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本”的較量和靈魂的顏值——讀舒雅《她的姿本時代》
內容提要:舒雅的長篇新作《她的姿本時代》以雙線條的敘事,書寫了梅若伶在“醫美經濟”中的盛衰與成敗,和林樂瞳脫離物欲的桎梏、追尋真正的理性之光的心路歷程。在小說創作中,選擇“醫美經濟”這一切片進行折射和反思,以“商戰小說”為外殼,容納哲理小說、成長小說和社會小說的多重面向,發于“醫美”又不止于“醫美”,構建了以梅若伶的商業帝國——美爾康美容會所的興衰為主線,以林樂瞳涅槃重生、尋求自身職業歸宿為副線的雙線敘事,在敘事流中創造一眾具有象征隱喻意味的人物形象,以此對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進行深入反思,探究“女性之美”的真正意蘊,尋找“成功”與“失敗”的邊際,勘察人性、靈魂的幽微和動蕩。“姿本”既是“資本”的諧音化用,表明身體經濟已經成為一種以資本作支撐、以販賣容貌焦慮為目標導向的重要經濟形式;同時“姿本”又暗含一對邏輯關系,暗含“姿”與“本”的對立統一,如同文中梅若伶和林樂瞳兩條敘事線一樣,形成一種帶有互文關系的較量,直接觸及人性、靈魂的真實狀態,以及終極性的救贖問題。
關鍵詞:舒雅 《她的姿本時代》 姿本 女性主義 人性
在這個“網紅經濟”盛行的時代里,符號化的單一審美傾向,逐漸在大眾審美中占據主流。碎片化的傳播趨勢和如今視覺文化的霸權性,也使得傳播媒介的能指和所指呈現出一種趨同性。表象上來看,似乎擁有更好容貌的人群便能在社會中得到一種便利甚至是優待。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讓社會群體染上了一種“容貌焦慮”:通過對自身容貌的不滿足,產生一種自卑的焦慮感。在這種社會認同和群體心理的驅使下,一部分人選擇對自我容貌的美化和偽飾,選擇一條似乎是“捷徑”的道路。鮑德里亞指出,消費社會里,無論在何處,個體首先被邀請進行自我取悅、討好自己,“身體開始占據舞臺中心,成為了塑造認同的主角”①。隨著以容貌為導向的身體經濟不斷膨脹,身體景觀也不斷形成龐大的堆聚,“醫美經濟”便在這樣的環境下應運而生。《她的姿本時代》便選擇了社會中的這一切片,試圖折射出更多對于時代的反思和探索。“姿本時代”不但揭示了以“姿色”為“資本”的普適性的時代選擇,也暗含一種“姿”與“本”的沖突與較量。“姿”是女人的姿色,是作為表象的存在,是視覺文化的一種代表。“本”則代表思維與理性,代表追求事物的本質,也是對本我的追索。“姿”與“本”的較量,實質上是一場對于“女性之美”真正意義、對于人生成敗的定義,和對于這個時代中的我們價值選擇的論證過程。
一
在《她的姿本時代》中,舒雅充分展現了較強的敘事自覺。小說包羅萬象,圍繞醫美行業,輻散到商戰博弈、廣告營銷、電視媒體、選秀節目等多種社會現象。想要把如此龐雜的體量在不到三十萬字的篇幅中一一展現,同時,還要形成“姿”與“本”的互文對立,是一種極其需要技巧的敘事挑戰。為此,舒雅采用非線性的快節奏敘事,在雙線中迅速推進故事情節的發展。
《她的姿本時代》的整體敘事流,從梅若伶進入醫美行業中興時期的產品——美爾康青春復制艙引入,以夸張、失真的筆觸描述了梅若伶這一階段的核心產品。緊隨其后的是梅若伶巔峰時期的事業景觀,名為“美爾康抗衰老光療會所”的空間景觀以梅若伶為中心向讀者展開。這一物理空間的外象光怪陸離,極盡奢華,暗喻景觀社會的表象性特征。而隱藏在這種表象背后的“暗面”,如于堇出現的“隱秘房間”,“DNA密碼豐胸”的陰陽合同等,則在后文中一一揭示。梅若伶對于美爾康這一物理空間擁有一種全景敞視式的掌握。