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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危機中所見
    來源:《上海文學》 | 謝絡繹  2022年05月24日16:03

    要想找到這條裂縫并不容易,只有當她定下心來,穩住目光,才能透過金色花卉墻紙認出它含蓄的起伏。

    得到消息時,林芬一陣恍惚。在她看來,只有那種老舊的沒有獨立衛生間,等待拆遷的房子,或是鄉下常見的低矮粗糙,沒有什么技術含量,隨便在磚上抹點水泥砌成的房子,才會出現這等問題,它們看著就是問題啊。她想象不到,自己的房子在那么核心的地段上,綠化也做得好,里里外外光鮮得很,怎么突然就裂了。不過她很快就意識到這或許是一個機會,有望借此解決另外一個更為復雜的問題。

    正值年關,公司雖然還沒有放假,卻已人心浮躁,什么事都以一句“等過了年再說吧”拖延著,林芬沒費什么工夫就請好了假。兩小時之后,她坐上從上海開往武漢的高鐵。

    直到那時她才注意到租戶早先發來的消息。他說他們走了,鑰匙照她說的藏在門口的地墊底下。林芬回,好,旅途愉快。車快開的時候,有對頭發花白的老夫妻一前一后上來,想與林芬調換座位。他們剛一開口,林芬就識趣地站起來。待三人落座,林芬這才發現,那兩人其實特意請她隔開了他們。林芬像聽到一個不那么好笑的笑話那樣,微微揚起嘴角,看待眼前的二老尤如幼兒園的小朋友。她發了一個朋友圈,簡單寫下這個小插曲,配了張車窗外的風景照。發布時她特意屏避了何超。但除了何超,似乎朋友圈也沒有什么人能有什么理由關注她了。她無趣地滑動屏幕,看到租戶二人一早在機場時都發了朋友圈,用的是同一張照片,文字也一樣,一個字,飛。林芬感嘆,也許只有年輕人,才能毫不費力地相愛了。

    這對租戶,林芬只在最開始的時候與他們通過一個視頻,當即就答應將房子租給他們。有一個細節,女孩想把租金再往下壓兩百塊,男孩聽了一會兒她跟林芬的討價還價,阻攔道,算了,我多加點班的事。林芬問女孩,你知道他一個月賺多少錢嗎?男孩搶先答,她連我爸媽每月賺多少錢都知道。錢是具體的生活,連接著吃飯穿衣,愛情如果不能從無形的精神降落到實際的物質上去,就很難長久。林芬覺得像他們這樣的,在感情上不想有結果都難。反觀自己,她到現在都不知道何超的收入有多少,他只是每個月固定打給她一筆錢家用,如果有額外需求就得向他要。林芬很少開口,她自己的薪水還過得去,并不指望何超。問題是,就算是她花自己賺的錢,何超也要管。他尤其嫌林芬買衣服,經常指責她買的每件衣服都一模一樣。

    這是我的風格,我只適合穿這樣的。林芬說。

    反正沒什么意思。他說。

    最近一次為這種事起分歧是十天前,至今兩人還在冷戰。當時林芬看中一款大衣,商場迎新春做活動,七折后八千多塊,林芬撥通視頻穿給何超看,何超還是那句話,這跟你其他大衣有什么區別?林芬想,大過年的,辭舊迎新,圖個吉利,就算買件跟以前一模一樣的,到底是新桃換舊符,還是不同,價錢上又不是負擔不起,怎么就不能買了。不過她還是同往常一樣,猶猶豫豫,終究沒買。也同往常一樣,因為感到憋屈,回來不同何超講一句話。何超也就悶著。兩人誰也不搭理誰。

    說起來,早在剛結婚的時候林芬就察覺出,她與何超在消費觀念上不對付,她心里不舒服卻又存著僥幸,沒想到一日一日的,問題越積越多,慢慢的,問題也就成了習慣,像是難以打破了。每次事發,基本趨勢是僵著也就僵著,要不了幾天兩人就會跟沒事人一樣??赡遣皇钦娴臎]事,不愉快的感覺來一次疊加一次,從來不曾消失過,逐漸變得沉重了。這一次趕上過年,林芬尤感委屈。

    房子裂縫這檔子事就是在這時候來的,雖說是爛事一樁,卻又似乎來得正好。

    林芬靜靜看著窗外。

    此時車過南京,林芬驚訝地發現,老夫妻倆合好了。

    好像是靠走道坐的老爹爹打瞌睡,沒個依靠,差點栽在地上。他老伴立刻起身請林芬把座位換回來。老爹爹很快靠在老婆婆肩頭睡著了,老婆婆一面架著胳膊護他,一面同林芬聊天。她問她一個人出門是去哪里。林芬說回家。她一點也不想同老婆婆聊天,顯出困頓的樣子,還裝模作樣打了一個哈欠。老婆婆并未察覺出什么,繼續問,家是哪里的?林芬已經合上眼睛,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她轉了個身,面朝自己這邊的窗子。老婆婆這才不問了。

    林芬卻停在老婆婆的問題里。這問題讓她心煩意亂。

    按理說,她的家現在在上海,可是這一趟,搞不好就再也回不去了。所謂機會都是雙刃劍,就好比當初去上海,她也是當那是一個機會過去的,現在卻是為了解決在那邊的問題,而當回武漢一趟是個機會了。其實往深里說,機會這個詞用在這兩處并不準確,都不過是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只不過,這種方式往往是同一時期浮現的唯一一個選擇。假如那時林芬還有第二個選擇,她與何超還會結為夫妻嗎?答案在林芬那里也許不能百分之百否定,卻也至少可以分去一半的概率,她多次想過,要是有這一半的概率背書,她至少不會因為太過死心塌地,而讓對方看輕了自己。

