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一九九三年,四川內江來的建筑隊開進了我們無雙中學。
那個寒風凜冽的黃昏,父親站在學校大門口,眼睛不停地往馬路盡頭眺望,不時抬起手看看他那塊掉了秒針的上海牌手表,喃喃自語:根據客車的速度和路況,應該差不多到了呀!
一直等到天黑,客車才帶著怒氣將一群外鄉人吐在學校大門口。三十來人,全都灰頭土臉,一人肩上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笑逐顏開的父親趕忙上去握住一個年輕人的手使勁搖,說辛苦了辛苦了。年輕人戴副眼鏡,眼鏡右邊的架子骨折過,用黑色的棉線實施了包扎。塵灰沒能掩住他臉上的羞澀,慢慢把手抽離,他指了指后面一個又矮又黑的中年人對父親說:他才是工頭。父親愣了一下,看看面前的年輕人,又看看他身后的矮黑工頭,揚了揚手說到了就好,終于可以開干了!
父親叫許覺民,我們初二三班語文老師,無雙中學校長,上任半年來,一直在為學校新建教學樓四處奔走。
彎著腰腆著臉跑了半年,教學樓建設項目總算獲批。父親說了,要不是縣教育局基建科科長是他同班同學,腿跑斷了都未必有結果。去見科長那天,父親把母親養了三年的兩只老母雞和廚房里最后一塊臘肉一并裝進蛇皮口袋帶走了。
拿著審批手續,父親表示建筑隊一定要請四川的,說四川人除了勤快,還專業。
建筑隊的臨時住所安排在學校食堂,和我們教職工宿舍一墻之隔。我站在食堂門口,看著一群人默默打著地鋪,我驚異于他們隨身的那個蛇皮袋,仿佛一個聚寶盆,不停吐出來形形色色的物什,鋪蓋卷,飯盆、衛生紙、瓦刀、麻繩、灰鏟——。
最后我注意到了他,那個戴著斷腿眼鏡的人。他一共從包里掏出來四樣東西:鋪蓋卷、一個包子、兩套換洗衣服,幾本書。
包子他吃掉了,鋪蓋卷和衣物后來被父親燒了,幾本書被父親放到了他自己的書架上,還記得書名,《罪與罰》、《幾何原理》、《我的世界觀》、《清宮十三朝演義》。最喜歡那本演義,一直到高中都在看,成為我此后很多年吹牛聊天的重要素材庫。
新校舍建在老教學樓的后面,原先是個知青點,石頭建筑,知青們流眼抹淚離開后就被推平了。慢慢荒草叢生,幾個潦倒的代課老師看準了這塊福地,刨開荒草種了些白菜蘿卜,去自己地里扯兩棵白菜都得偷偷摸摸的,就怕其他老師看見笑話自己。
四川人就是四川人,半個月不到,教學樓地基就夯實了。父親站在地基上,呼呼的北風吹著他瘦削的身子,他拿起鋼釬四處亂戳,戳到空洞處就對著工頭破口大罵,說不馬上給老子把空洞處補上,你們休想拿走一分錢。工頭點頭哈腰連聲說好,父親綠著臉抓起鋼釬繼續四下亂戳,像極了營養不良的惡毒中下層小地主。
在父親面前,矮黑的工頭是弱勢,在工頭的面前,其他工人是弱勢,在其他工人面前,眼鏡是唯一的弱勢。通過半個月的觀察我注意到,這個眼鏡其實啥都不會干,典型的混在工人階級里的寄生蟲。抹不了灰,修不了石,拉不了線,砌不了磚。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漿,一擔灰漿在他肩上搖搖欲墜,他的瘦弱比父親更甚,父親瘦而矮,底盤低,風要撩起來得抄底;他瘦而高,肩膀以上基本都在風中,所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不被北風帶走上了。一擔灰漿從始發地到終點短短一百米距離,他能給你走出西天取經的九死一生來。工地上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但凡有聲音響起,那一定是工人們在詛咒這個戴斷腿眼鏡的四川老鄉。
“盧開智,整哪樣雞巴,你是爬過來呢嗎?”
