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一別后
我的雙足浸入夜的河水,月光在其中蕩漾,這柔情的微波,再次激起我的淚水,我可能是在魯院流過最多眼淚的女子,歸來近一月,想起當時,又禁不住為流淚的自己加倍流淚了。
我從讀書時開始發表作文習作,因為寫作,才得以擁有這樣好的人生。時至今日,我不見得長了什么見識,但讀過的書成了腳下的基石,它把我用力舉高,使我能站高一點看世界。同時,新世界的遼闊和無邊無際,也讓我更加謙卑。
六月,我在熱烈的日光下送走一位又一位從魯院啟程回家的同學。我站在樓下,幫同學拿起行李,背起背包,在烈日下走過從樓下到學校門口那比往日短暫太多的路程。送別者和被送別者站到門口,對望一下都不忍,默默等車來。有的時候,我們又急切地搶話說,害怕空氣出現寂靜的縫隙。車來了,行李安置好了,要離開的那個,在打開的車窗里跟我們揮手,我們站在學校門口,在北京朝陽區文學館路45號的夏天,在魯迅文學院的大門前,機械地、熱切地、笨拙地,強笑著揮手,再揮手。
我們說著再見,但誰都知道,五十個同學,天南海北,回到各自忙碌的生活里后,像這樣的相聚,恐怕終其一生,再也難有。車走遠了,我們晚走的幾位同學結伴往學校走,有同學眼睛已經哭紅了。我笑著安慰:“沒什么好哭的,以后一定會見的。”
然而回到宿舍,我關好門,拉好窗簾,躺在床上瘋狂流淚了。
我后悔自己沒有買早一點回家的票,這可怕的離別和一日都難忍受的空虛,在各個宿舍漸漸不復有那些親愛的面孔之后,愈加令人受著折磨了。我在失眠中度過剩下的兩日,熬到走的那天,我誰也沒有告訴,在高溫的中午,肩上背著紅色的大背包,一手拿著一個大皮箱,往樓下走了。熱心的保安幫我把行李送到臺階下面,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想過回家時有人送我的場景,但最終,我一個人走了。
往高鐵站走一個小時,往山西走兩個小時,朋友開車接我一個小時,晚上十一點前,我回到了山西的家。
三月未歸,走進廚房,鍋灶積灰,走到陽臺,殘花已枯。我回到客廳,收拾帶回來的三件行李,然后去洗澡,去睡覺。關門,關燈,房間陷入黑暗的那一刻,想起一句詩:“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我睡了,緊挨著枕邊,放著同學送的一把折扇和數本書。
接下來幾天,是和本地朋友們的相聚,是對房間的清理,是對積壓工作的處理,同時,不管多忙,我每天都會讀幾頁書,寫一些字。去魯院之前,我也在讀,在寫,但和現在不同了,以前是憑興趣,現在,是靠自律。
所以,是回來后,我強烈地意識到,魯院給我的教益,已經在潛移默化中,深植于我的日常之中了。這個發現令我驚喜,驚喜之后是平靜,平靜之后,是自覺遵守,誓不輕移。
魯院歸來,魯院所有的風景留存在記憶的池塘。
403房間里的掛畫將比我更長久地居住在此,畫的左下方是書桌,電腦網速飛快,我坐在那把極度舒適的座椅上寫下十幾萬字的短篇小說、日記、詩歌和散文,讀了圖書館和同學們的好書。桌上的玻璃板下,紀律要求、生活指導和物業等處的電話,都詳細打印于這紙上,是一個完整的魯院生活學習指南。
畫的右下方,是一張素凈的床,被褥定期有人換洗,床具時刻干凈如新,有一次,我特意選了粉色的一套,晚上躺在這樣的床上,仿佛回到小時候的公主夢里。
靠窗的地方,放著方桌和兩個結實的圈椅,熱水壺放在桌上,茶具、咖啡杯、零食小吃,都放到上面,這個地方適合小憩。
房間衣櫥寬大,木地板發出木質特有的啞光,有同學說,房間的鏡子投射出的自己都是比別的鏡子里好看的。
這是一方獨屬自己,無人打擾的天地,哪個寫字的人,不對這樣的居處有過憧憬呢?
吃飯的地方,和健身室緊鄰,飯菜好吃,體重增加幾乎難免。我曾有幾天在跑步機上揮灑汗水,讓自己瘦下去,對抗是生活的主要內容,所以,對抗懶惰、對抗頹廢、對抗順流而下的在庸常中搖晃的靈魂,同等重要。
院子里,花樹長著新的花朵,樹木長出新的葉子,別后,它們的形狀和香味在記憶池塘里輕影浮動。坐在水邊的青石上,我輕輕哼唱一首母親教過的兒歌,看那些紅色黑色花色的魚兒在水中游弋,它們是水中的舞者,獻舞與我,也傾聽著我獻給它們的歌。
且歌且舞的情景里,出現了美妙的和聲,我回過頭,我的同學們不知何時全部圍攏過來。我回身向水,淚水再次奔涌,他們齊聚在記憶的池塘邊,配合我完成了一次重聚的幻景。每個人的名字、家鄉,我都沒有忘記。他們送我的書,我全部都認真讀過。結業典禮發言時,我說過,普通的我在和優秀的同學相處中,受到了太多的啟發,在物理時間的流逝中,三月很快過去,可是,我們都幸運地擁有文學的手,可以推開和拉近過去未來。
回程中,車一站一站前行,山西的站牌赫然已在眼前,三月未歸,我生長的這片土地以無比熟悉的懷抱給我以熱情和接納。臨走前的囑托是責任,回來之后的匯報是決心,在分享自己學習所得時,我說,是山西這片土地,送我在文學的路上一直向前,在這里,我得到了最多的善意、最真的友情、最快的成長。在魯院時,我帶著山西的烙印;回到山西,記憶池塘的水,同時留存著魯院和山西的所有情境。水光映照著時光,與魯院告別后,我知道,有很多人晨思暮想,夢回此地,我們也許會在某一次共同的回憶里重逢,在離開的重新抵達中,一次次強化和重釋成為一個魯院學子的意義。
韋應物有詩云:“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漂流不定的是人生,經年歲月不過一晃,守著自己,堅定自己,用文學的力量支撐未來的道路。此生,從魯院走出來的我,定不能負。
作者簡介
李紫,魯迅文學院第43屆高研班學員,山西文學院第六屆簽約作家,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四個一批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