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田望不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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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出頭的馬永善做了一回男主角。馬永善是他在電影里的名字,實際上他叫楊本丁,悶子,悶瓜,悶葫蘆,楊本丁是大名,后三個是外號。小官莊的人只叫他外號。
馬永善坐在矮板凳上,對面坐著導演和女演員,兩個人正在講戲,聲音忽高忽低,有時導演突然轉過身對馬永善說一句,馬永善便仰起頭看向他們。矮板凳實在太矮了,貼著地面,人坐上去,像是蹲在地上,這樣的姿勢使得馬永善更顯得虔誠和卑微。
門縫里擠進來的風搖得燭火忽忽地動,人的影子也在墻上恍恍惚惚。從馬永善的角度看導演和女演員,他們的下巴顯得格外明亮和奇怪,仿佛是這間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反倒是脖子,潛在黑暗中,如同涂抹了一層濃墨。
馬永善說自己不會演戲。最初他就是這么跟導演說的,導演連忙擺手,說,不要演,做自己就好。他讓馬永善不要在意鏡頭,平時怎么說就怎么說,平時怎么做就怎么做。馬永善點點頭,又搖搖頭。
從前馬永善每天要對牛說很多話,現在,他要把那些話分一部分出來對女演員說。馬永善遲鈍著,老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導演說,你莫緊張,慢慢來。馬永善還是說不出話。女演員就說,嗨,這樣吧,你把我當作那頭牛吧,現在你就對牛說。馬永善眉毛一聳,臉上愁苦起來,他說黑團吆,今年春耕不需要你了,都交給了機器,你莫擔心,好好吃草,假若以后再也不耕地了,我也要給你養老送終——
黑團是牛的名字。導演說,馬永善這段話說得很好。你看,是不是不需要演的,做你自己就好。馬永善低著腦袋,憨憨應著。
導演來小官村拍紀錄片,一眼就相中了馬永善,那天馬永善牽著他的黑牛站在河壩上,看著遠處麥田里的一輛黑色轎車發呆,轎車如一條小船,被麥浪推著向前。
轎車里坐著的是導演,他要拍一部關于蘇北平原的紀錄片,童年時他來過這兒,對平原上的這個小村莊有著不一樣的情感。原本讓他的村長姨父作為紀錄片男主角,當河壩上出現一人一牛時,導演被這幅畫面吸引了。
晚上,馬永善就見到了導演,是由導演的姨父楊共和領來的。這兩人經過小橋爬上河壩去往馬永善家的路上,就吸引來不少目光。
馬永善住在河對岸,兩間低矮的瓦房縮在河堤上。門對著小河,小河不寬,彎彎曲曲將小官莊繞了一圈,從高處看,小官莊呈碗狀,馬永善的房子就像是漏出碗外的兩顆米粒兒。
導演看到馬永善的那一刻,就確定下來了,他說馬永善眼睛里有東西,而這個東西正是他想要的。
馬永善聽不懂,他搓搓手,又揉揉眼睛,好像人家正批評他。他是出了名的悶子,悶子是小官莊人送給他的外號,要不是導演找他拍片子,大概沒人會記得河對岸還住著這個人。
導演是三十多歲的年輕人,之前也拍過一兩部紀錄片,少人問津,像他這樣執著于電影卻又籍籍無名的導演實在太多了,好在拍紀錄片不需要太多經費,只需要大把時間。年輕人有的就是時間,他告訴馬永善,他要在小官莊待一段日子,拍攝快要到來的夏收。
不影響你農忙的,你干你的,他拍他的。楊共和補充一句。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準確地說,是村長楊共和替馬永善把事情確定了,他說,馬永善,你這個悶子,讓你遇上好事了,你就等著在大電視上看自己吧。
- 2 -