“眼鏡兒,整快點噻!你狗日的是蹲在那里吃灰漿嗎?”
“挑灰漿的,麻利點嘛!屬王八呢嗎?”
接下來,就是盧開智不停的應答聲:要得要得,馬上馬上,快了快了——
這個工地上地位和地基一樣的斷腿眼鏡,連在娛樂場所都不能翻身。工人們晚上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看電視,電視在我家客廳,凱歌牌,黑白的,為了讓電視的顏色更加五彩斑斕,父親在電視屏幕上加了紅黃藍三色卡片。屋子塞得滿滿當當,盧開智基本都在靠門的最后一排,脖子不伸長,你連包青天和展大俠都分不清楚。
這個時候,我都在里屋做作業,一般先做語文,這是我擅長的學科,翻爛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后,我就成了語文老師眼里的香餑餑。最怕的是數學,特別是幾何,一個扁平的圖案,硬是要求你看出三維來,鼓著眼足足瞪了二十分鐘,還是他媽扁平的。不得已,只能推開門對位居電視前排的父親說:爸,這道數學題我不會。父親還沉浸在剛剛刀鍘駙馬爺的興奮中,對我揮揮手說再想想,獨立思考是最大的美德。我走過去把題目遞給父親,說都美德一小時了,還是不會。父親拿過題目看了半天,搖著頭說我也不會。
場面尷尬,屋里瞬間就凍僵了,四川內江工程建筑隊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父親,所有表情都是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你他媽不是人民教師嗎?還是校長,你連道初二的數學題都不會?父親四下環顧,讀出了一眾眼神里的惡毒,然后一字一頓說:看哪樣看?老子是教語文的。
突然門邊一個聲音響起:要不我看看?
父親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紙片遞了過去,紙片幾經輾轉,最后到了那只細長粗糙皺皮發白的手中。
眼睛湊到紙面看了好半天,盧開智一聲不吭,父親走過去一把從他手里抄過紙片,手指隔空對我一戳:去問你的數學老師,他一個挑灰漿的懂個?。
盧開智抬了抬鼻梁上的斷腿眼鏡,仰頭看著父親,輕聲說:一共五種解法,我是看哪種解法更適合他。
面對擺在面前的五種解法,我仿佛看到了數學這門學科的不懷好意和詭詐異常,也陷入了如何選擇的艱難處境。盧開智應該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食指按住答案之一種,說這個吧!最簡單的,也符合你現在的知識結構。我搖了搖頭,選了最難的那一種,沒其他意思,我就是想讓我的數學老師看看,如今,我身后站著的可是風清揚。
那天數學課上,我的數學老師盯著我的作業沉思了八分鐘二十五秒,期間抬起頭共看了我四次,最后他說:你回去問問教你做題的人,這樣簡單的一道初中二年級數學題,有必要用到微積分嗎?
