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節(jié)選)
那個男人推開未名堂的玻璃門時,我們正商討一個關(guān)于AI的活動方案。
我目測了一下,男人大約只比我的肩膀略高,黝黑粗壯,看著像海灘上平地拔起來的一截木樁,而他臉上那副黑框眼鏡,則是某人被海浪卷走之后掛在木樁上的遺物。
請問哪位是這個書店的老板秋螞蚱?男人直愣愣地看著我,又補充了一句,也閑書店。
不是我。我說。
這是常有的事,因為高莎莎的未名堂平面設(shè)計公司租用的就是也閑書店原先用來修復(fù)古舊書籍的工作室,位于書店的最里端,比書店本身的會客室寬大得多;到書店來喝茶或者談事情的朋友,只要數(shù)目超過五個,大家就會徑直來到未名堂,而那些來找秋螞蚱的人,在書店里沒找到,一般情況下,最終也都會推開未名堂的門。
太不巧了,高冬梅迎上去,這次秋螞蚱還是不在,他母親生病,昨天一早已經(jīng)回南京去了。
男人有點沮喪,說怎么幾次來都遇不上呢。
高莎莎這時也走上去,問那個男人,你到底是想認識也閑書店的老板呢,還是想認識秋螞蚱?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顯然不知怎么回答高莎莎的話。
如果你只是想認識秋螞蚱,高莎莎說,那你只好下次再來碰碰運氣了,但如果你想認識的是也閑書店的老板……
她笑嘻嘻地拍拍高冬梅的肩膀,說那我告訴你,這才是也閑書店真正的老板。
高冬梅是西西弗書店最早的幾個創(chuàng)始者之一,在貴陽當代民營書店史上,屬骨灰級人物,而秋螞蚱是和高冬梅結(jié)婚之后才開始涉足書店業(yè)的,算起來是高冬梅的后輩;朋友們從常情常理推測,在籌備和經(jīng)營書店的過程中,高冬梅想必暗地里給秋螞蚱支了不少招,所以有此一說。
男人睜大眼睛,看看高冬梅,又看看高莎莎,見沒人打算向他解釋,于是陪著笑了幾聲,離開了。他走之后,高冬梅和高莎莎告訴我,男人已經(jīng)是第三次到書店來找秋螞蚱了,但每次都恰逢秋螞蚱外出,問他找秋螞蚱什么事,他不肯說,讓他留下手機號碼,說等秋螞蚱在的時候通知他,他也不愿意。
這人有點神叨叨的,高冬梅說,不管他,我們繼續(xù)聊。
那個關(guān)于AI的方案是我提出來的。那之前,我跟大多數(shù)普通人一樣,也是因為ChatGPT在網(wǎng)上突然大熱之后才開始關(guān)注人工智能,但除了一些籠統(tǒng)而可疑的形容(比如它“無所不能”)之外,我對它可說沒有任何具體了解,直到有個周六的下午,顏冰邀請一幫朋友到他設(shè)在纖維空間的私廚吃飯,我才有了一些比較直觀的印象。那天張建建挨著我坐,他找了一個大家相互敬酒的空隙告訴我,他最近正著迷于和趙竹一起研究AI與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更準確地說,是研究AI在未來對藝術(shù)甚至我們的日常生活將產(chǎn)生何種和何等程度影響的課題。這樣說的時候,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把他們實驗的一些作品調(diào)出來給我看。那些作品從風(fēng)格上看堪稱五花八門,有波普,有古典,有表現(xiàn)主義,有后期印象派,還有動漫和當代藝術(shù)。我驚訝地翻看著那些作品,意識到如果事先不知道是AI畫出來的,我會以為它們出自不同時代和不同派別的成熟畫家之手。
我用的不過是一些國內(nèi)小公司開發(fā)的小程序,張建建說,如果用ChatGPT,肯定更精彩??上б话闳讼螺d不了,據(jù)說要會翻墻,還必須在國外開個什么賬戶之類。
你也玩玩嘛,他說,以后你再出小說集,就不用求人畫插圖了,自己就可以完成。
它能寫小說嗎?我對畫不畫插圖興趣不大,問他,我倒是看過AI寫的詩,不咋的。
