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蛋糕(節選)
一
今年特別難。
我的兒子壯壯幼升小,一派志愿輪空。二派的學校聽說在機場旁邊,還沒建好,而且噪音大,我們不愿意去。壯壯“落榜”之后一個月,學校的事終于有了眉目,我跟陳盼兮請他吃了一頓下午茶。那天午飯我們特意少吃了些,就是為了下午能多吃點兒。臨出門前,陳盼兮批評了我,她說我們不該在困難時期搞形式主義,這樣驕奢淫逸的,對壯壯的教育不好。我說這頓不花錢,用的是去年公司搞年會送的免費餐券,這樣她才勉強同意。出門了,她又說壯壯上了這樣一個學校,我們還可勁兒獎勵他,這樣會讓他覺得生活太容易,他怎么著都行。我說“壞”一次也不礙事,孩子學壞也需要時間,咱家現在沒有“壞”兩次的資本。
壯壯今年六歲,屬雞。他生在雞年的正月初一凌晨。陳盼兮屬鼠,她小時候有位東北的大仙兒給她算過,她將來會生一個美猴王。生猴,生猴,她從那時候起就惦記上了。可惜壯壯硬是熬過了猴年,熬走了猴,變成了雞。我說,媳婦沒事兒,咱們就當他屬猴,也不差這幾分鐘。就這么著,壯壯在屬相上又變回了猴。
約莫著半年前,我揣著戶口本,跑遍了順義區所有的重點小學。東風、雙興、馬坡、北小營,張鎮、西辛、倉上、趙全營。最后,我站在東風小學的門口發愣,對著他們的招生簡章一遍遍地看。我看不明白。他們說,今年孩子多,您的孩子派不到這所小學。但我想說,我的孩子又不是報名前才生出來的。孩子長得真快,過了年就要六歲了。我琢磨著,到底為什么,學校隔了六年都還沒有做好迎接他的準備?
那段時間,我只關心幼升小的消息。我的想法只有一個,壯壯必須上個好學校。他不能像我似的,被擱淺在社會的某個凹槽里。我的“凹槽”是一家小微企業。我的老板叫杰克遜,他已經拖欠了我三個月工資。這個“凹槽”眼看著就要干了,他才來想辦法,說是要帶我去跟客戶吃飯。不過這次,我一口回絕了。他知道我是老好人性格,從不拒絕,這讓他反倒關心起我來。我和杰克遜在大學就認識了。我們同級不同班,我學文學,他學電子商務。他兒子跟我兒子同歲,前兩個月剛被家附近的國際學校錄取。老同學的下一代,不看僧面看佛面,順道手幫個小忙。他說喝完這頓酒,他就把我這事給辦了。我讓他具體說說怎么辦,結果他又重復了一遍剛剛的話。聽他的口氣,十拿九穩的模樣。于是,我允許他成了我的最后一點兒希望。在這么困難的時期,有希望總比沒有強。
這樣的興奮感沒有持續太久。去酒局的路上,我就后悔了。杰克遜囑咐我不要當著客人叫他“老板”,要喊他的英文名。他的辦公桌上常年擺著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他把“蓋茨比”用膠帶粘掉,然后在空白處填上“杰克遜”。杰克遜樂意聽人夸他,越離譜越好。他喜歡在開會時突然沖出辦公室,一個人噴著煙圈,以悲憫的眼光看著我們這群失意落魄的中年下屬激烈地互相辯論,為一張賀卡的廣告詞爭個你死我活。可無論怎么包裝,他也沒辦法擺脫我們公司是一個賣禮盒的小微企業這個事實。我們賣兩句好聽的話給普通人,卻被杰克遜搞得跟上市公司似的。所以當他邊說邊笑,告訴我他能幫壯壯解決升學問題時,他的那份慷慨,讓我感覺他是為了在酒局上顯擺才故意這么說的。當然了,除非——這個想法我到現在都沒說出口——是我身上的某種特質吸引了他,讓他想給我和壯壯投資。可我認識他十幾年了,這樣的好事怎么現在才來?想到這兒,我倒吸一口氣,一晃腦袋,唉,老板,我不行了。小莊,你今天是主陪,不準認慫,繼續喝!這時候總是有一只手摁住我的手腕,給我倒酒。滿上滿上!莊樹,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叫老板,叫杰哥!聽你杰哥的,小莊,用壺掄!
