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的日子(節選)
維持不到一年就離了,我的這次婚姻絕對不是一般所說的那種“閃離”。怎么解釋呢?前夫風生是我的大學同學,也就是說,至少跟我同窗了四年。工作后,我跟他一起去了北京,又在同一棟樓里租了房子。我在二樓,他在三樓。基本的情形是,一到了晚上,要么我到他那里去,要么他到我這里來,可以說是半同居吧。
第一次帶風生回家,將他介紹給家里的人后,媽媽背著他對我說:“人長得挺英俊的,就是身體太瘦了點兒。”
“看起來像豆芽似的,風一吹就會倒。”小姐姐幫腔。
“狼看到他都會掉眼淚。”姐夫哈哈大笑地形容。
幫腔的小姐姐大我六歲,女兒已經上初中了。每次看到她產后一直沒有小下來的腹部,想想多少年后,也許我也會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大肚子,不禁就會悲上心頭。爸爸死后,唯一留給媽媽的就是早年單位分的房子,而我跟大姐和小姐姐早就商量好了,將來媽媽離世的時候,一起放棄房子的繼承權,把房子讓給哥哥。這個決定,不是我們大度,而是心甘情愿,跟我們從小就聽慣了的媽媽的一句話有關。媽媽常說女孩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身為女人,被排擠在外的感覺一直跟著我們。從這個意義上說,媽媽唯一能留給我們的遺產,就是跟她一模一樣的大肚子了。說起來,媽媽的胳膊和腿細長,臉也小,就是肚子大,看起來跟懷孕有七八個月似的。如果用形象來形容媽媽的體型,可以說“蘋果”最為合適吧。小姐姐看事比我尖銳,一次對我說:“即使我們不放棄房子的繼承權,相信媽媽也會寫下遺囑把房子留給哥哥的。”
關于風生的瘦,大姐倒是沒有品頭論足,我想是她對我跟什么樣的人結婚毫無興趣。
繼那一次相見,我的人生很快就被翻了一頁。如果不是因為離婚,也許我還不會回家度假。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被問及風生是否也一起回家,我隱瞞了離婚的事,故意輕描淡寫地說:“風生工作忙,再說我也沒有去哪里玩的打算,只想在家里發幾天呆。”我說的是真的,我覺得有需要找一個地方放空自己。有過離婚體驗的人,恐怕都知道那種累。人總是需要一個歇息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媽媽的“身邊”似乎是最適合歇息的地方。
上大學的時候,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每次放假回家,都是小姐姐去火車站接我送我。到日本后,小姐姐結了婚,于是回家的時候又多出個姐夫接我送我。我在電話里囑咐媽媽:“這一次,我想就不用小姐姐和姐夫特地請休假來接我了。”
媽媽問:“為什么?”
“不過帶幾件衣服回去而已。”怕媽媽惦念,我趕緊補充了一句:“上個月沒有給你零花錢,回家后直接給你現金好了。”
媽媽謝了我,接著剛才的話說:“新家的位置雖然并不偏僻,但因為要穿過廠區,廠門口又設有守衛,沒有廠里的員工或者小區里的居民作證,生人根本進不來。”
我堅持說:“那就讓小姐姐到廠門口接吧。”
媽媽說:“五十步跟一百步沒什么區別。”
我明白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也就不再爭執下去了。
隨著汽車離家的距離近起來,我心里的悔意也跟著增大起來。有個習慣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至今也沒有改變,就是春節等節日和遠在外地的我回家度假時,全家人要湊在一起熱鬧一下。所謂熱鬧,就是男人喝酒女人聊天。男人喝酒后很容易抬杠,搞不好還會吵起架來,不歡而散。爸爸死后我曾希望這個習慣跟著廢了,但心里明白絕不可能。首先媽媽就不會允許廢了這個習慣,對她來說,一家人湊在一起熱鬧是唯一的樂趣了。近年來我很少回家,或許就跟這個習慣有關吧。