可能吧,他說,不過那是另外一種聊天小程序,我沒玩過。你回去自己在網(wǎng)上搜搜,應(yīng)該很多。
那天回家之后,我果然在網(wǎng)上找到一堆繪圖或聊天的AI小程序,我下載了其中幾個,沒事就躺在沙發(fā)上,不斷輸入各種指令,看它們鬼魅般地生成出無限量的圖畫和文字作品。這樣玩了一個多月,我的感覺是,AI繪畫的能力的確令人咋舌,但文字作品,尤其是文學(xué)類,卻相當令人失望。比如在看了晚伶劇社根據(jù)《等待戈多》改編的話劇《葉子說他明天準來》之后,我曾想寫一部“反等待”的小劇場話劇,大意是戈多聽說有一個叫戈戈和一個叫狄狄的人,多年來(從《等待戈多》首演算起)一直待在某地等他,于是便出發(fā)去尋找他們。結(jié)果就像戈戈和狄狄始終沒有等到戈多一樣,戈多也始終沒有找到戈戈和狄狄。我把這個構(gòu)想輸入指令框,想看看AI會怎么衍繹,結(jié)果令人啼笑皆非:一次是戈多雖然沒有找到戈戈和狄狄,卻找到兩條狗(童話版);另一次是戈多終于找到了戈戈和狄狄,卻發(fā)現(xiàn)他們實際上不是人,而是戈多隱藏在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與激情(雞湯版)。
我打電話給張建建,嘲笑AI稚嫩的文學(xué)能力。他同意就目前來看,AI寫出來的文學(xué)作品的確不盡如人意,但那只是因為對它的“投喂”還不夠。
你不要得意,他說,從歷史的角度看,AI不過剛才開始,但它正在以幾何級數(shù)的速度迭代。以我保守的估計,不出十年,你們這些寫小說的,當然,也包括我這種搞理論的,就該下課了。
沒這么夸張吧?我說。
你不相信?他問我。
接下來,他以ChatGPT為例,詳細描述了AI的迭代過程,從2018年的第一代,一直說到2023年的第五代,并向尚未出現(xiàn)但必定出現(xiàn)的第六代、第七代延伸。我承認,我漸漸被他說服了,或者說被他口中那些我聞所未聞的英文縮讀和聳人聽聞的龐大數(shù)據(jù)碾壓了。我感到沮喪和不安。我一面繼續(xù)聽他說,一面盤算,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我還能在十年時間里寫出多少作品,而它們又能為我換取多少稿費……
那之后,懷著沮喪和不安,外加掛斷電話之后新出現(xiàn)的一種類似敬畏的心情,我開始認真考慮AI時代人類的未來,尤其是我的未來,并得出了兩個悲觀的結(jié)論,一個是在不久的將來,“人們一思考,AI就發(fā)笑”;另一個是當人類被AI絕大部分地替代之后,大約只剩下“非理性”還為人所獨有了。當然,我也明白,這兩個結(jié)論帶有某種特殊心境下的極端情緒,最終結(jié)果誰也無法真正預(yù)測。由此,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做一場活動,請一些不同行當?shù)娜?,比如辦公室文員、教師、作家、畫家、音樂家、心理咨詢師、退休官員,等等,再加上觀眾,先從他們各自不同的專業(yè)與AI進行現(xiàn)場互動,然后就“AI時代的職業(yè)前景”這個話題展開一場相關(guān)討論。
要做這樣一場活動,我理所當然地就想到了也閑書店和未名堂,因為也閑書店原本就長期舉辦各種活動,有現(xiàn)成的場地、設(shè)施和執(zhí)行團隊,而未名堂的幾個合伙人里,除高莎莎是學(xué)中文的,其他幾個,比如韓寒、羅富泉和陳思岷,都是電腦專業(yè)出身,對AI有著非比常人的了解和體會,我需要他們的專業(yè)支持。
大家對活動本身當然沒有異議,都覺得可行,高莎莎甚至提出來,活動的具體流程就讓AI來設(shè)計。
讓AI寫一個關(guān)于AI的活動流程,她說,這本身是不是就很有意思?