那天回家之后,我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了,我打了一個酒嗝說,我還想喝。聽見這句話落地,我和陳盼兮兩個人都陷入沉默,這是夫妻間不想講話時心照不宣的表現。后來,還是她忍不住先開了口,她說自己下午帶著壯壯去了一趟派位的學校,到了才發現那兒還是個工地……我在這兒打斷了她。我從馬桶上回過頭來說,別說了媳婦,咱家壯壯有學上了。
事情前后折騰了一個月才消停。
吃下午茶的那家餐廳就在羅馬湖,在杰克遜家的別墅區里。進門先看到一座月牙形的拱門,然后是一個寬敞的露天花園,草坪上擺了十幾張桌子。我走在前頭,陳盼兮和壯壯跟在我后面。她一邊走,一邊拉拉我的衣角說,真氣派啊。服務員順著她的話遞了一張名片過來,說是如果我們想給孩子辦“生日趴”,隨時來找他。我把名片塞進兜里,順便摸了摸我的下午茶券,還好,沒忘了帶。
進了餐廳,服務員給我們安排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正好對著花園的大草坪。我和陳盼兮在一對老式大靠背沙發上坐了下來。那對沙發太軟,一坐下去,身子就陷進去一半。陳盼兮鼓弄了半天,才把腰板挺直。她揉著身后的靠枕小聲嘀咕道,這玩意應該是絲絨內膽,可貴了。
下午茶套餐里有五款點心,每樣兩件,從三明治到司康餅、水果蛋糕,由上到下擺了三層。紅茶、咖啡另外收錢。我沒客氣,跟服務員要了三杯白開水。杯子很干凈。透過玻璃杯最上面的那層金邊,我看到隔壁桌的女孩正在吃三明治,她們從上往下吃。透過她們,我還看到她們身后的大廳,豪華又簡單,也好像哪哪都鍍著一層金。這樣的宮殿住一百年也不用拾掇一下。吃吧。陳盼兮說著,遞給我一個小盤,里面盛著一塊司康餅。過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先吃,吃剩下的給我。我接過盤子,卻還是盯著盤子發愣。她轉過身,去拿自己的盤子。就在這時,她一不小心碰倒了玻璃杯。我看到桌子上飛過一攤水。陳盼兮、隔壁桌的女孩、餐廳的服務員,所有人都聽到了水聲。水滴滴答答地從桌子上流下來,沿著桌子的金邊滴到大理石地板上,仍然泛著金光。一切東西都靜止不動,像被什么人的一雙金手輕拿輕放,投進了一陣酣睡里。只有一只鳥兒在我耳邊發出抑揚頓挫的長聲,像是在問:“壯壯去哪兒了?”然后她馬上又回答了自己:“這孩子怎么跑到花園里了?”
壯壯跟我一樣,最常做的姿勢就是呆然不動。他能一連幾個小時站在一個地方,紋絲不動地盯著一個東西看。這一點隨了我。我們這種人,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忍不住出神。有時候心血來潮,也會活動一下,不過那通常是應激反應下的本能之舉。陳盼兮拍了拍我,我才搖了一下手,意思是先別激動,然后我繼續一邊出著神,一邊欠身走出了餐廳。
壯壯正盯著一個金色蛋糕看。那個蛋糕至少有十寸,足夠六七個人吃。我了解我兒子,上次他這副樣子是我帶他去羅馬湖釣魚那回。他一聲不吭地站在河邊,四五個鐘頭,用盡全力看我拿大魚鉤釣小魚。他的目光凝聚在我背上,我知道他在用力看我。我嗽一下喉嚨,好幾次舉起魚竿來故意拋出長線,可他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呆望。
壯壯,你看什么呢?每次都是我先開口。因為我等不了,再等下去就是別扭。我把手放在他的小腦袋上說,壯壯。他沒理我。我說,過兩天有個叔叔來接你去新學校里轉轉,你想去嗎?他搖搖頭。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滑開看,剛好是杰克遜的消息。壯壯突然收起了久久的凝望,兩只小手開始活動。爸爸看黃金蛋糕,黃金蛋糕啊!他說著著急地轉過頭來,沖著我一頓比畫:
“爸爸爸爸,我就吃一塊,好嗎?”
二
“無論是現在還是年老,我們都要不知疲倦地為別人勞作,當我們的日子到頭,我們就平靜地死去,我們在另一個世界說,我們悲傷過,哭泣過,痛苦過,這樣上帝就會憐憫我們。”
我和杰克遜是因為這段臺詞認識的。
那年也是雞年。過完年后,我們選上了同一門課——《西方現代戲劇》。他一直沒來上課,直到期中考試前一個禮拜才來。他問我借了筆記本,抄下了契訶夫的這段話。然后他告訴我,他在這所學校沒有可交的朋友,這兒的人都配不上他。他說,他爸是外事口的一個領導,他以前跟著他爸去過一趟俄羅斯。他還去過契訶夫的故居。在我們這班人當中,劇作家的生平只限于幾則半真半假的奇談和兩三個不好笑的笑話。可是對于他這樣見過些世面的北京小孩來說,這些東西未免太無聊了。要是我們這班人都像他那樣去過俄羅斯,知道契訶夫的故居不過是一幢破樓,那么我們也就沒有上《西方現代戲劇》的必要了。他跟我講完這些之后,做出一臉嚴肅的表情。接下來,他跟我對了一下“出身”。他問我是北京哪個中學畢業的,我說我是河北清河考過來的。要是我老婆陳盼兮當時能聽見我不打磕巴地說出這些話,她準保會高看我一眼。順便說一句,我們學校的生源大多是北京本地小孩,像我這樣的外地人只占不到百分之十。不錯啊你小子,深藏不露。杰克遜拍拍我的肩膀說。后半學期的排練,他總是在我上臺時籠絡一眾女孩,攛掇她們為我鼓掌。杰克遜領著大伙沖我吹口哨,嘴里嚷嚷著喊道:“莊樹,清河之光!”
