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林霄蘿:繁衍出自己的時間
時間在西方文學和哲學中一直是一個備受重視的概念。時間究竟是什么?這又是一個古老的難題。公元四世紀,奧古斯丁曾經這樣寫道:“時間是什么?沒人問我,我倒是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
作為一部“八年磨一劍”的作品,《北流》在林白的創作生涯中無疑占有極為重要且特殊的地位。文本打破了時空限制進行敘述,顯現了林白小說繁復的內容和極高的文本密度。敘事手法的特殊,使文本得以容納更大的時間跨度和空間跨度,自由切換到不同的時空層面,展現更多的信息。《北流》以過去的時間開頭,以未來的時間作為尾章,點出社會飛速發展的時代下人與人之間的因緣際會。在作家筆下,物體不再僅僅是其本身,而是凝結著種種人生記憶、歷史經驗的有溫度的存在;而原本流動、無可把握的時間,也變成可觸摸收藏的有形實體。可以說,林白是在小說中繁衍出自己的時間,并把時間變成空間的。
當代文學的價值之一是內容多樣。“守住固定題旨范疇和主線支線的寫法早被顛覆,‘精準’早已不是最高的標桿,書寫自由與書寫真實是更為緊要的,是為了自由與真實。”《北流》為這句話做了最好的注解和范本,也打開了一個新的出口,使習慣了傳統閱讀的讀者受到了挑戰,而作家本人正是在反抗主題和消解主題中完成了她的美學構建。《北流》不再是單純地講述一個故事,相反,它像一根放射線,從原點出發,一往無前地衍生出無數個故事。不熟練的讀者只能如同乘坐一葉扁舟,于茫茫江上隨波飄蕩。關于防疫站、沉雞碑,關于體育場、知青駐地,關于日落與夜晚,關于胎盤湯,關于雞蛋花樹、鳳凰木、羊蹄甲……作家帶領我們于虛幻的故土冒險,穿越了語言的叢林,又返回至最初的感官感受。
在林白的世界里,文學和網有著天然的聯系。網由千千萬萬的點線編織而成,文學文本的組合和網的編織類似,都可以有千萬種組織變幻方式。作家顯然不僅僅滿足于在小說中還原一座普通的邊陲小城。道具燈、1969年的失學、雞血針和紅茶菌、水龍頭旁邊的芒果樹、中學禮堂門口前的大人面果樹、楊桃切片、玻璃小藥瓶還有番石榴,共同構成了北流這個世界,如同粵繡里特異的絲線鑲嵌進繡品般熠熠生輝。
植物是南中國的符號和象征,也包含著林白眼中北流人與土地的情感和價值認同。她特有的語言在這個世界里獲得了獨立的生命,它們樸素、詩性、靈動,也絢麗、繁復、熱烈,它們火一樣閃動正如它們水一樣流淌。懸浮在現實生活之上,既置身其外安靜地凝望,又置身其中與世隔絕。
和植物們一樣,《北流》中的人物也在大地上蓬勃旺盛,野蠻生長。小說開篇便以李躍豆的返鄉為起點,不斷向外輻射,牽連出一系列繁復龐雜的圭寧舊事;又通過作家在香港、滇中的經歷,以及火車筆記的形式,重新追憶人生過往。林白曾說:“我與廣西的聯系是一種骨頭的聯系,我對廣西的記憶也是骨頭的記憶。”圭寧人與他們的故鄉和時代也是如此。當粵地方言裹挾著昏昏浩浩的故事席卷而來,《北流》的內核也如同河床底部的石頭逐漸顯現:植物與人,與時間、命運、土地交織,翻騰纏繞如氣根,重疊成龐大的時間和混雜的記憶。
卡爾維諾曾說:“文學的宏偉愿望就是刻畫現在與未來各式各樣的關系。” 辭典式小說恰好滿足了這一宏愿,值得注意的是,這也是《北流》的特色之一。它在作家和宇宙、宇宙和讀者之間建立了橋梁,以絕佳的形式展現了其外部和諧統一、內部包羅萬象的特點。辭典式小說用網絡狀的結構連綴各種事物,為閱讀者展現了廣闊的世界圖景。網絡絲線的成分可以是任何東西,比如“方言”,它是明線,是暗線,也是整部《北流》的敘事緣起。在日常生活中,對我來說,在電話里聽到林白與外婆說北流話,仿佛是在聽一種全然陌生的語言。生長在北方的我,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臭珠”指的是“衛生球”、“湴鉗”指的是“螃蟹”。這看起來是語言學、社會學、民俗與地方性知識的雜糅,但它同時也形成了南方與北方文化的深層文化結構,甚至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在地人的思維方式和精神氣質。小說中,李躍豆通過在香港使用粵語與人對話確認了自我存在,有學者提出這一情節對應的是索緒爾所強調的“鄉土根性”,它“使一個狹小的語言共同體始終忠于它自己的傳統,造成無窮的特異性”。這種“特異性”的具體呈現,就是小說的別冊《李躍豆詞典》中的北流方言詞匯。
必須承認,《北流》是一部帶有半自傳色彩的小說。作家進入晚年后對世界的觀察和認識,有些事情很瑣屑,比如雞蛋花或紅豆;有些事件又很宏大,比如時間或宇宙。我記得《北流》在最終定稿之前,嘗試過很多種結構方式:火車筆記版、氣根版、注疏版。曾經有一段時間的結構是“萬花筒”——萬花筒被看作是一個多形象舞臺,用鏡像分割,能把一只鳥變成一個鳥群,把一幢房子變成一個小鎮。與鏡子、網或迷宮一樣,萬花筒也有類似的增殖作用。這讓我想到《看不見的城市》中,“我”在反光室里感覺到周圍的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終于變成了一切。”小說中,鏡子憑借它的反光和照射能使事物無限增殖,而最后又歸于虛無。《北流》在臨近結尾時安排了一個名為“語膜/2066”的后章,憂心忡忡地預言2058年人類成功登火、2063年語言病毒全球大流行與北流白話的瀕臨滅絕,似乎也正是站在萬花筒中央凝望過去與未來的交點。
“生活中沒有什么是白花的,沒有什么不能寫入一個長篇的,這是小說家的幸運。身負一種載體,于是雜七雜八連生活連閱讀連不管什么垃圾訊息,最終都會在這載體里提煉凝融為一種樣貌呈現于世。”(朱天文語)作家不單是為了寫物而寫物,而是借由這些物質刻畫出攀附其上的北流形象:人、植物、土地、命運、時代。小說零散而具體的日常書寫之下,不斷復現的岔路中,物的密度背后,正是現代世界的密度。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個人簡介:馬林霄蘿,北京人,2015年畢業于復旦大學MFA創意寫作專業。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同時撰寫書評、隨筆、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