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浩:《煙霞里》與文學語言的調焦及對焦
《煙霞里》面世近半年,關注甚多,評論不少。關于“編年體”結構或有不同看法,但對《煙霞里》語言的稱許,是有共識的。魏微語言好,此前文學界已有共識。魏微也極看重語言。訪談中她稱,李洱為《煙霞里》提意見,改動了某個句子。斟酌再三,她還是把句子改回原來的樣子。不是說改得不好,而是,改后的語調是李洱的語調,而非魏微的語調。這看出魏微的執拗,也看出語言問題的復雜性。作家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不易,一旦形成之后要改變甚難,照搬別人的語言同樣行不通。
什么是好的文學語言?從感性上并不難判斷,但要將這種好加以理論闡釋卻很不容易。很可能,都覺得這個小說語言好,但其實大家感到的好卻大相徑庭。也可能,關于同一作品的語言,竟有完全相反的判斷。大家都說魏微語言好,《煙霞里》延續了魏微的語言特點和優勢。可,這究竟是哪種好?《煙霞里》對我們理解當代漢語小說的語言,又提供了怎樣的啟示?
先說說我對好語言幾個層次的理解。好語言的第一個層次可能是:簡潔、準確、表現力強。這里的簡潔不是相對于繁復,而是相對于啰嗦,相對于松散的、低密度語言。簡潔要求盡量剔除語言上的冗余元素,簡潔作為語言衛士誓將可有可無驅逐出境。簡潔不能簡單從語言的多少來判斷,簡潔要驅逐的并不是已經成為風格的繁復性。所以,簡潔不是語言數量指標,而是語言效率指標。低效率的“簡”只是通向簡單,高效率的“繁”卻可能創造一種簡潔的繁復。準確是卡爾維諾奉所推崇的文學價值。準確作為一種語言能力,卻不能缺少認識力和洞察力的加持。有人千言萬語,纏纏繞繞,卻始終不得要領,沒有撓到癢處、擊中痛點;有人三言兩語,要言不煩,直擊要害,水落石出。事物雖無絕對本質,但在寫作“凝視”下,被書寫對象就生成了某種內質,文學之筆能否擊穿通往這種內質的壁壘,使存在澄明,這就是一種抵達準確性的能力。某種意義上,具有簡潔和準確的能力,語言必有表現力。
好語言的第二層次是:形成個人風格。審美個性其實是衡量文學創造性的一個因素。假如一種文學個性能夠成立的話,那么這種個性越強,創造性就越強。為什么強調語言的個人風格,是因為一個作家所使用的“簡潔”“準確”和“表現力”手段,主要來自于陳規慣例。沒有一個作家不受惠于過往的藝術傳統,但舊學推出新知,為語言共同體貢獻獨特的個人創造,這是對優秀作家的更高要求。事實上,具有語言個性的作家不少,但真正能將這種語言個性烙刻進某種民族語言者,實在寥若晨星。他們因其語言創造而不朽,現代漢語文學可列于此的作家不過:魯迅、沈從文、老舍、張愛玲、錢鐘書、趙樹理、汪曾祺、張承志……
好語言的第三層次是:動態而非凝固的語言風格。語調和風格雖然是個人化的,但這種風格卻不應是凝固的。而是與敘事內容形成有機化合,呈現一種隨物賦形的風格。好作家的語言固然已經形成風格,但好作家并不能將所有的內容都裝進一成不變的語言模具中。好作家不是只會做一種衣服的裁縫,而是能創造出不同風格的服裝設計師。上面說了,好作家必有語言個性。個性某種意義即是慣性,慣性是一種推動力,也是一種裹挾力,好作家既要借力,又要跳出這力的壓迫。語言個性始終面對著文體、經驗和時間的多重挑戰。你不能穿著同一套服裝出席所有的場合,不管它多么特別;你不能用同一款語言去書寫不同的經驗;你不能用同一種語言去面對不同的時代;你甚至無法在同一部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使用同一種語言……李洱不能用寫《花腔》的語言去寫《應物兄》;魏微也不能用寫《大老鄭的女人》的語言寫《沿河村紀事》,或用《沿河村紀事》的語言寫《煙霞里》。有人以為《煙霞里》用的不正是《大老鄭的女人》的那種語言嗎?是又不是。作家不可能徹底砍斷個性,但作家不能完全活在舊的個性中。這就是《煙霞里》語言值得打量處。