在我印象中,生活的步步緊逼、層層壓榨,也是從那一年開始的。
到了期末,全班分成兩組,排演契訶夫的話劇。我和杰克遜還有孫向遠分在一組。他們起哄讓我來做導演。在分完組的劇場里,我身邊就是孫向遠,他當時正低頭湊近一本書看。書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他正讀到《胖子和瘦子》這篇。孫向遠是個勤懇謙虛、可是沒有天分的男孩,年紀比我們都大,頭已經禿了。他應該跟我一樣,也不是北京人。他一天到晚守在圖書館里看書。即使周末、節假日,他還是在看書。我知道,那是因為他沒地方可去。我甚至能一眼看穿他的將來:畢了業爭取留校,一輩子寫許多枯燥的學術論文。但我還知道,他寫不出一篇契訶夫那樣的故事。做劇作家首先得有想象力,有熱情和靈性,孫向遠身上沒有這些東西。多年以后,事實證明我的推斷沒錯。他確實過得循規蹈矩,他成了一名律師。但在許多年前,他自己可能都不相信,他竟然在我們組里負責改寫話劇。
我記得有一天早上他急匆匆地找到我。“怎么辦,杰克遜罷演了!”孫向遠雙手合掌在胸前來回搓著。這個人對權威有著奴性的崇拜,班上的老教授、輔導員、班長、學習委員,甚至連杰克遜這種沒人摸得清背景的人,孫向遠都要挨個碼頭拜過去。想打消他的念頭十分困難,要跟他爭論更是不可能。因為他堅信只有把“權威”伺候好,他才不會過得太壞。
在食堂包子鋪檔口,我和孫向遠壓低了嗓子說話。我們的神色有些變了。他告訴我,杰克遜不想演瘦子了,他覺得瘦子沒有胖子有戲。食堂里海浪般翻滾的嗡嗡說話聲,快速漫過了我們,讓人心里生出一種做什么都沒用的感覺。上大學之后,我還沒習慣這種感覺,排戲的時候看著上躥下跳的北京同學,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倒不是說我害怕,這不是膽怯,而是另外一種感覺。然而究竟是什么感覺,我說不出,契訶夫的劇本里也沒有寫。最后,我們決定站在食堂門口吃包子。孫向遠只吃一個,把剩下的包子塞進了書包。我不經意瞧了一眼他的書包,瞥見兩個罐子。莊樹你說,要是我把這幾罐辣醬送給杰克遜,他會不會就不鬧了?后來,等我們在校門外的酒吧街找到杰克遜,孫向遠真就捧著兩個罐子沖到杰克遜面前,表忠心似的說,演什么戲、怎么演,加不加戲、怎么加,全聽您老的!我呢,也裝出一副愿意為杰克遜換角色全力配合的模樣。青年時的友情,總是若有似無。回學校的路上,我們三個并肩走在林蔭大道上。杰克遜摟著我的肩,我捧著孫向遠孝敬他的辣醬。孫向遠則在后面跟著,一路嘻嘻笑著。
《胖子和瘦子》的故事非常簡單,講的是在沙皇一世的俄國,兩個兒時的朋友在火車站相遇了。瘦子是個八品文官,胖子是個三品文官。瘦子在跟胖子的對話中,逐漸發現對方是自己的長官。他的變化,就從他喊朋友那一聲“您老”開始。孫向遠代替杰克遜出演瘦子,到了終演時大家都說合適。尤其是他的微表情和小動作,他彎下整個身子去一鞠躬,欲拒還迎地握住杰克遜伸出來的三個手指頭,嘴唇一抿,發出“您老嘻嘻嘻”來,簡直把契訶夫筆下的奴才給演活了!相比瘦子的本色出演,胖子的表演就稀里糊涂得多。我懷疑杰克遜上臺之前壓根沒看過劇本。在十分鐘的表演里,他不斷忘詞。一旦忘詞,他不是對著瘦子咆哮怒吼,就是對著臺下的觀眾捶胸頓足。
沒到終場謝幕,臺下的觀眾已經走了大半。落幕了,我的面前有零零碎碎十幾張面孔,彼此全不相像,幾十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站上臺去。畢竟,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我得同時負責舞美、化妝、燈光和拉大幕。如果我不做,杰克遜和孫向遠就會帶著本該負責這些的同學把我趕下臺去。我聽見有人在臺下噓我。可我沒有走,我弓著腰,站在一片噓聲中。我巴不得臺下的所有人都害怕,我希望他們都怕我,拼命喊叫著跑出禮堂。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一害怕就會出神。