    回想兩人,一開始還是浪漫的,在一次行業大會上相識,四目相對,火花四濺。異地談了一年,林芬總感覺何超性格溫吞,態度隱晦,與她離得又遠,走到一起不怎么現實。在她差不多要提出分手之際,何超淡淡來了一句,要不,你過來吧。那時候林芬已經三十有四,時時擔心自己這輩子會不會成為孤家寡人。這種時候有男人愿意要她,她便不假思索,馬上辭去工作搬到了上海。兩個月后,兩人領證結婚。

    何超在上海有套房,不大,七十多平米,林芬在兩個人纏在床上身心愉悅之時提出不如賣掉它,再加上自己在武漢的房子,轉手后能在上海換個大點的。何超不怎么上趟,含含糊糊說,就目前來講,七十平米足夠用了,不必大動干戈。后來林芬再提,何超就說,所謂不動產就是不能動的資產,一朝到手就是一輩子的緣份,除非萬不得已,否則就不要動。資產是為人所用的,盤活資產,讓人過得更舒服才好啊。林芬說。已經很舒服了。何超斷然結束了對話。他不由分說的樣子讓林芬感到自己沒有受到最起碼的尊重。但她忍耐著。她暗中以為,她離開武漢來到上海,本身就代表著對自身陣地的放棄,作為一名追隨者,姿態上先天就低人一頭。她默默將自己在武漢的房子掛牌出租,又因為打心眼里不想往外租,覺得對房子有破壞性,牽扯精力,又收不了幾個錢,也就格外挑人,到與小情侶互相認可,差不多過去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正式收租子了,一年時間不到,墻面怎么就有裂縫了。

    買大衣這等小事也就罷了,何超有那樣的表現林芬不是沒有心理預期,但涉及到房子就復雜了。林芬想,要是聽她的,早早將這套房子賣了,裂縫什么的,這些破事,哪里會跟過來?,F在好了,情況嚴重的話,后面想賣賣不掉,租也不好租,甚至如果這次處理不好,當下租戶就能毀約搬走,一堆問題。

    這絕對是一件可以借題發揮的事情,用得好得話,能將她與何超之間的問題連根撥起。當然也有風險,如果不管用,很可能連殘存的一點夫妻之情也會失去。無所謂了。即便現在什么也不做,消耗也基本到了怠盡的時刻,索性賭一把吧。

    這么想了一路,林芬逐漸跳過裂縫本身的糟糕和不可思議,只想著怎么利用好這難得的以問題的面目出現,卻暗含著解題功能的機會。等到她突然意識到到底借此離開了冷冰冰的家,離開了上海,心中又暮然生起了一絲興奮的感覺。

    下午五點,車到武漢。

    站臺外已經堆起厚厚一層潮濕的暮色,呼吸間吞吐的盡是密實的水汽。

    林芬加快腳步,轉眼混進人群中,看不見了。

    裂縫出現在臥室西墻正中間的位置,屬于縱向貫穿型。

    小情侶發現它時,正要出門去歐洲旅行。走之前他們細細打量各個房間,看看有沒有忘記什么。這么一打量,就打量出了問題。兩人當即連線林芬,讓她看墻上的裂縫。他們說,他們已經查了,要是橫向裂縫就還好,縱向的比較麻煩。但物業查看后說這面墻不是承重墻,問題不大。

    在小情侶的鏡頭中,裂縫躲在墻紙下,隱蔽而深刻,想必鄰居家也是如此景觀。林芬問他們有沒有去隔壁看一看,他們說敲過門,但總不見有人。這倒不奇怪,林芬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也從未見過那套房的主人,房客倒是見過一些,面孔換來換去,銜接期往往很長,就那么空置著。

    林芬并不怎么信任物業,她在網上找到一家房屋安全鑒定公司,約定等她到武漢后,他們派一位工程師過去檢查一下,判斷裂縫到底有沒有危害。

    工程師在林芬剛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放下行李時就過來了。

    他的頭發蓬松干凈,背光站著像是頂著一道邊緣起毛的光圈。見門開了,他后退一步,客氣地問,請問有沒有鞋套?林芬在鞋柜里翻找起來。工程師站在門外冷得直搓手,他解釋說第二天有事,只有這會兒有時間,太晚了,見諒。林芬找不到鞋套,讓他直接進來了。

    他們一起去看裂縫。

    林芬也才剛剛進門,還不知道裂縫在哪。從進門擺放的卡通電子稱到客廳里的紅色沙發罩,再到臥室床上橫著的一只一米大小的棕色玩偶熊,這個原本屬于她的地盤被小情侶的諸多物件改造成了陌生領地。林芬走得很猶豫,這感覺讓她對接下來要看到的那道裂縫充滿恐懼。

    工程師比她先找到裂縫,他走近盯著看了片刻,再退后上上下下移動目光。觀察完畢后,他握拳輪番敲擊各個墻面。他表情嚴肅,很快就得出結論——沒事。他說了一些專業性很強的解釋,比如這道墻屬于澆灌墻,裂縫是因為房屋出現了下沉,但不要緊,這房子建了七八年了,這種情況很正常。再有就是,如果嫌不好看要補,得扒開墻紙,往里面填水泥,再刮平,鋪墻紙,費很大勁,可是要不了多久墻面還會裂。徹底解決的辦法是把這一整面墻都敲掉重新打,那便涉及到鄰居,得去協商,現有的裝修也會全部破壞掉,還會產生很多費用。他甚至覺得連鑒定報告都沒必要出。他說,報告的內容就是我現在同你說的這些,我說給你聽不收費,形成報告起步三千,沒必要。