女演員叫田杏,也曾紅過,前不久剛過完四十六歲生日,她已經很久沒有拍戲了,這個年齡也不太容易接到戲。在家里待得太久,人容易悶出毛病來,聽說有這么一部關于蘇北平原的紀錄片,毫不猶豫答應了。她不要報酬,反正閑也閑著。
田杏到小官村的第一天,馬永善正在打谷場上平整場地,所以沒見著。聽說她的到來引起小官莊的小小騷動,人們被那張白得發亮的臉皮子吸引住了。很快田杏就進入了角色,換了衣服,穿得跟農婦沒什么兩樣,頭發也不披著了,潦草地揪在腦后,臉也不白了,不知怎么就暗淡了下去。
田杏在紀錄片里飾演馬永善的老婆,而現實中的馬永善是沒有老婆的,按理說,在農村像馬永善這樣既不殘缺又不懶惰的人不至于打光棍,但馬永善卻是個例外。年輕時也有人給他介紹過對象,都沒相中,再后來,別人也相不中他了。九十年代初,馬永善到集市上買了頭耕牛,有了牛的馬永善覺得自己有了伴。
馬永善睡在瓦房里,牛睡在牛棚里,半夜,牛打一聲響鼻,馬永善就會醒來,聲音從窗戶鉆進來,噼噼啪啪落在他的枕邊,馬永善翻個身,說一句,黑團吆,快睡覺哦,明天還要早起干活咧。
有時夜里,馬永善躺在床板上豎著耳朵聽,外面一絲響動都沒有。馬永善反倒睡不著了,他起身開門,摸索到牛棚。黑團半臥著,馬永善說,黑團吆,你好好睡覺哦,明天還要起早干活咧。馬永善彎下腰,摸著黑團的脊背慢慢坐下,他將身子靠緊黑團,一股稻草和牲畜混合的氣味竄進鼻子里,馬永善深吸一口,他喜歡這個氣味,濃烈,實在,頓時覺得心口被填滿了。
其實,有一段日子黑團也是住在瓦房里的,那時候它還小,睡在灶膛前的草堆里,早上站在門邊等馬永善開門,門開了,自己跑出去,喝水,撒尿,順便打個響鼻。有一次,馬永善睡過頭了,黑團走到他的床邊,粗重的氣息噴在馬永善臉上,癢癢的,馬永善故意不理它,黑團就用還沒長結實的角輕輕拱著,拱他的胳膊,拱他的腰,拱得馬永善咯咯地笑,他摸摸黑團頭說,黑團吆,你這么勤快,叫你的主人也懶惰不得哦。黑團長得快,灶膛口很快就容不下它了,馬永善才在瓦房邊上給黑團蓋了間牛棚。
田杏住在馬永善的瓦房里,這是她要求的,為了保證拍攝效果,吃住行都和馬永善一起。矮瓦房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光他們的衣物就堆了一小角,還有攝像器材等等,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道,好在不影響走路,也不影響拍攝。
比起那些嬌氣的女演員,田杏似乎敬業得多,她和導演、導演助理在屋子一角收拾出一小片空地,鋪上稻草,作為睡覺的地方。馬永善要把自己的床讓出來,他睡稻草。導演沒同意,他說那樣就不對了。
人休息時,攝像機是不休息的,一只用于拍固定場景的機器被支在三腳架上,拍攝月光悄悄移動,拍攝燈火虛虛地照著,就連人咳嗽的聲音、翻身的響動,都被攝像機捕捉了去。
夜里,田杏不停翻身,稻草窸窣作響,馬永善說,丫頭哎,地上涼哦。田杏咳嗽一聲,說,莫得事,莫得事。再翻身時,馬永善便跑出去又抱一捆草來,他說鋪厚實了,寒氣就不會往身上鉆了。
這一夜,馬永善沒睡踏實,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人讓他有點不適應。他似乎嗅到一股氣味,淡淡的,略帶著香氣,黑暗中氣味游絲一樣地飄著。
第二天,馬永善照例早早起床,去牛棚看看黑團,等他再回屋時,田杏已經起來了,正在鍋邊做早飯呢,她對這個“家”倒是沒一點生分——麻利地往灶膛里添柴,到鍋臺上和面,從水缸里舀水……屋子里彌漫著熱氣,叫人心頭暖暖的。
田杏招呼馬永善快來吃早飯。從門口到飯桌這短短路程,曲里拐彎的,馬永善兩腿讓著大大小小的包慢慢蹭進去,以往只走四五步,現在要磨碎成七八步。他越來越喜歡這種被塞滿的感覺,每個動作都要被什么拖拽一下。
