但問題隨之而來,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動物,被鐵絲網阻攔在一側,而另一側的那片綠色草場,則變成無法到達的“遠方”。一只狼不知何故到了公路上,嘈雜的車鳴聲讓它意識到很危險,欲借助路基從鐵絲網上跳過去,它的一只爪子在落下時卡在了鐵絲網里,它慌亂嗥叫,一位藏族婦女發現了它,她回家拿來一把鉗子,一邊向鐵絲網靠近,一邊在嘴里念念有詞:拉嘉洛、拉嘉洛……旁邊的人都安靜下來,就連那只狼也好像聽懂了她的祈禱,遂不再亂叫。她用鉗子順利剪斷鐵絲,那只狼叫過一聲后向遠處跑去。
拉嘉洛是藏語,意為“諸神賜我大勝”。那位祈禱的婦女,相信神會讓那只狼安靜下來,所以她才那樣從容。那位婦女以仁義之舉幫助了狼,那只狼轉危為安,回到了自由行走和舒暢呼吸的曠野。有人在現場用手機拍下了那一幕,我看到那個視頻后,再次為現代工業對狼的逼迫,以及狼陷入其中的惶恐而震驚。
很長時間以來,作為工業產物的獵槍和捕獸器,已經讓狼變成無力抗爭的弱勢群體,但狼并沒有與現代工業發生糾葛,然而隨著現代文明對草原的縱深改變,狼則無可避免地被卷入進去,正在經受命運變化的陣痛。
而這次的狼災,則把狼與現代工業的沖撞拉近。狼災事件中的一個細節讓我心中一痛,一位牧民在很多天都不離他的羊一步,但那天一位朋友打通他的手機邀他去玩電子游戲,他心想這個季節的羊不管有人看還是沒人看,都會在羊圈周圍吃“馬草”(新疆牧民將牧畜過冬啃食的干草統稱為馬草),便騎上摩托車去了。雖然是在偏僻的北塔山,但手機傳遞信息的速度暢通無阻,加之電子游戲刺激了他的娛樂興趣,以及摩托車的速度較之于騎馬會快很多倍,所以他很快就到了那位朋友家,他的羊群因此被狼瘋狂咬死了十多只,他騎著摩托車返回后一聲痛叫,摩托車隨即倒下,把地上的雪砸出一片幻影。手機、電子游戲和摩托車,都是出現在牧民中的新鮮事物,他們欣然使用并為之沉迷。正是這些現代文明工具,在改變牧民生活方式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摒棄傳統。在平時,牧民在牧場邊上安裝捕獸器,放牧時帶上牧羊犬,狼一出現便有犬鳴,亦會被捕獸器夾翻在地。但這次狼災卻讓我震驚,牧民因為依賴現代工具,已經忘記防狼,在狼仍然用固有的方式侵襲牲畜時,便毫無察覺,一敗涂地。
牧民與時代的扭結,也在狼身上打下了明顯烙印,亦讓狼陷入不可自拔的旋渦。草原是狼自古以來的棲息地,它們為此成為草原上的自由精靈,并成為游牧文明的延續。狼性和狼文化,以及狼與游牧民族的關系,是久負盛名的草原傳奇和吟唱。譬如西域的一些游牧民族認為,狼是蒼穹之子,受蒼穹之命在春天驅趕草原上的動物,并將病死腐爛的動物吃掉,避免草原遭受踐踏和傳播瘟疫。他們與狼長久相處,深知狼在饑餓或疲憊時,會對著月亮或蒼穹(天空)長嗥,讓身心獲得力量。狼與游牧民族的死亡亦有密切關系,有的游牧民族在老人去世后,會將死者放置在山岡,等待天黑后讓狼將死者吃掉。他們堅信,只有讓狼吃掉死者,死者的靈魂在狼回歸時才會被帶入蒼穹。但突如其來的旅游開發,在草原上制造出公路、鐵絲網、木棧道、觀景臺。開發是為了利益最大化,但有的地方不顧及生態,尤其不會顧及動物的生存。狼的生存空間急劇縮小,捕食逐漸困難,它們變成了草原上的流浪者。我聽說阿勒泰的一只狼為了偷捕開金礦的人的一只羊,誤入了埋設炸藥的礦區被炸死,開金礦的人害怕引來狼群,將它扔進分揀礦石的攪拌機,轉眼間便不見了影子。還有一只狼居然爬上了一個景區的區間車,它發現不對勁后瘋狂逃離而去。人們在后來斷定,它是因為迷路進入了景區,加之對區間車判斷失誤才爬了上去,它的命運在那一刻扭曲錯位,一頭跌入命運突變的陰影。
流浪的狼,變成了逃亡的狼。
就在人們以為狼已經遠去,并不適宜在工業社會的邊緣生存時,狼卻突然在北塔山制造了這場災難,它們來勢之兇猛,侵害牲畜的數量之多,讓人觸目驚心。
烏魯木齊距北塔山有三百多公里路程,在新疆的地理概念中并不算遠。我覺得狼災事件近在眼前,尤其是從未有過的劇烈沖突,讓人猶如面對刀子一樣駭然。有一句諺語說,握不住的刀子最鋒利。我決定去一趟北塔山,看看是什么原因,釀成了這場狼災?
2. 人狼共舞
上路后,一場大雪不期而遇。紛飛的大雪閃出幻影,猶如狼正奔突而來,要用閃著寒光的眼睛把我們恐嚇回去。狼在雪天最為活躍,此次北塔山發生的狼災事件,便是例證。
我們的車子迎著大雪奔馳,大雪的幻影淡了,狼的感覺也消失殆盡。車子猶如是不受風雪阻擋的鋼鐵猛獸,朋友一腳油門踩下便馳出很遠。在路上,我想起這些年因為寫過一些關于狼的文學作品,曾有不少人問過我:你見過狼嗎?每被問及我都會舉例說明我親眼見過狼,而且會說出我對狼性的分析和理解。我講述狼時充滿快感,似乎有一堆狼族密碼在等待我組合,然后拼接出全新的狼世界。述說狼,人們會被狼的奇異事件吸引,想象亦會無限延伸,依附于想象的一只狼或一群狼身上,享受難得的體驗。后來,我發現問我是否見過狼的人,明顯流露出一種傾向,他們因為不了解狼,想從我這兒獲得信息補充。有一句諺語說:聽羊的故事,能知道草原的好處;聽狼的故事,能知道動物的恐懼。諺語是最短的文學形式,也是經久不衰的口頭傳播信息,人們用諺語述說或總結狼,久而久之便形成諸多狼文化。譬如以前的獵人們在外打獵一天,回到霍斯(氈房)吃完飯喝完酒,人們便請求他講述打獵的經歷。那樣的講述往往以吟唱的方式開始:清晨出發,傍晚歸來。勇敢的獵人,你走過了兩千座山和五百條河流,見過了三百只狼和五十只狐貍。如果你要給人們講故事,就請你講一講狼的故事,因為狼的故事最好聽。這樣的例證無外乎說明,人們在維系生存的同時,用述說確認與這個世界,或者與動物的關系。
有時候,述說是對認知的維護,我們在講述時會堅持自己的觀點,而最正確的觀點,都從事實中總結而來。譬如我堅信狼襲擊羊群靠的是策略,人未及防備,所以狼輕易便可得逞。狼在冬天襲擊冬窩子(牧民在冬天的住所)旁的畜圈里的牛羊,只是冰山一角,牛羊一不小心就會喪命于狼口的地方,往往在夏牧場上。牧民痛恨狼,實際上痛恨的是狼撲向牛羊時的狡猾策略。有一句哈薩克族諺語說:狼行千里,為的是名聲。所謂狼的名聲,是說狼攻擊羊時善于運用策略,而且總是能夠得逞。所以,“狼行千里,為的是名聲”一說,實際上是指狼的不二法寶是狡猾策略。
人與狼之間的“籬笆”一旦被推倒,狼便一躍而入接近人,頃刻間制造出血腥事件。