    林芬有點不敢相信問題可以以什么也不用做的方式解決掉,這相當于這個問題就沒有來過。

    然而眼前的這道裂縫初看像河流,細看又分明是一條深山峽谷,嶙峋可怕,漫長得不可思議。它分明是實實在在的。假如一只小蟲途經這道裂縫,掉下去,那么對于這只小蟲而言,再現的天地便是隔壁人家。它會從隔壁人家的東墻上爬出去,從此在那邊安營扎寨嗎?而她自己,事實上已經落入到一個虛無的,看不見摸不著,卻是真實存在的裂縫之中了。當她明白讓她真正恐懼的不是墻上的這道裂縫后,她便不再向工程師提出一個個外行的幼稚的問題,道謝后放他走了。

    她與租戶視頻,向他們說明情況,當著他們的面鎖好房門,做出離開的姿態。待到掛斷,她又折回來,取出洗漱用品,在衛生間找了個角落擺好。接著,她從衣柜里抱出一床棉絮,套上自己帶來的被罩。她把被子抱到沙發上。移開沙發上的靠墊時她特地拍了張照片,以便過幾天離開時再照原樣擺回去。她必須盡量不留下居住的痕跡。

    她預謀假裝問題很復雜,需要待在這里解決,直到何超的態度發生實質性變化。她猜測時間不會太長,畢竟馬上就要過年了,何超不可能對她的“失蹤”無動于衷。她不是沒有考慮過住酒店,但她一個女人家,住在酒店里,在沒有任何人證的情況下,回頭何超問起來,怕是解釋不清。住好友家也不是不可以,可她想來想去覺得還是隱蔽一點比較好,她不想自己的私事成為朋友間的談資,也不想被他們猜測,她只想一個人默默等待一陣子,看看事情會不會像墻上的裂縫一樣,不用她做什么,就基本上失去了威脅。

    就在這天晚上,如林芬所料,何超打破連日來的沉默,主動找她說話了。

    人呢?他發微信問她。

    林芬把租戶拍的視頻轉給他。

    什么情況?

    你看到了啊。

    這是什么?你在哪里?

    武漢,主臥的墻裂了,我過來看一下。

    你提前跟我說一聲啊。

    林芬不再回復,心想,我為什么不提前說,你心里沒數嗎。

    何超也不再說什么。

    林芬最受不了何超不說話。高興了不說話,只是笑,不高興了也不說話,悶著,就好像肚子里有個處理器,有什么話絞巴絞巴就碎了,就滲到骨肉血液中了,就不用往外倒了。林芬不行,她像水那樣,溫度到了就得冒煙??墒虑橥褪沁@樣,誰占理并不重要,忍耐力決定一切。雙方交戰,先開口的一方總是因為顯得急于解決問題而處于了被動。在以往,林芬便是那個被動的人。

    這次咱們慢慢磨。她想。

    她索性跑進臥室,對著床拍了張照片,以便日后比照著復原。她跳上去,伸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好。

    來場持久戰吧。她暗暗鼓勵自己。

    那條林芬籍以回來的理由,已經不必處理的裂縫近在咫尺。她略略揚起臉,找到它,順著往上看。隨著它逐漸攀升,她慢慢坐起來。隨即,她又從上往下看過來,想像它是怎樣一點一點伸展,一點點變得危險的。她看著它,感到它似乎很難再變得更危險,卻也沒辦法消失不見,一時間如鯁在喉。這感覺讓她沉重地垂下頭來,軟軟癱在床上。

    接下來的幾天,林芬一個人躲在家里,大部分時間蒙頭躺在床上,沉浸在對何超杳無音訊的絕望和難以言喻的悲傷之中。她感到失敗、委屈和恐懼,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碎裂。餓的時候她就煮方便面吃,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她的身體消耗幾乎為零,不補給好像也沒什么關系。她活躍而又混亂的大腦讓她日夜顛倒。一天半夜,她容光煥發,想要到外面走一走。她打了輛車來到長江邊,一個人走上長江大橋,她將上半身探出扶攔,深深彎下腰。她的臉平行于灰色寒冷的江水。她看著黑暗中閃動著游走之光的水流,放開嗓門,大喊大叫。

    何超,我好難受啊,我們算了吧。

    河水全然收取了她的喊叫聲。黑色危險的暗中移動的河水將她收走也沒有問題。她不是沒有沖動,但在沖動產生的同時,又有那么一絲清晰的理性在拉扯她。待她游戲般更多地往扶攔外送出身子,卻聽見有人叫她。剛剛將她送到江邊的出租車司機站在離她十幾米的地方,激動地喊出一連串“?!弊帧?/p>

    姑娘我就知道你一個人三更半夜到江邊沒好事。

    她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跟著他下了橋。他給她留了個電話,要她有什么事聯系他。不得不說她遇到了一個好人。這件事似乎在提醒她,她的運氣不會總那么壞。

    我就是玩玩,沒想怎么樣。她說。

    回到家,她爬上床,這些天來第一次長久深沉地睡去。等到第二天睡來,又是半夜了。這一次她看到何超發來的微信。

    情況怎么樣了?他問她。

    她拽住被角捂在自己的嘴巴上,發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嗚聲。

    他見她沒有回復,接著說,都什么時候了還賭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知道他到底是因為什么才來問她的。武漢封城了。但她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他終于有一句話了。她感到她第一次在他們之間的關系中處于了主動。她因為他的這句話而成了一個身處極端條件下卻感到極其放松的奇怪的人。

    這個奇怪的人看何超也覺得奇怪。他像變了一個人,主動發來鏈接,讓林芬買下那件大衣。

    那是正常情況下春節假期結束后的第一天。

    何超發來一張圖片,上面有個外國模特穿著年前林芬看中的那件大衣,圖片右下角標注著大衣的原價和折扣價,竟然低至三折。他對她說,聲音低沉,如同告白,他說他知道她在賭氣,借著處理房子裂縫的事……怎么說呢,離家出走,但他不知道怎么勸她,他很內疚,可又無能為力,猶猶豫豫地就把時間耗掉了,沒有及時叫她回來。事實上,他在她去過那家店的當天晚上就搜到品牌名稱,加了商家的公眾號,第二天還找了過去。他這么做是因為他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要充分評估價值的人。實地看了那件大衣后,他也覺得好,一份價錢一份貨嘛,只是終究不能下決心買下它?,F在,什么錢不錢的,他只想林芬回來。