早飯盛上來了,是稀飯湯圓,白白胖胖的湯圓浮在碗面。他多久沒有吃過湯圓了,一個人過日子是簡單的、潦草的,要吃面食了,就做些面疙瘩。馬永善夾了只湯圓送進嘴里,面糯糯的,黏黏的,拖拽住牙齒。就像他在這個屋子里走路一樣,擠擠挨挨的東西拖拽住他的腿。他喜歡上了這感覺。
- 3 -
麥子秀了,六月的陽光普照著,大地一片燦爛。小官莊的人不說“麥子成熟了”,只說“秀”,跟鐮刀上“銹”一樣,有了金色和分量。在田埂上走幾圈,麥穗上捻一捻,心里便定了收割的日子。日子一到,半夜就要爬起來,打水燒飯,把一天的食物裝進籃子里,帶到田頭,鐮刀早就從墻上取下來了,在井邊磨得雪亮。
其實,割麥的事是可以交給機器的,攔上一輛從村子經過的收割機,半天光景就能收拾干凈。但馬永善不屑那樣,不就是花點力氣么?他喜歡每一根麥穗兒從手上經過,要不然整個農忙時間都覺得不夠踏實。
天蒙蒙亮他們便往麥地去了,草尖正結著露珠,褲腳很快就濕了。馬永善牽著牛,黑暗中誰也不說話,好像要攢著力氣對付一天的勞作。
黑團走得慢,四蹄緩慢交替,它一天天老了。每天黑團都要和馬永善去地里,它知道一頭牛的職責在哪里,要是哪天將它拴在牛棚里,它就不樂意了,不吃不喝,好像愧對那幾捆青草。馬永善心疼黑團,便每天帶著它,運柴時,自己肩上多扛點,讓牛背上輕一些。
馬永善放慢腳步,他和黑團的步調那么一致,這是幾十年生活在一起的默契。天空比先前透亮了一些,好像他們并不是走在路上,而是在一點點擺脫黑暗。
田杏還不會割麥,幾天前她就向馬永善“請教”了,馬永善帶田杏去割草時教了她幾招——握鐮刀的姿勢,兩腳的距離,手的著力點等等,田杏學得快,割起草來很像那么回事了。但草是草,麥秸稈是空心的,草稈是實心的,手里的鐮刀是最能感覺得出來。
他們從麥地一頭向另一頭割過去,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握住鐮刀,一把,又一把,這個動作要重復上十幾遍才能挪動一小步。馬永善彎著腰,一刻不敢停將下來。霧氣很重,頭發眉毛被打濕了,汗水將衣服緊緊鎖在身上。太陽還沒出來,但眼前白亮許多,麥田望不到頭,這叫人既欣慰又懼怕。
馬永善是干慣了農活的,兩人很快就拉開了距離,馬永善轉身幫田杏割上一陣,待到追上來了,再齊頭并進。
如果不是一旁的相機,沒人能看出這是在拍攝,更沒人能發現這個動作麻利的女人是個演員呢。
馬永善直起腰,慣性地看看前方,再看看身后,麥子被收拾得妥帖,躺倒了一片。馬永善肚子餓了,他丟下鐮刀一邊招呼田杏一邊往籃子走去。
田杏從籃子里取出食物和水,這是半夜就準備好的,幾只燒餅和一鍋稀飯,田杏給馬永善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上一碗狠狠喝一大口。
吃罷早飯,太陽也出來了,被麥芒劃過的皮膚又癢又疼,馬永善就著水渠洗一把臉又回到麥地里。他問田杏,累不?
累,田杏笑說,牙齒在臉的襯托下顯得白亮,最初拍攝時還需要往臉和手臂打油彩,這些天顯然不要那么費事了,臉上皴黑很多。她說第一次體會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馬永善說,去田頭歇著吧。田杏搖搖頭說這可不行。
這一天的拍攝結束得早,用導演的話說,拍到不少“好東西”。他們又扛著攝像機去補拍了一些場景的空鏡頭,田杏沒什么事做,也不愿先回去,歇了會兒便繼續和馬永善割麥。田杏問馬永善他有多少地?馬永善說有三畝七分地。
田杏愣了會兒,她對田畝與產量沒有什么概念,便問,夠吃不?
夠吃,馬永善笑笑,說不光夠他和黑團吃,就是再加兩個黑團也夠的。
嗨,黑團,田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馬永善,年輕的時候怎么沒給自己找個老婆?
