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莊的人生,由“我們”來講述
《煙霞里》在一種拉家常的講述中鋪陳了數十萬字,平靜之下,其實是驚濤駭浪。整部作品關于主人公的結局是作家從身邊有同齡人的離世生發的感慨,生命的凋零如此近在咫尺,便有了寫作的最初動機,直面生死這一基本的文學母題。此外,個體與時代的協奏是小說著力呈現的點,所有的時間節點及標志性的事件,都被作家收入文中,成為推動小說走向的關鍵力。
時隔多年,作家魏微拿出了一部名為《煙霞里》的長篇作品。小說圍繞一位名叫田莊的女性展開。田莊出生于1970年代,從一個小山村走出來,讀書,考學,進入城市,上班,結婚,生子,直至英年早逝,這便是她的一生。《煙霞里》以時間為經線,以主人公田莊的人生經歷為緯線,用編年體的方式,回顧了她短暫而匆忙的一生。這個人物還有一個顯著的標簽,“高校知識分子”,作家以開創性的筆法,從女性角度書寫女性知識分子。作為改革開放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田莊的一生和這一重大的歷史轉變同步,如何與時代對話,貫穿她的一生,雖然她的人生幾乎和新時期的歷史完全重合,但很多時候又是疏離的,若即若離。一個從小村莊走出的女性,堅韌地活著,她的一生似乎都在積攢一種力量,期望綻放出絢爛的煙火,而悲劇的是,以英年早逝為結局。生命的綻放與消逝,如煙如霞,這也構成了小說的題眼,若此,生命的意義又是什么呢?這是小說著重思考的問題。作家采用了“我們”的口吻來講述,田莊即是我們,我們也是田莊。
另一個知識分子群體的書寫
小說中的田莊不屬于傳統的精英知識分子,而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從事學術研究的工作者。當代文學中很少有女性書寫知識分子題材,魏微以其女作家特有的細膩,書寫普通乃至卑微的這一默默無聞的群體,聯系到近年來“青椒”這一群體面臨的普遍困境,這一書寫有著很深的現實意義。
“人生平凡”,這是小說題記的后半句,也是個體生活最為真實的寫照。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型選手,學術這碗飯同樣如此,田莊在學術這條路上走得十分艱辛,這種寫作和大量既有的知識分子題材的批判性書寫區別開來。作為知識分子,她的職業生涯是極其普通的,甚至是較為失敗的。生前,田莊雖然獲過一些榮譽,媒體也曾做過她的專訪,配上她的書房照,白紙黑字,立此存照,但是,田莊生前,她的專著無人問津,而且這些東西并不能長久存世,文字和圖像都是速朽的,隨著生命的消失轉瞬即逝,成為過眼煙云。就連出現在網絡詞條中的她的名字也不知在何時湮滅了,好像世上未曾有過這么個學人,未曾寫過那些著作。也正是因為田莊的普通,她的知識分子標簽并不是作家要刻意凸顯的,所以才呈現出這樣一種知識分子的面貌。田莊不是“象牙塔”里的知識分子,而是一個彌漫著人間煙火氣的形象,她不停地嘗試學術之外的生活。小說還寫到其他各行業的人們,都和田莊的境遇相似。這樣的書寫,旨在強調“平凡”的主題。
而且,之所以選擇這樣一位人物為小說的主人公,原因在于她的英年早逝,也許不是這樣的意外離世,她很難獲得外界更多關注。作者在創作談中說將主人公的生命定格在41歲,是出版社對篇幅的要求,其實更主要的原因還在于這樣的生命突如其來的消逝正是生活的本真。在引子部分,作家交代了這樣一部作品是幾位治喪委員會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對其一生的追憶,小說成為一個由“我們”書寫的作品。通過不同人的講述,試圖復原一個普通人幾十年瑣屑的、斑斕的,時而寂靜,時而嘈雜的人生。“我們”作為敘述者在小說中很少見,當然這是作家的一種寫作策略,作品仍是敘述者一個人完成的,但為什么要采用這樣的一個寫作策略呢?其實也從反面印證了一個問題:蕓蕓眾生的平凡,當她離去之后,周圍的人似乎才想起來,她曾經活過。
個體與時代的對話抑或疏離
小說《煙霞里》采取了雙線敘事,一條故事線是田莊的自述,包括從出生、童年時期、學生時代、入職、成家這一過程,周邊是田莊父母、兄弟姊妹、祖父母以及圍繞在他們周圍的一系列人物林林總總的故事。另一條故事線是田莊的生存環境,諸如李莊、清浦、江城等鄉村、城鎮、城市的面貌,以及中國社會發生的各種重大的變革。田莊從李莊出發,一路走到她早已心向往之的廣東,置身于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這兩條線的對舉,讓很多評論將作品的主旨提煉為個體與時代的對話、個體與時代的共振。