但我對AI抱持的兩個論斷卻遭到他們不屑的反駁。
它想笑就笑唄,高莎莎說,我始終相信我是獨一無二的。
而韓寒說,我只要編一個錯誤指令進去,它一樣會表現(xiàn)出非理性,一樣會發(fā)瘋,而且瘋得比你還厲害,你信不信?
高莎莎的話讓我略感欣慰,認為它恰好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我的第一個論斷是正確的,我很難想象AI也會像高莎莎一樣驕傲地賭氣。
但韓寒的話讓我有點懵圈。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種悖論的旋渦:如果一臺AI要接到指令才發(fā)瘋,那它會不會是裝瘋?另外,就算它是真瘋,一個要求AI發(fā)瘋的指令得到了AI的響應(yīng)和執(zhí)行,那這個指令還能不能說是“錯誤指令”?
我據(jù)此和韓寒、羅富泉還有陳思岷爭論起來,因為后兩人毫無節(jié)操地支持韓寒。結(jié)果當然是誰也沒能說服誰,但有一點我們達成了共識,那就是爭論本身恰好說明,舉辦一場討論AI的活動是極端必要的和及時的。
從也閑書店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六點。我在書店大門旁邊的也包子店買了兩個菜包子和兩個肉包子,準備回家給父親做晚餐。我一面掃碼付款,一面盤算著,是為這四個包子配一鍋紫菜蛋花湯呢,還是生菜豆腐湯。一調(diào)臉,看到剛才那個闖進未名堂的男人站在旁邊,正踮著腳,盡力伸長脖子,試圖越過柜臺前的一排小蒸籠看到里面去。
你還沒走?我問他。
也包子。他一面說,一面又像剛才那樣踮起腳,盡力伸長脖子朝里看。這個名字怪。
我退后一步,發(fā)現(xiàn)他因為踮腳和伸脖子,整個身體變高了不少,看著像是海灘上的另一截木樁。
這是秋螞蚱的兒子阿誠開的店,我說,南京口味,算是也閑書店的副業(yè),所以店名里也有個也字。
哦。他不再踮腳和伸脖子,突然矮下來,湊到我眼前,問我,你們?yōu)槭裁凑f秋螞蚱不是這個書店真正的老板呢?
我正要給他解釋,手機響起來,是我父親。他告訴我家里來了幾個朋友,他們準備一起到小區(qū)三號門附近的吳宮保去吃飯,要我一會不要回家了,直接去餐館。
唉呀,我埋怨父親,你要早說幾秒鐘就好了,我剛買了包子。
說完這句話,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團濃煙似的念頭,不出聲地嗆了我一口。
有人陪著你,我對父親說,那我晚飯就不回去吃了,我這里正好有事。
我打電話的整個過程,那個男人仍然緊挨著我,像隨時準備等我把沒拿電話的那只手扶在他的頭頂上。
我掛斷手機,發(fā)現(xiàn)那股濃煙已經(jīng)不再蒸騰,而是正在凝固,同時形成某種具體的形象。
你沒什么事吧?我問那個男人,舉了舉手中的包子。要不我們找個地方把這幾個包子吃了。
他看看包子,又看看我,有點警惕。要吃就站在這里吃啊,為什么還要另外找地方?
那不行,我說,我吃包子時一定要喝湯,紫菜蛋花湯或者生菜豆腐湯,都行,要不就會梗在喉嚨里吞不下去;再說,你不是想聽秋螞蚱的事嗎?這事說來話長,這里站久了也累。
他猶豫一下,同意了。
我?guī)者M六廣門老體育場旁邊岔路口的一家小菜館,點了一份紫菜蛋花湯——本來這也就夠了,但我擔(dān)心館子老板看我們自己帶包子來吃,不高興,于是又多點了一份青椒拌茄子。
在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因為面對那一叢枝蔓橫生的念頭,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所以就先問他為什么找秋螞蚱。
而且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說,問你找秋螞蚱什么事你不肯說,要你留個手機號碼好等秋螞蚱在的時候通知你,你也不肯留。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說我都沒給他們說,為什么要給你說?
呃,我說,好吧,不肯說就不說唄。
我并不因為準備請他吃包子就覺得他欠了我一個人情,恰好相反,我因為他是那個正在我心里逐漸成型的狂熱計劃的第一個實驗對象而心生不安和愧疚。
你要不要再點個什么肉菜?我問他,比如宮保腰花之類。
不用。他說,如果你不想說秋螞蚱的事,也可以不說。
我姓戴,我說,請問你貴姓?