馬永善愣了愣,說,那時……那時候沒相中吆。
田杏笑了,說自己年輕時也沒有相中的,現在也獨身。停了停,又說,一個人過挺好的,干他們這一行的,獨身才是對的,演藝圈里離婚率太高了。有人說是誘惑太多,也有人說是壓力太大,很多人都有抑郁癥。田杏薅住一把麥子用力割去,她說自己也患過抑郁癥……
馬永善發現田杏并不需要對話,她在自言自語,也許,她只想傾訴,對他,對著麥子,對著這一眼看不到頭的平原。
馬永善離田杏不遠,當他割到左邊時,田杏的聲音便小了些,割到右邊時,田杏就在他耳邊說話。所以馬永善總是割著右邊的麥子,左邊留出一大片。田杏說話的時候,馬永善是不需要回應的,就像他與黑團,他對黑團說話時,黑團也無需回應。田杏說自己抑郁癥也有幾年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接不到戲的時候會嚴重一點,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慢慢走出來了。她說也許跟自己閑著有關,如果每天都像這樣割麥,一定倒頭就睡著,哪來的抑郁癥呢。說完田杏笑起來,笑聲在馬永善耳邊叮當直響。
晚上,田杏胡亂吃兩口就睡覺了,她感到渾身酸痛。躺下沒一會兒,外面的狗叫聲把她嚇醒了,她怕狗,叫聲似乎就在窗下,還不止一條。馬永善朝窗外喊了喊,狗叫得更兇了。田杏尖叫著,把腦袋縮在被子里。馬永善說,莫怕,莫怕,是村里的狗。便開門去攆狗。
等狗叫聲遠了,田杏卻不敢繼續睡在靠窗的地方,她把鋪蓋卷挪到馬永善床邊,緊緊挨著床腿。馬永善又要把床讓出來。田杏說不要,這樣就很好。
田杏很快又睡著了,用她的話說,每天都這么干活,哪來的失眠呢。
馬永善反倒睡不著了,田杏細微的呼吸聲,就在他的耳邊。除了黑牛,他還沒有感受過這么近的呼吸。那呼吸聲像被風吹起的一根羽毛,離開了地面,又不在高處,偏偏在他的周圍輕輕地飄游著、拂動著。馬永善直直地躺著,不敢翻身,生怕一絲的響動驚走了這片羽毛。
半夜,牛棚里傳來呼嚕呼嚕的聲音,聲音與往常不大一樣。馬永善起身摸出手電去牛棚,田杏也跟著去。黑團的腦袋擱在地上,眼睛微微睜開,馬永善舀一勺水遞到黑團嘴邊,黑團沒張開,只用鼻子呼呼喘氣。
如果算成人的年紀,黑團已經七八十歲了。馬永善想到黑團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小牛犢,身上的絨毛尚未褪盡,陽光底下金燦燦的,而如今,它老態龍鐘了,毛稀疏了。黑團躺在他的眼前,好像那么多日子就這樣全部擺在了他的面前。馬永善鼻子酸酸的,腿腳頓時沒有了力氣,他撐住一根木柱慢慢坐下。田杏扶住他,也陪他坐著。手電筒的光暗了下去,電池耗盡了,黑暗中田杏遞給他一張紙巾,馬永善接過來,將紙巾緊緊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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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麥收,到這兒才完成一半,脫粒要在打谷場上進行,東家西家借三五個男丁,記著工日,改日再一一還回去。這就是搶收,從割麥、脫粒、曬麥、揚塵、歸倉,一點都不能馬虎,但馬永善習慣一個人了,他是個悶子,不喜歡與別人多話多事。
現在,有田杏幫著他干活,雖然力氣小了點,雖然動作還不熟練,但馬永善感覺不一樣了。
割下的麥子從前都是由黑團運到打谷場上,現在馬永善舍不得黑團再吃勁,他將麥子一捆捆裝在板車上,再將板車的纖繩套在自己肩頸上。田間小路坑洼不平,車輪常常陷入泥沼中。田杏便快步跟上,用力推著板車。
有時田杏在前面拉車,馬永善在后面推。他的目光從不落在田杏身上,當然,也包括導演,對于一個悶頭悶腦的人來說,總是愛低頭,每次目光快要靠近誰了,就趕緊彈跳開去。有一次,田杏突然杵在他面前,讓他有些措手不及,準確地說,讓他的目光措手不及。眼前的這個女人頭發隨意耷著,臉皮子有些皴黑。他覺得這畫面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兒見過,他拼命回憶,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麥子堆到打谷場后,夜里人就不回去了,不是防著小偷,也不是害怕鳥食,或許只是這樣才踏實吧。田杏也要留下來,她說自己六歲那年也睡過打谷場,她想重溫童年呢。那時跟她的太爺爺一起,太爺爺住在鄉下,六歲的孩子記不了太多,只記得麥子堆積如山,她以為那就是山。于是從一側爬上“山”,再從另一側滑下來。太爺爺愛喝酒,晚上變戲法似的從草垛里摸出一瓶酒,分金亭,酒瓶淡綠色的,塑料蓋子,打開時,瓶蓋“啵”的一聲。