當時的我并不像現在這樣漠然。大學最后兩年,我旁聽了學校里所有能聽的歷史課,也沒弄明白,何以大多數人進入千禧年后還在經歷所謂的九十年代。這也就意味著,從邏輯上來說,大部分人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時,實際上是在經歷八十年代。我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告訴我在清河家具城上班的父母,他們說我學壞了,學的凈是些資產階級的知識。他們的邏輯很簡單,只有資產階級家的少爺小姐才有青春期和羅曼史。少爺小姐們的反抗是出于百無聊賴。對我父母來說,反抗只能有一種意義,那就是擺脫貧窮。他們每天拼命地接活兒,開小作坊幫人做工。他們什么活兒都接,做木工就是木匠,做鐵器就是鐵匠,電工也會兩手。我是他們的兒子,所以我的反抗也注定只有一種,那就是拼命地勞動賺錢,成為像杰克遜那樣的有錢人。
闊人的身旁總少不了寄生者。我受不了孫向遠在杰克遜面前裝出來的那種音調發顫的笑聲,我受不了班上的女同學遇到杰克遜時總是瞇細眼睛的那種表情。更可悲的是,我不明白那個真心喜歡契訶夫的老教授,為什么也會加入這幫人的陣營。最后還是孫向遠這個耳報神給我遞了信兒來:老教授要送兒子出國,有求于杰克遜他爸。可我當時怎么也不明白,出國能比得上文學?這件事在我心中引起的惶恐直到期末分數下來的那天都沒散凈。教授特意把我叫到了辦公室。他捧起一杯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抿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蒸得模糊了。他摘下眼鏡,一面擦,一面覷起眼睛看我。他嘆了一口氣道:“我聽其他同學說,你對我的評分有意見?”我只好照實回答:“劇目沒排好,我應該負主要責任,可是……”他抬手打斷了我。我還記得他臉上現出的威嚴,還有平素為學生操碎了心的神色。他說:“莊樹,你知道我對你抱有很大的期待。”接著他隨和地微微一笑,再次覷起眼睛。等畢業后進入社會,我發現每一個想要裁掉我的老板,他們臉上都有過這樣的表情。我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那是一種輕蔑的善意,一種“平庸之惡”。他聽說我有意從事文學,就給了我他最中肯的建議。他甚至覺得那是祝福,他笑著說:“莊樹,你不是那塊料。”
三
算上今年,我步入社會已過十年。工作中大部分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時間證明,我這塊料確實不堪用。這些年只有一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很多年前,一個傍晚,我從報社離職后親眼見證了立交橋下的涌潮。
月亮或者某幢大廈時斷時續的柔弱光線灑在立交橋下,偶爾傳來一束手電筒的強光。一輛嶄新的SUV車漂在水里。接著是一陣騷亂,然后眾人引頸瞭望。雨水仿佛改了主意,橋下的水面在雨水的拍打下激起了一道兩三尺高的浪。這傾天而降的大雨對我們所有人毫無保留,洪水在我們身邊奔涌而過。黑暗中,人很無奈,那種無奈是由衷的、原始的、本能的,我們只能任憑大雨奔流。
雨先是在城市的高空偵察,接著毫不猶疑地落下。水在立交橋的兩側盤旋,將所有東西卷入橋下。最后,它淤積在橋底,不停地打著旋兒。我一個人站在橋上。我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描述當時那一幕帶給我的震撼。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融為一體了。大自然兇猛狂暴,極具毀滅性,反倒讓人搞清楚了自己幾斤幾兩!我全神貫注地憑欄眺望著更遠的地方,眼前的一切令人既興奮又不安。在黑黢黢的漫長午夜,雨就這么下著,傾瀉著它的力量,絲毫沒有變小的跡象。
我呆站在原地,等待大雨過后的城市復歸原樣,現出一種濕漉漉的干凈。
四