    買吧,武漢除了吃的和防疫物資,其他快遞都進不去,大衣可以先寄到上海,等你回來穿。

    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去。

    林芬木然地同他聊著。她十分不習慣。她發現,似乎她與何超之間的問題,跟房子裂縫一樣,什么也不用做就解決了?;蛘哒f,是疫情幫助他們置換了問題的背景,與他們之間的問題相比,背景過于夸張,以至于問題也可以忽略不計了。這讓她想到白流蘇和范柳原。在這兩個人之間,以及在她與何超之間,真實的僅僅因為受到感情的牽制,而想到要檢討自己善待對方的成份有多大呢,倘若根本沒有,離開了特殊背景,問題豈不是還要回來?

    不能當真。林芬想。

    總要過去的,想點開心的事,這樣時間會過得快一些。何超說。極盡殷勤。

    他現在說的每句話都讓林芬她感到不安。越好越不安。

    畫梅止渴嗎?她應付道。

    充其量是延遲滿足。他打出一個笑臉。

    林芬猶豫不決,但何超馬上轉來了買衣服的錢,這使她徹底懷疑起站在手機另一頭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了。她跟他視頻,他露出一張略顯浮腫的臉。她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顯出聽不懂的樣子,反問,什么?她作罷,問他是不是沒睡好。他說還好。緊接著他問,錢夠不夠?

    這句正常夫妻間的正經話,在林芬聽來,卻讓她感到羞愧。她不知道這感覺因何而來,但的確對應著她虛弱的一面,好像她如果回答“不夠”,就意味著低人一等。她渴望著,又膽怯著。她需要一個不假思索的行動者。一個男人如果真的想要對一個女人好,問她錢夠不夠干什么呢,想到了這個問題就直接轉錢啊。這是她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最后她想,既然他依然與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不一致,那他多半是真實的,只不過,也許是基于當前的特殊情況,他產生了異化,愿意關心她了。還有一種可能,他不過是貪便宜而已,三折,聽起來可不跟賺大發了似的。如果這些都不是,那就只剩下一個選項了……她閃過一個念頭:自己時日不多了。

    從一開始,死亡就像一滴墨一樣迅速向它投身的水域擴散,四下灰黑一片。明天在哪里是這個城市中的每個人都在擔心的問題。外面那些圍觀的人懷抱著對這里的人們最基本的同情,發出的每個聲音都似乎感同身受。同情這一人性之光在今時今日是如此統一,步調一致。何超是圍觀者之一,必然會落入集體情緒的漩渦中。就是說,他深深同情著她。也許他作為局外人已經更敏銳地觀察到了什么。

    林芬越想越緊張。她下意識點開何超的頭像,一張遠山風景照,有點模糊,她曾經想要他換一張,他說這個嘛,有什么所謂。

    這會兒她看了又看,覺得自己從來不曾看清過他。

    時間讓林芬的居住痕跡無處遁形,她主動向小情侶坦白自己住在他們的家里,雖然在解釋的時候,她聲稱自己一開始住在酒店里,后來才搬過來。

    情侶二人二月初從歐洲回來后,直接回男方山東老家過年去了,房東是怎么就一直待在使用權歸他們所有的房子里的,他們似乎一點也不在意,聽得出來,他們并不認為這樣一來林芬就占了便宜,她可是身陷囹圄啊。林芬深感不安。她感到他們同何超一樣,對她有一種被大背景統御的不真實的情感。他們哪里知道,這陣子她過的卻是她理想中的生活。她想買什么買什么。繼那件大衣之后,大約兩周的樣子,林芬只是百無聊賴地問了一聲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何超就說,要不,你再看看還想買什么。他稱那些商品為“可期待之物”,認為它們可以幫助她放松。那一次林芬試著選了一雙春天穿的皮鞋。

    商家在線下和所有人一樣寸步難行,就在網上盡量把水花折騰得大一點,促銷活動五花八門。情人節、三八婦女節、剛過沒幾天,又搞什么春裝節。無論林芬挑中什么,挑多少件,何超都說好。林芬漸漸膽子大起來,有時候一次能買好幾件。每一次她都不相信何超會沒意見,又在每一次他真的沒意見之后,嘗試新的試探。

    老公,我已經花了多少錢了?

    不多不多。他總是這樣回她。

    有一天她與他視頻,給他看她的晚餐,煮方便面,里面放了兩塊前一天剩下的排骨,沒有青菜了,她參加了團購,第二天才能送過來,她就用腌黃瓜代替,味道居然出奇得好。她本來覺得挺有趣,可他卻兩眼發紅,閃動著淚光,好像她正在吃著多么不堪的東西。她認真看著視頻中的他,他沒有修剪的,漫出鬢角的頭發很好地修飾了他的方臉龐,使他看起來有了一種從前完全沒有的文藝氣質。她截了張圖,一遍遍觀察他的新形象。他的眼神陌生而耐人尋味。

    這一次她直接問他是不是她快死了,所以他才會對她這么好。

    何超驚訝萬分,說,想什么呢,情況不是越來越好了嗎。

    那你為什么變了?

    我一直這樣啊。

    林芬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何超,直視他的眼睛。他并未察覺出異樣,很自然地重復了一遍剛才說出的話,我一直這樣啊。

    你以前哪里舍得這樣花錢。

    我沒有不舍得,只是覺得有些開銷沒有必要罷了。目前這種情況下,當然不能像平常那樣從過日子的角度考慮有沒有必要。

    事情過了呢?