田杏突然轉向馬永善,問他愛不愛喝酒?馬永善想了會兒,說,年輕的時候,喝過。
田杏咧著嘴笑,說自己年輕時也喝酒,現在很少喝。
夜深了,打谷場上亮著幾盞燈,昏黃的燈光打出一個個光圈。后半夜馬永善醒了,看著頭頂綴著星星的天空發呆,田杏睡在他旁邊,中間隔著一兩捆麥子,她翻身的聲音,輕咳的聲音,都讓馬永善一驚,真像是做夢啊,他屏聲靜氣,連喘氣都不敢用力。他木木地看著天空,直到田杏突然喊他的名字才回過神來。田杏喊的是“馬永善”,田杏說,哎,馬永善,馬永善,你也醒啦?馬永善一愣,隨即應了聲。他差點忘記自己的本名了。
田杏伸了個懶腰說好像睡飽了,沒想到在麥草上睡得這么香。她說天空太漂亮了,星星竟然有這么多。
馬永善清了清嗓子,說是啊,星星多咧。頭頂的燈閃了閃,熄滅了,仿佛這漫漫長夜也倦了。燈熄滅后發現天亮了一些,田杏不再睡了,她從草垛上爬起來,穿好鞋,向打谷場西側的通洋河走去。沒一會兒,田杏的聲音便從那兒傳來,她喊馬永善,快來看看,這是什么?
馬永善趕過去,發現田杏正站在橋墩下,指著一只白色的鳥問道。
這是鷺鷥。馬永善說。
鷺鷥是啥?白鷺對嗎?
不是,鷺鷥是鷺鷥。
白鷺是不是比這大,鷺鷥小一些吧?田杏疑惑。
鷺鷥小點,白鷺大點,鷺鷥喜歡站在牛背上,它喜歡和愛吃草的家畜作伴。
哦,原來它也有伴侶——田杏在逗趣。
他們站在橋墩下看鷺鷥,鷺鷥一動不動,灰黑的天空里白色尤其醒目。
田杏彎下腰用河水洗了洗臉,注意力才從鷺鷥轉到了河水上。她問這條河叫什么名字,比馬永善門前的那條寬多了。
馬永善說這是通洋河,他家門前的那條河是它的小河。
通洋河?通往海洋,這名字好。田杏笑起來。
這條河是五十年前開挖的,那時候村里老少都參加了挖河。馬永善慢悠悠說道,他說挖河時自己只有十幾歲,也去上工了,他是孤兒,平時吃不飽肚子,人瘦,力氣小,但大人們都很照顧他,每次都把饅頭燒餅省下來給他。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不過,馬永善頓了頓繼續說,這條河,隔幾年就要挖一次,清理河淤,加寬大壩……馬永善停了下來,他發覺自己竟然對田杏說了這么多話。
為什么每年挖河?田杏皺著眉頭問。
這一帶是洼地,地勢低,如果發洪水了這里先被淹,通洋河是排洪河,所以,要挖河清淤,把河床加寬,把河堤加固——
田杏看了一眼河堤,說她的太爺爺也挖過河,哪一條河她不知道。她伸著脖子向遠處看,又將目光落在腳下的橋墩上,他們便同時發現橋墩下隆起的土坡像一座島,橋墩連著橋墩,島連著島。“島”上有牛腳印,深深淺淺圍著橋墩一圈。
看來黑團也來過這兒,田杏說。
不是黑團,村里除了黑團還有一頭耕牛呢。馬永善說。
牛腳印里的土凹陷下去,比其他地方潮濕,幾株細瘦的油菜像剛剛反應過來,遲開著幾朵黃花。田杏掐下一小把,感嘆說,一個牛腳印就是一片春天嘛。
天越來越亮,薄霧縹緲,看不遠,只看得見腳下的這座“小島”,他們坐在同一個橋墩下,慢慢悠悠地閑聊著,河水緩緩從身邊流過,有一剎那,馬永善突然分不清此刻是戲里戲外,哪又是真實與虛幻。導演總叫他“做自己”,可現在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了,好像從他的身體里飛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是自己,卻又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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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子歸倉后,紀錄片也快殺青了。經過這樣的一番勞作,麥子變得不太一樣了,麥子長在地里只能叫農作物,進了谷倉,才能叫糧食。在打谷場上經過揚塵的潔凈麥子,堆成錐型小山,每一粒麥子都吸飽了陽光。這一次,馬永善仍然沒有讓黑團拖運,而是自己用板車一袋一袋拉回來。板車麻花辮一樣的纖繩嵌在皮肉里,木木地疼,盡管有田杏幫他推車,肩膀還是紅腫了起來,他一點都不在乎,感覺身體里有使不完的勁兒。很多時候,馬永善也感到不解,身體里怎么比從前多出了力氣。