陳盼兮跟我不一樣,她有俄國血統,八分之一混血。她一邊講自己的家族史,一邊又擺出不以為意的模樣。在他們呼蘭河,像她這樣的混血一抓一大把。她也經常摟著壯壯,說一些沒頭沒尾的故事。大多數是她聽來的,從她爸媽或者姥爺姥姥那里。她告訴壯壯,他們的祖先是“騷達子”,俄國騎兵團。他們的八分之一血統從莫斯科來,抽著“木什都克”,喝著“畢瓦”,嘴里啃著“塞克兒”或者“大列巴”。他們見了美女就喊“哈拉少”,見了乞丐就罵“拔腳木”。他們想趕在西伯利亞的北風吹來前,帶回去一些中國的“老薄待”。只在這兒,陳盼兮稍作停頓解釋了一下。老哈爾濱人管賣苦力的叫“老薄待”,這話是她曾祖父那輩的話。
這些事我都是在壯壯出生后才聽她講的。結婚之前,我一度以為她是一個南方姑娘。她小鼻子小眼,眉清目秀的。無論是她把我從下著暴雨的橋上拽下來,還是之后談戀愛我送她回家,或是她半路停下來跟我接吻,或是我抱著她走進她的房間,又或是她脫下衣服遞給我一盒避孕套,我始終覺得她應該是個南方人。她呢喃喘息的聲音里沒有“大列巴”的味道。
大年初一,陳盼兮生壯壯的那天凌晨,我和丈母娘徘徊在產房門口。產房里寂靜極了。我急得后背出汗,搖晃著,坐立難安。可我的丈母娘卻把腳搭在窗臺上,安心地涂著指甲油。她那一張標準的國字臉,配上高高綁在腦瓜頂的大紅絲帶,對我說話時的樣子,簡直像一個戰斗女英雄在分享她的革命事跡。她翹著腳,一遍一遍地涂指甲油。指甲油跟腦瓜頂上的絲帶一個顏色。丈母娘心不在焉,嘴里哼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時不時提醒我:“別擔心,你太小看咱們家盼兮了,你怵啥?”
后來,丈母娘告訴我,我媳婦小的時候曾經在市集上被人擄了去。壞人就是呼蘭河下崗廠子的“老薄待”。他們其實啥也沒干,只是在結了冰的河面挖了兩個窟窿,把陳盼兮給丟了進去。陳盼兮也沒叫,沒呼救。她任由他們用一根繩子穿過她的胳肢窩,然后綁在一根彎曲的木棍上。這根木棍,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河水里,從一個冰窟窿通到另一個冰窟窿。陳盼兮呢,她就穿著一身我丈母娘新給她做的花棉襖,撲通一聲跳進冰窟窿。她不是被那幫“老薄待”推進去的,我丈母娘非常肯定,陳盼兮是自己跳進去的。這些人把她從冰面下拉過去,再從另一個冰窟窿里揪出來。等到我丈母娘拎著木棍趕到,那幫“老薄待”早跑了。陳盼兮被街坊們拉了出來,躺在雪地上一動不動。她渾身上下都僵了,花棉襖上結了厚厚一層冰。就在大家都覺得這孩子活不了的時候,陳盼兮連著打了幾個冷戰,然后使勁打了一個噴嚏,全身縮成一團。從那以后,再沒有人敢欺負陳盼兮了,因為呼蘭河人都知道,這孩子天生就啥也不怵。
按照陳盼兮自己的說法,她的前半生可以用一句話概括:五歲釘過一個小板凳,八歲從呼蘭河最高的樟樹上頭朝下栽下來,九歲開車撞過一根柱子,十二歲從冰窟窿里爬出來,十五歲自己編寫了一整套《呼蘭河百科全書》,十九歲離開呼蘭河去北京闖蕩,二十九歲在一場特大暴雨中救下了我,原本計劃三十二歲結果三十三歲生下了一個小孩……今年她三十九歲,剛辭了工作,在家全職帶壯壯。
從她身上我意識到一件事,不是一定要讀過很多書,才會變成一個奇怪的人。她讀書很少,但她勇敢、樂觀,性格里天生帶著點兒怪。多年前,我被困在立交橋上,她打著一把被風吹爛了的雨傘出現在我面前。那把傘只剩下傘骨了。我接過她的傘,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說,它壞了……她卻用柔和的低音說,我看是你壞了吧。我到現在還不確定,她當時到底說的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她愛談嚴肅的事兒,可是凡事經她一說,就不嚴肅了。她老是愛挑刺兒,可好在她的聲調很招笑,急了還會發出兩聲奇怪的鳥鳴,她說這是當年掉冰窟窿留下的后遺癥。所以啊,她的抱怨和痛罵并不刺耳,很快就讓人聽慣了。我們剛認識那會兒,每回見面她總要帶來五六個生活趣事,照例往肯德基一坐,一講就講一個下午。