    過了再說。何超晃動了一下身子,從手機屏幕前退到稍遠一點的地方。

    林芬盯著他,想看明白他為什么要躲閃。

    差不多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有一天,從隔壁傳出叫喊聲。

    一個女人,年紀應該比較大了,聲音干澀,有一種抽去大量水份的垂死感。林芬警覺地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看。公共走道上什么也沒有。叫喊聲并沒有停,但似乎減弱了。林芬略一分辨就知道是方向不對。她走到陽臺上,那里靠近臥室。果然,叫喊聲變大了,一聲接一聲,聽來慘痛,又有種激烈的爽快。仔細聽來,在這聲音的背后,似乎有個男聲,也有些年紀的樣子,沙沙的,干枯無味,發出連貫的有意壓低嗓門的呵斥。

    兩人的聲音時斷時續,有時候在早上六七點鐘,有時候在午后,晚上八點左右也會響起。而無論是在什么時候,四下都空寂深沉,仿佛沒有一個人,使得這近在咫尺的詭異動靜格外突出。林芬感到惶惶不安。有一次她在手機上選鞋子,慢慢地就睡了過去,也不知是在夢里還是現實中,她被女人拉長聲調的慘叫聲驚得一顫。她從床上爬起來,眼睛貼近裂縫。她用牙簽在覆蓋住裂縫的墻紙上扎開一個小孔。一瞬間,那叫聲仿佛穿越過來,氣流一樣沖進她的耳朵。這一回她連男人的咒罵聲也聽得見了,男人說,跟你在一起,只是在一起,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是折磨,太折磨了,真不如去死。林芬立刻用手蒙住小孔,好像這樣一來就蒙住了隔壁這對老人的隱私。她還聽見一些撲撲騰騰的拍打聲。女人立刻痛苦地喊叫起來。你也難受嗎,可是你從來不說。男人說。聲音尖利,嗓子吊到天頂蓋上去了一樣。

    再次隱約聽見他們的聲音時,林芬順著墻紙覆蓋的裂縫到處找自己扎開的小孔,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只有在她睡著以后,在她半夢半醒之時,那只小孔才會出現,它比針眼大不了多少,她并不能從那只小孔中看到什么,但她知道,一些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東西會通過這只小孔自由流通。除了聲音,她還嗅到一股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像是什么東西餿掉了的酸腐氣味。

    那是人之將朽的氣味。

    有那么一次,女人簡直是在哀嚎了。

    林芬來到陽臺上。她已經無數次地站在陽臺上觀察其他鄰居,看有沒有人像她一樣因為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感到好奇而打開窗戶或是來到陽臺上??上У氖?,視線中,家家戶戶還是老樣子,門窗開著,卻好像里面沒有人。她真想挨個上去問問他們是聾了嗎,未必真的什么也聽不見。很快她就發現自己的關注點放錯了位置,她明明可以直接扣開隔壁的門,去看看那對老人到底在干什么,理由也是現成的——去看裂縫。她這邊有他們那邊就一定會有,她可以借著害怕裂縫越來越大為由,去他們家看看。

    何超卻不以為然。

    他最近話出奇得多,過不了多會兒就找林芬說上幾句,好像怕她睡著了。

    他說,這就是一對相愛相殺的夫妻嘛,罵罵咧咧打打鬧鬧一輩子,這樣的老人家有很多,沒什么特別的,這只是他們的相處方式而已。你周圍的那些鄰居,他們沒什么反應,是因為只有你離得近,聽得真切,而他們聽得真切的,你又哪里能聽得到。這其實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何超告誡林芬千萬不要出門。你沒聽說嗎,有人惡意挨家挨戶敲門,沖人吐口水。

    沒聽說過。

    還是小心為好。你看天氣預報了嗎,武漢未來兩周都是雷雨天,要小心啊。

    我小心什么呢,我又不能出門,雷轟不到我身上,閃電劈不到我頭上,除非老天想要毀滅這里……看起來它正在這么做。林芬為何超輕易地轉換了話題而惱火。

    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別太悲觀了。何超繼續說著安慰的話。

    林芬悲傷透頂。那個女人聽起來就要死了,他卻無動于衷。他的安慰太表面了。林芬掛斷電話。事實上,病痛就在門口,死亡就在門口,這些念頭早已在林芬的心上投下陰影,女人的叫聲不過在提醒她看到這道陰影。對林芬而言,絕望的感覺并不完全來自于疫情,而這一點何超無論如何也不會明白。這意味著,一旦解封,她與何超很有可能會回到原點去。

    這時,一個想法突然產生了,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她根本不可能擁有那些衣服和鞋子呢,她買下它們,但其實永遠無法將它們穿到身上。即便她的肉身能毫發無損地穿越疫情,保持生命的活力,她仍無法將它們穿到身上,因為,她根本不會回到上海去。

    這一切真是一場幼稚卻兇猛的幻象,以為在人群中降臨危機,就能消除平日里人與人之間那些相對而言微小的,卻同樣在吞噬生命的矛盾。怎么可能消除呢,只會短暫覆蓋。林芬懼怕潮水退去的那一天,盡管對疫情而言那必會是勝利的,喜悅的一天,但對于生活中的雞零狗碎呢,經此一劫,它們就會消失嗎。不會。林芬斬釘截鐵地回答。遮蔽物一旦消失,它們定要比從前更為刺眼才能將人們拉回到真正的日常中來,告訴每個人什么才是真正的活著。林芬怕極了那一刻,而那卻是萬眾期待的時刻。林芬繼續強裝鎮定。她打開手機,這一次她并沒有下單買點什么,而是找到物業的電話打過去。她打算認真對待眼前這件事,即便是以一己之力。

    她問他們新搬來的那對老人是誰。電話那頭輾轉換到第三個人時才模糊地回答了她的問題。那人說,好像是被他們的兒子送來的。有電話嗎,林芬問。那人說這是不好告訴你的吧。林芬說,你們沒有聽到從他們家里傳出的奇怪聲音嗎,我只是想通知他們的家人。那人說沒有,也沒有人問起過。林芬說那是他們離得遠,我就住在隔壁,聽得太清楚了,每次都跟殺豬一樣。那人說,這還真是奇怪。他讓林芬稍等,卻擅自掛斷了電話。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人打電話給林芬,對她說,你在找我嗎?