跟媽媽的電話快結束時,我漫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可以的話,我這次回家,用不著將所有人都叫來聚了吧。我不想太熱鬧了。”
“為什么?”媽媽很驚訝地問。
找不出什么說得過去的理由,我只好支支吾吾地說:“每次聚會都搞得驚天動地的。這次回去,我真的只想靜靜。”
媽媽說:“你是怕他們喝酒吵架吧。那我事先跟他們說好了,讓他們少喝一點兒,吃完飯就讓他們回家好了。”
“那你記得說啊。”
媽媽說:“話說你回來得正好,有一件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啊?如果是哥哥和姐姐們的閑事,我可不想管啊。”
媽媽不高興地說:“你怎么這么說話啊?什么叫閑事啊。其實就是你大姐想接我到她家去住一段時間,但是你小姐姐不同意。”
“不要管她們想干什么,關鍵是你自己想怎么做。”我有點兒粗魯地說。
“我剛剛搬到這個新家,說實話,覺得還沒有新鮮夠呢。而且你小姐姐也叫我去她家住一段時間,突然間我成了香餑餑似的。唉,說來話長,還是等我們見了面再詳細地說好了。”
大姐剛剛死了丈夫,確切地說,大姐的后夫死了。
大姐跟前夫之間有一個女兒,叫小錦,現在是高中生了,但離婚時協商給前夫的那一年,還是個小學生呢。大姐的女兒長得很好看,打一個比喻的話,就是看起來水靈靈的。她跟大姐,好像隔三岔五地會見一面,有時候也會在媽媽家見,照樣叫媽媽“姥姥”。媽媽似乎對大姐的選擇有意見,曾經這么對我說:“如果是個男孩的話,協商給爸爸那邊還算說得過去,但小錦是女孩子啊,真不知道你大姐是怎么想的。雖然是我自己的女兒,我覺得她的心挺冷的呢。”
我把這話說給小姐姐,小姐姐說:“大姐離婚是對方有了新的相好,她心里肯定很受傷,說白了,就是自信心受挫,如果要了小錦在身邊,恐怕會沒有信心邁出新的一步吧。”
順便說一下,大姐的后夫,跟大姐結婚時卻帶來了一個兒子。我沒有見過本人,據媽媽在電話里跟我說,男孩比小錦大一歲,也是高中生,長得挺帥。雖然我見過一些世面,也受過一定的教育,但還是無法理解放棄了親生女兒,卻給不是親生的男孩做媽媽的大姐的感受。
記憶中的大姐,不會做飯,但喜歡收拾家,有潔癖,從來不說心里話所以很難相處。平日里,媽媽的零花錢幾乎都是我給的,但哥哥和小姐姐也會給媽媽幾個小錢意思一下,只有大姐一分都不往外掏。再說習慣的聚會吧,小姐姐每次都買一大堆吃的和喝的,哥哥跟媽媽一起住,所以媽媽買的東西自然而然都歸為他買的,但大姐從來都是空著手來,吃飽喝足了就走人。這樣的大姐成了后媽,我想象不出她是如何跟那個男孩相處的。私底下,我覺得她的處境未見得比以前更容易,雖然她從來也沒有容易過。
有件事令媽媽覺得欠大姐一輩子。大姐是姐妹中長得最漂亮的,剛剛工作的時候,曾經被很大的一個什么組織(我忘記了名字)看中,要她去做接待外國人的工作。媽媽堅決不讓大姐去,甚至跑到那個組織又哭又鬧,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竟然是不想讓自己的女兒做交際花。在媽媽的想象中,接待外國人等于跟外國人又擁又抱。大姐很后悔當初沒有堅持己見,提起這件事的時候,肯定說“也許我的人生完全是另外的樣子”這句話。大姐離婚,后來找了現在這個帶拖油瓶的男人結婚,媽媽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有一半的責任。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媽媽還會很傷感:“那個時代的我的思想太古板了”“當初如果不是我反對她做那個工作的話”“是我改變了她的人生”“我讓她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機會”。每個人的一生都有諸多后悔,這便是所謂的命運吧。什么是無奈?無奈就是來不及糾正了。好在我聽說那個男孩非常乖,跟大姐說話的時候,口口聲聲地叫著“媽媽”,聽起來跟親生的一樣。唉,每個家庭的結構并不都是一樣的。
