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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故國逢春一寂寥
    來源:《花城》 | 杜梨  2023年01月31日11:40

    密云人王芝芝擁有一頭濃密的短發,眼睛細長,身材傲人,笑起來就止不住。可自從進了冬宮,她越來越臊眉耷眼。冬宮延時以后,她凌晨三點半就得起床。這個班兒是越上越不開心。她又非常能忍,內里的喜怒蒸騰到皮表,只轉為一張半是嘻嘻哈哈,半是淡漠無痕的臉。這導致她內分泌失調,臉上的痘兒越起越多。

    我們相識于第一次冬宮的集體培訓,飯后坐在石獅子身邊聊天兒。時至今天,我都在想,我們的相遇就像那頓午飯里的西紅柿炒雞蛋那么自然,一如秋夜的雨和霓虹燈的傍晚那樣舒適。

    她說以前在檢察院做文書工作,上班走路10分鐘,只因為沒編制,便陪朋友來考事業編。兩人怕彼此落榜,一個報冬宮,一個報紫瀾苑,互相鼓勵。誰不想來冬宮呢?乾隆建了都說好,還給它寫了好多詩。

    結果,芝芝上了岸,朋友卻落了榜。剛安慰朋友沒兩天,她就得四點半起床趕車了。芝芝覺得這回血坑,還不如考不上。每個早晨,芝芝都能被十號線加熱成漢堡里流淌的芝士,黏在一堆生菜和肉餅中一動不動。到站后,滾滾的人流即刻夾起她的小飯兜子,火速將她救下地鐵,雙腳無須沾地,即可完成線路換乘。這小飯兜子無疑是她的通勤利器。她黏在電梯扶手上,勉強給我彈幾個字:“我真服了!”

    每當看見她甩著劉海,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我便故作驚奇地給她發微信:“來啦!”

    “我今天很早吧!”她回復。

    “挺牛的呀!”我對她能按時到表示驚訝。

    “我五點半就出發了,我都敬佩自己。”

    “怎么弄的?長城上飛過來的?”

    “坐纜車,觀夜景來的,我開心壞了。”

    “一夜快車,硬座兒!”我笑嘻嘻地給她發,“當保潔你開心壞了。”

    她回我一塊磚頭的表情包:“以德服人”,磚頭上寫著“德”字。

    綜合培訓后不久,我和芝芝就被分到了不同的組。我和考古碩士小商、數學天才扈漠漠、刑事書記員小燦一組。芝芝和張望他們一組,他倆都當過輔導班的老師。雖然都在冬宮里,但一入宮門深似海,我們每見一面都得幾個月。

    第一站,芝芝和張望那組集體去了文物展陳的紫微館,而我們組像被擊潰的臺球,散落在帝后起居臨政看戲的各個殿堂。漠漠在冬宮的正門冬瓜門,小燦和小越在仁政殿,小秦和小茄子在樂樂堂,小夏在德樂園,小商和小周在碧霄殿,而我獨守在碧霄殿之上的香香閣,全冬宮最顯眼的地方。

    最神奇的是,漠漠的祖上是扈爾哈特氏,給大清守了一輩子陵墓。孫殿英的軍隊盜清東陵的時候,其先輩聽見了動靜,不得已苦挨了一夜。待那些土匪退去,他立刻騎著小毛驢進京告溥儀去了。

    如今的漠漠坐擁一屋子宮廷服飾,默默為大清看著大門。一百多年后,命運再次光臨。下大雪的時候,我有時會看見她默默地站在紅傘下,若有所思地查著健康碼。

    上大殿前,小夏傳來消息:“聽紅葉山說,殿堂管理就是每天看門,墩地和擦桌子。”

    起初大家都覺得是天方夜譚,后來每天不拿雞毛撣子都不舒服,仿佛一叉腰就能變成什么總管。一般來說,干部不太喜歡干工勤崗,覺得掉價兒。好在這活兒不用動腦子,經過社會壓榨的我們,反倒開心壞了。

    進了冬瓜門就是仁政殿,百日維新的序幕在此拉開。如今殿里光線凋敝,案前的十二盞鶴燈,頭頂的六盞意大利五色玻璃插蠟吊燈從沒亮過,3600個工匠手工雕龍、比利時進口的穿衣鏡陰陰地立在兩側,左右各有100只血紅蝙蝠捧著兩個巨大的壽字,精致的紫檀木龍椅上鋪著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產的皇家坐墊兒。小燦和小越一邊撣灰一邊想,也許只有帝王才能駕馭此座兒吧!

    后來他倆才得知,只有慈禧才能坐這兒,光緒每次都是臨時排座兒,小燦不由得感嘆:“慈禧太后是大拿。”

    而在慈禧的寢宮樂樂堂,小秦她倆在一屋子珍奇異寶中走來走去,比利時的玻璃屏風,兩個盛水果的青龍燒大瓷盤,四個銅制九桃大香爐,各種珊瑚象牙瓷器擺件,內心泛不起任何漣漪。整日面對老佛爺的鳳榻,即使站得累了,也不會往上坐。這不是規矩的原因,而是她們嫌那床上灰太多,怎么掃也掃不干凈。樂樂堂是唯一坐北朝南的殿堂,室內能見到陽光,還有點熱乎氣兒,我們很羨慕。

    小商第一天去碧霄殿上班,經過樂樂堂,看見小茄子站在門口,剛興奮地揮一下手,就被樂樂堂的掌門訓了:“上班兒期間不許串崗!”

    小商一聲都不敢吱,縮起脖子灰溜溜地走了。

    德樂園擁有現存的清代三大戲樓中最完整的一座大戲樓,花費了北洋水師一座鐵甲艦。慈禧最愛來這兒聽戲,一共來過262天次,有一年來聽了40天。每次光緒都得坐在臨時座兒上,和皇親國戚、文武百官一起,無可奈何地陪著。冬宮志里有十三年,整面整面都寫著同一句話:慈禧在德樂園聽戲。

    剛去的時候,院里正擺著慈禧坐過的奔馳車,確實氣派。老員工故意逗小夏,說晚上有人在大戲樓里唱歌兒,鋼琴會叮咚叮咚彈起來,一排宮女托著瓷器走過,小夏嚇得嗷嗷叫。

    香香閣的歷史最為傳奇,造價也最為高昂。然而和其他殿堂比,香香閣內部可以算得上是佛門凈地,空空如也。第一層除了觀世音菩薩、銅鶴、銅瓶和香爐外,幾乎全是仿制品。鮮紅的長案幾上,幾尊香爐法器上的銘文用金粉涂得歪歪扭扭,油彩繪制的緙絲圖上還有余墨結塊。我最初不知是仿制品,還在納悶這字兒涂成這樣,慈禧沒砍掉他們的頭簡直是奇跡。

    每個周一,我舉著雞毛撣子登上香香閣高層,俯瞰整片山川河流,千佛琉璃海離我如此之近,北風拈走香香閣的灰,散向廣闊的知春湖,小蜘蛛們也乘著風去遠行了。

    為了防火等問題,我們組所在的古建殿堂一律不許有空調暖氣等設施,一切只能靠人體物理保暖,靠著單位發的大紅棉襖、黑羽絨褲、厚底靴和小熱水袋過活。有同事甚至同時穿兩層齊膝羽絨服,兩層毛褲,戴兩層帽子和棉手套。寒潮過境那些天,我們站在窗口,睫毛都會結冰。為此,大家只能躲在窗后,來回走動,勉強頂頂風。

    一年后,我才知道,大殿的下方地板里有專門取暖的機關,可以讓太監宮女續上木炭供暖。大殿里鋪上大清高科技地暖,再加上鼎爐里的檀香、龍抱柱中的藏香、銅龍銅鳳和香鼎爐里的檀香,再加上七寶燒里堆的蘋果山,本應是又香又暖的。

    當然,我們蘇拉是不能跟太后比的——過去大清管內廷機構里的雜役叫蘇拉,蘇拉沒有姓名,成堆兒出現,除非是逃跑、打架、砍人或是犯了事兒,史書上才會出現他們的名字。現在文明了,蘇拉變成了職工。

    我在山上大閣里轉圈兒時,小商正在山下的碧霄殿里轉圈兒。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下,兩人走出一個莫比烏斯環的量子纏繞。廣闊的湖面結了冰,北風吹起冰上的白霧,直沖碧霄門。小商站在風口處,退無可退,還有大爺揪住她,要跟她探討夏商周。

    “這連個遮擋也沒有,每天吹得我凍死,我只能瘋狂繞著院子走大圈兒,根本停不下來。梨,你們山上應該更冷吧!”一起開會時,她薄薄的嘴唇嘟起來,機靈又體貼。

    小商是學考古的,起初我總記錯她的研究方向,每天故意笑嘻嘻對她打招呼:“夏商周!青銅器!”