    林芬立刻問他是不是兩位老人的兒子。

    怎么了?男人問。

    你父親虐待你的母親。

    他只會照顧她。

    他罵她,還打她。她好像不能說話。

    男人打斷林芬,說,不可能。

    需要我把聲音錄下來給你聽嗎,你哪天過來看看吧。

    我跟你一樣,出不了門。也不用錄什么,根本沒有什么。

    我就住在隔壁,你知道有面墻裂了嗎,我這邊在西面,就是你們那邊的東面,就像開了一道門一樣,等于我們兩家是通的,所以我聽得清清楚楚。

    沒有什么裂縫,我們沒有看到。

    林芬走到裂縫前,沿著它的路徑撫摸它。她依然找不到自己劃開的那個小孔在哪里。還是太小了。她想。她不再說話。對方也沉默下來。

    好一會兒,男人突然一改嚴肅的腔調,換成了溫潤的,仿佛在實施勸導的口氣,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外面多少老人都死了。

    就是說,至少她還活著,是這個意思嗎?林芬憤然掛斷電話。

    她在房間里轉來轉去。

    窗外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雷聲,滑動的,接力的,像是相互間引爆出的。緊接著是炸裂的白色光芒,像是突然顯現出的巨人身上的血管。它們于瞬間來到窗前。林芬的臉被照得煞白。她轉進廚房,從柜子里找出一把水果刀。她把燈關了,用手機電筒照著找到裂縫。她的手摸索到最寬處,用水果刀劃開壁紙,與此同時,一道帶著酸腐氣味的黃色光芒射過來。

    此時那邊異常安靜,仿佛春雷略過了那里。黃色光芒無聲無息。

    等到晚上八點,老人痛苦的叫喊聲再次響起時,林芬立刻趴到劃開壁紙的裂縫處。那是一道真正的裂縫,直率地坦露,沒有任何遮擋物,她能清楚地看到翹起的墻皮和邊緣不規則的黑色縫隙,甚至是內部粗糙的磚石結構,都一覽無余。她盡量貼近它,耳朵對準裂縫。她知道要不了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就會響起,就好像童話里的巫師刻薄、尖利的詛咒,對,就是那樣的聲音,鞭子一樣抽向她。她緊張地拱起脊背,貼緊墻壁。果然,隔壁那個男人發出蒼老邪惡的吼叫,隨即給了女人幾記響亮的耳光。對此,盡管林芬并不感到意外,但還是受制于暴力本身的惡意,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她給老人的兒子打電話,說,你再不來你母親就要死了。

    你莫咒他,你管好你自己吧。

    他掛斷電話。她聽著聽筒里的嘀嘀聲,感到無比震驚,但又不知所措。本質上這件事情同她毫無關系,可她這個沒什么關系的人倒比那位有關系的著急上火。這不合情也不合理。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錯了。她打電話給何超,卻怎么也打不通。她想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雖然也知道問他可能沒用,不過是一種吐槽,解決情緒而不是問題本身。她打了好幾遍他都沒有接,她一時緊張起來。當問題無法問出去,問題又依存于什么而存在呢。是幻覺嗎。沒有問題,沒有她這個問問題的人,沒有手機,沒有這間屋子,沒有裂縫,沒有墻壁,沒有鄰居,沒有小區,沒有這個城市。她站在一個四面開闊的地方,望向哪一面哪一面就上演著一套復雜的劇本。

    何超終于回電話了。林芬責怪他這么久都不接電話。

    何超說很久嗎。他似乎看了看時間,驚訝地說,十分鐘而已。他說他睡著了。

    林芬將她與兩位老人的兒子交涉的事講于何超。何超說,其實他說的也沒錯。

    什么沒錯?至少她還活著?這是人話嗎?

    不談說話的語境,就活著這件事本身而言,是這樣的。

    林芬不由分說掛斷電話。與此同時她感覺到一絲釋然。這釋然將她送回到她熟悉的憤怒中去。這段時間何超溫柔得如同一位面對病中孩子的父親,可如果孩子的病很快就好了呢。一場病能軟化很多人,但在平時,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可能比誰都心狠。有這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一次林芬像得到了確切答案一樣憤怒。與此同時,她好像又看清了,她其實只是害怕當前的一切有一天會消失,溫柔的心甘情愿給她花錢的,天天念著她想著她,盼著她早點回去的何超會消失。如果這一切本就是假的,她根本無法得到任何東西,也就無從失去了吧。她沉浸在這樣的想法中,直到一些動靜再次響起。

    林芬凝神聽了一會兒。

    分明已是求救的聲音了。微弱而復雜的氣息中,游走著不甘心和無可奈何的哀痛,還有一絲讓人感到輕賤的東西。林芬雙手扒緊墻面,耳朵靠在縫隙處,屏息聽著??伤绞窍肼牭们澹驮绞锹牪灰?。那聲音中斷了。林芬急了,她繞到門口。她要去敲隔壁的門,敲不開就砸??伤K究不能砸。隔壁沒反應,卻不想,隔壁的隔避打開門,僅留一條縫,往她這邊望。

    是社區的嗎?