教學樓一樓完成主體,無雙鎮下雪了,悄無聲息下了一夜,第二天起來,天地間都是耀眼的白,恰逢周末,靜寂的校園看不見一個人,幾只麻雀在雪地上起起落落,那些平日里刺眼的臟亂和坑洼,都被貼心的一一掩蓋。
我捏著父親給我的十塊錢,小心翼翼尋找著出去的路,雪很厚,得靠路兩邊凸出的荊棘判斷它的曲折和走向。腳下在試探,心頭卻在盤算,一盒花溪牌香煙三塊五,一瓶醬油一塊三,一袋洗衣粉一塊二,三塊五加一塊三再加一塊二等于六塊,還余四塊,這就是我的跑腿錢,父親讓我出門買東西時就談好的,天寒地凍,我掙的也是血汗錢。
轉過蓄水池,我看見肥嘟嘟的操場上立著一架枯瘦的軀體,他正沿著籃球架慢慢挪動著腳步,遠遠看見我,他朝我笑笑,笑容里摻雜著白色的霧氣,笑意也變得若隱若現。我朝他點點頭,他扶了扶眼鏡,嘴里噴出的霧氣更粗壯了:恁個早就出門啊?出去買點東西,我答。今天歇工,雪太大了,大家都還在睡瞌睡哩!他又說。那你跑出來干啥?我問他。緊了緊身上又皺又薄的西裝,攏起手放在嘴邊哈了一口氣,他說雪天多難得啊?不趕緊看看很快就化了。
從鎮上回來,雪地上已經看不見他,雪停了,不過風還在,貼著地面跑,吹得雪沫子四下亂飛。我嘬了一口嘴里的棒棒糖,又看了看手里另一根棒棒糖,環顧空寂的四野,心里有些失落。走到高處,我回身又看了一眼肥實的操場,居然發現了一朵玫瑰花,對,就是那人用腳走出來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呼嘯的風中綻放。
到家推開門,我驚訝地發現斷腿眼鏡居然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發上,手里還端著一杯熱騰騰的茉莉花茶,他的臉色還泛著青紫,腳上的解放鞋在水泥地上洇出兩灘水跡。
朝我笑笑,他說:找許校長借本書看。
父親端著茶杯從里屋走出來,遞給他一本書。
坐下來,父親說:《愛彌兒》,喜歡“直觀教育”這個理念,你認真讀一讀,對你以后教育孩子肯定有好處。
放下茶杯,兩腿并攏,斷腿眼鏡盯著父親小聲說:我不太贊成他《魯賓遜漂流記》是進行兒童教育最理想的教材這個觀點,里面是能認識自然,接近自然,但說到底還是叢林法則,接近和認識的唯一目的還是為了生存,當然,時間往后一百年,我相信他會推薦《瓦爾登湖》。
父親僵住了,愣了一陣,伸手一把從盧開智手里扯過那本書,說看過早說嘛,我再去給你找一本。趁父親找書之際,我把手里的那根棒棒糖遞給了他。把糖接過去,他朝父親站立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反正那天父親進進出出拿出來多少本書我不記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盧開智最后拿走了一本黑皮字典,叫《貴州草藥》,里面有手繪的草藥圖。
教學樓主體完工,學校請建筑隊吃飯,場面鋪得很大,父親專門讓人買回來一頭豬,豬肉當然得搭配本地苞谷酒,一塊錢一斤,純糧食釀造,度數高不上頭。才下去兩碗,工頭就打招呼,明天要干活,都不要喝了。正在興頭上的工人們面面相覷,咬牙瞪眼看著工頭。這時一個聲音在食堂西邊的角落響起:難得一頓,要盡興嘛!工頭回身一看,那頭盧開智滿臉通紅,工頭手指隔空一戳:干活懶散,吃飯大碗,你還有臉說,馬上放下碗給老子滾回去。盧開智酒碗往桌上一摜,脖子一直:資本家嗎?資本家都比你好。工頭眼一橫,撩起衣袖就準備沖過去,父親一把拉住了他,慢條斯理說:他說得對,要盡興嘛!工頭奮力擠出一線笑,兩手一攤:許校長,你的活路,你說了算。
那晚父親喝了不少,拉著同樣步履踉蹌的盧開智到了家里,他們倆先是坐在我家破了洞的沙發上罵了工頭,父親又紅著眼介紹了無雙中學未來十年的遠景規劃,他們還花了一個多小時說周樹人,意見大都不合,幾乎是在爭吵中結束了這個話題。
打了個哈欠,盧開智站起來,我家沙發發出了“唧”的一聲長嘆。該回去睡覺了,明天貼外墻磚,還要挑灰漿呢!父親喊住他,從里屋拿出了一副圍棋,吹了吹棋盤上的灰塵,父親說:來一盤?盧開智一看棋盤,眼睛直勾勾盯著父親問:校長還會這個?父親悵然一嘆:無雙鎮地窄人稀,我十年未逢敵手。
父親執黑先行,落下一子說:就一盤,不影響你明天挑灰漿。
盧開智盯著棋盤搖了搖頭:有棋下,管他媽啥子卵灰漿喲!