大姐要媽媽搬到她家里住,我猜跟她剛剛死了后夫有關系吧。好像我這一次休假,不也是因為離婚,所以想在媽媽的“身邊”歇息一下嘛。至于小姐姐為什么也叫媽媽去她家住,我實在是想不出理由來。就算媽媽去小姐姐家住,只能睡在客廳里。小姐姐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她跟姐夫睡一間房,她女兒睡一間房。
我朝向我走來的小姐姐和姐夫擺著手。
說到姐夫,他對小姐姐的感情可以比喻為民航的這個汽車站:一直不變樣。小姐姐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時,他也在同一個下放點,對小姐姐一見鐘情。他長得真的沒有什么好形容的,很一般,幾乎找不出任何特點。媽媽偷偷地告訴過我,她曾經非常反對小姐姐跟姐夫結婚,除了嫌他長得太一般,也因為他家里跟我們家一樣不富裕,不能給我們家帶來任何好處。媽媽曾經期待她眼里的漂亮女兒們,在找男人的時候,會是一個負起兩家責任的人。現在的年頭,已經很少有人會這么期待了。媽媽生了四個孩子,孩子之間的年齡差距大,而我又是最小的,所以媽媽跟我同齡人的雙親比較起來,歲數幾乎是大了一倍。因為這樣的原因,媽媽的一些觀念常常令我覺得很陳舊。
小姐姐只用一句話就表明了她的態度和立場:“如果不讓我跟亞明結婚,我就一輩子不結婚。”
媽媽對我說:“雖然我在乎你小姐姐跟什么樣的男人結婚,但是更在乎她結婚不結婚啊。”
事后證明小姐姐的婚姻特別幸福,尤其對剛離婚的我來說,真是發自肺腑地羨慕。
“怎么沒讓風生跟你一起回來啊?”小姐姐用遺憾的表情看著我。
我用早就預備好的話回答說:“嗯,他的工作比較忙。”
說真的,我很怕小姐姐再接著問下去,那樣的話,就不得不編出一套謊言來搪塞了。但小姐姐突然很仔細地打量著我的臉說:“感覺你好像瘦了不少啊。”
“瘦了嗎?我自己不覺得啊。”
姐夫說:“看起來你真是瘦了不少呢。”
“哦哦,可能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
姐夫拖著我的小行李箱走在我跟小姐姐的前邊。拐過兩條小街,到了媽媽說的廠門口。小姐姐將我介紹給守衛。守衛說他已經記住了我,以后的幾天,即使沒有人作證,我也可以自由地進進出出。我謝了守衛。小姐姐是廠里的員工,輕車熟路地帶我穿過廠區。廠區的盡頭有幾排米色的四層小樓。
小姐姐指著其中的一棟對我說:“我們到家了。媽媽住在七號棟。”
“媽媽住幾層?”
“三層,最左邊的。”小姐姐突然笑起來:“你看見了嗎?媽媽已經在窗口看著我們了,估計早就等得心急火燎的了。”
我沖著窗口的媽媽擺手,一邊回答小姐姐:“啊,看見了,我也看見了。”
小姐姐說:“你好幾年才回來這么一趟,媽媽年紀大了,以后要經常回來才對啊。”
家里的大門開著,媽媽等在大門前,笑嘻嘻地對我說:“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我擁抱了一下媽媽說:“你都好吧?”
“我都好啊,你這么在意我就該多回來啊。說起來,你還是第一次進這個家門呢。”
“以前的房子不朝陽,但是出出進進的很自由,不像這里要通過守衛這么麻煩。”
“你說的這個守衛啊,有壞處也有好處吧,至少守衛跟把門似的,小區相對安全多了。”
幾年沒見,媽媽雖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但還是能夠感覺到老了。哪里老了?怎么個老法?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老了。
媽媽指示姐夫把我的小皮箱放到過道里,然后“啪嗒啪嗒”地帶我去她的房間。
媽媽重新看我的臉,突然問道:“你怎么瘦了這么多?”
