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帝國》:掀開詩意的面紗 ——作者黃梵訪談
2011年,詩人黃梵應邀赴臺,講授寫作的經歷啟發了他,從此,給普通人講寫新詩,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知不覺中,他關注的事物也發生了改變,開始追蹤一句詩的詩意究竟由什么來定奪。疫情期間閉門不出的日子,成為黃梵自我反省的一個時機,通過回溯詩意的源頭,回到詩人的創作經驗,他找到了理解詩意、寫出詩意的便捷之路,將這既往鮮少提及和歸納的內部機制,集結為《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影響和改變了越來越多起初被“卡在”詩歌門外的人。
這本以教習詩歌寫作為要義的著作,分“四堂課”講授了“寫作觀念”“如何寫出好詩句”“新詩寫作的核心”“寫出整首詩的若干方法”。得益于這些明白如話的寫作經驗,普通人也終于獲得一個機會,掀開層層縹緲的面紗,得以一窺詩歌秘境的真容。
黃梵的學生中,有的已成為成熟的詩人,在《詩刊》《揚子江詩刊》《草堂》等專業文學期刊發表詩作;有的出版了個人詩集,甚至獲得詩歌獎項。這些曾經的“門外人”身上,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由初學時大多渴望“掌握一塊成名成家的跳板”,到享受知足自洽的寫詩生活,一再驗證著書作者黃梵的看法:“寫作不只關乎尊嚴、聲名、利益,也關乎人的生活需要”。
《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書影
讓寫詩保持純粹
中國作家網:您從何時開始詩歌寫作?您的履歷顯示您是“跨界”走向詩歌寫作的,是何原因促成了這一轉折?
黃梵:我大三時得過一場肺結核,當時同病房有個叫劉喜成的病友寫詩,有天我看到他一首詩,覺得能替他改得更好,他問我寫過詩沒有,我搖頭,他就不相信我的話了。為了叫他相信,我就逼著自己改詩,第二天交給他時,他大吃一驚,認為我改得比原來的好,這是我第一次卷入詩歌寫作。記得母親酷愛普希金的詩,把它們抄在筆記本里,抄的第一首就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七歲回湖北黃岡上學,就帶著母親這本手抄本。七歲后因與父母長期分離,憂傷是常態,這首詩有不被生活左右的主觀浪漫,常給我一點希望,這也是詩給我的第一印象。在黃岡讀中小學期間,因爺爺是黃州那一帶寫舊詩的高手,他不太瞧得起新詩,常以胡適的《蝴蝶》為例,挖苦新詩的淺薄,我耳濡目染,就一直高度警惕單薄之作。八三年當我開始寫新詩,腦中的普希金自然把我引向中外的浪漫主義詩歌。大學畢業前,我因病回黃岡休學一年,有一天在黃州圖書館發現了《舒婷、顧城抒情詩選》,顧城的詩讓我對現代主義詩歌相見恨晚,與爺爺一直灌輸的對單薄之作的警惕,十分契合。浪漫主義固然讓我抓住了主觀的自由,但情感的夸張與我內向的性格格格不入,而現代主義的智性追求,則救了我這個理工男。我中小學的語文成績,一直比數理化差很多,所以,抒情一旦與智性結合,就讓我不再對抒情感到難為情了。八十年代的讀書人幾乎人人都想寫詩,詩人是那時的明星,記得我讀的飛行力學專業,班上就有二十多人搞創作。我后來離開所學的專業,與我在黃岡中學立的志向有關,打算這輩子只做對人類文明有益的事,軍工被我視為與志向不符。我離開專業換工作的時候,已打算一輩子業余寫詩,不打算以寫詩為生,這樣可以讓寫詩這件事始終保持純粹。
中國作家網:您寫詩的習慣是什么?是否曾經歷寫作的瓶頸?如果發生這樣的時刻是無可避免的,您的解決方案是什么?