陳盼兮比我大兩歲,她的同學中有人去偏遠山區做了小學老師,在那里教教書、放放羊。她說她可沒有那么高的境界。她高中畢業之后只讀了半年幼師就輟學了。“我跨越過時代,如獸般的姿態,琴聲喚起——沉睡的血脈。”在別人都努力去考教師資格證的時候,她哼著“周杰倫”一個人來到北京,四處游蕩。她當過餐廳服務員,批發過小商品,發過傳單,刷過墻,還把自己寫的百科全書推銷給一家出版社。在那個沒有微信、支付寶的時代,她把在北京掙來的錢,一張一張地疊好、碼好,等到過年的時候,一次性背回家。上火車之前,她總會在褲兜里多揣一百塊。她說這是給小偷的壓歲錢。小偷拿了這個錢,就不好意思搶她的辛苦錢了。
戀愛三個月后,我們各自退掉房子,搬到了一塊兒。那時,我已經離開報社快一年,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負責寫賀卡祝詞。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愛情的滋潤,我那段時間賣了不少暢銷的愛情賀卡——“我們的相遇是個奇跡。”“這是不是你,我生活的寫照?”“每天有每天的快樂,今天是新婚快樂。”穩定下來之后,我和陳盼兮貸款在順義買了個一居室,每天搭公交去市區上班。我們倆的單位離得不遠,我每天下班后都會順路接上她。我繼續寫我的賀卡,生活就這樣持續著。丈母娘看著手機說,某位英國人曾說,婚姻就像是一頓冗長而無聊的飯局,最先上的是美味的蛋糕。我陶然于婚姻當中,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說這話的人其實是惦記著吃北京特產的蜂蜜雞蛋糕。于是趕在年前,我特意抽了一天起早去前門點心鋪排隊,準備給丈母娘買一盒蛋糕。
我沒想到會在店門口遇上杰克遜。他變胖了,看上去更有錢了。他說著跟以前一樣的刻薄話,我聽著。我想,他這種挑別人毛病的習慣表面看上去無傷大雅,實際上卻在把他拖進一個深淵。不過,我又想他也不在乎。他告訴我,老教授退休了,孫向遠沒有留校,當年我們組的演員沒有一個去搞戲劇,或者文學。聽了這話,我心里直發悶。他提溜著三盒點心,把我拽到了路邊。他仔細詢問,想知道我現在在哪兒高就。他的表情還是那么神氣、傲慢、粗魯,一點兒沒變。那種一本正經說廢話的本事,那種說完廢話還訕笑著不走的能耐,我都無法理解。我聽著聽著就出神了。這是我婚后頭一次出神。我凝視著他,腦子一片空白。他以為我的沉默是對他的鼓勵,于是繼續說了下去。他想讓我去他的公司上班,一家新成立的廣告公司。他掏出手機給我看他們公司做的禮盒。一個圣誕樹形的紙盒,表面涂了一層亮晶晶的金色顏料。盒子的一角用英文寫著一句話,他怕我看不懂,還特意用中文幫我念了出來:“每天有每天的快樂,今天是圣誕快樂。”
回到家后,我坐在客廳里抽煙。我想不起來究竟有沒有買到蛋糕。我感覺到累,用陳盼兮的話說,怎么好好的就沒勁兒了呢?這種累很真實,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或許我一直都是這樣,生活在別處,而此處的生活沒有一樣是重要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能讓我狂奔的,除了大雨就只有你。”“山河錯落,你是人間星光。”我的生活完全不是我在賀卡上說的那樣。然而我們身邊的大多數人,就吃這浮于表面的一套。杰克遜招我當內容總監的時候,反復強調讓我把這一套吃透了、弄通了、做好了,他說只有這樣大家才能服我,我的工作才能做實做穩。其實誰都明白,不是我寫了這些話,而是這些套話在牽著我走。
上級指示、下級匯報、紙張漲價、設備換新,我進了杰克遜的公司之后,什么都得管,還管過一陣食堂。我蹲在灶臺下幫大師傅修燃氣管,頂著一臉的灰,任憑油污沿著管道滴到我的脖頸,想出了那年我們公司最暢銷的祝詞——“人生百味,唯你是甜”。
所有的祝詞,賣的都是我們對另一種生活的渴望。我把它獻給了陳盼兮,她把這句話埋在了呼蘭河畔的雪地里。那時,她拉著我踩在煙灰色的河畔上,步履輕盈得像風在枝頭。
“再見了莊樹”——沒等我與過去好好告別,陳盼兮就懷孕了。她告訴我,她懷上了壯壯。
五
“如果你年輕十歲,還會走一樣的路嗎?”
我在周一的例會上走神了。杰克遜隔著桌子朝我臉上丟了一支筆。他讓我站起來給大家念一念PPT上的標題。我看到了,我也照著念了:“如果你年輕十歲,還會走一樣的路嗎?”
