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烏托邦的幻與信:讀齊橙《何日請長纓》
《何日請長纓》作為齊橙的第四本工業文,主人公的設定一改《大國重工》裝備辦處長馮嘯辰、《工業霸主》機械系研究生林振華、《材料帝國》材料專家秦海這樣的專業人才,穿越者不再帶著“知識”穿越而來,而是選擇了和機床行業毫無關系的投機者穿越進入一位經濟系學生身上,以徹底的“外行”角色主導起了這一輪國企改革浪潮。在武俠世界中,沒有武功如何行走江湖?韋小寶展示了后武俠時代的主角光環,武功升級之于武俠小說,正如技術升級之于工業文,當齊橙大膽地將韋小寶式的主人公放入小說中的上世紀九十年代,齊橙試圖在這篇工業文中向讀者展現另一種金手指。這種金手指的獨特屬性,也為小說帶來了新的內容方向和爽點,展現了網絡小說在書寫現代性工業發展過程中的復雜維度。
齊橙通過經濟思維的文學化具象,呈現了工業敘事中圍繞著產業技術升級細節和產業布局謀劃的現實主義。傳統經濟學通常把人視為絕對理性的人,經濟推演的失效和預測落空,往往也正因為現實中“絕對理性”的難以抵達。然而,現實中無法達到的“絕對理性”在網文的虛擬世界中得以達成,不但達成,來自穿越者視角的理性和正確,讓故事在傳統的改革小說中進一步爽感升番。絕對理性的設定可視為典型的經濟學學科環境下的典型人物,這一背景下的典型人物,理性如刀,洞見如刃,削去了枝枝蔓蔓的人際關系斗爭,其行動選擇源自最高效的利益考量,判斷敵我后如何博弈,統一戰線后如何雙贏,主人公的心理活動成為了具像化的頭腦風暴,群像再多,也簡省了日常生活中可能分叉的歧路,取而代之的是超越時代、貼近當下美學風格的傳奇感。
和改革文學中展現的現實主義不同之處在于,人情世故的紛爭與難以兩全的集體/個人利益在這類以工業升級為核心的工業文中難覓影蹤,蛋糕不斷做大的過程中,發展的問題最終以發展的方式解決。小說中唐子風在革除國營大廠痼疾過程中遇到了許多負面人物,尸位素餐的潑婦汪盈,恃才傲物不服收編的工人高樹椿,作為管理層為自己私利對體制改革游移動搖的張舒,這些角色的結局并非是懲惡揚善式的給出教訓,而是在企業不斷發展壯大中同樣滿足了他們的“要求”,以德服人的改革過程便是唐子風強調的“靠實力說話”。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所感受的現實感,其來源與其說是源自真實,毋寧說是源于“正確”,以國家為“升級打怪”主體的工業文在穿越者主角的正確引導和選擇之下,一步一步贏得博弈,一次一次洞察歷史,似乎以另一種形式建立起了網文特有的“宏大敘事”。這種“宏大敘事”區別于現有文學體制以及其內部的文學資源,齊橙和許多工業文的作者一樣,搬運著各自學科的知識,網絡文學長篇巨制的體式特征使得這些作品需要足夠的知識話語建構起文學內在的烏托邦想象,他們寫作脈絡上脫離“純文學”趣味的出身又賦予了他們更直接的文學方法論,不斷發現矛盾、解決矛盾,在連綴不斷的“闖關”中游戲化了國家工業書寫這一宏大命題。
網絡文學備受詬病的一點是人物形象常常缺少內在沖突和成長性。深入考察齊橙筆下的一批主人公,也很容易將他們劃歸為靜止人物。靜止人物(Static Characters)通常是指在作品中雖然存在,但沒有明顯變化或發展的角色,這一缺陷一定程度上可以歸因于網絡小說穿越者模式的普遍,穿越者的成長問題在環形結構的爽文時間中難以解決。尤其是工業、基建類的小說,其爽點的成立就在于主人公穿越時代而來的“經驗”,未來經驗和預判策略以具體的個人提前降臨于歷史之中。《何日請長纓》的人物塑造雖難以避免人物性格的自然成長缺失問題,但呈現出了另一種人物的多面狀態。在唐子風選擇以穿越者身份參與國企改革建設時,他的穿越者經驗讓他能夠迅速致富,然而類似于在經營游戲中作弊將自己金錢修改為無限的配置,主人公卻選擇了篳路藍縷的開拓事業。小說中多次強調了唐子風的“特殊”:私有化浪潮洶洶,而他卻置身事外,這既是他穿越者金手指帶來的底氣,也是作者有意強調的性格選擇。而他不屑于謀取私利的特點,無疑都指向了他“圣人”的內核。與此同時,我們又在金堯廠討債、與工商銀行周旋以及擺平汪盈鬧事等事件中,不斷見識唐子風“無賴”的流氓手段。這種圣人與流氓的反差性貫穿了整本小說,某種程度上可以看作康熙和韋小寶合成一人,家國天下,工業升級所追求的烏托邦成為了主角純粹的信仰。