然而,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后,梅若伶事業的發展,越來越無法滿足她對于物欲和權力的渴望,最終虛假的泡沫破裂了,她也墜入失敗的深淵。小說的第二條敘事主線——林樂瞳的經歷則從廣告營銷的層面引出。林樂瞳起初是擔任美爾康的企劃總監。她熱愛廣告創意,然而美爾康的這份工作卻讓她心生厭煩,她“不愿與惡同行”,向齊峰爆料美爾康的內幕之后,毅然退出美爾康,前去其他醫美機構工作。然而,林樂瞳的價值判斷立場和人生選擇注定了她并不適合從事此種虛假的廣告企劃。在認真反思自己的職業經歷,思考自己的人生規劃后,林樂瞳決心成為一名“傳播者”。
可以看出,《她的姿本時代》的兩條敘事脈絡,起初的聯系是極為緊密的。作為美爾康的企劃,林樂瞳與梅若伶發生過沖突,向齊峰爆料美爾康“密碼豐胸”的內幕,辭職后又在歐姿蘭直接參與了佘怡曼與梅若伶的商戰。然而,隨著小說敘事情節的推進,梅若伶和林樂瞳兩條敘事線間的聯系被逐漸解構。在小說臨近尾聲的階段,林樂瞳更像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對于與梅若伶相關聯的事件進行隱喻式的評說。我們注意到,雖然梅若伶和林樂瞳在小說中構建的時空中逐漸錯位、離析,但她們意識層面的沖突卻是始終存在的。梅若伶無疑是這部小說的絕對“主角”,是全部情節敘事的主線。在這條主線中,表面上看梅若伶的美爾康整形事業表征著對于女性外在美的病態追求,她對于廣告營銷的理解是不留真實的虛幻,在商業競爭中的錙銖必較,則呈現出對于物欲的極度追求。通過梅若伶這條敘事主線,舒雅展現了對于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的反思,和對于部分只追求表象的社會亂象的揭露。反觀林樂瞳的敘事線,埋藏在全文細部的肌理中,又游離于主體情節之外。如此看來,這條敘事線對于全文情節的推動似乎并無直接作用,但是,卻給整體敘事留出了富于張力的空間維度。林樂瞳揭露美爾康的內幕,放棄廣告營銷行業,轉而投身演講事業,展現出女性的內在之美,“青春將會消失,美貌也會褪色,但智慧可以生長,心靈之樹被時間之水澆灌,將永遠蓊蓊郁郁,華蓋如云!”兩條敘事線交織、對照,呈示出舒雅對于“女性之美”的內在與外在、真實與虛幻、物欲與精神的深刻理解和飽含激情的哲學思辨,進一步突出“姿”與“本”的雙重文化較量。梅若伶作為“姿”的代表,象征被表象支配的視覺文化霸權,是在“顏值崇拜”的浪潮中被推至風口浪尖的圖騰,而結局預示著過度沉迷表象終將被吞噬,通過販賣“容貌焦慮”而產生的身體經濟泡沫也最終會破滅。林樂瞳則為“本”發聲,注重事物的本質與內在,在能指的狂歡中保持住自我的本心,如此才能在社會實現自我價值。通過敘事上“姿”與“本”近似分離式的較量,舒雅充分地展現出了對于我們這個時代問題的深切考量和文化自覺。雙線條式的敘事,形成一種特別的沖突對立關系,引導讀者在對兩個主角的人生的重構中進行探索、思考,在較量中,實現對時代現狀的反思和個人選擇的啟迪。這樣,人性的種種乖張、放縱、無奈和糾結,都沉潛在生活、存在世界的深層,向外彌散出令人震撼的氣息和“場”的驚悸,顛覆著我們以往慣性的思考和認知。
二
在《她的姿本時代》的敘事中,以梅若伶為圓心,舒雅塑造了一系列具有象征寓意的人物形象。這其中有作為故事主角的梅若伶、林樂瞳,有梅若伶的對手佘怡曼、邢斌和李博海,有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如周潔、路曉嫣等,也有一系列醫美景觀社會中的消費者甚至于受害者,如夏芊芊、于堇、倪詩詩等。通過對人物的形象特色和相互聯系的分析可以看出,舒雅借助龐雜的人物群像,所想要書寫的,是不同人對于身體之美,對于傳播與營銷的真切體驗和理解,及在面臨“姿”與“本”的較量中作何種選擇的橫向對比。在對照中讓各自的靈魂浮出水面,以某種獨特的方式,發掘出終結人物命運的“砂器”。