一位牧民帶了獵槍轉場,被狼咬死三只羊后非常憤怒,幾經追尋把一只狼逼到了懸崖邊。他心想前面是槍口,后面是懸崖,我今天要為我的羊報仇。那只狼緊緊夾著尾巴站在懸崖邊,一副很害怕的樣子。他舉槍向狼瞄準,狼突然轉身將尾巴甩出,把一股腥臭的東西甩到了他臉上,他在慌亂中松開了扣扳機的手。狼嗥叫一聲向他撲來,他心想完了,今天要喪命于狼口,但狼只是用爪子把他的獵槍打飛,轉瞬間便跑了。他從地上爬起后聞到臉上有狼尿,才明白狼在無路可逃時,用兩條后腿夾緊尾巴把尿液尿出,迅速甩向人的眼睛,然后趁人慌亂之際逃跑。怪不得狼平時總是緊夾著尾巴,原來是為了在身陷絕境時甩出狼尿解圍。此事讓人們驚愕,狼的智慧遠在人之上。
狼生性狡詐,講述狼便猶如面對逐漸變大的陰影,會讓人恐懼。這些年,我從牧民的講述中感覺到,他們害怕的并非是狼的尖牙和利爪,而是狼幽藍的眼睛里令人捉摸不透的想法。一只狼趁人不備沖向一只羊,牧民只看見狼的獠牙像刀子一樣劃向羊脖子,羊便倒了下去。狼沒有松口,把羊甩到背上背起來便跑。牧民們拿著獵槍追趕狼,狼跑到山坡下無力攀爬上去,扔下羊逃竄而去。人們在事后分析,那只狼咬死羊后沒有來得及喘氣,否則便一定能把羊背上山。
在動物界,狼雖然不像老虎、獅子、野豬和豹子那樣具有王者風度和斗士精神,但狼是冷面殺手,其出擊方式防不勝防。有一年,一位牧民在轉場中,看見對面山岡上有十幾群“羊”正向牧道走來。他很高興,終于有人來給自己做伴了。但他又覺得奇怪,為何那些“羊”由十幾只為一群,不聚在一起呢?還未等他弄明白,一團灰塵在山岡上彌漫而起,那些“羊”突然發出嘶啞的嗥叫撲了過來。是狼!他驚叫一聲,看見密集的灰色狼頭向他晃了過來,他趕緊爬上一棵樹,只看見一條條狼的脊背從樹下閃爍而過。幾分鐘后狼群都奔跑了過去,他抱著樹干滑下后大叫一聲,我的羊到哪里去了?少頃后他才明白狼群沖過來后,他的羊未及逃跑,一只不剩地被狼挾裹而去。
狼的策略很多,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牧民不喜歡講這些事情,說不了幾句便會對狼說出難聽的詛咒或臟話。在阿勒泰一帶,人們用“毛驢子下哈的狼”罵狼。“下哈的”即生養之意,“毛驢子”是新疆人罵人比較狠的話,意即你什么都不是,是牲口。“毛驢子下哈的狼”這句話,來自一位牧民的親身經歷。一天晚上,那位牧民的羊遭狼偷襲,他沖進羊圈后看見狼正在撕咬羊,一著急吼出一聲:“毛驢子下哈的狼,干啥呢?”他的羊被狼咬死了不少,但他著急吼出的那句話卻在牧區廣為流傳,牧民們起初將那件事當作笑談,后來他們的羊被狼咬死,便也本能地吼出了那句話。在這件事中,狼影響了人類的語言,但人的心理在那一刻的悸動,早已超出語言范疇,是不能忍受屈辱的無奈發泄。
一路上想著這些,內心悲愴而又感慨,狼雖然兇惡殘忍,但作為動物也有生命本性。此等情景猶如一本打開的書,上一頁是一種內容,而下一頁的內容則截然不同。朋友在車載播放器中放了一首加拿大音樂家馬修·連恩的《狼》,車內氣氛頓時肅穆。1992年,加拿大政府為實施“馴鹿增量”計劃,大量捕殺鹿的頭號天敵——狼。于是狼面臨前所未有的生死難關,很多動物學家和藝術家為此發出抗議,馬修·連恩的《狼》就是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他注重情結、悲傷和希望,強調狼是自然環境中的生命,必須原始保留,讓它們在道法規律中自生自滅,從而維持生態平衡。
哈薩克族有一句諺語:有人就有賊,有山就有狼。馬修·連恩的音樂,與這句諺語同出一轍,是東方和西方文化的互為印證。
3. 牧工的嘆息
一路下著大雪,想著狼的悲與歡,四個多小時一晃而過。到達奇臺縣城后,朋友帶我們吃了當地有名的過油肉拌面,然后前往北塔山。北塔山另有拜塔克山、拜山和巴他克山等別稱。北塔山的北邊是阿爾泰山,東邊是哈浦提克山,西邊和南邊則連接準噶爾盆地,是一個天然牧場。
途中經過一個煤礦,看見煤坑里的煤塊在自燃。這個煤坑屬于自燃消耗范圍,已經自燃很多年。燃煤在積雪中升起的青煙頗引人注目,走近后還可看清火星。這寂靜中的燃燒,仿佛是對其自身的隱秘述說,亦在證明這個世界的有些生命,雖然不會在大眾視野里開始或結束,但在寂靜中自生自滅,綻放著生命之花。
行之不遠,又看見魔鬼城(雅丹地貌)的土堆千姿百態,多形似駭人的鬼怪。因為是為狼而來,便疑心會從魔鬼城沖出狼群,但我們的車子疾馳如飛,哪怕有狼追來,也會被甩在車后的塵灰中。汽車,這四輪如同翅膀一樣的鋼鐵產物,在道路上的疾馳猶如飛翔,狼僅靠四條腿又怎能與汽車比賽。鋼鐵產物給了我們坦然與自信,亦在內心生出對狼的輕蔑,所以車內的每個人都昏昏欲睡,在鋼鐵軀殼帶來的安全感中,順著柔軟而又甜蜜的睡意緩緩沉入夢境。
三個多小時后,我們到達北塔山的畜牧三連。這個牧業連隊隸屬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北塔山牧業團場,以養殖牛羊和馬為主,是目前為數不多的牲畜連隊。連隊干部在統計受災情況,聽他們說,在此次狼災中損失最嚴重的,是牧工達列力和開達爾兩家。達列力家的七頭成年牛被狼群咬死,而開達爾家一百多只羊無一幸免。具體統計數字已經出來了,有一百三十多戶牧工家的牛羊和馬,不同程度遭遇了狼群襲擊。有的母馬正在懷孕期,牧民痛心地說一匹母馬被咬死,等于死了兩匹馬。粗略估算,此次狼災共有八百多只羊、七十多頭牛和二十多匹馬遭襲喪命,直接損失為一百四十多萬元。另外,畜牧一連、畜牧三連以及草建連也遭受了狼災。
外面大雪紛飛,陰沉的天際正落著黑暗,天很快就要黑了。大風將落雪吹得翻卷,像一種痛苦的掙扎。
連長辦公室的墻上掛著一張狼皮,其頭部、腰身、四爪和尾巴頗為清晰,猶如一只狼趴在墻上。我曾在不少牧民家見過掛在墻上的狼皮,據說是為了避邪。這張狼皮是連長從一位牧民手里買來的,已在墻上掛了五年。我發現有幾人不時扭頭去看那張狼皮,目光中閃出難以捉摸的眼神。連長意識到大家的反應,正在寫狼災報告的手抖了一下,臉上浮出尷尬的神情。我出去抽了一支煙,返回屋中后發現,墻上已不見了那張狼皮,連長還在寫狼災報告,其他人都神情傷感,言說的話語中多有混亂詞語。
有一句諺語說,狼露出牙齒,會讓人三天都做噩夢。此時,我真正理解了這句諺語所包含的恐懼和隱痛。
第二天一早,我們趕往達列力的冬窩子。他的冬窩子建在一個近四十度傾斜的山坡上,他家人正在做早飯。達列力說,也就兩個小時,七頭牛就全沒了。前天下午三點,他一個人閑待著無聊,便去找附近的鄰居聊天,兩小時后返回,便看見幾頭牛躺在冬窩子背后的山坡上。他緊張起來,莫非有狼?他狂奔過去,他家的七頭牛躺在那兒,雪地上留有雜亂的蹄印。他很快便從中發現了狼爪印,才斷定狼干了侵害之事。他一頭又一頭地摸牛的鼻孔,發現它們已全部死亡。從來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情,他嘴里嗚嗚咽咽,騎馬到派出所報了警。