父親哈哈大笑:還是第一次聽你娃開黃腔呢!
盧開智縮縮脖子,其聲如蚊:酒壯慫人膽嘛!
確實不影響挑灰漿,棋局半小時就結束了。無雙鎮的獨孤求敗,和四川內江建筑工程隊的灰漿工人盧開智酒后對弈,行棋未到中盤便投子認負。勝者搖搖晃晃離開后,父親盯著棋盤足足看了一個小時,還自言自語:為啥子輸得他媽這樣快喲!
從大門口挪到電視機前排,盧開智花了一個月時間,坐在第一排的灰漿工人顯然還不太適應,一集包青天要調整五六次坐姿,總覺得如何擺放都不合適。只要我一打開里屋的門,他就一下繃直身子,滿臉期待問:哪道題不會?
他做題時不看我也不問我,低著頭自顧演算,一算就好幾張草稿,很多字母和公式我都不認得,我們數學老師也不認得,做完了他也不問我會不會,用筆勾出一個最簡單的答案給我后就回到電視機旁。
那天是《包青天》最后一集,外面展昭帶著王朝馬漢正和奸臣做最后決戰,叮當亂響的兵器撞得人耳膜發麻,盧開智正低頭給我演算一道幾何題,期間他抬起頭嘿嘿一笑:恁個久,總算遇到一道拐了彎的題目了。
我歪著腦殼看著他,他突然抬起頭問:有啥理想不得?
我說:當無雙鎮鎮長。
他說:就這個?
我說:出門有吉普車,頓頓有酒喝,安逸得很。
想了想他說:讀書呢?有啥想法不得?
我說:想考個電力學校,出來分在供電局,當電老虎,工資比鎮長還高。
他說:其實你還可以有更高遠點的想法。
我說:那我就上高中,考最好的大學。
我問他:你曉得最好的大學是哪所不?
他說:是不是最好不敢說,但是我覺得校園里應該有湖,湖邊還得有松,古松,古畫里頭才能見到的那種。
我說:具體點嘛!
他笑笑說:走之前一定告訴你。
教學樓眼看竣工在即,不料還是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延緩了進度。
這段時間無雙鎮發生了兩件事,一大一小。
先說小事,鎮西頭的郎姓個體戶打了鎮文化站的干事,原因不得而知,反正打得挺狠,全家齊上陣,文化干事肋骨斷了好幾根,文化干事一直走路都俊朗挺拔,經此一劫,撒泡尿都得貓著腰。
再說大事:派出所所長把配槍搞丟了,要命的是彈匣里填滿了八發子彈
丟槍的原因眾說紛紜,比較可靠的說法是派出所所長去鎮上酒館喝酒,回家路上醉倒在馬路邊,迷迷糊糊中有人把槍給拿走了。縣刑偵隊下來調查,詳細盤問了所長丟槍的過程,所長揉著浮腫的雙眼很肯定表示,雖然當時迷迷糊糊,但他可以確定拿走配槍的絕對不是本地人,無雙鎮誰臉上有顆痦子他都一清二楚。
理所當然,外來建筑隊成了重點調查對象。
盤問地點在初一三班教室。
我躲在窗戶下面偷聽了對盧開智的訊問,也只聽了對他的訊問,其他人我才懶得管。
兩個民警先問了姓名年齡性別籍貫民族,然后進入正題。
民警:六月九號晚上七點到十點之間你在哪里?
盧開智:在床上看書。
民警:看書?
盧開智:《我的世界觀》。
民警:沒問你世界觀,問你在干哪樣?
盧開智:我說我看的書名字叫《我的世界觀》。
民警:哪個可以證明?