    她立刻反駁:“梨!你又記錯了!是新石器!”

    之所以碩士會選擇新石器時代,是因為小商覺得歷史時期的文獻很復雜,青銅器上的銘文也很復雜。但新石器時代沒有文字,晚期才有一些符號,構不成完整的體系,也許會簡單一些。

    不料讀了研,她才發現新石器時代專門研究器物,要做各種類型學研究,依舊很費腦子,她后悔不已。畢業時趕上疫情不能拍畢業照,她把自己的臉P在了大學校門前:“當然,臉也是P過的。”

    小商生得豐滿可愛,一頭黑發如盛夏的烏云,睫毛如西班牙小扇,黑眼珠活潑潑的,好似酒神的葡萄,在夜光杯中搖曳。哪怕萬千金戈鐵馬,皆與她的沉醉無關。平時她就算義正詞嚴,也能把我們笑死,有些人天生就快樂。

    作為考古人,小商懷揣著學習修復文物美好的心愿進來,然后逐漸發現自己離夢想越來越遠——在碧霄殿門口吆喝賣票、擦玻璃欄桿板凳、穿著大紅棉襖站在殿堂、每個下雪天都會趕上掃雪鏟冰、下了班推著小板車去拉年貨,小商的生活是意想不到的豐富多彩。

    面對這些任務,小商從不偷懶,這可能與她多年來艱苦樸素的追星有關。

    上學時為了賺追星的錢,她去路邊發傳單,一天80塊。有一次同學心血來潮,拉她去做雙十一分揀員,說幾小時就能賺幾百塊。干了一天后,她倆落荒而逃,分揀實在太累,她們再也沒去過。

    我們的香香閣依山而建,而他們的紫微館遠在平原,中間隔著半個湖,我們兩組之間山高水遠,道阻且長。芝芝在微信那頭假模假式地抒情:“想你的時候,我就看一眼香香閣。休息時間短,我根本過不去。”

    我只有下班時才會路過紫微館,可每當我說下山去看她,她都會一口回絕:“我不等你了,你過來時間太久,我走了。”

    我很生氣,這是個假朋友,即使我從山上緊趕慢趕下來,也是十五分鐘后了,那時芝芝早就坐上地鐵跑了。再加上張望那組很愛張羅聚餐,經常下班就在紫微館集合,等人一湊齊立刻出去燒烤。他們幾乎吃遍了冬宮周圍所有的館子,而我們組礙于距離和排班時間不同,兩年內只聚過三次,大多數時間都是微信狂舞。

    乾隆再怎么吹冬宮,我們也是一下班就跑,蘇拉的生活真的太無聊了,甚至下班只要聽見冬宮兩個字,都會汗毛倒豎。時間久了,我終于明白,為什么100多年前,那么多太監冒著哪怕被抓回來,送給披甲人為奴的巨大風險,也要一次又一次地從冬宮逃跑了。有個姓柴的太監,竟然冒死逃過三次。雖然他三次都被抓了回來,但依舊是我的英雄。

    那個冬天,寒潮來了好幾回,我在香香閣差點抱柱而死,冬宮真是名副其實。

    “我這兒挺好,就是天天棉襖棉褲太土了。”我對芝芝說。

    “在這兒就不要有啥美的想法了。”芝芝穿著西服襯衫,趴在休息室慵懶地回復。

    芝芝他們所在的紫微館類似博物館,雖然時間漫長,但里面有暖氣,不用太挨凍。只不過各個空調冷熱不均,有的地方像夏天,有的地方像秋天。芝芝站在館里,負責看護那些諸多精妙的文物,各式琺瑯器具、雕刻、瓷器、珊瑚、仙船、仙樹等有趣的玩意兒。

    張望守著大雅齋,有游客經過,問這瓷器真的假的,值多少錢,好像自己要買下來一樣。

    然而,館里的文物越精妙,其管理就愈加嚴格。除了抄寫規則、背講解詞和好好站崗,日常還要注意言行舉止。第一天上崗,芝芝她們站在光線曖昧的館里,一前一后地聊著天兒。

    紫微館的小掌門走過來:“知道自己是來干什么的嗎?不許聊天兒!”

    一旦兩人湊得近了,則會被掌門說:“分開點兒!兩人不能站一起。”

    再之后,他們又下達嚴苛的命令,不讓任何人看手機,一經發現,手機一律沒收。同時還會有游客借宣冬宮圣名,變身錦衣衛偷拍上報。

    我們不由得笑了:“不讓拿書,也不讓看手機。淡季又沒人,那崗上只能數磚了。”

    為此,芝芝掌握了正確的聊天地點和音量,躲在柱子后看玻璃反射,或是隔著柱子,尋找某個角度偷偷看書,她想考回密云。

    有的新員工上崗時認真觀摩文物,記下每一頭瑞獸名字或是每一種花瓶的紋樣。芝芝在一邊勸人家上班別太積極,老員工聽了露出神秘的微笑,說芝芝耽誤人進步。

    一次宮內的常識答題考試,紫微館提前模考好多次,反復強調不要給集體拖后腿。芝芝抱著一貫消極的態度,老員工說她不動,只得讓她自求多福。最后,他們全員幾乎以滿分通過,紫微館自是傲立群雄。只有健身比賽芝芝最積極,她以為自己平板支撐4分鐘已是人上人,結果只得了倒數第二。正數第一竟撐了16分鐘,紫微館里所有人都卷得像大懶龍,冬宮里面真乃藏龍臥虎。

    待芝芝終于能離開紫微館的那天,她給我發消息:“我只想告訴后來人,自求多福。”

    我笑得翻來滾去。

    她繼續說:“反正我老貪心了,我不想曬太陽,我不想墩地,不想老站著,不想干機關,我覺得我沒地兒去了。”

    我說:“你要堅持你的夢想,然后就回密云了。”

    很快,芝芝的密云下了好大的雪,她拍給我看漫天雪舞:“密云下雪了,北京也下雪了嗎?”其實我知道,她更想留在北京。你們北京,碗們密云。無疑密云也屬于北京,但老密云都愛這么叫北京,好多遠郊區縣的人都愛把自家和北京分開叫。每次一說來城里,他們臉上都會燃起快樂,揮揮手:“碗上北京啦!”

    但無論是在城里的輔導機構教地理,還是在城里的事業單位來回跑,通勤時間過長,買不起城里的房,也舍不得租房,僅憑這幾項,芝芝都絕無可能留下來。

    除非,芝芝能找一個北京城里的男朋友。

    我們幾個再次相見,是在賣年票的寒冬。

    每年最冷的那一個月,是市里統一集中發售景點年票的日子,一些地方會臨時設立年票先遣站。香香閣的風掌門為了照顧我不受凍,特派我去支援賣年票。賣票的小屋里確實不冷,只是空調嗚嗚吹,臉干得像牛皮紙。

    賣票對我們這些社恐而言是個苦差事,每天直面大量人群,要解釋的話實在太多。這一年多以來,我大概回復了兩千遍同樣的話。同時,我們還要學會算賬、數錢和辨認假鈔,虧了就得自己賠錢,即使休息多幾天,也沒多少人愿意去。因此每年都是老員工抓一撥新人才能開張。我和小商在100元充值,芝芝和張望在200元新辦卡,給人貼照片和壓卡,像小作坊。

    我從香香閣下山,拉上碧霄殿的小商。我們沿著湖走了很遠,經過太上老君的鎮水青牛,終于來到了延旭宮門外的小院子里。到了現場,壯丁們都是倆眼一抹黑。大家都是學文史哲的,數錢都得攤在桌子上數,就連做過書記員的小燦也不例外。

    其實,賣年票最應該派漠漠來,她就是人形計算機,我們各大購物節的唯一希望。可惜,這幾年賣年票都與她無緣,她依舊守著祖訓,決絕地守著冬瓜門。

    我們像臨時起意的黃牛團伙,站成一小圈接受培訓,負責人站在中間:“咱們延旭宮門是所有門區里條件最艱苦的啊!年票也是每年最重要的一個任務,拜托大家辛苦這一個月了啊!”