黃梵:年輕時把寫詩看得很神圣,覺得那是像生孩子一樣重大的事,成天恭候著等它出生。什么時候有感覺,就什么時候寫,哪怕半夜夢到了詩,也立刻爬起來寫。后來寫小說的緣故,有了固定寫作時間,是上午九點到下午一點。用這種方式寫詩,與寫小說有所不同。比如,我會把平時涌現的靈感,或突然冒出的詩句,記下來,等俗事少的時候,集中一段時間寫詩,不一定每天都寫,但寫小說的時候,是每天都寫的。寫詩更容易把想法、風格耗盡,所以,讀書、散步、旅行、與人交談等,對我不只是功課,早已是生活習慣。我八十年代寫詩以來,詩風發生過幾次轉變,每次都經歷了陣痛,就是你說的瓶頸,大約每十年會經歷一次。主要是內心已有變化,但手還是習慣寫順溜的老風格,心手不一了,手寫得順溜,可回頭審視時,覺得千篇一律,沒有別樣的新意。這是寫詩的思維模式,慢慢被風格固化導致的。哪怕有了新想法,下筆還是會落入老的風格窠臼。九十年代初,新世紀初,2013年前后,我都遇到過這樣的瓶頸,每次會焦慮好幾年。我也清楚這是寫作重生的時機,那時只能多讀書,或改變生活習慣和環境,比如出門旅行等。停下來不寫,或去寫小說,這樣放下一段時間,也是個辦法,可以打斷老的思維慣性。我2013年遭遇的瓶頸,到2015年1月在弗蒙特才突破。我受邀去弗蒙特待一個月,與譯者合作譯我的詩。那里冰天雪地,我待的將申小鎮與世隔絕,網絡不通,剛待了幾天,就有了從人類生活游離出去的感覺,有了對所見事物的深切體悟。一個月內,一口氣寫了六十首物體詩,比如《湯勺》《筷子》《中年人的胡子》等等,那個月成了迄今我寫詩最多的月份。當然之前所做的努力,并非無效,要是沒有之前的東突西撞,也不可能帶著“物道主義”思想去弗蒙特。我2013年已有物道思想,只是還不清楚如何用詩去呈現,但弗蒙特令人寸步難行的冰雪,讓我一下找到了諸多物體意象,可以輕易走出人類中心主義,寫出有靈性的物體。今年開始,我感覺自己又進入了瓶頸期,主要覺得物體詩再難寫出新意了。因為疫情無法正常外出,目前除了讀書,已丟下詩,去寫別的東西了。
詩意是“熟悉中的陌生”
中國作家網:您曾談到“構成詩意的內部機制與構成自我的內部機制,不過是人性的一體兩面”,如何理解這一判斷,您認為詩意是由什么決定的?
黃梵:詩意跟藝術一樣,是無法用定義去認識的,不是靠字典或百科全書,就可以把它抓在掌心,因為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對詩意的理解不一樣。但不管詩意怎么變化,它確實有萬變不離其宗的形式規律,比如,我把它總結為“熟悉中的陌生”。當人把熟悉的事物變成陌生的事物,或從熟悉之地前往陌生之地,人就會從這一變化中感受到詩意。這一規律不僅適用詩歌,也適用生活。如果深究這一規律的來處,根子當然在人性深處,它來自人本性中的悖論:既追求安全又追求冒險的訴求。安全訴求對應著詩意中的熟悉,因為面對熟悉的事物,人才會有安全感,冒險訴求對應著詩意中的陌生,因為接觸陌生的事物,恰恰是人冒險希望達成的目標。人這種矛盾的雙重訴求,就構成了自我的內部機制,也是人的自我常會分裂的原因。了解這一點格外重要,當我們被詩中的極致悖論——詩意——迷住的時候,我們應該返身看看自己的生活,那些奮力拼殺的棋局、球賽、拳擊、武打等,它們同樣是人性悖論結出的碩果,既與生活中的詩意同源,也與詩中的詩意同源。
中國作家網:如何讓詩歌寫作的初學者更容易捕捉和理解詩意?
黃梵:“熟悉中的陌生”就是一個理解的捷徑,很容易把它與生活經驗聯系起來。比如,你走在街上,看到的人都是穿日常服裝的人,你不會覺得這樣的場景有什么詩意。有一天,我去先鋒書店講課,突然看見有個穿二次元服裝的小伙子,從容走在人群中,周圍的人紛紛扭頭看他,跟拍。這個出現在人群中的異類,就是在熟悉中創造了陌生,令大家覺得詩意盎然。你可以設想,如果滿大街的人都穿著二次元服裝,且天天如此,是不是詩意就消失了?如果有一天,滿大街穿二次元服裝的人群中,突然出現一個穿日常服裝的人,是不是詩意又出現了?所以,我們不要把詩意看成絕對的,它是相對的,可以變化的,變化的時候只要遵循“熟悉中的陌生”,詩意就會創造出來。再比如,大家在中小學都學過的擬人手法,就是把已經熟稔的客觀事物,通過擬人來陌生化的方法,再熟悉的客觀事物只要擬人化就會產生詩意。比如,我寫過一首詩《墊子》,就是把大家已經熟悉得不愿多看一眼的墊子,寫成英雄、殉道者,詩意立刻就產生了。因為讀者讀到已寫成英雄的墊子時,他腦中會自動涌現出那些熟悉的墊子形象,兩者合作,就創造出詩意。
中國作家網:您在《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一書中列出了經過教學實踐檢驗的“公式”,客觀上大大縮短了寫詩者的學徒期。以套用公式的方式寫詩,是否有悖詩意產生的機制?公式又是如何在寫詩這件事上奏效的?