糧食運完的這一天,開始下雨了,蘇北平原的雨季來得比往年早了一些,馬永善記得小時候梅雨時節正好插秧,天上地上都水盈盈的,現在,不知道是雨季往前趕了,還是秧苗兒生長遲緩了。他們剛把最后一袋麥子卸掉,雨就倒下來了,真的是倒啊,看不清雨珠,只見得天地間白亮亮一片。
再做不了別的事了,于是早早吃了晚飯,盡管都累得不想說話,大家仍然照例在桌子邊坐著。電還沒到,點著火油燈,火苗將昏黃的光灑在桌子上。馬永善倚在墻上,將手伸進衣兜,突然,他觸摸到什么——是一小把麥子,脫粒時蹦進去的。他將它們掏出來,放在桌子上。這些脫離隊伍的麥子反倒不像是麥子了,它們被置放在桌面時,像在期待著別的用場呢。馬永善捻起一小撮,放進嘴里嚼著。
好吃嗎?田杏調皮地問。馬永善點點頭,他說小時候經常嚼麥子,嚼爛后到水里洗一洗,就是泡泡糖了。田杏驚訝地睜大眼睛,好像這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于是她也抓起一些放進嘴里。
這個晚上,就連一旁的導演也抓了一把麥子放進嘴里認真嚼著,大家都不說話,卻專注地動著嘴巴。麥子被嚼碎后黏在一起,在水里沖洗掉麥麩,只剩白凈的部分,軟而黏,除了甜味欠缺,和泡泡糖沒什么兩樣。田杏饒有興致地嚼著,像個小女孩。她的熱情似乎并不是泡泡糖,而是嚼出泡泡糖的過程。屋內十分安靜,除了麥子、舌頭和牙齒相互作用的聲音外,不再有其他的響動。桌上的火油燈苗偶爾搖曳幾下,墻上的影子也忽地晃一晃。馬永善一邊嚼,一邊看著窗戶,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時還是孩子的他,坐在燈下嚼泡泡糖的樣子,他覺得這樣的夜晚竟然勾起自己的回憶,那些快要記不起來的事情都一一來到了眼前。
窗外黑乎乎的,雨點敲擊著窗戶,風吹過平原,發出渾厚而低沉的哨音。
紀錄片終于拍完了,最后一個鏡頭定格在早晨,那是雨季難得一見的晴日,馬永善和田杏走向麥田的背影,太陽已經升起來了,被連日來的雨水洗得發亮,金燦燦的,匯集了所有麥子的光芒。從鏡頭里看,他們身上像鑲了一道金邊。
殺青的這晚,導演買來一些食物,魚,雞,龍蝦,還有當地比較出名的老鵝,小小慶祝了一番,大家喝了一點酒,相互說著真誠又客套的話。導演的姨父楊共和也來了,他比平時多喝了幾杯,很感慨,拉著每一個人推心置腹。田杏也喝酒了,臉上很快就有了紅暈,她端起酒杯敬導演,說自己很久沒有這么輕松自然地拍過片子了。導演說不要感謝他,應該感謝馬永善才對。一旁的馬永善支支吾吾,說自己不會演戲的。田杏說正是你的不會演戲才讓這個角色更真實,她說有幾次感到很崩潰,覺得自己沒法將角色拿捏到位,但當他看到馬永善時,就有了底氣,有了方向……
田杏一口氣說了很多,借著酒勁又說到小官莊的水,麥地,打谷場,橋墩,還有小官莊特有的土豆,她說這些天吃了那么多土豆,都有感情了,說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土豆,粉粉的,還略帶甜味。
馬永善認真聽著,卻感到眼前恍惚,他不知道田杏還是不是電影里的那個人,像是,又不是。
田杏他們已經訂好了第二天從市里飛往北京的機票,行李也收拾完畢,大大小小的包裹堆在門口,隨時待命,有兩個小包總是從包堆上滾出去,好像比它們的主人更要迫不及待地離開。屋里空了不少,曾經拖拽住腳的地方又開闊了。
次日一早,他們就要離開,之所以如此迅疾,是擔心路上出現狀況,這一夜的雨使人發愁,天像是漏了。每年雨季,從小官村到縣城的路就不太好走了。