    在那個由洗車場改造的小平房里,墻上的瓷磚白亮地齜著牙,頗有20世紀90年代的裝修風格。三條拼成的白桌子擺成對聯的形狀,偶爾隨著賣票的激烈程度,集體開火車歪向一邊,像幼年過家家時,我們壘起的紅磚頭。

    游客一掀簾進來,右手邊是保安大福,正對面墻上就是兩塊豬肝色的小方告示牌,上面有醒目的白字:100元充值。告示牌下,坐著穿工服的我、小商和大姐們。

    保安大福坐在門邊的小白桌子后,負責每天查顧客的健康碼、維持秩序、扛中午的飯、搬礦泉水或燒開水,和我們隔空瞎聊。他真名很雅致,但執意讓我們叫他大福。他一米八幾,胖胖的,寒潮來臨就戴起雷鋒帽,兩條帽繩飛著,敞口穿著棉軍大衣。鼓鼓的臉蛋兒上總有紅暈,眼睛瞇起來,笑嘻嘻的。他才19歲,充滿了少年的樂觀,也可能是家闊帶來的底氣。大福家在壩上草原,家里有300多只羊,可以說是地主家的兒子。

    初中畢業后,大福不想學習,泡在網吧里打了三年游戲,砸了十幾萬進去。

    于是家人讓他找活干,他也不想放羊,只能跟著親戚來到大城市當保安。

    100元年票是年票充值的主力軍,我和小商不幸被分到了這組。屆時,單個售票員每天要招待上千人,摸上千張冰凍的卡。碰上節假日,賣100元年票的隊伍可以從桌前排到延旭宮門邊。經過簡單的培訓,我們學會了用POS機、數錢和記賬。后來的客流量導致我去飯店一看見POS機就害怕。

    賣的票多了,人總會出現幻覺。我會發現這世界的虛假性,我眼前的每個景象都能抽出線頭。我們處在一個沙盤游戲中,每天隨機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這些人,也都是可以被歸類的相似數據。

    比如,夏天穿著軍綠馬甲,冬天換上橄欖綠沖鋒衣,皺著眉粗嗓門兒的大爺:“怎么這么多人!”

    燙著波浪小卷兒,扎著玫紅圍巾,穿著各色羽絨服,拿著三腳架的墨鏡大媽:“蠟梅開了嗎?”

    扎著中長馬尾,戴著絲框眼鏡,眼角長著魚尾紋,口罩裹得很嚴,不發一言的中年女子。

    把車臨停在街口,臉色異常焦急,穿著沖鋒衣和大黃靴的中年男子:“我專門為了充值來的,麻煩您快點兒,別到時候罰我啊!”

    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對學生情侶,戴著眼鏡,大多南方口音。大概受了文藝電影的蠱惑,想多來逛逛:“蔥好了四吧,謝謝。”

    在我眼里,他們像游戲里那些會重復出現,手持既定需求的客人。在他們眼中,我是游戲里那個在雜貨鋪賣裝備的NPC,而背景音樂是不斷循環的“請出示健康碼,感謝您的支持與配合”,以至于下班回家做夢都能聽見“請出示健康碼,感謝您的支持與配合”。

    “您好,微信、支付寶都可以,也收現金,收付款二維碼,這兒,扣一下。您別著急,我說扣再扣。充好了,發票在那邊。謝謝,再見。”人少時我們還能說完整的話,忙時只剩“您好”—接卡—指機器—點頭—撕小票—消毒—招手—“謝謝,下一位”,宛如《摩登時代》的卓別林。

    其實我至今都想知道,大爺們為什么愛軍綠,而大媽們為什么愛玫紅,還有延旭宮門距離喜農軒有兩公里,我們怎么能知道那兒的花開沒開。

    賣年票期間,芝芝會時不時帶著密云特產,坐兩個多小時的車,給我帶過來沉沉一兜。

    芝芝需要貼年票,但她的手有特發性震顫,做精細動作的時候總是對不上焦。我送她一個模型,她半天也安不好一個零件,急得只能捶桌子。后來那個模型還是漠漠和我拼好,送給她做留念的。

    有時候我滿手都是東西,她好心幫我插個充電寶,充電頭半天也捅不到插口里。我總想,神探夏洛克就是通過一個人的手機插孔邊的擦痕累累,判定那人經常飲酒過度,以至于總插不準充電頭。

    不知為何,這么多年來,那個手機插孔的分鏡頭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里。我和芝芝經常處于分離狀態,時間久了,記憶里就只剩下了她的那雙手。那雙手打過檢察院的各種材料,而今它在貼年票,動作更加精細,比小時候我們拍年畫兒還讓人緊張。

    芝芝彎下身,臉湊近桌子,光滑的短發瀉下來,又不愛戴眼鏡,只能瞇著眼睛,給游客貼著卡膜。有時貼得稍微歪一點,對方可能會不高興。她便利用沒人的時間,貼出更多卡來備用。每次給人貼照片,似乎都用了她畢生功力。

    有一次我剛好忙完一波,拿手機去給她拍小視頻玩兒。我摁下錄像鍵,看她貼完卡,瀟灑地甩甩頭發,給卡充值。我笑嘻嘻解說:“由密云人為您帶來的年票充值。”

    她把桌斗一推,頭發甩甩,眼睛彎彎:“來自遠郊區縣的誠意。”

    剛賣票沒兩天,由于配合失利,我和同事就少收了游客3塊錢,比我們更慘的是張望。

    第一天上班排大隊,張望的POS機顯示一直在轉圈,對方沒有輸支付密碼,但騙他付過了。張望怕排隊的人等得著急,本著對大家負責的態度,就給對方充了值讓他走了。

    那天他損失了203塊,日工資也就100塊。

    大姐們說起以前充值,有兩人賠了幾百塊。新人的心在滴血,問如何才能彌補損失。

    大姐答:“除非你能收了人家錢,不給人充值。但那依舊是不可能的,認了吧。”

    從此我跟小商發誓,一定把零頭看準,絕對不賠一分錢。什么新石器考古的碩士、生態農學的碩士、留洋回來的英文碩士和文博碩士,學啥都沒有賠錢重要,數錢比給論文加注釋還要認真。

    第一天之后,張望又遇到過相似的事。兩位中年男子一起過來辦理200元年票,付款時需要輸入支付密碼后,張望再給他充值。

    在這個過程中,負責支付的游客A只重復一句話:“你先給我辦。”另一位游客B一直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會兒問他多出來的3塊錢是怎么回事,一會兒問他200元年票都能去哪里。

    與此同時,張望發現對方一直未能支付成功:“沒有充上,您再看一眼手機。”

    B繼續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比如冬宮的開關門時間,櫻花潭能否滑冰,其他景點年票辦理是不是沒有時間限制。

    此時,拿著手機的A仍在重復一句話:“你先給我充上錢,先開卡再說。”

    張望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停下手中動作,一字一句地說:“請您先支付,我這里才能給您充卡。”