我有意強調地說:“小姐姐也說我瘦了,我想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
“哦哦,是我的錯覺嗎?可能我擔心得過度了。你身體健康就好了。對了,怎么不叫風生跟你一起回來呢?”媽媽在電話里已經問過了,現在又問了一遍。
“不是告訴你他比較忙了嘛。”我故意裝作被新房子吸引的樣子,將話題引開:“這房子比以前的好多了,靠窗有一個大暖氣,媽媽再也不用受罪了。”
“啊,你說的受罪是指買燒煤的事吧。新房子最讓我高興的就是不用生煤爐了。”
“但房間似乎比以前的小了點兒啊。”
小姐姐搶著說:“隔壁的那個房間挺大的,哥哥一家住著呢。”
媽媽說:“你哥哥一家三口,小間住不下。不過這房子好就好在大間和小間都朝南。”
我環視了一遍房間,點了點頭說:“以前的房子朝北,家里總是潮乎乎、陰森森的,這個新房子真的很棒,陽光都照到床頭上了。”
媽媽忽然傷感地說:“雖然你爸爸死了很多年了,但是能住上這樣的好房子,到底還是借了他的光。”
爸爸也是這家廠里的員工,死后媽媽一直享受著家屬待遇,最近廠里蓋了一批新房,特地將這個單元分給了媽媽。
小姐姐說:“爸爸也真是的,不尋死的話,就可以住上陽光這么好的房子了。”
媽媽嘆著氣說:“我跟了他一輩子,他這個人最缺的就是勇氣,沒想到竟然有勇氣去死。”
小姐姐嗆了媽媽一句:“媽媽好像是在夸爸爸有勇氣死似的。既然有勇氣死,為什么沒有勇氣活下去呢?”小姐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動不動搬出理論來講道理。
媽媽說:“覺得活著比死更難以忍耐的時候,一般人難免會鉆牛角尖的。”
小姐姐跟媽媽,已經不是第一次討論爸爸的死了。爸爸得了一種叫矽肺的病,就是肺里充滿了沙土。得這種病是他的工作造成的。他的工作是用焊槍磨打專門用來制造汽車的砂輪,可以說整天待在沙土飛揚的環境里。跟爸爸同一個工作間的人,百分之九十都逃不掉這種病。沙土被人吸到肺里,慢慢肺變得像一張網。開始吐血的時候,人就無法用肺呼吸了,非要在身體上打個洞,插一根管子代替肺。我曾經聽爸爸說過被插管子的人的樣子有多么凄慘。他老是對我們說:“我才不會等到末期吐血的時候。我才不想在身體上挖洞。我才不想在肺上插管子。”
所以爸爸是一個說到做到的人,在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痰里有血絲時,立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死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有覺得意外。從這個意義上說,爸爸得的是職業病,也是他死了媽媽卻能享受家屬待遇的理由。
我說:“算了,不要說爸爸死的事情了。”
媽媽對小姐姐笑了一下說:“說的也是,你小妹剛回家,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一張床,一個可以坐兩個人的矮柜,一個小茶幾,就將媽媽的房間占滿了。姐夫坐在矮柜上,我伸直了腿,靠墻坐在媽媽的床上。小姐姐學我的樣子坐在我身邊。媽媽去廚房,不久端來了三杯茶。我喝了一口茶,嘴里立刻充滿了茉莉花的馨香。
我問媽媽:“哥哥不在家嗎?大姐什么時候過來呢?”