他們仍是坐的那輛黑色轎車,所有的行李和人都被擠塞進去。車門是楊共和幫忙關上的,因為里面的人實在騰不出手來。田杏的一根衣帶卡在車門外,楊共和剛要打開門,被田杏叫住了,她擔心打開后再難關上,所以用力地將衣帶慢慢抽回去。馬永善看著留在車外的衣帶一點點縮短,直到消失在門縫里,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轎車沿著小官莊的土路向前駛去,馬永善站在河壩上朝遠處看,上一次這樣眺望還是兩個多月前,那時候還沒有收割,滿世界都是泛黃的麥子。他還記得轎車行駛在麥浪中的場景,像船行在水面上。而現在,麥子收割了,一切都裸露出來,連轎車飛快的車輪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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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轎車消失不見,馬永善才從大壩上下來。
又下雨了,雨滴麥粒一樣的紛紛揚揚。他的兩條腿像注滿了水,重得拎不起腳。馬永善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裝著土豆的塑料袋了。那是他一天前新挖的土豆,打算給田杏帶走的,但田杏勉為其難地拿了一只,說,一個就好,留個紀念。她挑了一只乒乓球一樣滾圓的小土豆放在手心里。那一天,她一直玩弄著“乒乓球”,導演打趣說,快要盤出包漿了。現在,馬永善看見那枚留作紀念的土豆正躺在塑料袋旁邊。田杏沒有帶走。
從橋墩下采回來的油菜花也早蔫了,它們還沒來得及完全盛開。馬永善還記得田杏摘下花時說的話,她說一個牛腳印就是一個春天。是啊,那時候還有晚春的氣息,很多花草還沒有開夠。
他去牛棚里坐了會兒,緊緊地依著黑團,他覺得幸虧還有黑團,還有黑團沒有離開他。
幾只牛蠅憩在牛腿上,黑團無動于衷,它已經老得甩不動尾巴了。他為黑團趕走牛蠅,五根紫甘薯一樣的手指撫摸著它的脊背。黑團的毛稀稀拉拉,皮變得硬而疲沓,皮和肉分離出來,好像用力一拎,就能將整張皮從身上揭下來。
他將臉靠上去,黑團特有的氣味鉆進鼻子,在這種氣味的安撫下,他睡著了,睡得很香,還做了幾個夢,夢里他變成孩子,騎在黑團身上,黑團馱著他向麥地走去。牛背一聳一聳的,他在牛背上前后搖晃。
醒來后他呆愣很久,夢里的一切多真切啊,再看看躺在地上的黑團,分不清哪個才是夢。
他在黑團額頭撫摩一陣,起身走出牛棚。他去了打谷場,再從打谷場到三灣口,又從三灣口走到小岔路……好像一時間找不到事做,廣袤的平原上已經沒有一株麥子了,滿眼望去,只剩一片麥茬。他覺得心里也空得很,和這麥田一般空空蕩蕩。
馬永善緩慢走著,腳步來到了橋墩。雨已經停了,毛絨絨的河面平靜了。那天看到的牛腳印里的草已經不見了,倒是在別的地方冒出了一些新芽。他看著河水發呆,淺灰的天空倒映在河水里,顯得天空更加深遠。一個小石塊不小心被踢了出去,跌跌撞撞彈跳著,石頭跌進河里,瞬間就沉入河底,不見了,可剛剛還很平靜的河面卻泛起了漣漪,如同有了心事,一圈一圈地,似乎永不停歇地波動著。
從橋墩上下來,他走不動了,立在田野里,平原多么遼闊,又多么荒涼。向東看,是一道地平線,向西看,是地平線,向南看,是地平線,向北看,還是地平線,除了地平線,還是地平線,他覺得自己被這幾道地平線牢固地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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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永善回到村子的時候,田杏他們也回來了,是的,馬永善沒有聽錯,他們又開著那輛黑色轎車回到了小官村。
從小官村到縣城必經的一座橋被沖壞了,其實橋面還是好好的,只是一根橋樁被水沖斷。考慮到危險,鄉政府派人將橋兩頭攔住,禁止車輛和行人通過。田杏他們向攔在橋頭的人懇請,交涉,斡旋,直到傍晚,都沒被放行。
他們不得不又回到了小官莊。
這一次,他們沒有住到馬永善家,而是住在導演的姨父楊共和家。畢竟,拍攝工作已經結束了。
第二天,馬永善一直沒出門干活,他擔心導演和田杏過來而找不到他。然而,他們沒有來,傍晚,馬永善拎著那袋土豆去了楊共和家,遠遠的就看見那輛黑色轎車停在楊共和家的槐樹下,楊共和正在豬圈前喂食,看見馬永善,喊了一聲,手上拎的啥好東西啊?