黃梵:詩歌有可教和不可教的部分,公式針對的是可教的部分。如果我們已經發現了詩意產生的機制,就是前面說的,把熟悉變成陌生的機制,訓練時可以自覺推動詞語的錯搭,直至變成本能,一旦對錯搭變得自如,心靈也容易一步到位,找到最恰當的意象來表達自己。這就像當年我打排球,教練教我的第一個基本動作,是直臂擊球。如果把排球扔向沒打過排球的人,他一定會本能地屈臂擊球。記得我花了數月,才把直臂擊球練成我的本能,當球飛來,任何時候我都不再會屈臂擊球,而是會本能地直臂擊球。書中四種寫單句詩的模式,就類似打排球的基本動作,當基本動作變得嫻熟,你上場打球就不再會想到它們,它們已不會妨礙你在場上的自由動作和個性。它們也類似力學中的基本定律,當你看到一個復雜的流體力學公式,你是看不到基本定律的,基本定律只在暗中發揮著作用。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練書法臨帖時,想要學的那些“形”,就起著類似“基本動作”“基本定律”的作用,等你自如寫出自己的風格,“形”就消失不見了。林散之曾花十年臨帖,你不能說他臨帖就違背了美產生的機制,臨帖恰恰縮短了書家的“學習期”。反倒是“基本動作”還沒練到位,還沒變成本能時,倒可能會討巧或迎合。為了達到技巧自如的境界,我們不能因噎廢食。
中國作家網:既然對寫詩能夠總結出一套方法,那么詩意似乎變得“可控”。您認為詩歌難以預料的難點和興奮點是什么?
黃梵:書中提供的寫詩模式是一套訓練方法,也是一套鑒賞方法。訓練方法是說,按這些模式訓練到嫻熟自如的時候,你看世界換眼光的本能就養成了,這些模式代表的“基本動作”,就如舞蹈的基本動作,會被舞者化為本能后忘掉,絲毫不影響舞者用自由動作表達自我。當然,專業人士的“自由動作”里,并不真正自由,那是合乎“詩意”的自由。鑒賞方法是說,有了書中的四種模式,讀者一眼就可以辨出詩中詩意的重點在哪里,不同詩句詩意表達的優劣。同時由于訓練時要不斷經歷詩意的構造過程,對詞語的不同搭配,有了豐富的語感和經驗,懂與不懂的問題也順帶解決了。換句話說,對一些正常的經典之作,不再有人會提出不懂的問題。其實隱在這套方法背后的,是我的一個總結,我把詩意總結為“熟悉中的陌生”,同時認為詩意的這一規律,與人性的悖論有關。這一規律因來自人性,所以,既適用于生活,也適用于人類文化的所有領域。四種模式只是用錯搭方式,具體去實現“熟悉中的陌生”,模式背后的導演依舊是人性,這也是我為何一直強調,這些技術并不只是技術,實則是人性的律動。剛開始訓練時,一些學員并不理解我說的一句話,叫他們自如之前先拋棄語言中的道德意圖等。如果不拋棄,就如同舞者還處在練基本舞步的階段,就要求自己練的每個基本舞步,都是自己情感或自我的表達,這不僅毫無意義,也徒增練基本舞步的難度。由于錯搭的陌生化效果太強,所以,我從不擔心詩意會削弱,倒是擔心太強,為此在書中給出了一些削弱、使之平衡的方法。
書中第二章講的,就是詩歌的難點。詩歌難在得靠呈現,而不是講述。如果講述能解決詩歌的表達問題,詩歌與哲學就差不離了,直接把想法講出來就好。詩歌難就難在,它不能直抒胸臆,直截了當說出一切,它要曲線救國,通過呈現意象迂回地暗示出來。你要問為什么必須這樣,我只能說,視覺聽覺等感官,對詩歌至關重要,人需要在動用理性探尋意義之前,先用感官去感受詩歌,能繞過理性直接作用感官的,只有意象。意象的作用與音樂差不多,聽音樂的人還來不及想曲子的含義,已經先有感官感受了,音樂的標題或歌詞,只是對感官感受的理性提示。這樣難點就分為兩個,意象該怎么構造?該怎樣用意象傳遞經驗?第一個問題,就是我上面講到的若干模式,對初學者特別有效,可以解決構造意象的難題。近日,詩人三色堇告訴我,她周圍的一些專業詩人認為這本書對他們寫詩也有指導意義。解決第二個難題的方法很少,只能尋找經驗與意象的相似之處,這是一條與讀者溝通的通道。對我來說,興奮點就在意象本身,它能把俗常的視覺和聽覺經歷,巧妙地陌生化,所以,讀者光感受全新的視覺聽覺經歷,已經會被意象觸動,更不用說隱藏在意象里的諸多意味了。意象可以為讀者打開多義的世界,里面的意味幾乎難以窮盡,對觀念容易固化的常人,不只是一種有效的提醒,也是他們可以從中提取詩意,用來度過或忍受人生的有力援助。
