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了(節選)
柳瓊剛在“金柏長者之家”窄長的停車場里停穩車,一抬眼,就看到妹妹桂瓊迎到車邊。桂瓊穿著裁剪妥帖的lululemon(露露樂蒙)灰黑健身裝,配一只黑色布質大口罩,身手敏捷地閃近,拉車門,腦后那把高高扎起的馬尾一甩一甩的。
柳瓊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她趕忙從車門的小邊箱里扯出淡藍的醫用口罩戴上,車門就給桂瓊拉開了。柳瓊一腳跨出去,剛站直,迎面看到桂瓊那雙大圓眼下兩個黑藍的眼圈,被煙熏過一般,還有那些密集在桂瓊眼角的細紋,似乎都是新冒出來的。她心疼地抬手去撩妹妹垂在額前的碎亂短發,急切地問:“爸還好嗎?”
“沒變化。”桂瓊輕聲答應著,低下頭來,接過柳瓊的手袋,未等柳瓊回話,又說,“姐,你要有準備。Anytime(隨時)了。”話音未落,兩姐妹同時伸開雙臂,將對方抱住。
柳瓊立刻感到自己被妹妹熱血突奔的氣息緊密包圍。身為兩個高中生的母親、加州大學圣塔克魯斯分校的化學教授,桂瓊是經年無休的長跑發燒友。隔著口罩,柳瓊都能感到桂瓊吹到自己耳朵上那一股股熱騰騰的呼吸。她原先發涼的手心在回暖。桂瓊帶著濕熱的手掌在她的背后很快地滑下,松開前停了一下。“好像又瘦了啊!”——柳瓊接到了她的心聲。
“我一直在努力地吃啊,胖了的。”柳瓊說著,口氣急切起來。桂瓊攬過她的肩:“這話要爸說才管用啊。唉,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說著聲音就變了。柳瓊趕忙打斷她:“當然很重要。”——她這樣緊趕慢趕,就是為了要給父親送來這個最重要的告別禮物。就算對父親已經不重要,對她仍是特別重要。她要完成父女一場的最后功課,畫圓那個閉環。是時候了。
桂瓊側過頭來,盯著柳瓊的眼睛:“姐,我以前還真不知道,人要咽下這口氣有這么難啊。特別難,看著太難受了。”柳瓊看到妹妹的眼睛一下紅了。她咬著嘴唇,沒說話。桂瓊昨晚在電話里已說過了:“所有的人都知道,爸就是在等你了。好在我們有歡歡啊,要不真不敢想象。”
疫情自春天大流行開來,作為重災區的全美老人院和護理中心,已全面停止親友對老人的探視。若不是到了最要緊的生死別離關頭,“金柏”作為疫情防護第一線的老人護理中心,早已謝絕訪客。好在“金柏”是柳瓊姐妹的發小韋歡博士經營的,這就讓在疫情中進入臨終關懷護理的柳瓊父親獲得了小小的特權。近半年來,桂瓊一周里能因歡歡的特許前來探視父親一次,更重要的是在眼下加州已經規定外州人員至少要在自行隔離滿一周后才能出入公共場所的時刻,歡歡又為柳瓊辦了特許,讓從西雅圖趕來的她一下飛機就能直接來見父親。美國人如今在各種媒體上講到疫情中最深的痛,排在前三之一的就有“因為疫情而不能與去世的親人道別”。在今天之前,柳瓊每次聽到電臺里談論這樣的話題,都會立刻掐斷。六月中的時候,組里的科學家大衛在實驗室里接到遠在紐約上州小鎮的父親因新冠病毒感染去世的消息時,那男人壓抑不住的痛哭聲,轟隆隆地在她的耳膜里沖撞。她隔著六英尺的距離,安靜地陪他流下淚水。公司里的人們都知道,柳瓊病重的父親也住在老人護理院里,大家遠遠地圍出稀松的一圈,以無聲的關注安慰著他們。現在,是她的雙腳穿進了大衛哭訴著喊疼的那雙鞋子里。她努力安慰自己,真是感謝上蒼眷顧,因為擁有發小歡歡,她們獲得了這樣的特權,能讓她趕來為父親送別。