《煙霞里》卷一“1970年”章寫田莊出生時的好一場大雪,田莊奶奶在這場大雪中感到“當了奶奶才有的正大莊嚴”,這場雪的文學功能這里不說。單看語言,魏微寫“這雪下得,才一會兒,身上就濕成一片了”。“下得”二字,并無直接形容,只憑這語氣,就見出很多了,以少為多,頗見魏微的語言個性。正是將“得”后面的東西裁去了,沒有內容,只有語氣,這留白反生出力量。魏微寫二十出頭的田莊,“常常田莊會有消沉感,懶待動。生起感情來就會哭,太無力了,幫不上他們;連帶自己也像墜入虛空,感覺肉體在腐爛,一寸寸在爛。她才二十出頭呀!”這個段落很見魏微語言特點。狀語“常常”前置,與通常語序不同,遂生個性。多短句,少主語,以約為豐。超越于瞬間和場景,而進入對常態的描摹;超越田莊的個體感覺,置入敘事人的感慨。這感慨又非長篇大論,只用一嘆詞,魏微式語調盡顯。讀《煙霞里》,讀者會不時與這種語調迎面相逢。簡潔、準確、個性,很多讀者喜歡甚至迷戀魏微的這種語調。語調不僅是修辭,語調看似是語言表象,卻內在地通向作家的學識、修養、趣味和語言觀念。真正獨特的文學語調不是裝飾性的,它內生于更龐大的文學觀念根系。
需要指出的是,《煙霞里》的語調其實是多元和起伏的。卷一、卷二尤其是出生的“1970年”,抒情與正諭的語調較突出,到了卷三,進入90年代之后,一種與城市日常生活氛圍更為匹配的口語及反諷語調越來越明顯,這恰恰顯示了魏微語言的調焦和對焦的過程。
魏微在一篇訪談中提到她對錢鐘書及《圍城》的喜愛,寫作過程中她常常到《圍城》中尋找某種激發。這可能令一些讀者意外,《煙霞里》的審美血緣中居然還有一部《圍城》。表面看,《煙霞里》語言與《圍城》語言還是相去甚遠的。機智的妙喻甚至不無刻薄的諷刺是《圍城》標簽,這些標志性的特征并不見于《煙霞里》。進入卷三,《煙霞里》的故事時間來到1990年代。主要寫的是90年代改革前沿城市廣州滾滾的商業氣息在文化圈的投影。時代當然會塑造人,便也牽制著寫作的語言。小說寫那種反崇高的日常主義:
再別扯什么理想、偉大、情懷之類,文字就是個行當,跟打鐵鋪、豆腐坊沒什么兩樣。首先,活兒要漂亮,精雕細刻,平時要琢磨琢磨,肯吃苦,要有工匠精神。她的同行中有幾個做到了?全在混,滿臉的功名利祿,還拿文化說事,還裝!是這個讓田莊吃不消,動輒臉紅。她的意思是,錢可以掙,明著掙,別當婊子又立牌坊;差不多就行了,別吃相太難看,什么都要!怎么胃口就那么好?怎么不怕撐死?
論語言風格,這里與卷一、卷二的語言仍有相關聯處:短句、鮮明的人物語氣,等等。且人物語言化入敘述語言,帶來強烈的語氣沖擊力。這種手法之前便有,現在則更明顯更強烈,顯然跟所傳遞的價值內容相關。魏微雖受錢鐘書激發,不過實際的語言效果并不相同。這是她的聰明處,她知道到了90年代語言要有變化,但她要學樣《圍城》,反而適得其反。《圍城》那種犀利甚至刻薄的反諷,那個語調是錢鐘書的。上述這段,拒絕宏大敘事和偽崇高,站在日常本位肯定技藝,要求人立于真。事實上還不是反諷,而是一種直露的日常主義話語。這種話語我們非常熟悉,回到90年代的歷史場景中,在這種話語之外,不乏更油滑、虛無的犬儒式反諷。魏微知道,來到此時,正諭已不合適,但徹底的解構也是不準確的,她還是找到了匹配田莊的語言。它雖不崇高,回撤到日常立場,卻沒有調侃和消解一切。這種立場自有其尊嚴和堅持。
語言之難,不僅在于修辭之難、個性之難,更在于攜帶著語言個性去與不同時代、不同類型的經驗和思悟完成對焦之難。因此,作家常常會用到一個神秘的詞,叫語感。魏微說,之前嘗試過多次,寫出來感覺不對,寫《煙霞里》時,找到了語感,就一路寫下來。外行人以為作家在故弄玄虛,其實語感的實質是作家的語言意識面對變化的經驗內容做出的調適,以及對這種調適的自我判斷。《煙霞里》證明魏微有相當自覺的文學語言意識,她躬身面對時代和經驗變遷對語言的挑戰,調焦、對焦出一幅極具辨識度的當代精神肖像。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陳培浩,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代漢詩研究中心副主任。兼任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廣東省文學評論委員會副主任。著有《互文與魔鏡》《歌謠與中國新詩》《穿越詞語的叢林》等。曾獲《當代作家評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年度優秀論文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