    那是一個穿著厚厚居家服的懶散女人,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一對看不到任何情感的眼睛在外面。

    不是,林芬答她。

    女人警覺地關上了門。

    林芬并不能向別人解釋清楚什么,這才是真正讓她感到痛苦的。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想起來,剛才何超打電話過來時,她并沒有說出她想說的。關于隔壁的老人正在承受非人的待遇這件事,她好像沒辦法向除她之外的任何人傳遞她的感受。他們是因為各有立場而選擇不相信她,還是說,這一切的的確確只是她個人的體驗——一種心靈的體驗。不然,鄰居的鄰居也在家,老人的聲音如果她能聽得到,他們便能聽得到,卻為何不見他們有什么反應呢。

    林芬疑惑地退回到自己家中。

    何超拍了新收到的衣服發給林芬看,讓她確認尺碼沒有問題。

    林芬隨便瞄了一眼回話說,對的。

    何超說,這件不錯。

    林芬不耐煩地說你就沒有別的事情了嗎。

    何超過了一會兒才回消息說,我們復工了。

    林芬火冒三丈,說,我又不是不知道。

    何超不再說話。

    林芬看到何超不說話了,馬上覺得他要放棄她了。

    全是假的,什么買衣服,百衣百順似的,根本就是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些。他不會與她共同承擔什么的,稍微復雜一點的事,他問都不問。你看,墻面裂縫這事他就從來沒有說過什么。而他不相信隔壁發生的事,其實就是不想面對超出日常的麻煩。

    這念頭刺激著她,使她時刻等待著,只要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她便要沖出去,打定主意敲不開門的話就報警。

    只不過這一夜過去了,東方都泛白了,也不見再有什么聲音響起。

    也不是什么動靜也沒有。

    晚上九點左右,租戶打來今年第一季度的房租。林芬聽到手機響看了一眼,想,你們又沒有住,付什么房租。錢照例是男孩打過來的。林芬正要發短信告訴他,今年的房租等他們回武漢再說,沒住的日子不算,卻幾乎與此同時看到,對方把錢收回了。林芬以為大家心照不宣,卻不想兩分鐘后又收到一條消息說,房子不租了,再來就只是清一下東西。林芬問,怎么了呢?對話框顯示好幾次男孩都在輸入中,最終還是什么也沒有發來。林芬就去問女孩。女孩回,分手了。

    林芬吃了一驚。她還以為他們堅不可摧。

    這件事使林芬一晚上沒有合眼。她感覺他們是經她認證過的,是令她心安的一部分,是她內心常駐的關于感情的希望,如今竟輕易的坍塌了。個中原因也無從追究,畢竟沒什么交情。這世上很多你默默關心的事其實并不會對你真正交待什么。林芬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感覺四下又冷了一些。她披上一條毯子,縮在沙發上。她翻出男孩女孩的朋友圈,發現兩人都刪去了各自的合影,單從一條條記錄來看,仿佛他們從未有過交集。林芬難過得像在看一場悲情電影。

    隔壁還是靜悄悄的。

    天亮了,天又黑了。這一天林芬魂不守舍。到了晚上還是沒有一點聲音。林芬想要進一步行動的憑借失去了。她再次趴到裂縫上,耳朵沿著縫隙上下試探,想要從開裂處獲得點什么。什么也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光,連氣味也好像沒有了。一個想法在心中升起,她死了。

    林芬跳起來,在門口的柜子里找到一把錘子。這東西還在真讓她感到親切,她以為租戶年輕,不會珍惜這些看著好像是永遠也用不上的工具。林芬得到支持一般舉起錘子。她先是試探性地,輕輕敲擊裂縫,聽聽隔壁會不會有回應。然而四下還是尤如深淵般的沉寂。她不安地坐下來。黑暗中她似乎聽到誰家的電視機的聲音。她突然就不想再等了。再等下去,她會聽見更多,唯獨不會再有老人的聲音。老人會被一切看起來正常的事物吞沒。她幾乎是彈跳起來,掄起錘子。

    咚咚咚。她一錘比一錘重。一開始她還有點擔心,怕別人聽到。不多會兒她就明白過來,不會有人聽到的,他們要是現在能聽到她砸墻的聲音,過去就能聽見老人的聲音。

    她在裂縫上落錘,一點點擴張它,碎磚塊唿唿啦啦往下掉,堆起來,越堆越多,她用腳將它們驅到一邊,留出雙腳站立的位置。

    裂縫慢慢變大了,像一道門一樣緩緩打開了。

    陌生的氣息一度迫使她住手,細細的冰涼的微風穿過這道門,她的雙手都要凍僵了。她不曾猶豫,堅持砸,終于使它與自己的腦袋一般大小了。她打開手機電筒往那邊照。

    她沒有看錯,千真萬確,就在離她兩米不到的位置,在她的右手邊,有一張長方形的木頭床,一位老人緊閉雙眼躺在上面,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她揮動胳膊,重重落下最后一錘。

    出乎意料的是,等林芬掀開被子,她看到的卻是一張胞滿紅潤,享受睡眠的臉,雖然年事已高,卻依然動人。這張臉輕輕顫動了一下,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林芬緊張地直往后退。錘子還被她抓在手里。

    放下吧,老人坐起來,又指了指床邊的椅子,說,坐下,來,坐下。

    林芬手中的錘子不見了。她坐下來。她感到眼前的這位老人擁有魔法。她把她當奇跡來看。這是什么事都可能發生的2020年,她在心里強調著這一點。

    你不是正遭受不幸嗎?她疑惑而怯生生地問老人。

    她環顧四周。這是一個昏暗但溫暖的房間,擺著一些常用家俱,房門開著,好像有什么人從門口經過,影子晃動了一下,又消失了。

    林芬問,是他嗎?