作為故事的雙主角,梅若伶和林樂瞳并無過多的交流和沖突,正如前文所言,梅若伶和林樂瞳兩條敘事線是“分離式”的,在敘事的流向中漸行漸遠,又在意寓的語境中形成一對互文性的關系。這兩個形象便寓意著觀念的兩極,是“姿”與“本”的具象化體現。在塑造梅若伶和林樂瞳時,舒雅同樣不吝筆墨地從人生經歷來探究二人職業規劃、價值取向和人生目標的不同生成背景。我們可以看到,舒雅在進行的時間線中不斷通過回憶和個人遭遇,來穿插人物的成長經歷。原生家庭中親情的缺失和物質的偏向讓梅若伶對于外物有著近乎病態的追求。在小說整體情節敘述的前期,其事業游刃有余,在利潤可觀的同時也能將風險降到最低,是逐漸膨脹的物欲和對競爭對手的報復心理讓她一步步走向失敗的深淵。而林樂瞳同樣來自親情不完整、物質分配不平等的原生家庭。父親常年在外勘探、母親的離去和繼母的排斥讓她從幼年起即力求重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借助幼年林樂瞳之口,舒雅表達了自己的哲思:“我疏離了自己,一瞬間,失去了我的存在,此后,我萌生了回到我自己的感覺——扎根于我的存在的本性。”與梅若伶的對抗、逃離不同,少年林樂瞳的自我保護方式是葆有“自我”,并與“范例的他們”相區分,這也完成了對林樂瞳獨立人格的建構。兩個女性形象的對照是貫穿全文的。在職業規劃方面,似乎梅若伶具有更明晰的目標,從去俄羅斯從事服裝貿易到投身美容行業,其生涯中的每一個規劃都有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度,在每一次轉折的時候也會做足準備。而林樂瞳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都在找尋與探索,大學畢業之后在廣告行業屢屢碰壁,在從美爾康離職和被佘怡曼從歐姿蘭逼走之后,經歷了一次蛻變式的選擇,與嵐晴的交談讓她決心打破固有的壁壘,徹底放棄自己堅持了多年的廣告營銷行業,立志做一個真正的“傳播者”。而在去悅心堂和與蘇怡相識之后,林樂瞳終于找到了自身的歸宿:投身演講行業,將獨立思考的所得分享給更多的人。在職業規劃的對比上,兩者的區別在于“不變”與“變”,敢于經歷涅槃式的重塑,才能直面“自我”的歸宿。借助林樂瞳的一次電臺節目和全文最后一次演講,舒雅呈現出了兩人對于價值取向的異質性追求。林樂瞳認為“真正的成功應該是你為社會創造了什么,是否釋放正能量,影響、感召并惠及他人”。借助梅若伶這一角色的塑造,我們可以看得出,舒雅的敘事目的,不單單指涉醫美行業,而是折射出現代社會萬千在物欲的橫流中被裹挾的人。而林樂瞳的形象更具有一種勸誡效果,激發讀者對成功的思考和對保持獨立思考重要性的正視。在創作談中,舒雅談到兩個人物的關系:“在我的構想中,女主梅若伶和第二女主林樂瞳代表了時代的兩張面孔。梅若伶是我欲故我在,林樂瞳則是我思故我在,她們共同完成了女性意識的迷失、幻滅與覺醒的三部樂章。”②梅若伶是“顏值崇拜”下產生的圖騰,是以“姿”為主的表象意義的具象化體現,而林樂瞳用理想主義為身體經濟祛魅,注重事物的本質與內在,主動成為“本”的表征。“雙主角”的對比、互文,構成了一對雙重文化較量的邏輯關系,引發讀者進一步思考時代、思考身體之美和美之為美的問題。