馬永善說是土豆,給、給、給他們的。
楊共和皺起眉,說,土豆又不是什么好東西。說完接過袋子往豬圈柵欄上一勾。
馬永善和楊共和站在豬圈前看豬哼哼唧唧吃食,半晌也不見導演和田杏出來,馬永善沒問,倒是楊共和開口了,他說幾個人都在睡覺,下午睡到現在還沒起,城里人就愛睡覺。
天空飄過幾粒雨,遠處響起雷聲。馬永善說他得回去了,曬在外面的豆子還沒收。
夜里馬永善睡在牛棚里,好像有預感一樣,黑牛在天亮前斷了氣。
第二天, 村里幾個力氣大的幫忙將黑團抬到大壩上去埋了。馬永善往挖好的坑里填了一些草,有人說你墊草干什么,牛都死了,還費這事。馬永善不說話,將草鋪得蓬蓬松松。一鍬鍬的土往黑團身上覆蓋去,先是腳,頭,再是脊背,當黑色看不見了,馬永善的心也空了。他用沾滿泥的手揉了揉眼睛,站在漸漸隆起的土坡前一動不動。
從大壩回來時,他走在最后頭,心里沉沉的,腳步軟軟的。一連兩天馬永善都沒有出門,坐在黑團睡覺的牛棚里發愣,他多么希望有人能跟他說說話,或者發出一點聲音也好。黑團不在,田杏不在,導演也不在,好像他們還在熟睡。
雨一日不停地下著,無窮的水要從天上倒下來,原先的麥地里早已蓄滿了水,再過些時候,秧苗兒長高了,就得插秧了。水田里有機器在耕耘,機器后面一根細瘦的煙囪在突突突地吐著黑煙,原本黑牛干的活都交給了它們。
傍晚時候,雨小了,馬永善去地里干活,突然看見不遠處的田杏,似乎正在來馬永善家的路上。她并沒有繼續走,而是立在路邊,打電話。田杏穿了件米色裙子,跟從前農婦的形象簡直換了個人。馬永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過去,他覺得她是田杏,又不是田杏。
這么想著的時候他已經來到田杏身旁了,田杏的電話剛剛掛斷,她朝他點了點頭,馬永善支支吾吾剛要說話,剛要告訴她黑團死了,田杏手里的手機又響了。
馬永善只好慢慢往前走,等他轉身回來時,田杏已經不見了。
天黑前,馬永善又去了楊共和家,槐樹下的黑色轎車不見了,他心里一緊,問楊共和,對方說開去橋口了,去看看啥時候能夠通行。
而田杏正在臥室里,因為馬永善聽見她打電話的聲音了。她的情緒不太好,聲音時高時低,有時會突然吼一聲,驚得馬永善和楊共和不約而同往她的窗口看去。后來,大概電話打完了,臥室里沒有了聲音。馬永善豎著耳朵聽,一邊與楊共和說話,還故意咳嗽,加大嗓門,他多么希望田杏聽見他的聲音能從臥室走出來。很久過去了,門里仍是靜悄悄的,楊共和看了一眼緊閉的門,說,怕是又睡著了。
一切都改變了,一切又好像沒有改變,那些從前和黑團說的話現在不知道對誰說了。一天,馬永善遇見楊共和,說想問他一個問題,楊共和等了半天,馬永善也沒說出個話來,楊共和快要離開了,馬永善才支支吾吾問——你說,是不是夢?楊共和被問得云里霧里,回說,哎呀,你這個悶子——
馬永善愣在路上,他很久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了,也快忘記自己還有這樣一個名字。
他看見那簇蔫了的油菜花又開了幾朵,金燦燦的,簡直像耀眼的燈光。他把油菜花插到了黑團墳上,回來路上,彎道去橋墩下洗手,當他剛要從水邊站起來時,聽見了田杏的聲音。千真萬確,他聽見了,田杏的聲音像雨滴落在河面上。
河水淙淙,向遠處流去。
(全文刊發于《長江文藝》2023年第3期,責編張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