    誰?老人微微抬了抬頭,向林芬看的方向張望。沒有什么不幸,老人斬釘截鐵地說,要說不幸,人人現在都在經歷。

    可是我都聽見了。

    現在你正看著啊。

    我覺得我在做夢。

    誰又沒在做夢呢。

    林芬慌亂地看了一眼老人,決定把她聽到的一一說與她聽,同她對質。老人耐心地聽完,說,我不能說你說的都是假的,畢竟它們真實地存在于你的聽覺中,你的頭腦中,但那是你的真實,不是我的。

    林芬更為疑惑了。

    老人繼續說,什么真實不真實,都是傾向。你的習慣是,事情總是糟糕的,就好不了。你從來不想好的,即便它們有時候離你很近,你并不能信任它們,也就把它們也視為危險。

    可我的緊張是真實的。

    你只是不習慣待在好的感覺中。

    林芬低下頭。

    你會不停地去尋找不好的感覺,讓自己跟它們待在一起。

    所以我找到了這里。

    所以你找到了這里。

    這時候門口的影子晃動了一下。林芬望過去。她問,他總是這樣時遠時近嗎?真讓人受不了。

    是不是,當他理解了你,就是近,否則就是遠?老人問。

    林芬不置可否。

    可是理解啊,是最不可指望的。老人嘆著氣,緩聲道。

    一個男人從門口進來。他已經很老了,行動緩慢,但很穩,一步一步結結實實走過來。他站到床的另一側,離林芬如此之近,林芬卻看不清他的臉。林芬起身,想走得更近一點。

    他問坐在床上的老人要不要喝點什么。

    老人搖搖頭。

    幾乎與此同時,老人手上握住了一杯水。林芬手里也有。

    林芬說,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嗎?

    老人說,除非你不是真正想要它們。

    可是你剛才說,你不需要。

    表達歸表達。

    林芬走近老人的愛人。也就是說,他其實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她問老人。

    每一個走進你生命的人,都與當時的你是契合的,他們可能比你更加明了你的內心。

    林芬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她從他的眉目中看出何超的影子。她在他轉身之時想要拉住他,但他徑自走了。她又涌上深深的被嫌棄感。

    他還在這間屋子里,老人說。

    喂,林芬喚他,我其實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

    毫不猶豫地為我買下那些東西……你想要彌補我,畢竟這些都是我在正常情況下得不到的東西,你只是在彌補我,而不是出于愛我。

    我愛你,用自己的方式,你只是感覺不到。

    我感覺不到的愛是無效的。

    對方虛晃一下,消失了。

    林芬退回來,坐下,當她去看老人時,發現她已經睡著了。而她的話還在她的耳旁回蕩。她靜靜聽著。而后她放下手中的手杯,走向被她砸開的墻壁。

    差不多到了中午林芬才醒來。

    她慢慢從被子底下伸出胳膊,涼風迅速擎住她。離她最近的那面墻上,有一個剛剛好可以容她鉆進鉆出的洞。她哆嗦著移過去,靠近它。她的目光由這個洞穿過去。她看到鄰居家里什么人也沒有。床鋪上還放著夏天的涼席。她突然看到了自己。很快她就明白,那只是一面豎在鄰居家的鏡子。她看到自己站在鄰居家,面朝她。她沖她舉起手。她也沖她舉起手。她靜靜看著自己。她抱起一床棉被,堵在洞口上。

    喂,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嗎?她打電話給何超。

    何超說,什么?

    林芬長長呼出一口氣,準備好好說些什么,卻在不經意間瞥了一眼墻壁后停了下來。那里似乎什么也沒有。

    沒什么。林芬打了一個掩飾的哈欠。

    一周后武漢解封了。

    像冬眠后睜開了眼睛的動物,走出去既是一種必須,也是一種必然。

    林芬走出她的房子。她去敲隔壁房間的門。沒有動靜。她看到隔壁的隔壁,那個同她對視過的女人也出來了。這個女人換了一身衣服,比穿著睡衣時好看了很多。她們一起走進電梯,背對背站著。電梯間掛滿消毒水蒸發后的霧狀殘留。她們來到四月的陽光下,各自朝不同方向走去。林芬漫無目的地轉悠,感到遇到的每個人都很匆忙,似乎目標清晰。林芬這才想起單位領導一早發消息給她,說大家都在等她。之前因為不能按時復工,林芬向領導坦白自己身在武漢。

    這么巧啊。領導說。他早就忘記了林芬其實來自武漢,過年回到武漢也算正常。

    是啊就是這么不幸。林芬說。

    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領導安慰道。

    是的。林芬說。

    現在,林芬回復他說,謝謝大家,我很快就回去。

    何超也打來視頻。林芬掛斷了。她真的要回去嗎。回到上海和回到他身邊去是兩回事。

    何超把所有衣服、包包和鞋子集中起來拍了一張照片發過來。林芬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但是他幫她定好了車票。她看到他發來的預訂信息,突然想到,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幫她定票。她回到家里,看到裂縫還在,于是打電話給工程師。

    真的不用管它嗎?

    你是哪位?工程師已經忘記了她。

    這似乎證明她這邊的問題的確不是問題。接著,她聯系的士司機,那個在深夜載過她的好心人。

    明天上午八點。她對他說。

    去哪里?他聽起來很高興。他還記得她。

    火車站。

    這就對啦,就是要多出去走走。

    主要是在這里我也沒什么地方好去。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聽見她最后這句話,這個也不重要,他總歸是個陌生人。不過,他的高興到底感染了她。他說這兩天他拉的都是要去外地的人。似乎在他眼里,人們都去往外地,解封才有意義。她開始準備行李,并且打算仍舊把鑰匙藏在地墊底下。她給兩位租戶都發了消息,故意說只有在某一天有時間,所以請他們務必同時來清各自的東西。她是想再為他們創造一次見面的機會。但是他們幾乎同時回復說,東西不要了。

    她怔了一下,但繼續準備著行李。  

    (全文刊于《上海文學》2022年4月號,責任編輯徐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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