媽媽說:“我跟你大姐說的是一起吃晚飯,所以她大概在傍晚才過來。你哥哥啊,剛才人還在呢,可能去樓下買東西了吧。”
小姐姐說:“我和你姐夫買了海蜇皮和一條大魚,還買了熏香腸,都是你喜歡吃的東西。晚上,還是讓你姐夫和成蘭做菜給我們吃。”
成蘭是哥哥的妻子,巧的是,她跟小姐姐的丈夫都是同一家烹飪學校畢業的,而且是同班同學。有時候,事情就是令人覺得這么巧,而世界就是令人覺得這么小。兩個廚師做的飯菜很好吃,即使做的是家常菜,吃起來跟飯店里的菜肴也沒有什么區別。
趁著媽媽又去廚房,我猶豫了一下,問小姐姐:“媽媽在這里住得好好的,為什么你跟大姐要接她去你們那里住呢?”
小姐姐露出不悅的表情說:“不是我要接媽媽去我家住。這么說吧,因為不想媽媽去大姐家住,我才要媽媽去我家住的。”
我感到很驚異地說:“不懂你的意思啊。”
“你知道的,大姐不會做飯,姐夫死了就沒有人給她做飯了。她叫媽媽去她家,目的就是要媽媽給她做飯啊。媽媽一大把年紀了,不能給她做保姆吧。”
“那也用不著爭啊,讓媽媽哪里都不去就行了嘛。”
小姐姐皺著眉頭說:“媽媽一直覺得對她有愧,她開口提要求的話,媽媽不太好拒絕。其實媽媽并不想去她家里住,畢竟住在自己的家里才舒心嘛。俗話說,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草窩啊。再說媽媽這個人很要強,從來不給人添麻煩,大姐那么多的毛病,媽媽過去了,肯定委屈自己去適應她。”
“這樣的話,讓哥哥出面說句話就好了嘛。”
“你說讓哥哥出面說話?這怎么可能呢!哥哥從小最敬重的就是大姐,常說大姐比母,對大姐的話幾乎是言聽計從。即使他心里反對媽媽去大姐家住,表面也絕對不敢表態的。”
我說:“但是,你也插進來的話,事情不是更加復雜了嗎?”
小姐姐揮了一下手,簡短地說:“這個你就不懂了。”
這時候,哥哥從外邊回來了。看見他手里拎著的幾罐啤酒,小姐姐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哥哥很少親自下樓買東西的,都是媽媽買。還是你的面子大,今天可以說是借你的光了。”
看見我,哥哥笑著說:“什么時候到家的?”
我從媽媽的床頭站起來說:“到了有一會兒了。一杯茶都喝完了。”
哥哥說:“你好像瘦了嘛。”
“不會吧,可能是好久不見的錯覺吧,倒是你的頭發白了一半呢。”
哥哥問我:“去我的房間看過了嗎?”
我搖了搖頭說:“還沒有呢,你不在家怎么好擅自闖進去啊。”
“看你說的,真見外啊。”哥哥打開隔壁的房門,一邊招呼我說:“沒事的,用不著客氣,趕緊過來看看吧。”
除了小姐姐,跟大姐一樣,哥哥和我也有潔癖癥,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奇怪的是爸爸和媽媽都沒有這個毛病。哥哥的房間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幾乎沒什么多余的東西:一張大雙人床,一個寫字臺,一臺電視,一個衣柜,一張茶幾。想象哥哥一家三口睡在同一張床上,我覺得擁擠了點兒。
哥哥說:“陽臺本來是敞開的,但我花錢給封上了,不僅可以放東西,冬天還保暖。”
我連聲說“好”,然后按照哥哥的指點在茶幾前坐下來。小姐姐沖了新茶端過來,坐在我身邊。不知道聊什么好,我等著哥哥或者小姐姐開口。
哥哥問我:“日本的生活怎么樣?”
“過得去吧。”
“風生怎么沒有跟你一起回來呢?”
“他啊,工作比較忙。”
“聽說日本人都是工作狂,風生會不會受影響?會不會累得更瘦了呢?”只要提到風生,每個人都會把他的“瘦”搬出來。
我笑著說:“沒有你說的這么嚴重。”
小姐姐突然對哥哥說:“對了,大姐要接媽媽去她家住的事,我可是跟小妹說了。”
哥哥問我:“你怎么看?”