我不知道。
同事們正在討論新一期選題。殯葬部堅持推他們的新宣傳語——“你的生活一成不變,倒不如節哀順變”。按照殯葬部的說法,人生不過是幾個十年,年輕十歲也不能真正改變什么。現在的年輕人不想回到過去,生活已經夠“卷”的了。一不小心穿越回去,搞不好要再多“卷”十年。婚宴部不同意。婚宴部說,傳播正能量向來是我們公司的營銷特色,現在外面那么多失業、待業、自主擇業的人,有相當廣闊的市場等著我們去挖掘,有相當大的人群等著我們去補給正能量。再說了,要是真能回到十年前,至少先在京郊按揭幾套房子,留著給孩子結婚用。
杰克遜從我對面站了起來,他把半杯水倒進口腔,快速地咕嘟了一圈后吐了出來。他把那杯水推到我的面前,然后笑著說,你們都別爭了,聽聽小莊怎么說。
眾人一起笑。我抬起頭,四下看看,左右兩個部門的人都沒發現我在走神。我撿起杰克遜丟過來的筆,雙手交叉放在那杯水前面。從我進公司以來,大大小小的會議參加了不少,但從來沒被這樣邀請發言過。一般都是杰克遜說,大家聽,我記錄,或者大家說,杰克遜聽,我落實。我捏著桌前的杯子,坐在那兒,十分羞慚似的,黢黑的面孔一下子漲紫了。我偷偷瞅了杰克遜一眼,嘴唇忍不住抖了起來。
同事們漸漸安靜了。大家都把身體靠向了椅背。過了一會兒,殯葬部的主任把椅子拽到了我面前,說:“老板都發話了,莊經理你來表個態吧。”
大伙又笑,杰克遜當然也笑了。婚宴部的主任掏出一包中南海,撒了一圈,轉到我這兒遞上最后一根,笑著說,我到現在還記得莊總的那句“人生百味,唯你是甜”,真不得了,一口氣蟬聯了咱們三個月的銷售冠軍。莊總,抽一根。
我低著頭,呆呆地望著那杯水。半晌,我摟起那杯水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要把水潑到杰克遜臉上時,我端起杯中水,一飲而盡。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自己干嗎要喝這杯水。杰克遜怔在原處,看得明明白白。直到杯子脫手,砸在辦公室的木地板上,十分響亮地咣當一聲,碎了一地。這時,杰克遜才撈起他那件十分金貴的西裝,像個偉人似的笑了。他用下巴輕輕一指,婚宴部主任馬上開始拾撿地上的玻璃碴,殯葬部主任沖上臺翻了一頁PPT。杰克遜依舊看著我,堅持由我來為大家宣布公司的新項目。
“黃金蛋糕。”這四個字短短的,念起來其實不難。可我就是呆在原地,僵持著,一動不動。我感覺自己又被推回到大學時的話劇舞臺,那些契訶夫寫的句子一直留在我的身體里,總是牽牽掛掛,難以釋懷。
周一的例會到此結束。
今年是虎年,我三十七歲。我年輕的時候,覺得三十歲以上的人都是中年人,四十歲以上是老年人,五十歲以上就跟潘家園的古董沒兩樣了。那些最好的作家,像是契訶夫,在二十三歲時就寫出了《胖子和瘦子》,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二十四歲就發表了《窮人》,他們統統是在三十歲前發跡的。如果一個人三十歲了還不能有所作為,那他之后的人生就更難指望些什么了。而悠悠流逝的時間,也證明了我那時的想法沒錯。我年輕時引以為豪的年齡優勢,很快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不見了。沒有人會因為年輕而得到原諒,再年輕的人遲早都會變老。
一進家門,我聽陳盼兮說壯壯在學校新學了一首歌。她問我有沒有聽過少年合唱團的歌。我說,沒有。她說有一首叫《老某某祝你永遠年輕》,非常有名,去年還拿了北京市合唱節的獎。那么,老莊樹祝小壯壯永遠年輕?看來,同樣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真是代代相傳,想到這兒我就笑了。逃避現實的諷刺諧語也是代代如此。我把壯壯叫到客廳,摟著他問他還學了什么歌沒。再沒有了,他回答說,合唱團候補成員只能學這一首。什么意思?你們剛入學就分正式和候補?候補就是候補,這是老師規定的,候補學生不能登臺演出,也不能參加比賽。我聽了這話,當時就笑不出來了。接著,壯壯又給我唱了一遍“老某某”。我發現他一直重復著歌名,唱不出任何新東西來。他說,爸爸,這樣最好啦,想唱多久就唱多久。
第二天早上,我送壯壯上學。
過了七點,陳盼兮還沒起床。她不是病了,近來她起了點兒變化。在接送壯壯這件事上,她能避則避。盡管她在壯壯出門時還會問這問那,笑著、搓手,但是剛開學時總想去校門口見見世面的那種殷切,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為難,同時又為她的為難而不好意思。即便她不說,我也猜到了個大概。