我們注意到,在小說情節中,有一組人物以“被支配者”的形象出現在文本之中,并且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他們有的是美爾康的消費者,受到梅若伶營銷套路的蠱惑,最終成為受害者;有的是梅若伶的員工,被裹挾著前進,無法決定自己的前途命運。這組人物形象是嚴格按照遞進式的規律安插到文本中,作為梅若伶形象塑造的旁證的。從向第一個消費者夏芊芊成功地推銷,到于堇“DNA密碼豐胸”的問題,再到周潔和佘怡曼的聯手,最后是倪詩詩的整容失敗和陷入輿論的漩渦。可以看出,從面對夏芊芊時的步步為營,到對于堇的危機公關,再到周潔對美爾康造成的重創,最后到面對倪詩詩時的一敗涂地,梅若伶“醫美景觀”背后的陰暗之處向讀者一一展露,作者將梅若伶的權力支配也在小說的敘事過程中逐漸減弱。舒雅通過這一系列“被支配者”形象的漸次出場,隱喻美爾康所代表的泡沫經濟的繁榮終究是虛假的,最終的命運便是一步一步破裂和消亡。如同當年的梅若伶一樣,成為意見領袖的倪詩詩的海報也被貼滿大街小巷,李博海的整形診所也如當年的美爾康一樣,聲名鵲起。然而,倪詩詩們和李博海們的未來也不難猜測。不可否認,這些“被支配者”形象,存在著一定的共性,都因對物欲的盲目崇拜而被“姿本”的力量所裹挾,為了工業化的外在之美,恰恰中了梅若伶的營銷套路。最終,于堇的整形效果不佳,對自己的健康無法預估;周潔受到輿論的攻擊和周遭的白眼,最終不堪重負自殺;倪詩詩在比賽中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和社會的嘲諷,卻因楚云帆的失誤導致了整形的失敗。即便是梅若伶本人,又何嘗不是物欲的“被支配者”?她雖深諳營銷之道,在一開始就懂得營銷的本質在于“販賣欲望”,卻甘愿為營銷的虛無買單,選擇信任“姿本”背后的販賣欲望和身體經濟機制,最終自身也成為“姿本”的犧牲品。“被支配者”是具有象征隱喻意味的,指向當今社會過度追求外在美的女性群體,同時,也暗含他人凝視的影響。對自身的“容貌焦慮”,其本質上來自他人的凝視。文中的“被支配者”形象,最終的目標導向大多是取得社會的認同。幻想挽回丈夫愛情的于堇、渴望通過整容取得事業成功的倪詩詩,更有周潔為了所謂“社會認同”而最終踏入死亡的深淵。“被支配者”形象如警鐘,如明鏡,引發讀者對于世相的警惕和反思。
作為當代作家中新晉的女性代表,舒雅在梅若伶和林樂瞳的形象塑造中,再現了女性意識的“迷失、幻滅與覺醒的三部樂章”③。雖然,小說中對梅若伶的敘述立場是具有批判性的,但我們仍然可以從這一角色中看到女性的奮斗,看到沖勁和闖蕩。即使最終的結局是失敗,也擁有過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林樂瞳的理性之光和心靈之光則將“女性之美”提升到了另一個高度,在這里,女性的意識得到徹底的覺醒與解放,徹底從男權的凝視和物欲的桎梏中掙脫。遺憾的是,小說中的“被支配者”形象才是社會中的大眾形象,是“姿本時代”中的“她們”,也是舒雅欲借這部作品要警醒的群體。她們沉迷物欲,耽于來自男權社會的凝視,在增殖自身“姿本”的目標導向中,一步步物化自己的身體與人格,喪失生命本色,從而走向“姿本”的深淵。借此,舒雅叩問如今已然工業化的女性之美是否是真正的美,呼吁反“顏值崇拜”、反“容貌焦慮”,再次展現了舒雅對如今物欲橫流、浮躁焦慮的身體經濟的深刻擔憂。
三
作為一部貌似“商戰”的小說,《她的姿本時代》發于“商戰”,又絕不止于“商戰”。商戰元素,使得這部書寫人性的小說包羅萬象,滲透出社會生活大變局時代的種種人性、靈魂的乖張。其以梅若伶的商業帝國為一個切片,涉及醫美、廣告營銷、媒體、網絡輿論、選秀節目等社會現象,折射出的不單純是美容行業的亂象,更是美容行業背后所代表的現代社會的浮躁現象和現代人被各種快速信息流和鋪天蓋地的廣告營銷所裹挾的生存現狀。