撕開的傷口,會持續不斷地讓人疼痛。達列力說話的間隙,眼里不時冒出淚水。他揉一下眼睛后朝山坡上看幾眼,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慌和傷感。那七頭牛已被抬走,它們流出的血把雪地染成紅色,至今仍然醒目。聽連里的牧民說,這個地方讓達列力傷透了心,他明年將不在這兒冬牧。
損失是利益的對比,達列力在這次狼災中的損失在五萬元左右。算這樣一筆賬讓他傷心至極,讓周圍的牧民心驚膽戰,害怕這樣的事會發生在他們身上。達列力在痛恨狼的同時,也對自己充滿悔意。事發前的三天,他從奇臺縣城坐班車返回北塔山,途中看見六只狼穿過馬路,向冬牧場方向跑去。車上的人沒有見過狼,趴在車窗上看著它們在雪地上飛奔。當時,達列力覺得狼有一種疲于奔命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當時,一絲陰影掠過他心頭——狼會不會去連隊的冬窩子?他并未細想此事,直至回到家也沒有把遇到的狼當回事。事發后,他斷定在路上遇到的那六只狼進入了畜牧三連,一定咬死他的牛。
有一個人想去山坡上看看,沒走幾步便腳下打滑一頭栽倒。牧工們表情木然,沒有一個人說話。那人爬起后意識到了什么,悄悄躲到了人群后面。這時有幾只烏鴉飛過來,發現山坡上有猩紅的血跡,想落下去啄食一番,但山坡下的人群讓它們不敢近前,于是叫了幾聲倏然飛走。
我問達列力,牛是大畜,狼是如何把它們咬死的?這位三十三歲的哈薩克族牧工斷定,是狼群將牛圍起來咬死的。獨狼面對身軀高大,有一雙尖角,防御和反擊能力都很強的牛,是無法得逞的,但如果狼群將牛圍住,牛則顧頭不顧尾,被狼瞅準機會一口咬掉公牛的睪丸,或咬斷母牛的喉嚨,很快便會讓它們喪命。如此一分析,他的神情變得頗為痛苦,七頭牛啊,要把它們一頭一頭圍住咬死,那是多么可怕的六只狼?
我無意一瞥看見被狼咬死的牛堆積在后院,心里閃過一個念頭——這些牛能否當作牛肉賣出去,哪怕便宜一點也是對達列力的補償。但我又覺得人們因為忌諱,不會吃被狼咬死的牛,便沒有說出心里的想法。看似狼災制造的損失在牛羊身上,但暗自移動的陰影,不知會擴散到什么程度,還會給這個冬天罩上怎樣的寒冷?
和達列力相比,開達爾的損失更大,他家的一百多只羊在此次狼災中全部喪命,不知接下來該如何繼續放牧。開達爾平時寡言少語,遭受了這樣的打擊后茫然地望著山坡,似乎還有狼正向他的冬窩子移動過來。牧民們都在議論防狼對策,只有他一言不發。他將如何從零開始,如何重新建立起在北塔山放牧的信心。
開達爾給我介紹了出事過程,那天中午,一位朋友邀請他去吃飯。那位朋友的氈房距他的冬窩子有一公里多,他吃完飯后因為牽掛羊群,向朋友打了一聲招呼便返回了,還沒有走近冬窩子,便看見有三四十只羊倒在山坡上。完了,有狼!他驚叫一聲爬上山坡,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一只只羊倒在雪地中,脖子、腹部和臀部被撕開,流出的血將雪地染得猩紅刺眼。他向四周張望,發現有一串羊蹄印向后山延伸而去,他斷定有六七十只羊還活著,得趕快把它們找回來。他翻過山坡沿羊蹄印尋找,天快黑時終于找到了逃竄的羊群。羊群被狼嚇壞了,看見他后咩咩咩叫成一片,他擔心狼群會再次撲過來,便趕緊將羊群趕回。一路上,他感覺四周有狼嗥聲隱隱傳來。那一路,他不知道是如何走回去的,當家人知道被狼咬死了三十多只羊后,都傷心地掉下了眼淚。第二天,他向鄰居借來六只牧羊犬防止狼的襲擊,但他低估了狼,就在他的羊群剛轉過一個山包時,前面突然傳來驚亂之聲,一群狼沖進了羊群,他只看見狼在上下跳躥,羊在一只只倒下。那群狼專揀羊脖子撕咬,在短時間內一咬一甩便使羊倒地而亡。他從地上撿起石頭砸過去,但狼群似乎知道他對它們構不成威脅,對他置之不理。他無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只又一只羊被咬死,直至狼群離去,又有三十多只羊被咬死,他借來的六只牧羊犬有兩只被咬死,另外四只不知去向。第三天晚上,狼群再次來襲,他所剩不多的羊全部被咬死。令他震驚的是,整整一晚上他居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他在早上走出冬窩子,看見方圓不到二百平方米的山坡上躺滿羊尸,頓時覺得被什么猛擊了一下,全身軟軟地要倒下去。狼是如何把羊從羊圈中趕出,在山坡上制造了一場撕咬?他百思不得其解。少頃,他在四處看了看,只有一只活著的羊。只剩下一只羊,與全都死了沒什么兩樣,可以說他在一夜之間即已歸零。
開達爾的痛苦是一點一點加劇的,狼一步步逼近他,他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狼把羊咬死,直至一只不剩。開達爾說,一只羊按市場價五百元計算,他至少損失六萬多元。唉,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呀……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遭受狼災后,不知哭了多少次。旁邊的人勸他,別哭了,羊已經被狼咬死,再哭也哭不回來。他止住哭,但仍有淚水從眼角流出。
狼災似乎把北塔山撕開了一條裂縫,遭受狼災的牧工在這條裂縫中掙扎,而肆虐的寒風和飄落的大雪,又讓他們在心理上承受了更大的壓力。這個冬天,將是歷年來最難熬的一個季節。
我們安慰了一番開達爾,他意識到我們要走了,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向冬窩子。有雪花落在他身上,他的背影陡然變得模糊。
4. 虛幻的大火
龐大的狼災數字,對應的侵襲者是狼。到底有多少狼,才制造出如此讓人驚愕的狼災?這是由一組數字帶來的疼痛,也是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陰影。所有人們都面露恐懼,像是抓著他們的災難之手,將永不會松開。