關于家庭對田莊的影響,作品花費了不少筆墨。作者對此進行了充分說明:“時代籠罩著每一個人。區別在于個人選擇,是攻是守,是進是退;而個人選擇關乎性格、價值觀,溯根求源或可歸于他的童年,他的出身、家教施予這孩子的影響,跟他的天性所發生的碰撞——天知道會撞成什么樣,這是一個太繁復的力學問題。”個體與時代的協奏是小說著力呈現的點,所有的時間節點及標志性的事件,都被作家收入文中,成為推動小說走向的關鍵力。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特區、下海、股市、城市化、下崗……這些從田莊身上漫過去的時代浪潮,也都同時灌入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作家自陳,這些內容很大程度上來自凌志軍的《變化:1990年—2002年中國實錄》和吳曉波的《激蕩三十年:中國企業1978—2008》的啟示。因為熟悉,讀者幾乎都能在這些鮮活的記憶中找到共鳴的某個角落。
但是從另一個方面,個體與時代又是疏離的。時代浮沉,個體飄零,個體和時代真正對話了嗎?表面上是一切都在變動之中,而本質上,又沒有變化可言,生活并沒有因為時代的急劇變化而隨之發生質變,個體有自己應對變化的生存法則,以不變應萬變。其實小說更多呈現著個體與時代的疏離,這樣可以聯系起現代文學中的“零余者”形象,他們是這樣一群人,本來已經做好充當社會大機器的一個螺絲釘的準備,可是最終連這樣的要求都達不到,而僅僅是螺絲與螺母之間滾進的小石子,螺絲轉動就會掉到地上。田莊也是這樣的一個人,她無時無刻不在期望能與時代握手言和,愉快相處,可是并不能真正做到,尤其是步入中年之后的生活更是如此。
小說有不少內容是“報紙新聞體”的轉述,這又是對時代的強調,而新聞,仿佛始終只是停留在紙上,能帶給田莊這樣的人什么實質性的改變嗎?即便有恐怕也有限。小說多次提及大的社會背景帶給田莊的影響,但是又很快從個體身上找到相對應的原因。小人物裹挾在大時代的風云際會里,這些人物堅韌地活著。生活由兩個部分構成,一是眼前的茍且,二是詩和遠方,這些人物正是這樣,他們奮斗,也妥協,順應著時勢潮流隨波逐流,也有一股子逆流而上的勇氣,他們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知識分子的精神高地在這里依舊有很強烈的體現。這種寫作,仍在強調一種個體的堅守,也是一種遠離時代喧囂的舉動。
逃離寫作還是蓄勢待發
作為小說家,魏微常常顯得“不合時宜”,這主要是指她的慢節奏書寫,時下小說書寫與發表的速率越來越快,而她卻寫得太慢了。這樣的舉動是在逃離寫作,還是有著某種更大的文學野心?作家或許還是有著龐大的野心,比如書封上就赫然印著致敬《喧嘩與騷動》《光榮與夢想》,向經典致敬當然無可厚非,至于和經典的接近度有多少當然要打上問號,作家的認知與定位也決定了文本的成色。在沉寂期間,魏微對名人年譜進行了綜合閱讀,部分移植到自己筆下的普通人。經過多年的打磨,小說算是近年來較為精致的作品了,文筆上的細膩,情思上的優雅,表達一種深切的悲情,一種“如煙如霞,虛無縹緲,可遇不可求的悲情”。這份悲情,是對小人物的憐憫之情,是對生命本身的悲憫。
這部小說在寫作技法上具有多種嘗試和突破。作家采用一種“編年體”的寫作形式,小說的小標題就是主人公的年齡,然后每一個年齡下面都有關于她在這一年的經歷,類似編年體史書,將個體的命運用這樣一種編年體形式呈現出來,這樣的模式明顯有一種對宏大本身的回應,抑宏大而揚個體的意味。小說還采用了一種合作的敘述模式,人物的故事由《田莊志》編委會“我們”來進行講述。這種集體敘述是對歷史敘述本身的直接回應,從不同的視角出發,獲取相對全面的描述,也是片面的累積。《煙霞里》除了這些開創性的嘗試,也有延續性,縣城是故事展開的空間,仍未脫離小鎮青年成長史的窠臼,是其他各種縣城故事的續篇,作品是進城書寫這一基本母題的延展,從李莊這樣一個小村鎮開始,逐漸擴展到縣城清浦,再到地級市江城,地域的拓展也同時是家庭奮斗史的寫照。
《煙霞里》用“煙”和“霞”這兩個意象來表達一種轉瞬即逝,與生命的戛然而止是相契合的。主人公生命的時間和故事時間截止到2011年,忍不住要設想,如果田莊還活著,在接下來的十年,會有怎樣的境遇?其實接下來的十年,有一大批的人在幫她活著,這十年也是田莊生前好友“我們”所經歷的十年,“我們”的人生經歷又有什么不同嗎,也不盡然。由此難免會自問,田莊是誰?我們是誰?其實田莊也是我們,我們也是田莊。《煙霞里》在一種拉家常的講述中鋪陳了數十萬字,平靜之下,其實是驚濤駭浪。整部作品關于主人公的結局是作家從身邊有同齡人的離世生發的感慨,生命的凋零如此近在咫尺,便有了寫作的最初動機,直面生死這一基本的文學母題。既然煙消云散是生命的歸屬,生命的意義又是什么?魏微以《煙霞里》給出了部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