我貴姓祈,他說,你叫我老祈就可以了。
你貴姓祈?我先是笑起來,接著換成嚴肅的表情。那好,老祈,我想給你說的是,世界上其實并沒有秋螞蚱這樣一個人,他不過是AI生成出來的一個形象。
他盯著我看,像剛才聽見高莎莎的話一樣睜大了眼睛,不同的是,上次他是一下睜大的,而這次則睜得相當緩慢。我發(fā)現(xiàn)他一睜大眼睛,兩條眉毛就從眼鏡上端的邊框后面高高地挑起來,像一對受驚的黑蛇那樣躬起了身體。
你知道AI嗎?我問他,翻譯成中文就是人工智能。
電腦?他想想,問我。
我也想想,覺得他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于是說你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
什么意思?那兩條黑蛇一樣的眉毛漸漸靠攏,最后親密地糾結(jié)在他的鼻梁上方。
剛才那個叫高冬梅的女人,我說。就是我們說她才是真正書店老板的那個。
他點點頭,表示記得。
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才是書店真正的老板,我說,于是用電腦合成了一個替身,替身你總該知道吧?
替身我當然知道,他說,但她為什么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才是書店真正的老板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我說,可能她想過清靜日子,不想被別人打擾吧;或者壓根就只是為了好玩。
你等我消化一下。他抬起眼睛看天花板。你的意思是那個秋螞蚱是這個姓高的女人的替身?不對啊,替身都是要化妝和打扮得和真正那個人一模一樣,要不拿替身來干什么?何況秋螞蚱還是個男的。
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說,你說的替身是真有一個人,只不過把他化妝和打扮得像是另一個人,但我說的秋螞蚱,怎么說呢,打個比方,動畫片《大鬧天宮》里的孫悟空,是畫出來的,對吧,世界上并沒有一個真正的孫悟空。我這樣說你可能就明白了。
秋螞蚱是畫出來的?他笑起來,身體朝后一靠。你這是在哄娃娃?
你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我說,只不過現(xiàn)在的科學(xué)太先進了,先進得你根本無法想象,所以你看不出來而已。
服務(wù)員這時把我們點的紫菜蛋花湯和青椒拌茄子送了上來。
我餓了,他說,自顧自地伸手去拿裝著包子的塑料袋,往我碗里放了一個肉包和一個菜包,往他碗里也放了一個肉包和一個菜包。
他拿著肉包咬一口,這才抬眼看我,說一個畫出來的人也會生兒子?剛才不是你說的嗎,這個包子店是秋螞蚱的兒子阿誠開的。
我也餓了,我說。吃完我再給你細說。
他很快就吃完了他的兩個包子,喝了一碗湯,然后就抱著手看我吃,鏡片后面的眼光閃閃爍爍,又像迷茫,又像譏誚。我被他看得越來越不自在,不得不盡量大口地吞咽著包子,直到吃完才發(fā)現(xiàn)整個過程中我一口湯都沒有喝。
你坐到這里來,我一面指著側(cè)面的椅子,一面掏出手機,感到最后咽下的那口包子石頭一樣堵在喉嚨與胸部的交界處。
他一聲沒吭地坐過來,神情促狹,就像某個準備上臺揭穿一場魔術(shù)表演的觀眾。
我打開手機上的“The Generate”小程序,點出其中的拍攝功能,身體后靠,瞄準他拍了一張半身像,然后將照片導(dǎo)入“參考圖”,又把“影響因子”的比例調(diào)到百分之百;接著,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的衣著神情,在“畫面描述”欄里寫上:一個年近六十的男性體力勞動者在逛書店。為了最大可能地逼真,我沒有選擇平時愛用的諸如弗洛伊德、超現(xiàn)實主義或者賽博朋克等等風(fēng)格,而是第一次選擇了“攝影”。