中國作家網:就該書而言,您將寫出一首完整詩歌的要領分布在“四堂課”之中,如果請您用更精煉的語言概括詩歌寫作的要素是否可行?
黃梵:你向我提出的,幾乎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我只能試試看。其實“四堂課”對詩歌寫作來說,已經過簡,很多問題不得不一筆帶過,比如詩意問題、悖論問題等。今年暑期,為了彌補“四堂課”的過簡,先鋒書店請我開了十堂課的寫詩課,這樣就有機會梳理,過去一筆帶過的那些問題的來龍去脈,書中一些片言只語背后的審美根據。
為了實現變幻莫測的詩意“熟悉中的陌生”,換眼光是關鍵,可是換眼光對常人是難事,所以,我提出用錯搭來實現,并把它作為新詩寫作的要點,它提供了常人容易理解和掌握的路徑和方法:通過把熟悉的事物錯搭,來創造陌生的事物,達成換眼光的目標。錯搭使新詩的詩意既可以耐受散文化,也可以耐受生活的茍且,使得生活可以成為一切詩意的源泉。
2021年暑期黃梵在先鋒書店詩人之家講寫作課的課堂
打破固見,用現代詩重建詩教
中國作家網:寫作這樣一本教習為要義的書的初衷是什么,換言之,您認為既往鮮少談論詩歌寫作方法和技巧的原因是什么?
黃梵:詩歌是最靠近人類本性的體裁,人性中的悖論和辯證法一樣的謎,都在詩歌中得到了極致體現,所以,寫詩者把詩歌視同自己的內心,把它視作心在紙上的律動,就不足為怪。詩歌的多義,不確定,謎一樣的美,也讓它成了詩人走向超越和自由的通道,成為擺脫現實束縛的利器,成為掙脫俗常之美,讓美另成一格的啟示。面對詩歌的這一神功,沒有人愿意把它與理性掛鉤,認定詩歌之道是天道的一部分,只有通過蘭波那樣的通靈,才能得道。加上文學史更樂意記錄詩人顯現的“神跡”,李白斗酒詩百篇,柯勒律治在夢里寫出長詩《忽必烈》,李賀騎驢覓詩等,就加強了寫詩沒有技術和方法,詩由天授等固見,這是人們把它神秘化的原因。門捷列夫也通過夢發明了元素周期表,但沒有人認為科學家可以不講技術和方法。這樣的偏見,與詩人普遍會修改詩作,且越改越好這一現象相抵觸。比如,畢肖普會把詩掛在窗臺上改十年,多多會為改一個字琢磨好些天,博爾赫斯甚至認為,發表就是為了停止修改。詩作能靠理性判斷改好這件事,就意味著詩歌中有技術和方法。我有個叫董長青的醫生學員,寫了這樣幾行詩,“濃綠里 蟬聲盤旋/把我的夢/和年老的蒲扇/卷進奶奶的懷中”,我幫他改成:“濃綠里盤旋的蟬鳴/和蒲扇年老的風/把我的夢/卷進奶奶的懷中”。我只調整了詞語順序,添了一個“風”字,詩意就煥然一新。我并不擁有醫生的心靈,但按照可以教給學員的技術和方法,就能把詩句改得更好,我依據的是詩意的形式,這當然是技術。正是詩歌永遠神秘這一固見,導致鮮有人去總結現代詩的技術和方法,我以為,是時候可以打破了,這本書就是我作出的祛魅努力。
中國作家網:該書序言題為“一個人的寫作啟蒙”,頗有些孤獨的意味。近年來“寫作可教”幾乎達成共識,尤其疫情發生以來,形形色色的直播課興起,“寫作課”逐漸成為各大內容平臺青睞的選題,由知名作家擔綱的情形屢見不鮮,對照這一現實,為什么您對教授寫詩及這本書的出版冠以“一個人”或“啟蒙”這類形容詞?