等我到了校門口,果然迎頭撞上杰克遜的老婆,時髦、漂亮,裝束上流。我跟她寒暄了兩句,立馬就明白了陳盼兮的顧慮。這女的跟她老公一樣,嗓音里天然帶著一種富貴人家“嘻嘻嘻”的嘲弄。我很怕跟杰克遜老婆這樣的人講話,因為說不上幾句,我就會忘了該怎么講話。倒不是怕露怯,我更怕的是——講著講著,就跟她一樣拿腔拿調了。
人生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已經浪費了很多,不想再繼續浪費。我喜歡凡事有條不紊,我把每天要干的事兒記在一個小本本上,然后把這個小本揣在左邊褲兜里。我還喜歡把家拾掇得干干凈凈,好像只有這樣它才配得上我們每個月一萬多的房貸。我還喜歡跟鄰居搞好關系。隔壁鄰居家門口的腳墊一年四季都擺得端端正正,這也是我的功勞。我不喜歡邋里邋遢,也不想死后給老婆孩子留下一個爛攤子。前不久,趁公司不太忙的時候,我已經找律師擬好了遺囑。
我的律師,其實就是我的大學同學孫向遠。我撞見他是在我離開壯壯學校之后。大約在中午,我來到羅馬湖的法國餐廳訂蛋糕。孫向遠瘦了很多,過去的圓臉已經消去了嬰兒肥。很奇怪,他完全不像杰克遜那樣,他沒有發腮,深藍色的眼鏡框后面藏著一雙黑色的眼睛,臉上帶著聰明人那種有所保留的微笑。也許是因為瘦,他看上去比從前精干多了,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覺。他說我看上去還是那么“傷感”,只是老了一點兒。他還問我記不記得,演完《胖子和瘦子》的那天晚上,我在一個聚會上喝了點兒酒,有點兒傷感。這時新聞系的一個女生路過,同情地問我是否還好,大家都沒想到我的回答竟然是——“蚜蟲吃青草,銹吃鐵,虛偽吃靈魂”。我說我不記得了,所以后來呢?后來那個女孩回答說,“又來這套”,然后立刻抽身而去。說到這兒,孫向遠笑了。他說好像就在那一刻,契訶夫徹底從我們的青春里消失了。文藝腔不僅不能讓我從人群中脫穎而出,反而成了泡妞的障礙。
孫向遠主動跟我提起了杰克遜,他問我還記不記得這個人。他前幾年偶爾會想起我,想過要聯系我們。可他又害怕我們把他忘了。畢竟,他從來不是話劇組的核心人物。莊樹,我想呢,都過去這么些年了,也該說出真相了。他繼續說,當年老教授批評你,其實是杰克遜去找了教授,是他在背后捅了你一刀。我說,哦,還真意外。他說,杰克遜可沒把你當朋友,他覺得你出身不好,還自視甚高。我知道,他還說什么了?孫向遠頓了一下,他再次聊到了《胖子和瘦子》。他一本正經地問我,這個故事到底講了什么?我說是童年朋友的反目、貴賤階級的敵對。他搖搖頭。他懷疑我到現在還在誤讀作者。我說契訶夫在原版小說中就寫了這么多,三頁紙而已。他說問題就出在這兒,這是一篇小說,不是戲劇。小說跟戲劇不同,人們總是可以自由地選擇不相信,而這份自由、這種懷疑的本事,才是文學的核心要素。他繼續說,即使你說自己相信胖子和瘦子的話,其實也不是“完全”相信,你相信的是自己心目中的“好像”。你合上書,出門隨便干點兒啥都行。
孫向遠走后,我又坐了一會兒。按照“黃金蛋糕”計劃的要求,我需要把三十個金箔蛋糕的錢一次性付清。付完了錢,我向服務員要了一份蛋糕介紹卡。然后我一邊讀,一邊眺望敞開的玻璃窗外面。我看見花園里用尖頭木棍扎成的柵欄和兩三棵瘦梨樹、蘋果樹,還看見遠處柵欄外面的四環主路、高樓以及瓦藍的天空。服務員遞上收據時樂呵呵地給我指了指花園的柵欄墻,他說這里經常舉辦名人婚宴,幾年前有一對明星夫妻結婚時,有狗仔爬到了柵欄上面。后來呢?我問。摔下來了,但是沒死。服務員離開了,我還盯著那堵墻看。我隱約看見兩個衣衫破爛的小男孩爬上花園柵欄,笑話我的禿頂。在他們亮晶晶的眼睛里,我讀到了——瞧,那個禿頭!
如果我年輕十歲,再十歲,再再十歲,我會加入他們嗎?我滿臉通紅。然后我捂著自己的頭,差點兒忘了拿發票,匆匆忙忙離開了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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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4期,責編劉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