我出去抽煙,一出門便被一股寒冷裹住。正在愣怔間,看見牛圈和羊圈的門在遭災后一直開著,像一張張在驚訝中沒有合攏的嘴。牛羊在圈中吃草本應是安全的,但它們一出圈門便被狼群鎖定為攻擊目標,陷入了一場生死劫難。我突然明白,我剛才出門時的異樣感覺,與牛羊出了圈門后的遭遇是一樣的——狼災給牛羊帶來的是死亡,給人帶來的是恐懼。
抽完煙回屋,一杯水沒有喝完,又傳來牧業三連的一匹馬被狼咬成重傷的消息。我們匆忙趕過去,看到它因疼痛難忍,在一瘸一拐挪動著身子痛叫。牧場獸醫已無力醫治它,因為狼咬穿了它的氣管和食管,刺目的創洞已無法喝水和進食。疼痛的旋渦裹挾著它,它渾身發抖,叫聲越來越小。人們因為不忍心再看便轉身離去,牧場獸醫也默默收起了醫藥箱。雪下得更大了,我心里一陣難受,也隨人們默默離開。
晚上十一點,我準備睡覺,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叫,狼來了!我跑到屋外,是一位牧工騎馬來報消息:又有一群狼沖進了牧業三連,因為牧民早有防范,它們才沒有得逞,但它們卻不離去,蹲在牧業三連對面的山坡上嗚嗚嗚地嗥叫,意欲向連隊的羊群再次撲來。牧工們知道派出所的民警帶槍上了山,便讓這位牧民騎馬來報告,希望民警帶槍過去防狼。
我們開車趕到牧業三連,人們已經亂成一團,但每個人都手持棍棒,雙眼緊盯著對面的山坡。山坡上一片漆黑,但在牧民眼里狼隨時會撲過來,他們隨時準備一搏。民警用車燈將對面的山坡照亮,沒有狼,只有厚厚的積雪。牧民們一陣驚呼,奇怪了,剛才還在嗥叫呢,人和車一來它們就跑了嗎?疑惑歸疑惑,但人們還是在冬窩子周圍點起了火,以阻擋狼靠近。火堆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似乎黑夜在顫抖,又似乎有什么在黑暗中要一躍而起。有這么大的火,而且人也不少,狼哪怕躲在暗中在窺視,恐怕也不敢出來。
我們準備返回,我突然看見另外一個山坡上閃著幾點綠光,并迅速向山坡后移動過去。一定是狼!我本想提醒大家,但那幾點綠光很快便不見了,于是我沒有出聲,人們已受驚恐頗多,如果沒有危險還是不告訴他們為好。
第二天早上,我們去牧業三連詢問昨夜是否平安,牧工們說大火起到了作用,狼沒有再來。我說我看見另一山坡上閃動過幾點綠光,可能是狼的眼睛發出的。牧工們斷定是狼,因為只有狼的眼睛被火光映射后會發出綠光。為了弄清楚昨晚到底有多少只狼,我和大家一起爬上山坡去看,果然雪地上有爪印。大家根據狼的瓜印一一清點,一一歸類。最后,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有十三只狼在昨天晚上來過。十三只狼組成的是大狼群,但它們沒有得逞,不知它們還會琢磨出怎樣的偷襲辦法?
中午,兩輛防疫車開到了山上。必須盡快處理被狼咬死的羊,以免狼附帶的傳染病擴散,在牧工連隊傳播瘟疫。狼災是血腥事件,但牛羊的死亡并不是這件事的終結,還有緊跟其后的災難之手,會把人們推到痛苦循環的怪圈之中。傳染病和瘟疫,就是惡性循環的例子,如果人們被傳染會導致不可預估的后果。而一場狼災,也就不再是狼對牛羊等牲畜的簡單侵害。
防疫人員通知大家,牛羊和馬尸要集中起來焚燒。前幾天因為恨狼,牧工的痛苦都是外向的,其情緒和心理都可以像拳頭一樣揮打出去,在善與惡的對照中讓狼承擔罪責。但是現在卻與狼沒有了關系,牧工們必須遵守安全秩序,把被狼咬死的牛羊和馬送向一場大火。
這是超出牧工經驗的一次磨難,以前發生狼災,牛羊死了也就死了,牧工們最多罵上一陣,或默默嘆息幾聲,然后又趕著牛羊走向牧場。狼吃牛羊的事情自古有之,久而久之便像一枚釘子,把苦難和忍受緊緊釘在一起,他們在很多時候都沉默不語,以平靜的心態維持生計。但是這次卻不一樣,如果不將死于狼災的牛羊和馬焚毀,傳染病就會將人們裹入一場災難。
防疫人員有條不紊地消毒,空氣中彌漫起濃烈的化學藥劑味道。牧工的冬窩子和房前屋后,院子四周,以及屋內的每一個地方都被噴灑了一遍。身穿白色大褂的防疫人員,像是把古老的游牧撕開口子,然后把化學藥劑植入進去,以起到對瘟疫的阻擋。
牧工們表情漠然,消毒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他們不知道這種做法的作用有多大,亦預估不出在將來的顛簸馬背,或亂跑的羊群后面,該如何把消毒維持下去?長久以來,他們自有一套方法,譬如用草原上的草藥治病,用自行搭配的食物防止疾病,喝未發酵的奶汁強身健體,等等,而且屢試不爽。但現在他們被意外的遭遇挾裹,不知要被推入到什么樣的地方去。
化學藥劑的味道越來越濃,牧工們臉上浮出窘迫之色,他們世代生存的這個地方,日出而牧日落而歸的習慣生活,突然被改變,以后的放牧還會沿襲多年的方式嗎?
我走出一段距離去透氣,一回頭便看見防疫人員穿在身上的白色大褂,在牧工老舊的房子周圍移動。牧工們以為消毒只實施于環境,看了一會兒便準備離去。但防疫人員阻擋住他們,讓他們用專用洗手液洗手,并給他們衣服上噴消毒液,然后給大家分發一些帶回去使用。
幾位牧工在接受衣服噴灑消毒液時,下意識地彎下腰,有意想避開那濃烈而陌生的味道。消毒液濃烈的味道鉆進牧工們的鼻孔,并且撕扯出難受的痛感。牧工們本能地躲避,其迅速蹲下的姿勢,活脫脫像驚恐的羊。
接下來是更為痛苦的場景,當死去的牛羊和馬被集中到后山的一個大坑中,火焰升騰而起,不論白羊還是黑羊,抑或棗紅馬,先前醒目的毛色在瞬間便被吞沒,然后飄出一股難聞的焦煳味。
至此,這些牛羊和馬才真正消失了。
牧工們有些不舍,想湊近去看,防疫人員阻擋住他們,并告知要防止焚燒散發出的毒氣,不可靠近大坑。火越燃越大,已看不出火中是否還有完整的牛羊和馬,牧工們在這一刻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疼痛。防疫人員一再勸他們退后,他們的腳步踉踉蹌蹌,好像在后退,又好像在徘徊。他們腳下的雪已被踩成了泥淖,不時讓他們的身子歪斜,有幾個人甚至差一點跌倒。慢慢地,人們各自返回。他們歷經辛勞放牧的牛羊和馬,變成了身后的濃煙,升至半空被風一吹便散去。
下午,我去另一連隊。快到達時,朋友在車上突然驚呼:快看,三只狼。果然有三只狼在前面的山梁上奔跑,雖然它們身軀瘦弱,奔跑得卻極為敏捷,轉眼間便不見了影子。這么容易就看見狼,無外乎說明北塔山確實狼多。這樣一想,便覺得狼群仍在附近,會隨時向人撲來。
有一句諺語說:洪水的聲音先來,石頭的影子后到。有三只狼已經出現在山梁上,用不了多久就會接近連隊。我到達連隊后提醒大家要注意,那三只狼也許會跟蹤而來襲擊連隊的羊群。一位牧工說,不會,狼賊得很,這幾天外面來的人很多,它們會去別的地方。你們看見的狼,是怕在低處碰到人和汽車,所以才在山梁上走。放心,近期絕對不會有狼。
