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節選)
選段一:
萬水每天只等夜深人靜,已經聽不到一點聲音的時候才悄然打開房門。她戴著一個黑白格的洗澡用的塑料浴帽、N95口罩,裙子外面套了紫色的雨衣,腳上也是綠色的半長筒膠鞋。垃圾袋套了三層,她唯恐在電梯里留下垃圾的味道。其實電梯里是充滿異味的,盡管排風扇一直在吹。所以,倒垃圾對她是一種巨大的挑戰。她不想被人發現,只是輕輕的一聲門響,樓梯間的感應燈就亮了。她看見了一個奇跡,原來放那盆九重葛的地方,并排放著兩個墨綠色的方形塑料盤子,一盤是清水養的韭黃,另一盤是泥土養的芫荽。一黃一綠,在靜夜的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黃色的像小鵝苗的毛,綠色的像海底史前植物。她看了再看,竟然一片殘葉都沒有,旺生生地鮮嫩著。
她丟完垃圾回來,那兩盤東西仍然還在原地待著。她彎下腰又去看,第一次不嫌棄地嗅了嗅韭黃和芫荽的清香。戀戀不舍地關上了房門。她重新洗了手腳,躺到床上,準備關機睡覺時卻發現有一條未看的微信消息。她嚇了一跳,她的手機從來不曾接到過微信。她顫抖著打開,原來是張佑安兩個小時之前發來的:“萬水女士您好,這是我種植的兩盤盆栽,沒有使用化肥和農藥。知道你忌諱外面的細菌,特意清潔后,委托小區的門衛師傅給你送至家門口。長期居家,葉綠素少不得,希望你嘗嘗我的勞動成果。如果你實在擔心,就放在窗臺上權且作為風景觀賞吧。”
兩個小時前?他怎么不敲門呢?估計是發了微信我沒回,害怕打擾我。可是,我很少看手機呢!她想回復一下,可老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后來下床拿了干凈抹布,打開門去,仔細擦拭了已經很干凈的塑料托盤。托盤很輕,也很精致,可見他的用心。她小心地把它們放在窗臺上,收拾干凈重新躺在床上。百度了一下,韭黃可以用剪刀剪下來食用,留下根部,每天換清水,仍然可以生長。至于芫荽,她知道的,小時候媽媽在院子里種過。只掐苗尖,不傷著根它就有重新生長的能力。她那天抱著手機就睡著了,嘴里一夜都含著芫荽的清香。第二天醒來,她發現昨晚沒服用安定。難道這兩種植物有助眠的作用?
選段二:
他博士畢業選擇回到省林業研究所。媳婦一直在縣上,想吵也夠不著。兩個兒子在父母的吵鬧聲里長大,學習倒是爭氣。老大大學畢業后考到美國留學,后來指點著弟弟也走了同樣的路。五年前,媳婦患卵巢癌,一直瞞著丈夫。其實是她自己放任,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以至于不治。
講完自己的故事,張佑安說:“我的半輩子就是這樣過來的。仔細想想我也挺對不住她的,一是自己年輕時不懂事,不該那么沖動。二是之前的事,我也過于計較,兒子都那么大了。”
萬水說:“是啊,你的確不應該。過去的事,畢竟是你孩子的母親。”
張佑安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傷感地說:“她拖了兩年,我盡心盡力地伺候了兩年。她眼看自己快不行了,哭著對我說,自己年輕時不懂事,有今天這個結果,都是因為自己作孽太多。我堵住她的嘴,說自己更不懂事,等她病好了就好好跟她過日子。后來她還是走了,臨了拉住我的手說,你伺候我兩年,我這輩子就滿足了!”
這話讓萬水在電話這邊哭得抽抽噎噎,不知道哭的是他的妻子還是他。
“你想過再找個伴嗎?”這話擱過去,打死她也不會問的。
“想過,想嘗嘗愛情的滋味。但都這歲數了,哪里偏就有合適的?”
她的聲音突然冷靜下來:“也是,婚姻其實挺怕人的,過得不好,還不如一個人來得輕松。”
他問她:“那你呢?”
她說:“我其實結過婚。我那點事兒,淡得跟白開水一樣。父親戰友的孩子,到了結婚年齡,雙方父母一指派,就結了。我們倆很友好,像親兄妹一樣。可是親兄妹也吵架,我們倆比親兄妹還好,架都沒吵過。后來他移民了,我不愿意去,就離了。反正就這些,說是結過婚,其實跟沒結過婚一樣。過了兩年,分開時才明白自己是結了婚的。”
“那后來怎么就一直沒找呢?”