黃梵:我開課的初衷與那些課程不太一樣,不是為了培養出“想成名成家的作家”,而是為了達成兩個目標。一是培養出能安下心來、有定力的作家,不再為得獎成名困擾,通過寫作建立起自足的精神世界,把寫作視為一輩子的事,才是意義所在,其它世俗的成功不過是錦上添花。二是給那些并不想成為作家的人,提供精神援助,他們因為寫作,走出了個人的精神困境,獲得了精神的后花園,這恰恰是文學對于普通人的意義。先鋒書店辦寫作課雖然是收費的,但我一直把它視為公益課程。上過寫作課的學員都知道,課表上兩小時的課,我一般會講到三小時,課下我把他們都視為精神同道,朋友。我的課招生時不遴選,只按先來后到,這樣會招進很多零基礎的人,各種職業各種年齡的人,充分體現了孔子的“有教無類”。有個文學院想與我合作,我問對方怎么招生,對方說要進行幾輪篩選,選出最好的苗子入班。我說我們不能合作,有違“有教無類”的理念,再說,要是零基礎的人中真有天才,也被你們刷掉了,因為天才如果還沒走出學徒期,天賦也很難顯現出來。我希望藉著各階層的學員,把能給人帶來定力的現代詩趣味,播散到社會各個角落,給更多的人帶來幫助,在詩教尚未恢復的時期,用現代詩來重建詩教。
讓詩回到人性的港灣
中國作家網:您對詩歌和語言兩者之間的關系多有論述,如“詩歌是離語言最近的”,“詩歌會把語言運用到無法表達的極限……”,您如何看待現代詩的語言貢獻?
黃梵:舊詩因為有格律形式,所以,當我們說形式就是內容時,一般人很難理解,格律形式與詩作內容,在他們眼里是天然分開的。胡適創造新詩以來,新月派的新格律形式努力,基本失敗了,這不但沒有影響新詩的發展,倒使它更成熟和多樣了。這個事實就意味著,語言代替過去的格律形式,成為新詩的形式。同時,語言又肩負著表述的內容,兩者必然合二為一。如何理解語言就是形式呢?我以為,新詩形式的確立就在詩意。舊詩的格律形式本身就包含著很強的詩意,你只需把舊詩譯成白話自由詩,就能證明這一點,譯成的白話自由詩肯定沒什么詩味,盡管舊詩的所謂內容還在。這同時也說明新詩詩意的支撐點,已大為不同。新詩詩意已轉向語言層面,如我在書中揭示的,轉行、分行、標點符號、空格等,只能對詩意起到微弱的支撐,真正的支撐來自語言層面的詩意,比如主觀意象等。由于主觀意象詩意強悍,導致新詩毫不畏懼散文化,主觀意象對散文句有很強的耐受力。講到這里就容易理解,為何詩歌是靠語言最近的,因為詩意的實現與否,正是仰賴語言?,F代詩為了抗拒散文句對詩意的侵蝕,會更在乎詩意的濃度,前面我說過,詩意跟陌生化有關,有些詩為了追逐詩意,會過度陌生化而步入難懂的境地。多數難懂不是因為有什么謎底,非要大家猜出,而是意象的多義、歧義造成的。比如,你能告訴我“在整個天空/只有一顆男性的星星”(洛爾加)的確切含義嗎?“男性的星星”這個詞已越出了字典的定義,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新詞,是由你都懂的舊詞組成的,詩人創造的都是這樣的新詞,字典已經被他們拋棄。還有一些意象的含義,不止超出字典,還超出人的理性,進入潛意識領地,觸及超驗的世界,這是日常語言想都不敢想的事。就是說,詩人將語言用到了意識失控的地步,以致語言可能會先于意識產生,即先寫下語言然后才試圖理解它。幾乎每個詩人的寫作中,都會有抵近語言極限的經歷。這意味現代詩在窮盡現代漢語表達的各種可能,是語言變遷的探路者,同時它以詩意作為標準,引領現代漢語走向與工具語言迥異的征途,保存與詩意相關的情感、道德、想象力等,使得現代漢語不因實用而放棄想象,不因工具化而喪失人性,不因理性邏輯而割舍多樣的表達。我想,世上大概只有詩人才在乎和警惕工具理性帶來的簡化和同化。
中國作家網:古人生活中的詩意幾乎無處不在,對日常的記述、詩人之間的唱和交往皆可入詩。您曾經談到“寫作不只關乎尊嚴、聲名、利益,也關乎人的生活需要”,在您看來,現代詩與生活的關聯是怎樣的?