    他與A四目相對,A不敢看他。對方二人倒是很有默契,不說一句,掉頭就走。

    他們不知道的是,張望在第一天已經虧了203元。他永遠記得,一定要先收錢。

    賣票多了,我頭都抬不起來,腦中一片空白。

    這時,一位大爺過來充值,順口問了很多事。待他的聲音消失于大廳,抽屜里的錢紅成一片,我才發現我不知道收沒收他錢。于是,按照規則和程序,我擺出“暫停服務”的小牌子,立刻追出去,可門外還哪兒有那位大爺的影子?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小桌子,對面前的另一個大爺說:“不好意思,我這兒需要點一下賬,您先去我旁邊充值吧,同事空出來了。”

    小商就在我旁邊坐著,她面前已經沒有游客了。

    大爺瞬間如原子彈爆炸,頭頂騰起沖天的蘑菇云,氤氳多年的煙嗓成為絕佳的共鳴腔:“他媽的排這么半天,告訴我不收了!那你他媽早說啊!”我只好連連道歉,之后他繼續罵,我保持沉默。在很多時刻,錢都比尊嚴重要,這就是很多一線工作能夠維持下去的原因。

    好在做過加減乘除后,我發現剛好能對上POS機和抽屜里一堆零錢的賬。這才長舒一口氣,立刻支起賣票的小攤兒。

    小商把憤怒的大爺招了過去,沖我擺擺手讓我別難過。

    那天,一位大爺問小商:“為什么第一年開卡收過3塊錢工本費,第二年還要再收3塊錢?”

    “因為您這張卡是新辦的,政策規定新辦的年卡有6塊錢工本費,分兩年收,每年收3塊。收夠兩年,第三年就不收了。年票背面也有關于6塊錢卡費分兩年收的說明。”小商按要求詳細解釋了一遍。

    人們大多不看說明和告示,這就需要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大多數人都是理解和支持的。

    可無論小商怎么解釋,大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扶著桌子對她瘋狂輸出十多分鐘:“你們憑什么這么收,哪條規定的?跟誰說了?”

    小商一邊手里的活兒不停,一邊對他解釋。旁邊的大媽實在看不下去了,幫她說了幾句話。然而大爺不依不饒,最后主管來解釋才罷休。

    還有一次,小商照常向游客解釋關于電子支付的問題。隊伍里一位拿著現金的大爺著急了:“你們不收現金可是犯法的啊!”

    她趕緊大聲澄清:“誰說我們不收現金的?我們收現金!不收現金是違法的,您別誤會!”

    節假日的一天,有位文博專業的同事連續解釋了20遍“為啥要再收3塊錢”以后,突然情緒崩潰,抹起了眼淚。有人來替了她,她出去散了散心。

    隔天,一位大爺看排隊人數過多,不想排隊,便大發脾氣,揮起孔武有力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來走去:“你們這兒到底有沒有人來維持秩序!”據我多年觀察,一線崗位的女性更容易被人欺負,男女之間有著力量的懸殊和內在攻擊性的差異。有的男性氣不過會反抗,但年輕的女性怕被投訴,大多有一顆恒久的忍耐之心。

    出于害怕和自保,小商想出了一條妙計:“我不管,只要他一碰我,我就倒地。”

    我和大福笑死在地:“你倒地上還不行,你還得拉住人家。要不對方跑了,你上哪兒找人家去?”

    我們一直提心吊膽,好在到最后,我和小商也沒有挨過打。

    賣票時唯一的喘息便是吃飯之時,那時我們鐵青的臉才能回點暖。

    十點多,大福騎著板車穿過馬路去食堂拉飯,從大桶里打出湯,一碗碗分好。有時,湯的淀粉濃度過高,女孩們怕胖不喝,他知道了就不盛。如果湯里沒有淀粉,他便像得了寶似的,快樂地旋回來,囑咐我們多喝幾碗。

    每天的午飯都會附贈一兜饅頭,大家可以輪流拎一兜饅頭回家。有時我不在,大福會特意幫我把饅頭留好。看我不開心,他便跩跩地把饅頭扔到我桌上:“哼!你的饅頭!”

    之后他昂著頭走開,拿眼睛瞥瞥我,艱難地抱著穿棉大衣的胳膊,裝作生氣地哼幾聲。

    下了班,我們數完錢,如果沒問題,便長吁一口氣,立刻挎包飛出去。

    關了門,大福就把桌子拼起來,蓋上大衣,躺在幾張桌子上,刷著抖音入睡。

    我很震驚:“真的嗎?真的嗎?難道不硌得慌嗎?”

    他說:“當然啦,我不愿去宿舍,就是這么睡!”有時,大福揚揚得意地跟我們炫耀:“過了年我就不干了,我要回家放羊去。”

    見我去賣年票,最高興的是我爸媽,因為我能帶饅頭回家。當我在北風中奮力地蹬著共享單車,車筐里放著一兜圓滾滾的饅頭時,我感覺我回到了20世紀80年代,帶著全家的口糧。

    “可算帶了干糧回來了。”我爸眼邊笑出兩朵菊花,“我們咪噶貓同志終于有點出息了,知道帶饅頭回來了!”

    我的確沒想到,上班這幾年,最讓他們開心的竟然是我能拎著一兜子饅頭回家。好歹也是高知,在他們眼里,碎銀幾兩竟不如饅頭實在。過去在公司上班,過節啥也沒有,我媽質問我怎么連月餅也不發,就好像我是老板。

    吃飯時,父母又抹豆腐乳,又蘸辣醬,連聲夸冬宮的饅頭好吃。我咬了幾口,確實蓬松軟糯,回味有甘,可能是沒刷飯卡吧。

    還有一天,夕陽都快落了,天特別冷。漠漠從香香閣下了班,穿著掛了幾個毛球的羊羔毛外套,背著沉重的包,從香香閣拿了我的東西,走了快兩公里,送到延旭宮門的年票處。小格格平時只要能坐車絕對不走路,我感動得不行,小商也羨慕壞了。

    和小商一起分配到碧霄殿的小周,只有在職工聯誼活動的時候才能想到小商,他故意在群里逗她:“商,幫你報名了,不用謝!”

    當時,我還在準備考試,一邊賣年票,一邊在平板電腦上看復習資料。有的游客會驚訝地竊竊私語:“嚯!這售票員還會背英語單詞!”大姐們問了新人學歷以后都笑:“無論什么學歷,現在咱們都一起賣票,殊途同歸。為什么想來這兒?這兒有什么好?”

    我們的統一口徑是:“企業太累,只想養老。”

    大姐們面面相覷:“這兒也不養老啊!”

    而小商對人生沒有什么大的規劃,一切憑興趣使然。人生走向有點像《火影忍者》里的奈良鹿丸,自由、懶散、怕麻煩,只向往平靜的生活。

    從小,小商就喜歡看科教頻道的考古、盜墓之類的紀錄片。高考報志愿,家里人覺得考古出來不好找工作,就讓她選了除了文博和考古之外的所有其他專業。誰知分數出來,小商陰差陽錯地被分到了文物與博物館專業,她媽媽心都涼了。上大學后,小商發現自己的生日和世界博物館日恰好在同一天,她覺得這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大三暑假,她跟著領隊老師在南方某個城市的周邊發掘文物,主要發掘的是漢代的瓦片、陶范、玉器裝飾品和人體骨骼等。一日,兩位作家要來工地考察,他們想為自己的新書尋找靈感。而領隊老師以為他們是來免費宣傳歷史文化的,十分熱情地接待了對方,并拉上了學生們一起吃飯。

    在那個遠離都市的小縣城里,作家開著一輛炫酷拉風的經典款跑車駛進了他們的工地。

    學生們看呆了。

    席間,作家很客氣,以茶代酒,頻頻舉杯,他們聊了聊彼此的工作。

    老師問學生們認不認識他,他們笑笑:“可能不是一個時代的,不太認識。”小商她們上網搜了搜,發現對方寫的小說是宇宙風流邪神系列,還很有名,只是她們都不好意思念出來。

    待在賣年票的屋子里,接觸大量的人以后會讓人抑郁。我經常拉著小商一起買星星咖啡,湊滿減,每天一杯。咖啡因促進多巴胺分泌,我們能快樂一些。

    小商有時候會拒絕:“一天就掙這么點兒錢還都買咖啡了,你是拉我犯罪。”我一點冷萃,她又對天發誓:“星星咖啡的冷萃,我這輩子不會喝第二次。”