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釋然。
5. 饑餓是一種重負
說到此次狼災,所有牧工都說狼因為饑餓,才瘋狂撲向牧業連隊的牛羊和馬。有諺語說:飽馬好騎,餓狼難防。狼是長期被饑餓折磨的動物,一旦羊群出現在它們視野中,會驟然刺激狼生出捕殺力量。牧民對此總結出一句諺語:吃飽的羊不動,饑餓的狼能飛。瘋狂捕食的狼,都是快要被饑餓撕碎的掙扎者,看見牛羊和馬的一瞬,哪怕再餓也要奮力一搏。
冬天對人的直接影響是寒冷,但帶給狼的卻是饑餓。牧工們在冬天不再進山放牧,羊在圈里吃“馬草”過一個冬天。狼因為缺少捕食對象而陷入饑餓,要苦苦熬過一個冬天。所以,常常能看見狼在積雪覆蓋的牧場上游蕩,像幽靈一樣在碰運氣。所有的牛羊都已在秋末轉場離去,狼再也體會不到用雙眼盯緊牛羊的那種焦灼、緊張和刺激的感覺。在季節更迭的布局中,它們是饑餓的負重者,只能苦苦等待春天到來。
有一組數字,顯示出極為殘酷的事實:狼百分之八十的攻擊目標是羊類,牧民養的家羊,山野里的野黃羊、羚羊、盤羊等,狼都會把貪婪的目光死死盯在它們身上。但牧民養的羊受到保護,狼輕易不能靠近。至于黃羊、羚羊、盤羊等,則是跳躍和攀巖高手,狼無法接近。跟蹤、埋伏、等待和偷襲,是狼一貫使用的方式,但仍然不能解決吃的問題。久而久之,狼的內心亦變得孤苦冷漠,成為動物界最冷漠的殺手,而且僅為吃食出擊。狼的捕食目標極為有限,很多動物的個頭,譬如哈熊(狗熊)、野豬、雪豹、野馬、野驢、鹿、牦牛和野駱駝等,都高大得讓狼望之興嘆,只能默默在內心打消念頭。有些動物的個頭雖然和狼差不多,譬如黃羊、貂熊、巖羊、北山羊和藏羚羊,但它們的逃跑技巧比狼高超,所以狼很多時候都憤恨地瞪著無法捕獲的動物。
一位牧工用一句話道破此次狼災的關鍵所在:因為今年的狼在秋天沒有吃上東西,一直被饑餓困擾,所以才在牧業連隊制造了這場前所未有的狼災。眾人面面相覷,難道狼在饑餓之中還會做一番衡量,認為牧工的牛羊和馬最易得手?或者說狼唯一的捕食對象,就是牧工的牛羊和馬?
另一位牧工說,狼哪怕被餓得饑腸轆轆,也不會將牧工的牛羊和馬作為唯一的捕食對象,因為有更多的動物是它們的捕食對象,比如兔子和黃羊,捕獲它們要比捕獲牧工的牛羊和馬容易得多。有一個說法,狼七天吃肉,七天吃草,七天喝水,七天喝風。可見狼在一個月內只能吃一次肉,其他時間只能勉強應付。
又一位牧工說,狼哪怕被餓得饑腸轆轆,也是攻擊能力最強的動物。他為了證實自己的說法,引用了一句諺語:狼死三年,獠牙也不會破損。可見狼的獠牙不論什么時候,都猶如刀子一樣鋒利。聽他這樣一說,便覺得饑餓雖然會折磨著狼的肉體,但它們卻不會因饑餓而命亡。
屋里熱了起來。述說和議論猶如書頁,被一頁一頁翻過后,漸漸接近狼的饑餓事實。
幾番爭論后,大家一致認為造成此次狼災的關鍵,雖然狼多是不爭的事實,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場突降的大雪,讓饑餓的狼陷入困境,滋生了一場瘋狂侵襲。
遙遠偏僻的邊地,無論是游牧民族還是牛羊,在冬天的生存境況都頗為不易。當秋末的寒風刮起,發黃的樹葉飄零,牧民便趕著牛羊和馬回到冬窩子,將牛羊圈養起來等待春天。牛羊和馬在冬天的生存境況同樣也不易,那些經過夏天食草后膘情差的牛羊和馬,會被列入冬宰對象或用于“以物換茶”。冬宰是為整個冬天儲備風干的肉食,而以物換茶則是用牛羊和馬換取足夠一個冬天喝的磚茶。牧民為此總結出一句諺語:人入冬后有肉吃,狼入冬后餓肚子。這時候,如果狼發現了牛羊,就會瘋狂撲過去將其撕咬在地,然后吞食一番。北塔山的這次狼災,便是這樣一場血淋淋的慘劇。
談論讓分歧的意見無法統一,雖然狼被饑餓困擾,但仍然是不可預估的冷面殺手,人只是想打狼,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打。激烈爭論讓牧工們頗費心神,臉上很快都有了倦意,言說的觀點也不再清晰。
我因為中午只吃了一點飯,這會兒突然覺得肚子餓了,只想找一個地方靠上去休息。饑餓,會同步摧殘肉體和意志,并會在心理上產生焦慮。人是這樣,狼也是這樣。但是人吃飯后可以緩解,而狼的吃食卻無以保障,它們在饑餓中東倒西歪,也許黑暗在一瞬間會在它們眸子里倏然放大,一頭栽倒后就再也起不來。但它們在倒下之前,卻常常會奮力一搏,用迸發出的力量把自己從死亡深淵拉回。
想著這些,我便覺得此時的狼,仍然像巨大的陰影,在挾裹整個北塔山。
6. 狼在加速遷徙
當晚,有幾個人因為心有不甘,又聚過來談論狼災事件。
夜晚更適合交談,也更容易讓話題確切展開。其實,狼災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除了默默忍受外別無他法,但認清狼有助于預防今后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很快,談論便集中到一個話題,為什么突然出現了這么多的狼?
這是多日來揪著人們神經的話題,那么多被咬死的牛羊和馬,直接對應的是數量驚人的狼。有牧工感嘆,把過去幾十年的狼加起來,也沒有今年這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今年的狼像瘋子一樣都出來了?以前的狼多在春天和夏天出現,因為兔子、黃羊、旱獺和鹿等動物在這兩個季節活動頻繁,狼由此迎來捕獲的黃金時期。但現在是嚴冬,母狼已進入孕期,公狼也懶得走動,為何卻出現了這么多狼?
一位牧工說,新疆突然出現這么多狼的原因,并不在狼身上,而是與社會變化有關。他的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好像他早已洞悉了某種事實,等待在這個雪夜全盤托出。狼在很長時間里都是草原動物的主宰者,這是不可爭的事實,但他說狼突然增多與時代有關,這個說法超出了大家的預料和判斷。
屋外的寒風在呼嘯,屋內的火爐則燒得通紅,放在爐子上的水壺傳出開水沸騰的響聲,聽起來像是低低的隱語。在這次狼災事件中,以草原為家的狼似乎聽到同一召喚,涌入北塔山形成了集群。從表面上,這是動物界的一次遷徙,但是卻有令人駭然的指向性,那就是牧工大量的牛羊和馬被咬死。狼跨界、集合和出擊,猶如大兵團作戰的沖鋒者,完成了一次瘋狂侵襲。
狼為什么會集中到北塔山呢?