黃梵:從人類原始期開始,詩意就一直彌散在人類的生活中,成為他們能把日子過下去的精神援手。所以,古代詩人不把詩與生活分開,始終遵從生活詩學,就不奇怪。我以為,把詩與生活分開的事,一切與分開配套的觀念,皆來自現代主義詩學,這是當時特殊情境造成的,與詩人對啟蒙運動的后果,比如民族國家之間的爭戰等,感到失望有關。詩與生活此前一直在一起,硬生生分開只在那段時間。二戰后的后現代興起,又讓詩回到了生活,這個人性的港灣。但分開的觀念至今仍在,現在,到了該回到詩意正途的時候了,該意識到即使沒有詩歌,人們也沒有放棄在生活中追逐詩意的努力。自古以來,人們就用過節、旅行、傾述、穿新衣、梳妝打扮等方式,靠這類變化產生的詩意,更新單調乏味的生活,靠它們來忍受短暫、艱辛的人生,如果意識到詩歌只是讓這種努力發生在紙上,你就不會覺得詩與生活隔得有多遠。當然,人們在生活中追逐的詩意,比較強調即時享受,因為他們沒有空閑細心琢磨詩意,強調無論誰需要詩意時都容易找得到,所以,這種詩意具有公共色彩,我稱之為集體詩化,種類不多,很難滿足個性化的多樣需求。詩歌的詩化則有所不同,種類取之不竭用之不盡,與他人不容易重樣,能滿足個性化的所有需求,我稱之為獨特詩化。獨特詩化唯一的缺點,是具有延時消費的特點,需要花一定時間消化詩意。集體詩化很難歷久彌新,比如,你去草原旅行,剛開始會覺得詩意盎然,如果待上一年,詩意就消失了,下次再讓你去,你可能都沒興趣了。但詩歌中的詩意,經得住歷代讀者的反復閱讀,李白哪怕一首最簡單的詩,比如《靜夜思》吧,仍會讓人常讀常新,不會產生因熟悉導致的厭倦。
中國作家網:請談談您欣賞喜愛的詩人詩作。
黃梵:把詩看作生活藝術的那些詩人詩作,我都喜歡。當然?!吧畹乃囆g”既有藝術對于生活的換眼要求,也有生活對于藝術的經驗介入,國內外能做好的詩人并不多。很多詩人都是單向的,要么對生活的換眼做得不錯,但經驗在詩中捉襟見肘,要么經驗成了詩中的主導,換眼卻乏善可陳。比如,勃萊有一首詩《反對英國人之詩》,我就很喜歡,它寫詩人在風吹草動那一刻的感受。你可以看到,哪怕是民族或歷史的訴求,也被個人經驗拖曳著,民族或歷史只有置于個人之下,才能真正顯露,才能在風吹草動的日常經驗里,讓詩人聽到更多。
受訪者簡介:
黃梵在先鋒書店(錢小華 攝)
黃梵,詩人、小說家、副教授。已出版《第十一誡》《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國走徒》《一寸師》《意象的帝國:詩的寫作課》等。詩歌代表作《中年》收入眾多總結性選本,詩歌在海峽兩岸廣受關注,被聯合報副刊主編稱為近年在臺灣最有讀者緣的大陸詩人。長篇小說處女作《第十一誡》在新浪讀書原創連載時,點擊率超過300萬。獲《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紫金山文學獎、北京文學獎、鐘山文學獎、《芳草》漢語雙年詩歌十佳獎、金陵文學獎、《后天》雙年度文化藝術獎、美國亨利·魯斯基金會漢語詩歌獎、博鰲國際詩歌獎等。部分作品被譯成英、德、意、希臘、韓、法、日、波斯、羅馬尼亞、西班牙等語種。
(本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