    碩士時,她在余姚的田螺山遺址干了半年。田螺山遺址屬于河姆渡文化,小商是她導師的最后一個研究生,因此村里的工地上只有她一個學生。小商、導師和技工師傅們都住在遺址邊拆了一半的廢棄廠房里,她獨享一間小屋。

    每天早晨,專門給工地做飯的奶奶會站在樓下,用中氣十足的余姚話喊她:“小姑娘,起床吃早飯了!”這讓她一次懶覺也沒睡過。

    田螺山發掘了十幾年,奶奶就在工地做了十幾年的飯。小商聽不懂奶奶的南方口音,每天只能對奶奶尷尬地微笑。奶奶愛喝白酒,每天都要從塑料大桶里舀白酒喝。

    吃完飯就去工地,抄起鋤頭鐵鍬是為了發掘到文化層,一層層地揭開地層。拿起小鏟小刷是為了清除出土文物周邊的泥土,相對比較精細。遇到遺跡現象,小商就圈出遺跡范圍,判斷好疊壓打破關系后,進行二分之一發掘。之后,她清理相關文物,進行拍照或測繪工作。她發掘的新石器時代,基本是破碎的陶片,也有部分相對完整的小型石器。

    工地老師給她買了一頂向日葵圖案的小花布帽子,她架在頭頂上,防雨透氣。有時挖水塘能看見很多小蛤蟆,她就拿玉米棒把小蛤蟆趕到挖出來的探方里。有時還能挖出好多小龍蝦,當地的村民便帶回家燒了吃。

    下大雨的天氣不能挖土,小商便獨自在庫房整理文物。一次,她剛拿起一個陶罐,陶罐底兒就突然掉了,她氣血翻涌,幾乎嚇暈過去。

    老師當時正在市里開會,她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還是決定給他打電話。

    老師在電話那頭很穩:“不要慌,那個陶罐底兒本來就是掉的。下午我來教你怎么進行修復。”

    為了將器物修得平滑完整,需要好多步驟。有些首先要去污,再用化學試劑粘黏,缺少的部分還要制作石膏補配。修復的工序相當復雜,她只學會了比較粗糙的文物修復。但就在那天下午,小商對文物修復產生了興趣。

    村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娛樂,小商只能吃過晚飯后去村里走一走,看看田螺小山和田野間盛開的油菜花。春天的綿熱慢慢下去,清風帶著奇妙的甜味拂過臉頰。她經常去村頭的小賣部轉轉,買點兒零食吃。小賣部是每個鄉村孩子的美好心愿,也是駐扎在工地的小商最常光顧的場所。

    五一到了,老師給她放了假。她立刻收拾東西,搭上了去往高鐵站的公交。兩個多小時后,她終于從余姚的小村莊來到了夢寐以求的大城市——杭州。

    高鐵到站后,小商走進星星咖啡想品味一下久違的城市滋味,恰好看見店里新出了一款石榴冷萃。她興奮地買下來,拍完照一嘗,立刻放下杯子,推門就走了。小商就是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我在工地上待了幾個月,好不容易坐車進城喝一口咖啡,居然這么難喝!”星星的冷萃從此上了她的黑名單,過幾年想起來,小商還是心有余悸。

    她在杭州待了幾天,約朋友吃飯,過了生日,去西湖玩,逛博物館,還去了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之后她坐車去了紹興,住進古琴主題酒店,吃了黃酒棒冰。飯館里,有一只小貍花貓坐在她對面,陪她一起吃排骨飯,這才稍稍平息了她的冷萃之痛。

    6月初,小商繼續去海寧達澤廟遺址挖掘。她滿懷期待地拍了一張廠房照發到朋友圈:“新的工地,新的開始。”然而,自7月開始,小商就需要四點多起床,五點上工,中午十二點下,只能上半天班。因為一旦到了中午,田野氣溫高達40多攝氏度,人體難以承受。小葵花帽子已經不管用了,小商戴著面罩、帽子和防曬衣。衣服反復被汗水打透,防曬霜糊了好幾層,一出汗馬上流干,一下工地就去洗衣服。

    很快,她在朋友圈更新了一張熱到崩潰的悲傷蛙:“夏天的考古工地,非人類所能承受之熱。”施工結束后,她曬黑了好幾圈,鼓鼓的臉蛋,黑里透著紅,如熟透的西瓜。她獨自站在地里,揮舞著鏟子,驅趕著跳進地里的蛙。

    研究生畢業后,小商去深圳應聘中學教師崗位,但那些中學都收了師范院校的畢業生,拒絕了她。之后,小商又去了蘇州、杭州、鄭州、廣州和廈門,有的是筆試沒過,有的是疫情在家網上交簡歷,面試了好幾輪還是失敗。她去南方幾個城市都玩兒了一圈,只當旅游。

    小商回到北方,又考了幾個單位,都是能解決優秀人才引進戶口的。冬宮首先給小商打了電話,小商便放棄了家鄉的公務員面試,來了冬宮。

    小商說完這些,又哈哈笑起來。她說自己短時間內不想重新考試,主要還是因為懶。

    當然,小商賣票也很賣力,碰上高峰期,她自己一個人就能收七八萬。有一天下班對賬,小商有一筆錢對不上,機器出了故障,她一邊哭一邊趴在桌子上,算了20多分鐘。

    我和小商一邊收錢一邊討論學術問題。我看文獻上的魏晉風骨和啥子現代性分析,小商說她的心很累,再也不想學習,只想回家刷劇逛街。

    看到我們賣票這么較真兒,每天玩游戲的大福也有了新想法:“我想回老家學門技術或手藝,以后好找個工作。你們說計算機怎么樣?我去報個程序班。”我們舉雙手贊成:“好啊好啊,你還這么年輕,干什么不行!”

    我問小商:“去過那么多考古工地,你現在有什么想法嗎?”

    “挺好的,工作以后都用不上。”小商一本正經。

    我笑得不行:“感覺起伏大嗎?”

    她拍拍我胳膊:“能有啥起伏。咱服務行業就這樣,想開了就好。”

    我又問:“那你還有什么夢想嗎?”

    她愣了愣,歪歪頭:“我還夢想有一天能去學文物修復。”

    西伯利亞來的大風快撕掉大門的那一天,我從停車場走到延旭宮門,1000米的距離,風刀刮著我的面皮,差點把我腮幫子給削掉。職工們潑水到井邊,一秒成冰,麻雀們撲過來啄冰飲水。我想起莊子說,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

    我捏了中午剩下的米飯,撒給鐵門內的小麻雀。等我再次經過,發現米飯被寒潮凍成了冰粒兒,麻雀們奮力地啄著那些冰粒兒,不時聊著天。我回去取了熱水,給地面潑過去。米飯軟了,麻雀們驚散開。但就在麻雀重新聚攏的一剎那,米飯又迅速地凍成冰粒。

    我守在門縫下,一遍一遍地潑水,麻雀們一遍一遍還復來。

    張望說,每天中午都會有個穿著破棉襖的老太太來收集剩飯,她細心分裝好,去喂家周圍的流浪狗。她不拿辣的飯菜,因為小狗吃不了辣的。

    經歷了那么多沖他嚷嚷的老頭老太,張望總覺得,希望是在孩子們身上的。孩子們永遠戴著口罩,給他遞卡都是雙手遞上,說話非常有禮貌。有的還會主動問他:“您方便找零錢嗎?不方便的話我可以給您微信支付。”

    我們一起蹲在地上看麻雀,做點潑水的小事,是為數不多的快樂了。

    年票季結束后,我們又像臺球一樣四散而去。

    春天終于到了,宮里開始舉辦高級講解培訓班,每個新人小組都必須派出三人參加。小夏和小周嚷嚷著,把報導游的三人推了出去。于是這次的人選變成了小燦、漠漠和我。那一夜,我們三個人徹夜無眠。