那位牧工說,與“退牧還草”有關。
我頗為震驚,沒想到狼增多的原因如此簡單。那位牧工沉默了一會兒,說出的話再次讓我震驚。他說新疆近幾年有草原、牧場和草場的地方,都執行國家退牧還草政策,草原因此受到保護,草勢和草質明顯轉好,不論是牧民還是外來人,都驚嘆草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生態平衡。生態鏈維系著萬物,動物由此獲得了最好的生存環境,所以出現了大量的狼。
這是一個新話題。但是,隨著這位牧工展開話題,我才知道狼也從生態變化中獲得了生存機會。牧工說,退牧還草這幾個字說得真好,就是讓牲畜退出草原,還給青草生長的地方。以前的人不懂得節制放牧,導致草原上的草不夠牲畜們啃食,但是涌入草原的牲畜卻源源不斷,食物鏈的供需關系出現了危機。幸虧有了退牧還草,這幾年的青草長得太好了,從眼前把綠色延伸到了天邊,看著就讓人高興。但是很快又出現了問題,牲畜都不在草原上了,草不就白長了嗎?不,草不會白長,牲畜們不吃草,草原上有的是吃草的動物。他說到這兒,停住話題建議大家先喝一會兒奶茶,等到全身都喝熱了接著再說。看得出,他要醞釀一下情緒,大家便遂他的意開始喝茶。
我仔細觀察這位牧工,他看上去極為普通,但他在剛才說的一番話,讓我認定他是當下草原變化的見證者,他一定發現了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問題。我想起幾年前在阿勒泰的那仁牧場上曾聽一位老人說,草原的事情,只有草原上的人能說出來。我眼前的這位牧工,一定會經由他的講述,讓這個風雪之夜變得非同一般。
有人往爐子里添了煤,煤塊燃燒的聲音似乎要沖出來,就連煙筒抽風的聲音也驟然加大,屋內馬上有了一股按捺不住,要急于展示開來的氣氛。
那位牧工還是從青草展開話題,開始了他的述說。他說,“退牧還草”讓草原上的草長得好,喜歡吃草的兔子和黃羊就多了,這是老天爺給它們安排的啃食方式,就像人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一樣。春天一到,兔子和黃羊自然而然就會出現在草原上。這時候就會出現一個規律,喜歡吃草的兔子和黃羊多了,那么喜歡吃兔子和黃羊的狼也就多了,這就是這幾年狼多的原因。
眾人一片唏噓。
暗藏于草原的玄機,被這位牧工用簡單樸素的話述說出來,眾人在這一刻的傾聽,無異于接受了一次啟示、教育和引導。
接下來,他又分析了狼多的另一原因。因為新疆的草原分布密集,而且有中國第二大草原巴音布魯克,所以鄰近的甘肅、青海、寧夏、內蒙古和西藏等地的狼,便依靠靈敏的嗅覺,向西而行到達天山南北的草原牧場,各自找到了理想的棲息地。不僅限于此,新疆周邊的鄰國蒙古、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巴基斯坦、吉爾吉斯斯坦、阿富汗、印度等國的狼,也被新疆良好的生態吸引,跨越國界進入了中國。
傾聽本身就是一種感悟,在傾聽的同時,會在意念中想起同類事件。我聽著這位牧工的講述,想起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組圖片,一些動物翻爬鐵絲網被卡住,因為沒有得到及時救助,活活困死在了鐵絲網上。經過大雪和大風之后,它們只剩下一副尸骨。試想,當它們痛苦地嘶嗥幾天幾夜,終于無力再發出一聲時,它們的眼睛里逐漸暗淡下去的,是怎樣的絕望?當然,跳過鐵絲網對狼來說不在話下,它們成為幸運的遷徙者,順利到達理想的草原。
狼沒有邊界意識,當它們被夕陽另一邊的美麗吸引,便跋涉到了新疆退牧還草后的草原。前幾年有牧民發現,新疆出現的一些狼,既不是草原狼,也不是沙漠戈壁狼,看上去極有可能是叢林狼和濕地狼,它們不喜歡在開闊地帶活動,哪怕挨餓也不暴露自己。當牧民得知鄰國的狼已經到達后,便驚呼:如今的草原上,來了外國狼。
良禽擇木而棲,這是亙古不變的生存法則,狼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
屋內的氣氛有些憋悶,我出去透氣,一出門便被冷硬的寒風裹住,亦有雪花在臉上浸出一股寒意。我在大雪中站了一會兒,任憑雪花一層層落在身上,我感覺自己正在下沉,那是一個我只有沉入下去才能洞悉全部的地方。狼也是如此,從退牧還草開始,它們被草原上全新的密碼圍裹,迅速墜入一場動蕩。這場動蕩猶如是萬花筒——先是青草獲得生機,然后是嗜食青草的兔子和黃羊密集而來,再然后就是作為草原殺手的狼被吸引,揪起了一場把內心狂流變成事實的草原裂痛。
過了一會兒,我拍掉身上的落雪進屋。大家在談論另一件事,狼多的話題像外面無聲飄落的雪花一樣,因為人們的興趣轉移被擱置在了一邊。而一場狼災的緣由、起因和結果,正在變得清晰,或許明天會得到更多的答案。
第二天早上,一位牧工帶來一個消息,附近的鐵絲網下出現了密集的爪印,可能有狼群在昨晚又想接近羊圈,受鐵絲網阻擋后徘徊了一番才離去,那地上的爪印密密麻麻,說明它們是多么不甘而又焦灼。
這個消息揪起軒然大波,牧工們去看過后爭論不休,有人說是狼爪印,也有人說是羊蹄印。狼爪印與羊蹄印截然不同,作為牧工應該一眼就能分清,但他們的神經在這一刻為之動蕩,先前的經驗隨之被顛覆。大家仔細分辨那些爪印,如果是狼爪印,說明狼群在昨天晚上確實來過;如果是羊蹄印,那也不能說明是羊群在安全之中踩下的,因為整整一夜所有的羊圈門都緊閉著,沒有一只羊出去過。
一定是狼的爪印。
有一句老話說:同一件事,人看兩眼,狼看一眼。意思是說同一件事,人要看兩眼才能明白,而狼只需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雖然現在是冬天,只有少量的黃羊和兔子躲在草原的隱蔽角落,但狼已感覺到退牧還草對草原的改變,從中嗅出能讓它們獲益的生機,于是它們便在冬天的草原上徘徊和等待。所以,鐵絲網底下的爪印,一定是狼的爪印。
細致的分析,把預估的結果拉近,似乎風一吹,一切就會變成事實。
那位牧工之所以會發現鐵絲網底下的爪印,是因為他想連夜在羊圈旁邊圍一道鐵絲網,哪怕阻擋不住狼,也會因為狼撕扯鐵絲網而弄出聲響,他就會打開羊圈廊前的電燈,狼就會被嚇走。他打算把鐵絲網的樣子畫下來,然后照葫蘆畫瓢用鐵絲做成鐵絲網。他說不清楚這個辦法是否妥切,但只有鐵絲網能讓他心里踏實,心里踏實了,好像劫難就不會發生。
鐵絲網或許能阻擋狼,但能緩解人心靈的焦灼嗎?