小說全文聚焦于醫美行業,而醫美行業的本質則是一種身體經濟。在文本中,隱藏在“美爾康”光鮮亮麗背后的是不規范的培訓、虛假宣傳、陰陽合同、巧立名目和利用人脈平息輿論等手段。這樣赤裸裸直擊行業內部的真實筆觸展現了“姿本時代”以至于“身體經濟”的特質。舒雅認為,“姿本時代”的特質在于幻覺性、表演性和偽飾性。我們可以將舒雅總結的這三個特質引申到“身體經濟”的層面。“幻覺性”揭示了這個時代的“身體經濟”的表象性特征,“表演性”則揭示了“身體經濟”日漸膨脹的來源——表象化的媒介和碎片化的信息流形成的景觀世界,“偽飾性”是“身體經濟”板塊的重要組成部分,具體體現為這個時代盛行的化妝、美顏,及醫美整形。在虛構的梅若伶和美爾康的故事里,舒雅力圖筆觸的真實,達成一種失真中的真實,將整個醫美行業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完整展現到讀者面前,揭示身體經濟背后的欲望生產機制。
同時,小說中還對成功與失敗的界限進行了審美討論,即何為真正的成功。故事中的梅若伶和林樂瞳,同樣渴望成功。文中的兩個角色,多次談到自身對于成功與失敗的理解。梅若伶是“喜歡創造并戰勝一切的人”,高考失敗南下經商時,便早早定下了“沖鋒陷陣”的人生目標。在與曾一同去俄羅斯做生意的何光楠重逢時,相同起點的兩人,卻已經走上不同的道路。喜歡吃又懂得吃的何光楠開了一家飯館,勸梅若伶像他一樣放緩腳步,過安穩的人生。梅若伶則對此感到鄙夷,認為自己早已無法停下來,只有不斷前進。物欲的閾值不斷提升,使得她永遠無法滿足于現狀。對于用外物來定義的成功的病態追求,讓梅若伶在商戰和人際關系中錙銖必較,最終在無謂的惡性競爭中自食惡果。而林樂瞳正如齊峰對其的初印象一般,“似乎不關注浮在事物表面的東西,而是喜歡探究事物的本原”。借林樂瞳之口,舒雅分享了自己對于真正成功的定義,認為成功不應由外物來定義,而是自我能夠創造多少價值,認為從社會責任中脫離出來的個人成功并不能定義為成功。當如今的社會中充斥著碎片化的信息流時,更多人受此影響,妄想復制一夜成功的神話。李博海利用自己的人脈和性交易獲取銷售資源,于堇想用豐胸技術喚回丈夫的愛,倪詩詩想通過整容獲取更為絢爛的人生,凡此種種都是對物質成功病態追求、最終被物欲所反噬的形象呈現。
在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醫美經濟的亂象,看到如今鋪天蓋地的“洗腦式”廣告營銷,看到網絡意見領袖和選秀節目,這一切的亂象本源都是如今越發膨脹的身體經濟。消費者渴望通過經濟來置換身體經濟的增殖,經營者又需要消費社會來滿足自身的物質經濟增長,如此的同構性結構,形成了一場“姿”與“本”的較量。舒雅曾這樣描述創作《她的姿本時代》時的文學訴求:“我想把它寫成一部多棱鏡式的小說。以醫美行業為背景,用一個商戰小說的外殼,容納哲理小說、成長小說和社會小說的多重面向。”④小說的敘事中,對梅若伶和美爾康的盛衰和對醫美行業亂象,進行的揭露是一種近乎紀實性的文筆,直擊殘酷的現實,反思我們這個時代中普遍性的以功利為主的價值取向。而林樂瞳的視角則為這樣一部“商戰小說”增添了詩意的味道。在林樂瞳的世界里有詩歌,有希望和理性的光芒。讀者在閱讀中比較兩者后,能夠在這兩者的相互觀照中,獲得現實與詩意的雙重審美體驗,深思在浮躁的現代社會,如何透過流于外物的表象看清事物的本質,在實現自身價值的同時,脫離本我的遏抑,完成對自我的救贖與超度“姿”與“本”的雙重文化較量。是在舒雅更柔和也更高明的敘事設計下,在把一個好故事講得完整之余,作品透射出更多對于人性和社會的思索。我們也相信,更多人會如林樂瞳一樣,對于理性之光與心靈之美充滿希冀,永遠蓊蓊郁郁,華蓋如云。