在按下“生成鍵”之前,我想了想,又把畫面描述里的“逛書店”,改成了“逛也閑書店”。
最先生成的幾幅圖片我都不太滿意,原因并非是人物形象出了問題,而是環(huán)境,它們要么陳設(shè)過于奢華,要么光照過于明亮,與開在老出版大樓地下停車場的真實的也閑書店毫無關(guān)系。我有點后悔之前沒拍一張書店內(nèi)部環(huán)境的照片以備導(dǎo)用。
我在“元素增減”欄目里輸入糾正文字:光線暗淡,書架簡易。
我突然想起手機相冊里有一只白底黃斑的貓的圖片。那只貓是高冬梅養(yǎng)在書店里的,幾乎是書店神出鬼沒的一個標簽,熟悉書店的每一個人也都熟悉它。
于是我又加了段文字:有一只白底黃斑的貓。
再次生成的圖片也只能說差強人意,與書店的實際環(huán)境仍舊存在較大差異,但我不可能跑回書店現(xiàn)拍一張,只能將就。圖片上,老祈的形象、衣著和姿勢與剛才給他拍攝的那張照片毫厘不差,不同的是拍照時他眼睛注視的方向是餐館的一面墻,墻上貼著一幅紅底白字的菜單和每一道菜后面的價目表,而如今他看著的是一個擠滿精裝書籍的銀灰色鋁制書架,書架中間的一個橫格上寫著“也閑書店”四個字。因為空間幾乎已經(jīng)被他和書架填滿,那只白底黃斑的貓不得不出現(xiàn)在書架的最頂端;它筆直地豎起尾巴,自上而下地看著老祈,身體微躬,像是因為空間的狹小而感到憋悶,隨時準備跳到老祈的肩上,再跳起來,逸出畫面。
我把手機遞給那個叫老祈的男人,什么也沒說。
在此之前,因為我說秋螞蚱像孫悟空一樣是畫出來的,他顯而易見對我充滿了蔑視,而且認為我侮辱了他智商;但在他接過我的手機,把眼鏡推到額頭上,仔細看了幾秒鐘之后,我相信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有了質(zhì)的變化。
這怎么可能?他笑起來。那是一種驚駭而尷尬的笑,就像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突然閃了一下腰,沒摔著,站穩(wěn)之后對周圍人群露出來的那種笑。
這不算什么,我說,伸手要回手機。我也是剛學(xué)會不久。我找點高手做的給你看。
我在網(wǎng)上搜了些諸如奧巴馬和瑪麗蓮·夢露在上海外灘游泳、馬斯克上世紀七十年代在中國農(nóng)場騎豬,以及斯大林和里根在阿拉斯加當著一群北極熊的面擁抱之類的圖片給他看。
但這些也還不過是靜態(tài)的元素拼貼。我說,技術(shù)上沒什么太大的難度。
我接著又把蘇格拉底、約翰·列儂和喬布斯三個人對話的視頻找出來,并詳細說明了他們所處的不同時代,以及他們根本不可能同框,更不可能就一個具體問題進行討論的事實。
所以……我說。
從老祈的表情看,毫無疑問,他被弄糊涂了。我把那碗紫菜蛋花湯挪到我面前,用勺子小口地喝起來。
那微信上秋螞蚱在書店參加什么活動的照片和視頻,他說,也是電腦這樣做出來的?
當然啊,我說,要不然呢?
但秋螞蚱的那些文章,他遲緩地說,我是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有一篇沒一篇。我也不太看得懂,但覺得這個人好像很有想法……脾氣特別不好的樣子。
《也閑小記》,我說。
對對對,他說,是這個名字。
我說出來可能又要嚇你一跳了。我說,那實際上還是高冬梅帶著幾個朋友和AI一起寫出來的。
那個真正的老板和電腦寫出來的?他問。
這次我覺得不能再說他未嘗不能這樣理解了,于是從他手里拿回手機,點開一個聊天小程序,招呼他把椅子挪到我身邊,然后演示給他看。
我把光標點在“難題破解”一欄,說,來,想一個你想問的問題。
他看了看我,說什么問題都可以嗎?
當然,我說。
我在街上擺攤,他說。遇上城管怎么辦?