7. 工業擠壓
我沒有想到,造成這場狼災的原因,只在我面前露出了冰山一角,還有隱藏在草原深處的原因,在等待著與我相遇,然后啟發和引導我認知更為深刻的事實。
從烏魯木齊來了幾位畜牧專家,專門調查這場狼災情況。牧工們臉上浮出希望,期待專家們能夠把他們從一場災難中拉出,或者幫他們渡過這一難關。但專家們說,造成這場狼災的另一個原因,是現在的放牧方式已大為改觀,影響了狼的生存規律,譬如當下的放牧大多依賴交通運輸工具和工業器物,狼變得無所適從,加之一場突降的大雪加劇了它們的恐慌,所以它們瘋狂制造了一場狼災。
我驚愕,這又是現代社會對狼的一種改變。
牧工們對專家們的話一臉懵懂,狼災事件發生后,他們面前一直有一根杠桿,一邊是他們忍受的痛苦,另一邊是狼不可饒恕的罪惡。但是現在這根杠桿卻發生了偏移,他們反而變成了狼災事件的始作俑者,不但羞于提及對狼的仇恨與怨懟,更是發不出幾聲對狼的咒罵或斥責。
雪下得更大了,風呼嘯著刮過來,又向遠處刮去。天色暗了下來,遠處的雪山在飛雪的映襯下,似乎要傾斜著壓過來。雪山是不會壓過來的,但給人造成壓抑的心理,好像很多事情正在隱痛中發生著變化。
其實人們都知道,狼在當下的生存已驟然發生了變化。青年牧民的觀念活躍,一改以往騎馬跟在牛羊后面,用古老的牧歌和牧鞭掌控牛羊行進方向的方式,而是騎著摩托車放牧。速度與時尚,讓青年牧民體驗到了美妙的感覺,而且產生了用現代工具駕馭游牧的滿足感和自豪感。正如摩托車有著驚人的速度一樣,機械在短時間里便改變了放牧方式,狼恐懼于摩托車風馳電掣的速度,不再接近牧場和牛羊。在狼的思維模式中,謹慎和觀望遠遠要比冒險重要。
機械也有不可避免的缺點,譬如摩托車的馬達聲,發電機整夜響徹的鳴響,讓狼聞之驚悚,在茫然張望,不知所措。雖然狼還留在草原上,但它們要么從不接近牧場(也許在暗中窺視),要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一次,然后迅速離去。摩托車給狼的心理造成極大壓力,它們只能迅速出擊并迅速撤離。狼在工業和現代社會的沖擊下,就這樣悄然發生了變化,可惜人們,尤其是騎著摩托車在草原上風馳電掣的青年牧民,對此渾然不覺。
到了轉場季節,牧民們不想在途中吃苦受罪,遂花錢租用大卡車運輸羊。從事專業運輸的商家,在每年初便與牧民商議卡車轉場事宜,牧民再也不為轉場發愁,商家亦可順理成章地掙錢。以前專用于馱運帳篷、生活器物的駱駝,首先被廢黜,再也見不到沉緩行走的駱駝,也聽不到悠揚的駝鈴聲。轉場過程更是驟然蛻變,以前在大雪飄飛的天氣轉場,要在山谷或荒野中行走三四天,如今用大卡車拉幾趟,在一天之內即可結束;以前轉場時的馬鳴羊咩聲,以及蹄音持續不斷的回響,還有牛羊在山野中蜿蜒出的好看隊形,隨著大卡車的轟鳴和迅疾行駛,已一去不復返。
古老的游牧文明,正在發生變化。
以前在牧區,人們為了防止狼進入牧場,會在牧場邊上做幾個“稻草人”,以起到恐嚇狼的作用。狼是最為謹慎和冷靜的動物,它們受到“稻草人”的威懾不敢進入牧場。但是時間久了,它們判斷出“稻草人”是在欺騙它們,在刮風下雨的夜晚,悄悄過去把“稻草人”撕咬在地。牧民在第二天重新做了“稻草人”,并為其換上紅色衣服,而且手持木棍做出欲擊打狀,狼在很長時間都沒有出現。“稻草人”是人類利用自身優勢,設計出的一種心理攻擊方式,會讓動物畏怯其威懾,打消禍害莊稼或牲畜的念頭。有多少“稻草人”,就會有多少信息威懾的作用,這是農耕文化的精髓所在。牧民將“稻草人”移植于游牧文化背景下,同樣也起到了作用。
但是狼增多后,“稻草人”變得像面對千軍萬馬的孤單守衛,很快就被狼群掀翻在地,并把裝飾其上的鮮艷衣服撕成碎片。牧民們另辟蹊徑,買來鞭炮一早一晚地點燃炸響,狼在牧場邊徘徊一番后離去。有人說,狼害怕鞭炮的脆響,所以不敢來了。其實,狼并不是害怕鞭炮的脆響,而是在它們謹慎的自我保護意識里,因為判斷不出鞭炮到底有多大的殺傷力,便理智選擇了躲避。
狼會一去不返嗎?
人們說,這場狼災已經給了我們答案,狼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牧區,否則就不會發生這場狼災。要說狼的離去,也只是承受了鞭炮的刺激之后,在進行心理調整而已。狼善于等待,更善于調整戰略,所以它們不出現則預示著更可怕的出現。
造成狼災的原因在一層層揭開,牧工們當前的放牧之變化,亦逐漸變得清晰。近年來,草原上出現了發電機,黑夜中的氈房有了亮光,以往在黑暗中摸索的日子一去不復返。牧民們在燈泡的亮光中吃肉喝酒,唱歌跳舞,不亦樂乎。狼的眼睛怕強光,人們在遇到狼時燃起火堆自救,或舉著火把攻擊狼的事情就是例證。所以狼受不了電燈泡的強烈光芒,甚至不愿看見有亮光的氈房,便趁著夜色將身影閃進了幽暗角落。
而出現在牧區的煤油爐,則讓人們做飯更為方便,飯菜不再是簡單的風干、炙烤和燒燜,味道也豐富了很多。但煤油爐會散發出煤油味,牧民雖然對其忽略不計,狼卻討厭煤油味,所以它們再次受到逼迫,拉開了與草原的距離。它們不是不敢聞煤油味,而是它們珍惜自己的嗅覺功能,要把靈敏的嗅覺留用于捕捉動物、天氣、道路和疾病等信息。狼的生存規律被打亂,狼變得詭異怪誕,瘋狂侵害牛羊只為發泄和報復,咬死牛羊后一口不吃便離去
任何一個難題,都有可能解決,亦有可能無法解決。而無法解決的難題存在得久了,就會變成無奈的事實。以前,狼在牧區嗥叫幾聲,不屬于牧場的動物就會被嚇走,狼無形之間起到維護生態平衡的作用,但是現在缺少狼對動物們的威懾,黃羊、野驢和藏羚羊成群結隊出現,青草常常在短時間里被啃光,而且草根也被踐踏,草原生態和牧民的放牧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
我唏噓不已,本來狼就多,偏偏牧民又制造了這么多的變化,像密集的鞭子一樣向狼抽打,讓它們為自己被擠壓出局而恐懼,更為失去捕食目標而焦躁,于是便瘋狂制造了這場狼災。但這一切發生得極為平靜,其結果必然超出人的預料。
還會有什么樣的“稻草人”,能讓草原恢復安寧?
8. 全球氣溫變暖的陰影
內幕一層層揭開,牧工們被對與錯、善與惡和利與弊的齒輪咬壓后,經過反思、比較、權衡和誡善,最終采取理智的選擇,決定從來年春天開始,不再騎摩托車放牧,也不再使用煤油爐和發電機,讓草原的空氣恢復以往的清新。他們說,不光要考慮到狼,還要考慮到牛羊和馬,如果它們也像狼一樣因為空氣變化受到影響,膘情就會差很多,一年的放牧不就白辛苦了嗎?
