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里》:時代生活的小說記錄
2022年,魏微拿出了她可謂是“沉寂”多年后的一部長篇新作《煙霞里》,初讀之后的直接印象是覺得魏微變了。以小城鎮為背景,寫家庭里的煙火氣,寫倫理秩序中的愛恨情仇,在無事的悲劇中寫出一種難以釋懷的淡淡的憂傷,這種憂傷又含著一個游子對故鄉、對親人的眷戀,這是魏微創作的長項,是她小說的鮮明標識。《煙霞里》卻讓人讀出了另外一種小說風貌,展現出魏微強大的也是冒險的小說抱負。她執意要突破從前的自我,打破既有的小說格局,寫出甚至讓人覺得她未必能夠完成的創作理想:為一個小人物撰寫編年史,也為一個大時代作記錄。人間煙火的揮之不去中,更可見時代風云的潮起潮落。近半個世紀的中國經歷了怎樣的風起云涌、世事變幻,魏微要對這樣一個巨變的、轉型的時代提供自己的小說記錄。
《煙霞里》仍然有鮮活的魏微小說印跡:一座小縣城及與之相關的一兩個小村鎮,一個鄉村女子的成長史,強烈的自敘傳色彩,家庭成員在大善的前提下發生的各種矛盾糾葛與行為沖突。但魏微這一回顯然增加了“重型武器”,“打擊力”顯著增強。從李莊這樣一個小村鎮開始,逐漸擴展到縣城清浦,再擴大到地級市江城。地域的拓展也是家庭奮斗史的寫照。這一過程中,魏微仍然堅持著自己以往的敘事風格,即小人物裹挾在大時代的風云際會里,微小卻堅忍地活著。
《煙霞里》由兩個文本構成:一是田莊從出生到成長,從求學、入職到遷徙、成家的全過程自述;二是田莊出生、成長過程中,中國社會發生的各種重大的變革。時代風云像巨浪沖擊著每一個個體生命,也像一道長城,聳立在每一個個體生命面前。魏微為此無疑是下足了功夫,做出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對魏微來說,最難的不是把田莊這個明顯有著自敘傳色彩的人物寫好,哪怕是以編年體的方式寫好她的成長史,而是在于如何為她的成長提供強大的社會背景支撐,如何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裹挾在大的時代風潮中,既看出社會時代對她成長的影響,也看出經她的眼睛過濾后的社會時代有怎樣的景觀。如何把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文體、兩個互不關聯的世界有效地捏合到一起,成為一個互相交叉的立體多維的小說世界。
魏微為故事敘述設計了一種巧妙的圈套,這就是所有這些故事,原來是由田莊的幾個朋友共同完成的。為了把故事寫好,田莊的幾個閨蜜還請來了一位叫作“魏微”的作家共同完成。“魏微”很愉快地加入到講述田莊編年史的撰寫工作中,并和大家一起討論田莊人生故事的種種。這就是“我們”了吧。這里既有作家“魏微”,也有其同齡人。她們是一個組合,是我們開始讀到的那個奇特的“我們”。這是一種敘事策略,也影響了讀者對人物故事的認知。
《煙霞里》是一次轉型,也是一次升華。而實現這一質變的前提,是要從小說細節開始做好。舉個小小的例子,小說既要生動描述一個時代的生活,又面臨一個困難,即要不要恪守當時代的生活真實,嚴格把握好流行詞語的出現時機。《煙霞里》其實已經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尤其是小說的開始部分,即田莊的幼年時期,那時的中國還處于封閉狀態,魏微為了敘述上的生動,為了和今天的讀者迅速呼應,在某些環節上使用了今天才有的流行語。我不認為她是無意識、不小心這么去做的。她有刻意為之的成分。因為有“我們”這個超然的全能敘事視角的存在,這些“穿越”式的詞匯仿佛也有了一定的合理性。比如這樣的描寫:“那年田家明十九歲,迎來了他們這一代人的高光時刻。后來他說,整個劇場燃了,爆了。”這顯然是“我們”在用今天的口吻、詞匯來描述過往的生活。再比如:“李勇的油膩,第一在于胖,第二是嘻嘻哈哈。其實胖和嘻嘻哈哈,都未必指向油膩,但兩個合在一起,就會起化學反應。”這已經是直接使用當下熱詞描寫過去的生活了。
要完成這樣一部大作品,需要處理的難點和把握的平衡、均衡很多。這是一次挑戰,也是一次冒險。魏微顯然對此有清醒的意識,并在創作上努力做到合理呼應。尤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體,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和大時代的滄桑巨變,如何恰切地結合為一體,這是必須從構思開始就要設計、過程中又隨時需要精細處理的,需要小說家有清晰的構想,更需要高超的技藝。田莊很早就開始讀到主流報紙,從而對天下大勢有超乎常人的愛好與判斷。從小說設計的角度講,這是為小人物與大時代尋找直接對位的理由。
魏微的發力之狠還體現在小說人物故事的結局上。1970年出生的田莊,其生命終結于41歲。這種結局在小說的后半部分已經有了“預告”,從而使故事講述超出編年體的“體例”,具有了某種“共時性”的特征。我相信,英年早逝這一命運結局,魏微不是為田莊個人設計的。她要的不是對個人命運的唏噓嘆惜,她是要讓故事戛然而止,歷史也由此畫上句號。一個人生命的終結,也是一次鳳凰涅槃,是一種對于新生的期待。歷史的車輪當然會滾滾向前,新的生命每一天都在誕生,時代也會打開更加豐富多彩、復雜多重的畫卷。這就像魏微本人的文學創作一樣,只要寫作的熱情和決心在,一定會在未來打開更加廣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