柳瓊遠在西雅圖。疫情暴發不久,九十一歲高齡的父親就因拒絕查治胃部腫瘤而進入臨終關懷階段,住進了歡歡的“金柏長者之家”,果然應了父親這些年一直講的,“我最后還有個歡歡,我沒有后顧之憂”。柳瓊在疫情中已不能像往年那樣利用年節假來加州妹妹這里探望父親。從夏天開始,她就一直是通過護工的幫助,與父親視頻聯絡。開始還可以一天一次,慢慢地,父親就已經說不了多少話,視頻探視就基本斷了。她每天只能從妹妹桂瓊那里聽些消息,跟進父親病況的發展。如果要說心理準備,柳瓊覺得自己很早就已經做好了。她已接受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心里的那根弦一直繃到昨天,當她同時收到妹妹和歡歡非常簡短的微信,讓她盡快趕來。柳瓊還是馬上約了她長期的心理顧問南希。這些年來,南希對柳瓊而言,心理支持已經遠超過心理輔導,在她離開前,南希給她念了“世間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悲慟有時,跳舞有時;花開有時,凋零有時”。——南希真是有復印機般的記憶力,那是她跟南希說過的,父親住進“金柏”前的半年里,在電話里最喜歡重復的就是“花開有時,凋零有時”。昨天歡歡在微信里的最后一句也是這個意思:it is about the time(是時候了)——熟悉的歡歡以一個專家的口氣在提醒,而且用英文講出這句來,沖擊力好像一下減弱了。
微微起風了,前天過的秋分。停車場里有幾片卷著的深褐色落葉在滾動。正在落山的夕陽,將停車場邊幾棵紅杉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打出斜長的樹影。柳瓊輕嘆出一口長氣——她不僅趕到了,而且是在日落前趕到的。
柳瓊從小就知道,父親對“黃昏前的趕路”有著莫名的恐慌。晚年到了美國,只要天色一轉暗,哪怕是坐在車里在繁忙的高速公路上趕路,父親也會不停嘆息,有時干脆緊緊抓牢車窗上的把手,挺直了腰,屏住呼吸,好像擔心隨時會被甩出車外,跌入那暗合的暮色。柳瓊問起來,父親告訴她,他年輕時生活在浙江山區,鄉里的土匪們大多在夜里出門打劫,山民代代相傳的古訓,就是告誡人們在日落之前要關門閉戶,趕路的人也要趕在日落之前住定,更不要說作為遺腹子的父親,一直跟著寡母住在祖父大家庭的外圍,母子都沒安全感。跟父親在一起,這樣的嘆息聽多了,柳瓊也對每天要在黃昏到來之前了結手頭的事情有著下意識的緊迫感。柳瓊從來不敢問父親的是,他對黃昏來臨的恐懼,是不是跟母親的死訊是在傍晚時分傳來有更直接的相關。在柳瓊來自五歲那個傍晚的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氣息是父親所在的師大化學樓前桉樹林里那無邊濕氣的腥澀味,那怪異的氣息讓幼小的她第一次有了反胃的感覺;她一直無法抹掉的記憶殘片,還有父親隨一群灰藍色的年輕男女從高高的臺階上疾步而下時,看到她時猛別過去的頭,和他那張灰黃的臉。
柳瓊所在的西雅圖“博雅”藥物公司直接參與了對新型冠狀病毒疫苗的測試實驗,公司上下在疫情中都不曾停止過到實驗室上班。今天一大早,作為第一試驗室主任的柳瓊就跟室里的各位開完早會,確認了下周外接疫苗代測試項目的具體事項,忽然就說出來了:“我馬上要離開一些天。我父親到了最后時刻。”她看到了散坐在會議室里的人們一雙雙露在口罩上的眼睛里的凝重。西雅圖老人院大批老人染上新冠病毒死亡的消息,曾一度震驚全美,人們對柳瓊傳遞的這個消息當然非常敏感。一段短暫的沉寂之后,會議室里響起一片被口罩捂住的怪異的嘆息和安慰聲。柳瓊轉身離去,以最快的方式從西雅圖飛了過來——先到硅谷中心城市圣荷塞下機,再租車開了近一小時,趕到這里。終于完成了黃昏前的趕路。她算是父親的好女兒吧,柳瓊想,吐出一口氣,卻被口罩攔住,憋了下去。
……
(節選畢,閱讀全文請訂閱《花城》2023年第2期,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