這種純粹性也正是工業文的魅力之一。工業加速主義,種田文的升級版,文學思路和經濟思路相互融合,極端理性的敘事模型撐起了故事的矛盾與高潮,并推導出了最終的解決方案,當案例寫作擴寫為的改革文學,從廠斗升級為商戰再擴展至國家層面的突圍戰役,矛盾逐一降級的同時,開拓者借來穿越所得的經驗,理想化的不斷把蛋糕做大,發展的問題最終依靠發展完美解決。
工業文敘事不妨理解為一種對現代性和工業化的樂觀主義書寫。技術的突破和科技的趕超帶來了共同體凝聚力的增強和個人美好未來的承諾,“知識就是力量”在小說中如同一句咒語,無論是個人奮斗還是集體進步,其敘事中強調的知識往往指向實用層面,知識是有用的,是生產力進步的保障,因而掌握知識就是掌握力量,和現實主義情節推動的諸多成因不同,工業文升級模式顯得十分純粹,其具體化表現便是主人公以及主人公所在集體對于這一力量的逐漸掌握。
《何日請長纓》在此基礎上拓寬了“知識”和“力量”狹義的技術內涵,主人公視角從基建轉向經營,從技術革命轉向商戰博弈,我們會發現在現代性的知識體系下,任何行業的技術話術都包涵了一套知識行動指南。唐子風的經營思路超前,制度建設完備,對行業前景洞見式的規劃使得這本圍繞著機床制造行業發展史的小說增加了新的維度,齊橙也在通過對自己專業知識的創造性運用,拓寬著硬核技術文的寫作邊界。個體的扮豬吃老虎只是表面,唐子風作為小說的第一驅動力,解決的事集體技術升級的問題,而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了工業技術類網文小說的另一重意義——科普技術的同時,科普技術歷史和行業發展史。
網絡文學不缺硬核的科幻文和科技升級文,從銀河獎2016年開始設置“最佳科幻網絡小說”這一獎項就可看出,網絡小說的幻想性與科幻、科技、科普類文學有著天然的親近感,無論女頻、男頻,讀者和作者都表現出了對硬核科技與專業細分文類的喜愛。傳統文學的框架下,硬核知識與小說美感是互相違背的,但網文卻恰恰以類目細分為標志,在不斷細分的文類和標簽下,提供著不同行業與專業領域各自的知識體系和相關想象。我們從科普的角度審視網文,從種田基建,到穿越歷史,以及五花八門的行業文、科幻文,網絡小說確實向讀者提供了多樣化的獲得感,并以不深奧的方式融合了文學美育與爽感的雙重功能。《何日請長纓》這一類小說的出現進一步豐富并證實了“知識”本身的爽感,當讀者能夠從文學角度進入,領略技術本身跳躍精進的美感,從而了解社會科技發展與應用的歷史,我們也就可以從更開闊的層面理解齊橙工業文的意義:文學之幻固然引人入勝,科普之信也未嘗遠離大眾的閱讀需求。
工業小說和改革文學自概念形成以來天然的繼承著中國現代小說的趕超邏輯。從晚清的科幻到五四的文學啟蒙,從三十年代的左翼轉向到共名時代的家國書寫,小說自身的現代化始終與國家自身的現代化命題緊密糾纏,互為鏡像。齊橙連續的工業文創作即可被視為“問題小說”的長篇寫法,也可以將這些作品視為科技發展史角度下科幻文學的科普實踐。個體扮豬吃老虎的爽感背后是作為最強后盾的國家主導的絕對實力,其中提到的現實問題既是對我國科技發展歷史的總結回顧,也在不斷點醒當下,不重復的歷史與相似的韻腳在一次次商戰博弈中還魂重現。科學發展不止技術突破,還包含產業經濟本身發展歷程,包含著社會對技術的接受和應用以及相關的制度創新。在《何日請長纓》中,齊橙以宏大的敘事重構了工業科技史中的一個微小問題,又以微觀的切口展現了一個頗為宏偉的政治經濟烏托邦藍圖。在暢快閱讀基于行業發展史重構出的文學烏托邦之余,我們會忍不住詰問,在歷史與歷史想象之間文學是否真的給出了彌補遺憾的方案?在感受其中的文學情緒之外,文學的理性能否真的指引我們反思現代化歷程中個人與集體的沉浮?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諶幸,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講師,北京大學當代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創意寫作。出版專著《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以四位“新時期”作家為中心》,論文發表于《名作欣賞》《北京文學》《上海文學》《東亞研究》等。主編北京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優秀作品選《燕歸集》《在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