我很欣慰,人們終于從惡性循環的旋渦中,抓住了最重要的稻草,要挽救和平衡草原的生態鏈。
雪停了,天空碧藍,被積雪覆蓋的大地潔白寧靜。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黏在鞋子上的雪融化后,變成明晃晃的水漬。這個過程與當下的狼十分相似,同樣的大雪也落到狼身上,狼同樣要經過磨難,才能像自由精靈一樣行走于大地。
雪霽后的陽光更加明亮,遠處的雪山反射出的光芒,自山峰向下,像是晶瑩的流蘇一般把積雪、巖峰、石壑間的陰影驅散得一干二凈。牧工們又趕著牛羊外出放牧,雖然山谷、河灘和荒坡等地帶已被積雪覆蓋,而且草場在這個季節也不見枯草,但牛羊仍然要出去。牧工們說,這時候并不是要讓牛羊去吃草,而是讓它們走動,否則它們到了春天便懶惰笨拙,不能把自己挪到草原上去。
當然,羊在這個季節的啃食是艱難的。我看見一只羊發現了一株枯草,它吃完草葉后還想吃草根,但草根凍在土中,它用舌頭不停地舔著凍土,直至把凍土舔化后才扯出草根。它那樣做時一直前屈著兩條腿,看上去像跪伏著乞求的人。
一位專家過來,坐下與我一起抽煙。他的眼睛被陽光刺得有些不適,眨了幾下后似乎要弄清楚陽光為何如此刺眼,便去看遠處的雪山,看著看著便發出一聲嘆息。我問他為何嘆息,他說除了人,大自然的變化也影響到了狼,就拿雪山來說吧,它雖然又高又遙遠,但你不會想到全球氣溫變暖,影響到雪山發生變化后,又間接性地影響到了狼的生存。
我愕然,又一個現實中的困惑擺在了面前。
他說,全球氣溫變暖造成的后果,絕不僅僅是夏季高溫、城市霧靄、氣候反常和生物異變,還有很多尚待認知和分析的事物,已經不知不覺發生了變化,只不過人類的探知尚未抵達,不知道它們異變到了何種程度,將來又會以多么可怕的面目呈現出來。
這件事,猶如黑洞中的秘密孕育,因為脫離了普遍規律,加之又不被普遍重視,最終結果必然會在我們的意料之外。關于全球氣溫變暖,在政治、經濟、人文、環保和科學等諸多領域,都已被長久討論,而且在積極尋求解決方法。人們在自身生活和生存環境受到干擾后,才第一次發現,利用和開發大自然的速度太快,大自然的生態鏈已經錯亂扭結。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隱秘游移的生態煙塵像一只手一樣,一把抓住了狼,把它們拽入了一場空前的劫難之中。
我們各自點上一支煙,本以為邊抽煙邊談論會輕松一些,不料因為話題太過于沉重,以至于我們忘了抽煙,手中的煙自燃到煙嘴根部,一晃之下落下一片煙灰。
專家說,氣溫變暖來勢洶涌,短短時間便影響了雪山上的積雪,讓積雪加速融化,向山下流淌大量雪水。這個現象已非常明顯,天山作為懸在天上的巨大“水庫”,正在為低處的沙漠、戈壁和綠洲源源不斷地輸送著豐沛的水資源。
他所言極是,這是雪山在氣溫變暖后的直接反應。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每去帕米爾,都是一大早出發,趕在中午抵達目的地,從而避免下午在河灘或山谷中行駛。因為從雪山上流淌下來的雪水,需要一上午時間才能到達低處,在下午很容易把路沖毀,有時候還會出現洪水。有經驗的牧民從不在下午趕著羊群走動,而駕車行進在極有可能遭遇雪水的路途,自然也要同樣防范。由此可見,雪山是巨大的貯存,戈壁沙漠中的萬物無不受到雪山的恩澤。但是,氣溫變暖卻是蠻橫闖入的施虐者,將先前已唯美組合的秩序全盤打亂,讓積雪加速融化,讓雪山一改以往的正常輸送,以透支的方式在苦苦掙扎。
悲愴的幕布已經拉開,一場天地苦難已一覽無余。
專家同樣把自燃而盡的煙嘴扔掉,將話題轉向另一方面。他說,大自然在錯亂之中已沒有規律可遁。比如積雪加速融化,流淌下來大量雪水后,卻歪打正著讓草原上的青草獲得驚人的生機,長勢一年比一年好。但這不是正常現象,懂行的人并不為此欣喜,反而擔憂加劇,因為青草在如此充足的水分滋養下會瘋長,最后會導致草原異變。
我問他,那該怎么辦才好?
他是生態專家,很快便做出理智判斷:就目前的情況看,草原尚處于滋養的黃金期,因為青草長得好,喜歡吃青草的野兔、黃羊、藏羚喉、野驢等由此增多,這也是歪打正著的意外之喜。草多或者草長得好,食草動物便密集出現。如果一個地方沒有食草動物,那個地方必然會草木退化,不久就會出現沙化現象。草退沙進,這是必然規律。歷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西域的樓蘭王國在新樓蘭王帶領下,棄樓蘭城去尋找更好的棲息地,在第一個冬天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寒冷、饑餓和野獸侵害。有部分樓蘭人轉身返回羅布泊,意欲重新在樓蘭城生存,但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樓蘭城,因為人去城空,已草木皆死,水源干枯,沙子已淹沒城墻。他們無奈地再次離去,樓蘭從此在時間煙塵中徹底消失。而現在,因為青草意外獲得生機,再次將偶然疊加的生機向外延伸——野兔、黃羊、藏羚喉、野驢等動物驟然增多,便必然引起喜歡吃它們的狼的注意,于是狼也迅速增多。
這又是近年來的草原上,狼急劇增多的一個原因。
食肉動物的捕食習慣難改,所以它們常常依據經驗,鎖定能夠順利捕獲的對象。弱肉強食,在動物界是恒定的法則,對他者殺戮和制造血腥,在維持自身存亡的譜系中,從來都不會被改寫。但是具體到這次狼災事件,最讓人驚駭的,是狼變得像回過頭來的清算者,要把混亂的秩序一一揭露,讓人們看到大自然的棋盤上,密布著怎樣的錯位沖突。
全球氣溫變暖是一個引子,連接著復雜的鏈條——雪水滋生青草長勢良好,青草吸引食草動物啃食,食草動物又吸引作為典型食肉動物的狼來捕食,最終因為狼多,加之又因為那些食草動物在一場大雪中遷徙得無影無蹤,導致狼無法繼續捕食,便瘋狂撲向北塔山牧工的牛羊和馬。
從某種程度上說,全球氣溫變暖是工業文明結出的畸形果實,無辜的狼被迫吞咽了這枚果實,然后陷入惡性循環之中,做出了反常舉動。那么多牛羊和馬被狼咬死,但狼并沒有將其全部吃掉,有的甚至一口也沒有吃,就匆忙翻過山岡離去。它們已經遭受了太多的驚恐,擔心牧工的冬窩子里,突然沖出讓它們驚駭的大卡車和摩托車等鋼鐵巨獸。在它們只侵襲但不吞吃的行為背后,并不是反常的狼性行為,而是久受驚恐的一次發泄。
這時又刮起了風,雪花飄飛起來,一場雪又開始下了。專家的話讓我一愣,覺得落下的雪像大手一樣拍打在我身上。他說,雪山承受全球氣溫變暖的最長時間是五十年,這五十年是草原受恩雪水的黃金時期,五十年過后,雪山上的積雪已融化干凈,有也流不下來雪水,草原會因為缺水而嚴重沙化,那時候草原上恐怕再難見草,狼會在夕陽盡頭走遠,再也不會回來。
我想,全球氣溫變暖問題已經存在了十余年,剩下的三十余年,我們當如何且行且珍惜?
我曾聽說,長年在大興安嶺伐木的工人,已經遭受到了狼逐漸減少的痛苦。以前的他們勞累一天,晚上在狼嗥聲中安然沉睡,是一種無比舒服的享受,現在再也聽不見狼嗥,漫漫長夜里只有孤寂相伴,他們徹夜難眠。
我走到牧工的冬窩子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雪山。因為天氣驟變,雪山在陰暗之中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好像在聳立,又好像在下沉。
雪下得更大了。
……
(全文請見《十月》2022年第1期,責任編輯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