盧開智:狗屁!
民警一聲怒喝:你說哪樣?
盧開智:哎喲!對不起對不起,我是說翻譯水平。
民警:問你哪個可以證明你在看書?
盧開智:嗯!具體點不出名字,都盯著書了。
盤問時間不長,兩個民警估計很難把眼前這個風大都能帶走的人跟一把冰冷的制式殺傷性武器聯系起來。
最后喊來派出所長,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搖著頭說拿我槍的日絕戶沒戴眼鏡,狗日的是個絡腮胡。
接下來鎮上唯一的絡腮胡被警察帶走了,他是鎮上的鐵匠,很快傳言就在鎮上傳開,說槍是鐵匠拿的,熔掉后做成了鍋碗瓢盆。
六月的無雙鎮空氣里彌漫著粘稠的沮喪,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無雙中學教學樓最終順利竣工了。教育局基建科長帶著人仔細檢查了一通,微笑著對父親說這是他見過質量最好的教學樓。父親喜笑顏開,又把母親剛剛養了半年的一只母雞殺了招待科長,科長抹著油嘴對父親說:樓再好也只是硬件,老許啊!軟件得跟上,升學率沖進全縣前三,才對得起這棟樓。
六月末的陽光照在新落成的教學大樓上,三層,外墻有雪白的瓷磚,反射著白剌剌的光芒,氣勢力壓鎮政府辦公樓。父親站在大樓前,對建筑隊一撥人表達了感謝,他兩手叉腰,看樣子是想說些豪言壯語,突然教導主任跑來對他說縣教育局來電話,要他馬上去縣城開個緊急會。
父親點點頭。
教導主任臉上有了難色:你接下來有兩節初二三班語文課,我查了一下,所有語文老師都在課上,這個咋整?
指著盧開智,父親說你去給我代兩節課吧!
往后退了兩步,盧開智慌忙搖手。
父親說正好到《狂人日記》,就按你的想法上。
教導主任表達了他的擔憂,說這廝畢竟不在編制內。
父親指著自己的鼻尖說首先我是校長,又指著盧開智說他能不能上我心里有數。
當滿頭水泥灰,雙腳泥湯水的建筑隊灰漿工人走進教室一瞬間,當即驚起一灘鷗鷺。倒不是以貌取人,關鍵是建筑工人介紹自己時都顯得臉色慘白驚魂未定。
鎮定從介紹周樹人開始,他兩手撐在講桌上,先講了大先生和弟弟以及弟媳的公案。
八卦總能讓人聚精會神。
接下來他在黑板上寫下《狂人日記》的標題,建筑工人沒有立即進入課文內容,他先說了一個古怪的名字:尼古拉·亞歷山大羅維奇·杜勃羅留波夫(這個名字當時我是沒法記住的,很多年后查閱資料才搞清楚全名)。建筑工人說這個名字很長的人有個觀點,文學必須強調真實性和人民性,人民性表現得最充分的地方,也就是生活的真實性最充分的地方。灰漿工人說要反映人民的思想、感情、意志和愿望,就必須拋棄偏見,努力滲透進他們的精神,這里的他們,就是你們無雙鎮上的每一個人,也包括在座的你們,體驗你們的生活和感情,只有平視,也只能平視,才能表達出你們真正的情感,而這種表達如果帶有哪怕一丁點認知上的優越感,都是不真實的。
消化這段話,我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
那堂課具體講什么只能記個大概,但是短短四十分鐘,我們初二三班所有人見證了一個灰漿工如何從結結巴巴到飛揚跋扈。講到最后,盧開智把滿是塵灰的頭發往腦后一攏,大聲說:最后送你們一句話,不要相信眼睛和耳朵,要相信腦髓,腦髓才是人最后的籬笆。
從縣城回來,父親讓母親準備了幾個菜,把建筑隊幾個管事的叫到家里喝了一頓酒。
給工頭表達了這個意思后,父親隨口說:把他也叫上吧!