好問題,我說,把這個問題輸進了對話框。但按下發(fā)送鍵后,界面上跳出一行字:很抱歉,可能是因為你的問題比較敏感,我沒有明白你的訴求,你可以換一種方式或者換一個問題再咨詢我。
它不肯回答,我說,有點尷尬。
你不是說什么問題都可以嗎?他問。
所以說就可怕在這里,我說,你看它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不回答,是不是就跟你一樣。你不是也不想給我說你找秋螞蚱什么事嗎?
再換個問題,我說。
好吧,他嘆口氣,你問問它,怎樣當一個好父親。
男孩還是女孩?我問他。
女孩。他說。
我輸入問題,不到五秒就出現(xiàn)了完美的答案:1.從小就要給予女兒足夠的信任和支持,讓她們感受到你的愛和鼓勵。2.女孩子通常需要更多的關(guān)心和照顧,尤其是在生理和心理方面,需要特別留心。3.在女兒成長過程中,要注重培養(yǎng)她們的自信心,讓她們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情。4.與女兒保持良好的溝通和交流,幫助她們解決難題,提高她們的溝通能力。5.與女兒分享你的生活和經(jīng)驗,通過你的行為和言談來影響她們。6.無論何時,女兒需要你的時候都要始終在她身邊,幫助她們渡過難關(guān),為她們提供幫助和支持。
嗯嗯嗯,他一面看一面頻頻點頭,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真好啊,說得太有道理了。
那什么也閑小記,他說,就是這樣寫出來的了?
對啊,我說,你想寫什么內(nèi)容,輸入標題,它自己就寫出來了。
明白了。他說。看著我感慨地搖了搖頭。
你找秋螞蚱不會就是想問他這些問題吧?我問他。
差不多,他說,眼睛又看向墻上的菜單和價目表。不過還有些別的問題。
以后你也不用找什么秋螞蚱了,我說,就直接問電腦吧,它什么都能回答。
嗯嗯嗯,他像剛才一樣頻頻點頭。
那個姓高的真正的老板,他問我,為什么要把這個替身叫做秋螞蚱呢?
這不明擺著的嗎?我說,秋后的螞蚱長不了。剛才你也看到電腦可以厲害到什么程度了,那你覺得你和我,我們所有人,還能存在多久?我們其實都是秋螞蚱。
啊,這個意思啊,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那天我們離開館子,站在臺階上準備分手的時候,他突然又回轉(zhuǎn)身來。要求加我的微信。
那戴什么,他說,以后你教我用這個電腦吧,我特別想學(xué)。
加微信可以,我說,但我也是剛開始學(xué),教不了你。
你謙虛。他說,掏出手機掃我的微信二微碼,又要了我的手機號。看到我的名字時他一下笑起來,說,啊,戴冰,帶兵,那你是部隊上的了?
這顯然是個拙劣的諧音玩笑,我有點倒胃口,沒接他的話。
現(xiàn)在我們算是朋友了,他把手機揣進褲袋,但在書店門口的時候我們根本不認識,你為什么要把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告訴我呢?
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吵架嗎?
沒啊,他想想說,聲音是有點鬧,不過我以為你們只是在爭論一個什么問題。
你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我說,所有的吵架難道不都是在爭論問題嗎?
哦,他說,你是因為和他們鬧翻了,才把這個秘密抖出來的?
不完全是,我說,你知道的,一個秘密如果老是藏在心里,就像吃包子沒湯喝一樣,讓人梗得慌。我正梗得慌的時候恰好遇到你,就像包子遇到湯。事情就是這樣。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多不多?他又問我。
多,我說,但不知道的更多,所以你也不要給別人說。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點后悔給你說這個事了,我又沒真的和他們鬧翻,大家以后還要繼續(xù)做朋友。
你放心,他說,我不會說的。
回到家,我給秋螞蚱打了個電話,說下午到書店去商量搞一個活動的事,才聽高冬梅說他和阿誠頭天一早已經(jīng)趕回南京去了。
老母親病情現(xiàn)在怎么樣,我問他,嚴重嗎?