“我恐婚,對所有男人都抵觸。我和前夫分開時,覺得一下子就放松了。我們倆在一起時,我每天呼吸都是緊張的。醫生說,這是我結婚兩年一直沒懷孕的原因。現在想想男女那些事,我還是會緊張。我覺得跟誰過都過不好。我生不了孩子,何苦禍害人家。”
選段三:
萬水說:“解放后,我父母一直留在部隊。我也是在部隊大院出生的。可是因為我小舅舅是國民黨的高級將領,后又逃到臺灣,他們倆一直因家庭歷史問題未受重用。后來我父親認命,他老了,跑不動了,主動要求回到家鄉工作。父親回到地方上,當過連片地區半個省的副書記。后來咱們與臺灣關系修好,我母親因為與臺灣的特殊關系,當上了省政協副主席。”
張佑安說:“萬水,真看不出,你還是個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萬水笑笑,不置可否。
“你看我像什么子弟?”張佑安逗他。
“你嗎?”萬水煞有介事地說道,“往大里說,像是農民企業家的子弟;往小里說,像是磚廠老板的兒子。”
張佑安笑得噴飯。
萬水也開心地笑了,她說:“我們這樣聊著,讓我忘掉了時間。這封控的日子我簡直數著秒熬日子,有個人聊天真好,我給你行個軍禮,感謝老張同志!”
張佑安說:“該謝你才對。埋在我心底半輩子的秘密都吐給你了。也算是自我救贖吧!”
萬水說:“老張,你想過自殺嗎?”
“沒有。從來沒有。”張佑安鄭重起來,“為什么要自殺呢?只要活著,總有一天能把心底的秘密與人分享。之前不說,只是沒遇到過合適的人。要是什么不說就死了,那不等于我白活了一生?”
萬水說:“我倒是想過許多遍,但就是沒有自殺的理由。如果有,那唯一的理由就是活著沒意思。我父母都活到八九十歲,一天天地為活著而活著。他們只有我一個女兒,我又沒給他們生下個后代。你說,他們的內心該如何孤獨?”
張佑安說:“那是你替他們孤獨,你怎么知道他們內心想些什么?他們身經百戰、槍林彈雨都過來了。生死置之度外后地活著,那心胸和境界不是我們普通人所能夠理解的,否則怎么能活那么大歲數?現在的人太脆弱了,都是享福享多了。”
“你這是在批評我矯情。”她嗔道,“你整天這么樂呵,是真的快樂嗎?”
“快樂有多解,我忙碌,怎么樣都是一天。”張佑安的情緒突然高漲起來,“我忙得很呢!伺候土地,茲事體大。我租了六十畝河灘地圃育苗木,一個人,干一天活,吃點土里長出來的新鮮東西,倒頭就睡,那才是天人合一!哪還有心思想什么死不死的!”
選段四:
封控的日子大街上寂靜無聲,只有一城的燈光在閃爍。萬水也不想再讓自己的日子那么清冷孤寂,她打開所有的燈,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察看自己所擁有的,一時之間竟覺得它們都是那么中用和可愛。然后,她關了燈,坐在潔凈、干爽、溫軟的床上,開著窗簾,看外面的七彩流光。如果世界末日就是這樣多好,她的床就是方舟。她被光托著飄著,飄到哪里是哪里,她不管不顧了。
上帝給她打開了另外一扇窗,她的世界再也不是封閉的了。關了燈,她每天和一個人悄悄說話。他在說:“我和那個女同學說了家里娶妻的事情,她說她不在乎。她長得不十分漂亮,可是她眼睛是亮的。有學養有教養的女人,眼睛里都有神采,她們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因此活得自信。我們倆在一個小西餐廳里坐著,外面下著大雪,玻璃窗里看著,燈光里的雪花和枯枝上的樹掛像是油畫。開始喝的是咖啡,后來換了茶,再后來換了一瓶紅酒。女同學點的,為了不讓她喝多,我自己卻喝多了。女同學把我領到她的宿舍,她脫了衣服鉆到被子里。我坐在小沙發上。我很困,我喝了紅酒容易犯困。后來她光著腳下來,把我拉到床上去了。我穿著外套和她并排躺著,開始是裝睡,后來就真的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或許離天亮還有一小會兒,我起來悄悄地走了。我知道她醒著,可她沒說話。”
“哎喲,穿著衣服?穿著滿是病菌的衣服躺進別人的被窩,天呀,她怎么肯?”
……
(未完...... 全文刊發于《十月》2023年第2期,責編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