工頭問:哪個?
父親:眼鏡噻!
工頭愣了一下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喊他搓?。
父親依舊堅持,工頭只能點點頭,臨了還小聲嘀咕:沒得他,活路怕早他媽干完了。
點點頭,父親說:干活路他確實不行。
包工頭手一攤:都跟我們干了三年了,還是這個卵樣,早曉得是這個樣子,三年前狗日的找到工地上來的時候我就不該要他。
晚飯還沒上桌,盧開智先來了。身上還是那件窄瘦的西裝,還洗了頭,一股子洗衣粉味兒。進門他就探頭探腦問父親:你家兒呢?我在里屋應了聲,他輕輕推開門走進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活路干完了,明后天就得走了,以后作業只能靠自己了。
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展開遞給我。接過來,紙上畫了一個拱門,清式皇家風格,正大門上懸著一塊匾,匾上無字。
送給你的,他說。
還沒來得及細問,父親在外喊他上桌。笑著又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轉了出去。
那天是父親這些年來最快樂的一天,從頭到尾都在笑,他們一直喝到深夜,幾人才跌跌撞撞離開了我家。
父親站在月光如銀的星空下,一直目送著他們走進臨時宿舍。
現在我時常會想起父親,他的頹傷,他的感奮,他的激越,他的啞默都算常見,也能具體到很多不同的場域,唯獨驚惶,我只見過一次,因為次數極少,所以想起父親,總是從那天他的驚惶開始。
酒局次日是個周末,天氣很好,睜開眼我就看見了太陽,它卡在我家窗欞上,散著淡淡的柔光,不晃眼,也不灼人。我翻了一個身,想睡個回籠覺,剛閉上眼,父親咣當一聲推開大門,沖進屋子朝著母親大聲喊:拐了拐了,天,咋個會這樣嘛?他的聲音短而急,充滿了驚惶和無助。
還沒等母親發問,父親嘶啞著說:盧開智死了,狗日的盧開智死了。
盧開智躺在無雙鎮鎮西松林里的湖泊邊,那件又短又窄的西裝蓋在他的臉上,一條黑色的血線沿著湖岸一直向遠處延伸,風一過,密集的古松發出嗚嗚的聲響。縣里下來的法醫用手術刀剖開了他的胸膛,將他的心肝肚肺掏出來挨個檢查了一遍。把內臟塞回去縫合好,法醫站起來對幾名警察說典型的貫穿傷,子彈從左胸射入,半扇肺葉碎裂。舉起沾著黑血和泥土的彈頭法醫又說,近距離射殺,人沒有立即死去,試圖爬出森林求救,終因傷勢過重死在了這里。
朝林子深處看了一眼,法醫說短短一百多米,他起碼爬了三到四小時。
后來聽說經過彈道檢測,那顆子彈正是從派出所所長搞丟的那把五四式手槍射出來的。
那支槍此后再也沒有出現過。
父親頂著灼熱的陽光從林子里慢慢走出來,他的臉上除了汗水,還涂滿了哀傷。這時候工頭走過來對父親說:許校長,我們在貴陽三橋還有活路,明天一早就得到位,你看這事情咋個整?父親說你先通知他的家人吧!搖搖頭,工頭說要曉得我早通知了,三年了,我們也沒搞清楚他具體的是從哪兒來的,只曉得是四川的。總得把他埋了吧?父親說。怔了怔,工頭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給父親說:恐怕只能麻煩你了,我們實在沒法子,這是他的工資,一共二千一百六十四塊八,幾個老鄉合計了下,給湊了一千塊錢,一起交給你,買口薄皮棺材開個路,或者挖個坑扔進去蓋個土,你看著辦。
把一千塊錢還給工頭,父親說我們這里物價低,他的工資夠埋他了。
無雙鎮的黃昏很短,眨巴一下眼睛就沒了,不過血紅的殘云卻一直都在,月亮起來了都還懸在天邊。
初二一班的教室被變成了靈堂,很多老師反對這樣做,說教室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這樣敲鑼打鼓成何體統。父親沒有爭辯,最后還是教導主任站出來力排眾議,說校長都說了,只需要一個晚上,做完了收拾成原樣就行了嘛!