我到的時候已經(jīng)彌留,他說,我們都開始準備后事了,但今天下午又開始罵人,也認識我了。她常說她有九條命,果然。
那太好了,我說,我還在想,如果老母親病情嚴重,就不好拿活動的事打擾你了。
你們想搞什么活動?他問。
我把下午在也閑和大家一起商量活動的過程給他大致說了一遍。
好事啊,他說,AI話題正熱。你們搞你們的,完全不需要我在貴陽嘛。
是不需要你在貴陽,我想了下說,恰好需要你暫時不要在貴陽。
他在電話那頭沒吭聲,于是我又把遇到老祈的事給他說了一遍。
之前不是一直在和冬梅、莎莎他們聊AI嗎?我說,還沒從那種狀態(tài)里出來,滿腦子想的還是虛擬的現(xiàn)實或者現(xiàn)實的虛擬,加上那個老祈因為一直遇不到你,很懊喪,所以我就忍不住給他開了個玩笑,不想他倒真的相信了,于是我就有了個新的想法。
說到這里我沒往下說,有點擔(dān)心我把這個新的想法說出來,秋螞蚱會因為感覺過于兒戲而斷然拒絕,甚至可能用他刻薄的南京普通話譏笑我。但這個想法如果真要實施,不征得他本人同意不行,沒他的配合也不行,我不得不繼續(xù)往下說。
原先那個方案太平庸了,我說,沒多大意思。我現(xiàn)在想做個大的,新鮮的,從來沒人做過的那種。
你直接說你的想法,他的口氣有點不耐煩,我得去換我妹了,從下午到現(xiàn)在,一直是她一個人在服侍老母親。
好吧,我說,簡單說來,就是聯(lián)合所有認識你的人,一起騙另外那些只知道你,但沒見過你的人,讓他們像老祈一樣,也相信你其實是AI生成出來的形象。
太荒唐了,他的聲音一下進到鼻腔里,變得又薄又尖利。你都在想些啥啊?
表面上看,我固執(zhí)地說,是有點像兒戲,但你想想,馬斯克不是都說,我們有很大概率是被虛擬出來的嗎?這個活動,也可以叫做行為,最終目的不是真的讓別人相信你是AI生成出來的——那不可能,早晚所有人都會知道你其實是活生生的——而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和這樣一個過程,讓大家都深入地思考一下關(guān)于AI的話題……其實跟我之前那個方案并不矛盾,只是更非常規(guī)、更……怎么說呢,是有點瘋狂,我承認,但也更有趣,也許也更有效……原來那個方案,不過是普通方式,一堆人坐在一起,空對空討論一個抽象的問題。但這次不同,剛才我已經(jīng)說了,那些只是道聽途說過你而沒有真正見過你的人,突然聽說你是AI做出來的,實際上并不存在……就像那個老祈,你根本想象不出來,當他聽說你是虛擬出來的之后——關(guān)鍵是他好像真的相信了——他那表情,他那反應(yīng)……你不覺得這太有意思了嗎?
這樣說的時候,我有種輕微的靈魂出竅的感覺,開始語無倫次起來。我有點后悔沒有把事情想得更清晰或者多記住幾個張建建嘴里的術(shù)語之后,再給秋螞蚱打電話,或者干脆擬個提綱,那樣,我想我會表達得更有條理、更有深度,也更有說服力。
但出乎我的意料,秋螞蚱沒有變得更不耐煩,而是通過遙遠的電波,在南京那邊輕輕嘆了口氣。
要是我們真是虛擬出來的,他說,倒好了,我也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每時每刻和老母親一起煎熬。
說吧,他說,要我做什么?
具體方式我還得和冬梅、莎莎她們商量,我說,我現(xiàn)在能想到的就是假如有人問到你,你自己不能揭穿;另外,這個活動,或者說這個行為,我估計至少也得要兩三個月才能見到效果。我的意思是,兩三個月內(nèi),你最好躲在南京不要回來,實在要回來,也盡量不要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
后面這個好辦,他說,老母親這個情況,我至少也得再觀察半個把月,如果一直穩(wěn)定向好,我才考慮回貴陽的事,回去我也宅在家里不出門。但前面那條不好處理,人家打電話問,我怎么回答?
是不好回答。我想了一下,說要不你就不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他,你怎么肯定我們不是虛擬出來的呢?
這算什么回答。秋螞蚱笑起來,不過我現(xiàn)在沒時間也沒心情管這些事了,隨你們折騰吧,反正我就躲在南京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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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請見《鐘山》2023年第4期,責(zé)編貟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