    檢票和站殿雖然辛苦,但心情自由,更不累腦子。但講解培訓需要背詞和上臺表演,要求極為嚴格,更是沒有老員工愿意去,只能從新職工里拉壯丁。曾經,香香閣一個姐姐去參加比賽,同事故意在臺下逗她,姐姐講解中忽然笑場,一下臺大家都認識了她。

    小燦作為組長,一直不停給我倆道歉:“梨姐,漠漠,真對不住了!讓你倆去參加這個,我是真不好意思……”

    不幸的是,芝芝和張望也來了,這冬宮里的選秀,一場都沒放過他們。唯一慶幸的是,好歹我們還能聚在一塊,下課時聊聊天兒。有時我沒飯吃,芝芝還負責在地鐵口幫我帶早餐,啪地沖進門,把三明治拍在我桌子上,很像校園劇。

    經歷了幾天枯燥的課程之后,我們終于迎來了一位傳奇老師,史稱“石獅橋之王”。

    石獅橋之王德高望重,職業生涯獲得無數殊榮,培養出了幾個優秀人才,經常受邀前來講課。第一次給我們上課,他便因為早高峰遲到了半個多小時。

    老先生被人攙兩把上臺,小眼睛在鏡片后發射著精光,開口抱怨路遠又逢早高峰,見滿座無人理他,突然提高聲調:“你們都是一幫文盲!憑什么讓我起這么早來講課?路上堵了半天車,你們就以這種精神狀態來面對我嗎?”

    臺下的壯丁們垂死病中驚坐起,全都精神了。

    老師隨即開始痛陳他的革命家史,說自己早年間是北京知青去陜北插隊,后來靠著寫材料殺回北京,走上了人生巔峰。若干年后,他地位提升,資歷頗深,去過8次日本,4次盧浮宮。他說,如果他當年有我們的條件,一定是清華北大的棟梁之材。

    老先生每次開口,必說自己認識路遙,說路遙當初不講衛生,臉也不洗,牙也不刷。

    當時從北京去延川縣的北京知青有兩千多人,也不知道路遙認不認識他。

    到了回城的日子,這位老先生因為沒背景和沒關系,是那幾十個北京娃娃里最后一位回京的。待他歷盡風霜歸來,看別人都覺得對方是關系戶。在他眼里,北京人都是啃老族,爸給買房子,媽給買車,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讓他們不知上進。

    說白了,你能進來肯定不是靠自己,你奶奶肯定是動物園里喂大象的。

    之后他大喊一聲:“都給我站起來!挨個兒讀一遍這段話!一個一個念!”

    自然,我們剛念完就被他痛罵一頓,需要立刻去考普通話謝罪。

    “為什么外地孩子都比你們強?因為北京孩子不知道上進!大浪淘沙啊同志們!沒有志氣!”老師又說起他的光輝歷史,“我憑什么要留在石獅橋啊?我們家在中瓜村啊!后來我為什么留下來了呢?”

    “噢!因為當年,他們說如果我留下來,就給分我房子!”

    老師的念白,正宗西皮腔,抑揚頓挫,豪情萬丈。

    他介紹完自己意猶未盡,還挨個問每個新人家住何方,學歷如何,是否重點,若是海淀,就詳細問到高中,頗有點兒《送東陽馬生序》的意思。

    當他問到張望家住哪兒時,張望站起來:“我家在石獅橋。”

    我們哄堂大笑。這是南城人最后的堅守。

    老頭兒倒也面不改色:“哦,對對,你們拆遷的地方就是我們分房的地方。”

    為了督促我們開口練聲,石獅橋之王以南城人說話有口音為例,讓所有人都練好普通話,每個人都去給他考一級甲等證書。

    大部分時間里,石獅橋之王都在進行自我演講,將福柯的自我技術表現得爐火純青。我們就像捉氣泡似的,在那慷慨激昂的空氣中,捕捉并閃躲著那些帶刺的話語,抓住它們并哈哈大笑。

    “你們可比我們級別低半級呢,我們正的,你們副的,你們單位就是大鍋飯!”

    “你們都招的什么人?一個個歪瓜裂棗的樣子!”

    “你憑什么敢在我面前打磕絆兒?”

    “軟咕唧唧的!”

    “就你這樣當什么講解員?念的什么玩意兒!”

    “昨天定稿,你不睡覺也得拿下!”

    “太不滿意了,根本不成,絕對不成。”

    “沒選上?好中有優啊!”

    “反思!寫日記!”

    “什么?本科畢業?感謝冬宮吧,還能給你們一口飯吃。在我們那兒,你們都是社會化,沒有編制的。我們那兒現在都是研究生起步。”

    “什么?研究生畢業?你有什么唱歌跳舞的愛好嗎?學播音主持最好,聲音優美,氣質優雅。我們去年獲獎的第一名,是播音主持專業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大內又選秀女了。

    石獅橋之王的威嚴不可小覷,第一節課上完,一個同事立刻把頭發從綠色染回了黑色。

    與此同時,重點大學畢業的漠漠緊張萬分,好學生都不愿意丟人。漠漠腦瓜極靈,高考數學只錯了一個步驟和一道選擇,離滿分只差7分。跨方向考研那年,漠漠覺得現當代文學史太無聊,翻了兩下書就合上了。考試那天,她在考場上睡了一覺,醒來后把所有題背了下來。

    疫情一來,她所任職的旅行社倒閉了,只好入了宮。

    每天早晨,漠漠都在地鐵里夾著書包跟人左搖右撞,每天一進教室,把包往桌上一推,痛苦地抱住頭:“我說,這個培訓不是誰想來就來嗎?為啥一定讓我們來?我真的是不懂了。”小燦又趕緊賠罪:“把你們倆都拽過來,真是對不起……”

    在石獅橋之王的鞭策下,漠漠不得不利用上下班地鐵的通勤時間瘋狂背誦。到家之后,進門背一遍,洗手背一遍,吃飯背一遍,飯后背一遍,洗澡還背一遍。

    家里人以為她瘋了,她爸還笑她:“你心理承受能力太差。”

    到了舞臺上,漠漠穿著白襯衫、黑褲子和小皮鞋,兩臂夾著身子,略低著頭,不斷輸出連貫的句子。

    老師評價:“你這不像講解,像背誦。”

    “原來背得太熟了也是一種罪過,我昨天睡覺前為什么還要再背那一遍!”漠漠走下臺,對著我們噘嘴抱怨。

    入宮前,我已經自由職業兩年了,不喜歡出去社交,更不喜歡站在舞臺上被人觀賞。況且那百年前宮里的規矩,我實在無法奉承。當我終于把詞兒背下來,被迫登上臺后,我一邊發抖,一邊忍不住笑場。只能釘在原地半佝著背,好不容易掐著腿念完了詞。

    老師評價我們組,舞臺表演太緊張,太不行了。

    芝芝在微信里表揚我:“反正我覺得你特別好!”

    我覺得她是私我也。他們組確實不同,張望和芝芝收放自如,氣勢如虹,不愧是當過輔導老師,經常出去聚餐的人。芝芝上臺前,還特意叮囑我們:“拜托你們一定要跟我對視,如果我找不到目光,我一定會笑場的。”

    上臺以后,一看芝芝那強作正經的樣子,我們都像商場門口那些充氣的歡迎光臨,趴桌子上笑得地動山搖。芝芝勉強繃住笑意,在舞臺上一邊走一邊抑揚頓挫。“那就是一頓冰涼的燒餅夾肉啊!”