從明清時期的小說中涉及的商界情節,再到近現代小說中對官場、商界的譴責小說和“五四”后茅盾的《子夜》《林家鋪子》等小說中對于商業題材的展現可以看出,所謂“商戰小說”,乃至于“商業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一直處于末流的地位。新中國成立以來,由于計劃經濟的實施,商業題材的小說也曾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直到改革開放和新世紀以來,才有正面敘述“商戰”的小說在中國文學中出現,如阿耐的《不得往生》、王強的《圈子圈套》等。然而,這一題材的小說,更多的是以商人的奮斗和商戰的玄機為主,通俗來講,故事情節的結尾往往是主角最終獲得了名利雙收的勝利結局。市場經濟的蓬勃發展讓更多人對于商業的前景充滿憧憬,這時的商戰小說更多起到一種勵志的教化作用。而在近幾年,人們開始反思商業給社會帶來的另一些影響,以“失敗”為結局的商戰小說也開始出現,如本文研究的《她的姿本時代》,李佩甫的《等等靈魂》也從官場和商場探究人性在這個商業主義時代的掙扎與浮沉。可以看出,“商戰小說”實質上還未正式進入中國文學史的視野。然而,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商戰小說仍然擁有長足的進步空間。因此,《她的姿本時代》以一定含量的“商戰”元素,也為日后恰切地厘定所謂“商戰小說”提供可資參照的重要文本。同時,舒雅本人的經驗,也讓她在敘述人性故事時,擁有與此類文本作者不同的獨特視角。在傳統的視角中,商場是屬于男人的戰場,而作為女性作家的舒雅,能夠從女性企業家的角度出發,選定醫美這一女性比男性更具先天優勢的行業視角進行講述,從而從人性、靈魂糾結中輻射出對于女性意識的更多思考,探究這個社會中作為生產者和作為消費者的女性的生存狀態,這是當今許多探討人性的小說所不具備的,這里面,既是一個敘事視角的問題,也是對一個時代真實樣貌做出判斷的價值選擇、取向問題。像阿耐的《不得往生》,雖以女性角色為主角,但并無太多關于女性意識的思考,也缺乏理性思辨的力量。而舒雅本人在廣告傳媒行業的工作經歷也使得其對于廣告、對于營銷術有著更深層次的理解,從而進一步提升了文本的厚度和體量。從上一部《零度誘惑》到這部《她的姿本時代》,舒雅似乎從未放下對于新聞廣告傳媒、對于這個時代的人性欲望、對于覺醒和幻滅的女性意識的探索,當然,我們也期待并能夠看到舒雅以及更多的作家,來建構未來人性小說和女性主義文學的體系,進而從更高層面探索人性,救贖靈魂。總的說來,《她的姿本時代》從獨特的審美視角,深刻地觸及我們時代生活的內部,呈現出我們所生存于其間的大變局、大時代的人文生態。舒雅的敘述優雅而內斂,筆法細膩,飄逸中向人性深處沉潛,撥開現實的迷霧,呈示人性、靈魂和心理的幽微與玄機,力圖還原當代社會和人生的原生態樣貌。小說文本充滿勘察世界的哲性思辨氣息,含蓄地深描出我們這個時代豐富的靈魂“內宇宙”衍變的曲線。可以說,舒雅從一個新的審美維度,為我們找到了洞悉生活的端口,從這個端口,我們也意識到在一個充滿“誘惑”“姿本”的迷霧的生活情境里,每個人應該怎樣保持靈魂的端莊和清潔的精神。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當代作家寫作發生與社會主義文學生產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2ZD27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法]讓·鮑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9頁。
②③④舒雅、駱冬青、陳忠、賈文娟、朱承、劉梁劍:《智性對話丨姿本,還是資本》,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675849。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