道士先生是從鄰鎮找來的,他跟父親說開個路也行,但需要個孝子送行。
父親兩手一攤,指著躺在教室中間的人說:哪點來的都不曉得,哪來的孝子嘛!
說完父親轉頭看著我。
干咳一聲父親對我說:教你做過題,名義上也算老師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就給他戴回孝吧!
我和父親蹲在教室外面燒紙,他正了正我頭上的孝布,說去給他磕個頭吧!明天一早就要抬出去埋了。
慢慢折進教室,道士先生在對著經書念經,我站在道士身后,發現他一直在偷工減料,念錯字就算了,還夾著頁翻。站了好一會我拍了拍道士的肩膀,指了指門板上躺著的對他說:他識字的。道士一怔,看看我又看看門板上的人,小聲嘀咕:難怪戴副眼鏡。然后他正了正身,把經書翻到了第一頁從頭開始念。
雙膝一軟,我跪了下去,水泥地有些涼,涼意從雙膝處上下蔓延。抬起頭,我看見了那張臉,有些胡茬,眼鏡鏡片磨損得很嚴重,臉色烏黑,嘴唇都是黑的,還有那件西裝,實在太小了,完全裹不住他的身體。我確定他是死了,那些公式,那些符號,那些將父親按在黑白世界里使勁摩擦的奇思妙想,那些藏在他腦子里的秘密,跟著他一起死去了。
此刻我只希望能把他埋掉,越快越好。
父親花了一百二十八塊錢和一條過濾嘴香煙,請鎮上的風水先生找個下葬地。風水先生很敬業,帶著父親一直從清晨跑進黃昏。余暉中,道士先生抹掉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對父親說:兩個地方,一個在山那頭,狀如蛇鱔,婉曲而長,體勢柔順,前有筆架硯臺,后有扶椅倚身,典型文曲地,后世定能金榜題名,科舉高中;另一處就在我們腳下,也算好地,但普通了許多,后世最多也就衣能暖其身,食可果其腹。
想想,父親嘆口氣:就這里吧!
下葬那天,鎮上鐵匠趕來蹲在新墳前燒了一沓紙錢,他說要不是這一槍,他恐怕還在看守所呢!頭七那天,父親帶著我給他墳前送去了火種,把他的鋪蓋和幾件換洗衣服燒掉,父親還給他燒了一套新買的西裝,父親說根據他的身板,估計還是買大了。沉默一陣,父親又說:大了總比小了好。
從那天開始,無雙鎮連續下了兩個月的雨。我依舊在里屋做作業,父親還在客廳看電視,包青天走了,許仙和白娘子在西湖開始了人蛇戀,刺耳的喧鬧沒了,只有父親連綿起伏的鼾聲。我照例有很多不會的數學題,數學老師每次看到我的答案都會長舒一口氣。
只是我的父親,從此變得沉默了。
父親一直都不明白,那個夜晚,來自四川的灰漿工為啥會出現在鎮西松林的湖泊邊上。
補記:
新冠肺炎肆虐的第二年,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說當年盧開智下葬的地方要修高速公路,涉及到遷墳,鎮政府打聽到盧開智是父親當年負責埋葬的,要他去處理遷墳相關事宜。電話里父親表示他身體實在不好,讓我回去處理這件事。我當時正開著車穿過北京的街頭,摁掉電話,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想起那張戴著斷腿眼鏡的面孔,他站在那個冬日的雪地里,遠遠看著我笑。
車經過海淀區時,我看到了那座圖畫中的拱門,清式皇家風格,正大門上懸著一塊匾,匾上有四個字。
(原載《天涯》2023年第1期,責編林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