    老師評價她走位太多,太過放松,但表演不錯。

    正式比賽之前,大家必須進行實地考察,我們一群人從外務府進宮,一邊逛游一邊背詞。

    “咱宮里是挺好哈,這么多人來,我算是知道了。”芝芝在我身邊,看亭臺樓閣,看春花爛漫,錦鯉團簇,忽然就悟了。

    “但凡不是來上班兒的,看什么都好。”我甩著手里的講解詞。

    到了指定地點,過于緊張的漠漠又當著大家的面把講解詞背了一遍。

    而我遠遠地坐在花藤架子下,和另一位養松鼠的同事聊了好久的松鼠。聊起心愛的松鼠,我們變得眉飛色舞。沒想到在工作單位,還能遇見一個貨真價實的鼠友,我萬分激動。

    漠漠背完回過頭,無助地看向滿眼發光的我們:“我剛才背詞,聽見你們一直在聊松鼠,差點背串。”

    最后一天考核,張望得了第一,芝芝得了第二,漠漠倒數第五,小燦倒數第四,我倒數第三。我們組大大松了一口氣,歡呼雀躍。

    張望擁有多年的講課經驗,口才臺風俱佳,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然而因為他長年把頭推成圓寸,身材適中,留著小山羊胡子,被評為頭禿,形象欠佳,不適合舞臺。這傷透了張望的心。

    從那天起,他發誓絕對不再講解,沒有背景的他,寧可去冬瓜門檢票——那是宮里最辛苦的地方。

    結束后,大家穿著西服、襯衫、小皮鞋,掛著工牌在門口拍了一張大合照,看上去像冬宮保險天團。隨后,我們一起去云海肴吃飯,頻頻舉杯相慶,仿佛靈魂都用消毒液搓了一遍。其間,我嘲笑了無數次芝芝的“燒餅夾肉”,說她在臺上不像個講解員,像是個賣燒餅的老板娘。

    吃完這頓飯,大家又散了。這次誰都沒有恐慌,空氣中充滿了快活。

    夏天到了,我們迎來了下一次的崗位輪換。我們組去蟠龍門檢票,芝芝他們組被分到了冬瓜門檢票。冬瓜門是旺季來臨時,全冬宮游人最集中的地方。

    平日,冬瓜門至多開四五個檢票小口,而在疫情前的“十一”,由于人流量暴增,冬瓜門會將所有門全部打開,其時盛況舉世無雙。曾經專供大臣們行走的左右兩側罩門全部用作入口,而懸掛著最高規格的九龍金匾,曾經只有帝后、皇親國戚和后宮女眷們才能進出的三扇門全部敞開,用作游人的出口。

    百年滄桑波詭云譎,現代社會還是不錯,人們都能享受到皇室的待遇。

    到了旺季,即使下大雨,冬瓜門作為冬宮正門,也會有舉起傘來擁入的旅游團,撐起的傘延成一片連綿的山脈。而那些大晴天,尤其是暴雨后的晴天,每天可接待幾萬人。

    張望和芝芝站在各自狹小的玻璃崗亭中,像一幀一幀攔截人流的堤壩:“走,走,走。”

    他們各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各自的崗亭邊緣,垂下膠著藍手套的手,預備給游人刷卡,屏幕上映出花花綠綠的紅外人像造影,眼神交會,不發一言。很多沖擊大部分時候是本地小市民沖一線女職工來的,有偷拍的、耍混的、破口大罵的,甚至言語威脅的。好在冬瓜門男性較多,扛得住大部分針對一線的沖擊。

    旺季來臨后,票常常一掃而空。買到票的人會嫌人多,而買不到票的人則會說:“買不到票是你們的責任,是你們讓我買不到票,你們票那么少,怎么不多放點兒?”

    沒票的人便堵在閘機處,說他們從偏遠地方來就想看一眼。被拒絕后,多會按照黑導游的指示,裝作聽不懂檢票員說話。如果檢票員不讓進,對方會開始罵人和堵門,那么相同的場景便會進入一個旺季的循環。

    還有買了上午票結果下午3點來的人,到了門口刷不進去,說是門口堵車,責怪他們干嗎吃的。張望也不明白,怎么堵車在門口能堵三小時。

    一次,一位游客說不會買票,想讓檢票員幫忙買。他們同意了,那人便遞上了自己的手機和七八張身份證。

    張望說:“您輸入一下信息。”

    對方說:“我不認識字。”

    有大媽說自己忘帶年票,想空手進大門:“你查你們的系統。”

    張望只能解釋他們沒有這種系統,也無法查詢信息。

    “那是你們的問題,跟我沒關系,查不到你們自己想辦法。”他堅持原則,大媽便指著他的鼻子罵了起來。她堵在入口處慷慨陳詞,身后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趕緊的吧!我們都等了半天了!”

    張望一聲不吭,因為一旦說話便有了態度問題,可能會招致投訴。他只能用電話叫來小掌門。小掌門來了,也一樣被罵。然后大媽去買了票,回來繼續罵。

    張望默默聽著,機械地給后來人刷著卡,睫毛耷拉下來,咬住嘴唇。在那些漫長又恐怖的詞句里,他似乎覺得,真的是他錯了,是因為他遵守規則,造成的錯誤。

    還有另一些佝僂著站在廣場上的人,衣衫襤褸,實在沒錢買票,票賣完了或是不知怎么買票,只會站在遠處,畏畏縮縮地看著大門。

    每當那時,芝芝心里都會泛起小小波瀾。她想,你們來吧,你來跟我說一聲,我就讓你進。

    但那些人往往看一會兒就走了。

    當然,外地的旅游團一旦多了,持老年卡的本地人準得把這一天的氣給撒了——“怎么這么多人!”“快點兒行不行啊!”此舉倒是奏效,倒逼門區給他們開放了一個老年卡或年票口。人一多,他們就怒哼一聲,邁著輕快的步伐刷了進來。別看臉色不好看,心情還是美麗而優越的。

    當然,還有從家屬院過來的天龍人,拖家帶口地過來,直接報門牌號就想往里進。當然,他們家既沒有在這里工作的,也沒有退休的老家屬,僅僅認為這是他們聯名的后花園,便可來去自如。皇親國戚,也是如此嗎?

    乾隆年間,果郡王永瑹(他的爺爺是果親王允禮、爸爸是果郡王弘瞻)在沒有圣旨的情況下,受了府里蘇拉六達子對冬宮美景的蠱惑,私游藻繪堂和如春湖,前后一共悄悄溜進來六次,除了擺出王爺的威嚴,每次都給掌事的仆役和撐船的一些銀子綢緞賄賂一下。

    后事情敗露,乾隆罰他:永瑹不必在內廷行走,罰王俸十年,只給祿米。他的年俸是六千兩銀子,罰十年是六萬兩銀子,因此被譽為史上最貴游覽門票。此案所有牽連人等一律被重罰,主管王府大臣英謙交內務府察議,被罰俸一年。涉案的太監均被內務府慎刑司處罰,果郡王府蘇拉六達子因為撐船送果郡王入禁苑,戴上幾十斤的枷號站上兩個月,期滿后再打一百鞭,這是相當重的刑罰,基本上人就廢了。

    嘉慶上位四年,即免除了對永瑹的懲罰,說他雖然祗站班先散,陪皇帝祭祀時自己先回家,私游冬宮,少年好游偷安習氣,又不是犯法,不至于嚴懲。永瑹還剩的那三萬四百七十余兩白銀,全部恩免。然而此時距離永瑹去世,已過了十年。

    現在是人民的冬宮了,我們卻從未想過,事情會走向另一個方向。

    疫情期間,檢票員還要輪流站在廣場門口查游客的健康碼。因為健康碼的限制與要求,在其上做文章的人們,常常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天天來天天查,你看出什么來了?”“要真有病誰還上你這兒來?”

    有人還會逗兩句:“你是大夫嗎?看健康碼會瞧病是怎么著?”