我問哥哥:“看什么?”
“大姐要接媽媽去她家住的事啊。”
“我怎么看?我可是什么情況都不了解啊。”我含糊地說。
“我大概知道老太太的心里是怎么決定的。”哥哥一貫稱媽媽為老太太。
小姐姐說:“就是啦。我知道大姐的如意算盤是什么,也能想象她會如何勸誘媽媽。媽媽一直覺得有欠于她,難免會意氣用事,做出不理性的判斷。說不好媽媽真會跑到大姐家去住的。”
我說:“大姐剛剛死了老公,難免會覺得痛苦和憂傷,媽媽過去陪她住幾天,按理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大姐也是媽媽的親生骨肉嘛。再說了,媽媽過去陪大姐住幾天而已,為什么要搞得這么復雜啊。”
哥哥和小姐姐同時說:“你不懂。你不懂。”
想不通哥哥和小姐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我說:“你們有話直說,別賣關子好嗎?”
小姐姐抬高了音調說:“大姐跟姐夫家庭內分居都有兩年了,談什么痛苦憂傷啊。”
我覺得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哥哥對小姐姐說:“別這么說,分居跟人死是兩回事,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可能一點兒痛苦也沒有。不過大姐遇到的男人都不是她理想中的人。”
小姐姐說:“男人是她自己選擇的,婚姻生活出現問題,她自己也有一定的原因吧。不說別的,就說她的冷漠和潔癖,是個男人,都會難以忍受的。說到潔癖,我就覺得她叫媽媽去她家住的事不對勁兒。想想看,她結了兩次婚,離開家的幾十年里,從來沒有邀請爸媽去她的家里坐一坐,姐妹們就更不用說了,我們三個人誰去過她的家?都不知道她的家里是什么模樣的吧!”
看起來,小姐姐一副希望我也插手這件事的樣子。
不過小姐姐說的是真的。關于去大姐家,我曾有過一次苦澀的回憶。大約在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吧,一次,忘記是為了什么事了,爸爸和媽媽帶著我去大姐家。按過門鈴后,大姐開了門,但并不讓我們進屋,而是將身體遮在門口。爸爸和媽媽站在門口跟她說了幾句話就離開了。回家的路上,看爸爸一路怨言,傷心得不得了,媽媽就勸解地說:“沒有你說的這么嚴重,那個孩子就是這樣的體性。她不是不讓我們進屋,只是做不到,因為她有潔癖癥嘛。”
我意識到小姐姐的話似乎有點兒道理,也開始覺得大姐突然叫媽媽去她家住,也許真的有什么想法在醞釀。我不想哥哥和小姐姐看穿我的心思,悶悶地喝了一口茶。
哥哥完全沒有察悟我的心思,對我說:“老太太手里存的那幾個錢,差不多都是你給的,這一點,大姐心里也明白。所以你出面說話,也許大姐會聽的。”
我搖搖頭,意思是我也幫不上忙。同時我覺得哥哥挺狡猾的,想讓我做那個落井下石的人。剛喝到嘴里的茶變得不是滋味。
過了一會兒,我開口說:“寄錢給媽媽不過是我盡的一點兒孝道而已,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們在媽媽身邊,有時間出時間,有力出力,我離媽媽遠,只能給幾個零花錢而已。”
小姐姐附和哥哥的話,對我說:“大姐過一會兒就來了,你試著跟她說你不同意媽媽搬到她家里住。你有這樣說的理由啊,因為媽媽搬到她那里住的話,你再回家,就沒有地方可以住了。”
媽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走進來的,對小姐姐說:“拜托了,不要說你大姐的事了。”接著又對我說:“關于讓我搬到她家里去住的事,一會兒你們見了面,你就裝作不知道好了。過了今天,明天我再跟你慢慢地商量。”
……
……
(全文詳見《江南》2023年第一期,責編高亞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