    有試圖靠強健的身軀沖過去的,有說自己沒帶手機的,有把手機塞進腋下闖進門的,有造假錄屏,綠色的健康碼一閃一閃,一查發現對方十多天沒做核酸的,有的問核酸不是綠色的嗎,為什么彈窗不能進?有闖進廣場哭罵,隨處吐痰,控訴員工不是人的。

    有時我在現場,有時我在遠方,目睹這一切,胃里像泡了七天七夜的酸豆角。盡職盡責是本分,但有時盡了責任和義務,反倒會被倒打一耙,被人辱罵甚至毆打。

    做了一切該做的,我們只能沉默。

    我們的飲用水常年恒定在100攝氏度,夏天沒法直接喝。有時忘了帶水,蟠龍門這里沒有小賣店,我和小秦只能去冬瓜門的便利店買礦泉水。

    蟠龍門距離冬瓜門有2.6公里,甩開西服擺尾,騎上那燙屁股的車,我和小秦一路向北,公交車從我們身邊嗚嗚駛過,盛夏的感覺那么強烈。到了冬瓜門的石獅子前,我立刻打電話給張望或芝芝,希望能見上一面。

    這一面就好似夕陽透著琉璃,流轉出一片藻繪呈瑞。

    芝芝戴著N95,垂著眼簾,機械地刷著一張張票,看見我,微抬幾下下巴。她每天都跟我說很累,累得不行,雖然如此,她也沒遲到過。

    張望那時總是搖頭,真的,在這里待久了整個人都會變得暴躁,整個人都高度緊張。

    他說:“我真的覺得在這兒一點東西也學不到,不如去當講解員。”

    但人們告訴他,你可以好好寫稿子,但講解不需要你這種長相的人。

    這讓張望再次明白,這是個看臉的世界,至少在他的選擇半徑里是這樣的。他感到所有的努力都會被外貌所否定,這是他無法去彌補的。這是大內的傳統。

    大學時,他熱愛音樂,便去研究架子鼓,學吉他,看著視頻扒譜子。對于自己能力不夠的事,他的第一反應是還能做些什么可以彌補。就像他在那次培訓中,每次下班回家都對著鏡子練習。但是這些都沒用了。他長得不夠漂亮,不合規矩。

    張望一邊說話一邊搖頭,渾圓的臉上小山羊胡搖搖擺擺,有些像看穿了晚清運勢的算卦人。

    我們安慰了幾句,給自己買了烏龍茶和礦泉水,給他們買了冰激凌,便騎車回去了。

    這三年復習求學,遇到諸多人,發生諸多事,付之一炬也很好。

    至少,還是在那個六月,我帶大了一只北京雨燕的雛鳥,并將它送回了天空。北京雨燕是世界上飛得最快的鳥之一,一生幾乎從不落地,人工育雛很難,但是我們一家做到了。

    雨燕黑麥從北京出發,去往中亞和南非,次年再穿越這漫長的航線回歸,我的希望在這遙遠的遷徙線上振翅疾飛。相信未來,我告訴自己。

    八月,一個茂密又多雨的月份,水汽豐沛,煙波浩渺,北京變得像南方了。一下雨,冬宮不得已會關門,我們坐在昏黃的票房里,面對著風雨如晦的窗外,守著地動山搖的知春湖。那沸騰的湖水,震天的雷鳴,讓我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那只飛走的雨燕。

    就在那個雨季,我趕忙連上一周,攢了個雙休,打算和芝芝去密云玩。我開車去冬瓜門接上芝芝,我們買了炸雞和咖啡,一路高速都很順暢,我說我很開心,她說她也很開心。那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出游。

    雨差不多停了,我們驅車去密云水庫。經過某座古老的橋,我看見橋洞墻壁的舊紅標語,方正的新魏體:“要像愛護我們的眼睛一樣愛護密云水庫。”

    我念出來:“又是被老密云笑到的一天。”

    芝芝認真起來:“是呀,密云人為水庫付出了太多。”

    若干年前,給撐船的村民一些錢,他們就可以把你帶去水庫中的小島,在上面野炊燒烤,還有人會溜進去釣魚。密云水庫也好,懷柔水庫也好,都擁有北京城里見不到的深闊,哪怕是冬宮的知春湖也不能比。更何況,知春湖中的水,正是從密云水庫里買的。

    午后起了大霧,兩側矮小的青山進退兩難,水面靜得可怕,站在不見天際的霧中,一種闊大的空曠沖入體內,猛然感覺腹背受敵,只求抓住水中的枯枝,求一葉穩定。

    天色已晚,我們先去放行李。她訂的高檔農家樂,長得像蘇州園林,有只可愛的小黃狗在轉來轉去。一進門,這美麗的房間便臭味撲鼻。我捂住鼻子表示抗議:“王芝芝,怎么回事兒,你訂的農家樂這么貴還有臭味兒!咱們掙那倆錢容易嗎?”

    她埋在枕頭里笑嘻嘻:“哎,你第一次來密云,我想給你留一個好印象來的!沒想到啊!”

    那時我才知道,無論多高級的農家樂,因為排水的問題,房間里都彌漫著一股臭味兒。芝芝讓我將就點,說這兒就是老農村,別看挺高級,屋里都這味兒。

    半晌,枕頭那邊飄來一句話:“哎,我跟你說了嗎?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吃了一驚:“你什么時候,要去哪兒?”

    這才得知她考上了鄉鎮公務員,在等政審的消息,很快就要回密云了。新單位雖然離家也遠,但有班車接送,再也不必像以前那樣披星戴月,坐無線列車。

    我雖然為她高興,但沒想到這天會來得這么快,也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從此,這宮里再也沒有人是我的老密云靠山了。

    我們步行去云蒙山邊的板面面館,是附近唯一一家小面館,吃了兩碗熱面,我倆很是滿足。我穿著海魂衫,她穿著花襯衫,走在將暮的云蒙山下,一切呈現出迷人的藍,空氣難得濕潤,大概是靠著水庫的緣故。周圍空無一人,偶爾有大貨車呼嘯而過,過后是清脆的蛐蛐兒叫。

    隔天,張望從城里過來,我們一起吃了超咸的鐵鍋燉魚和玉米貼餅。飯后路過老板養的小鵝小雞和絲瓜藤架,準備去爬云蒙山。山里水霧迷蒙,綠得像絲絨,似乎咬一口這座山,都是軟糯香甜的植物香。我們去的時候是工作日,一路幾乎沒什么游人,隱沒在樹梢的山雀都有些吵。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可惜下午時間不夠,我們最終沒能登頂。我說我下周還來,芝芝高興地答應了。

    隨后北京立刻進入了暴雨季,云蒙山不是預警,就是關門。就這樣,又一年過去,我終究是沒有再去。

    實習結束開總結座談,新員工都得發言。

    我說起之前差點被游客威脅毆打的事情:“咱們怎么干活都可以,但我覺得咱不能受欺負,最起碼的尊重得有吧。”

    小商則說:“咱們能不能把這3塊錢的問題給反映反映。賣年票的時候一天說八百遍,真的到哪里我都要談這個問題。”

    新人們埋著臉,笑倒一片。

    今年春天,小商熬過了一年多的站殿,終于去了她夢想的地方,跟著老師傅去學修復。而我結了婚,放棄所有的考試,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張望和漠漠定崗去了冬瓜門,雖然辛苦,但獎金會多一點。現在的冬瓜門,氣氛非常好,張望在崗下敲鼓唱歌,他們組了一支小小的樂隊。他說:“我拿了這份工資,就肯定得好好干。”

    只是,張望一直管自己叫“大禿望”和“張禿子”,他到處跟人這樣介紹自己,很光彩似的。

    我讓他別這么說,真的很煩。他垂下眼睛,嘆口氣,腳尖在地上移著。

    半晌他又說:“冬瓜門,這個名字我很喜歡,聽著跟我的頭發似的。”

    于是每次聚會,小燦還是會說:“上次讓你倆去那個培訓,真是不好意思。”大家都在尋求一種方式,治療那些詭異的小事,反復訴說,去解構詞句,進行體內排毒。

    芝芝回了密云,找了老密云男朋友,去密虹公園約會,在鄉鎮辦公室工作。山里信號不好,她經常需要值班。疫情一封,她不能再回北京了。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他們就要拿著吹雪機去掃雪了。原來兜兜轉轉,她只是換個地方繼續掃雪。

    我又想起那句逗她的話:“當保潔你開心壞了。”

    然后我們哈哈大笑,眼睛都瞇成了月牙兒。

    大福早就回了老家,我們再也沒見過他。去年冬天,我停在延旭宮門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看見他穿著軍大衣,抱著兩個橙箱子去送飯。

    我搖下窗戶使勁喊他,可我無論怎么喊,他都沒聽見。

    (《花城》2023年第1期,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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