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過海(節選)
太平洋上有一座荒島,荒島沒有名字,島上的人某次出海之前,先朝海里扔了個瓶子。瓶子浮在海面上,隨海風盤旋,沿波浪前行。島民修廟祈福,廟中豎起石像,一只巨手朝天握拳,手指粗如樹干,手里握著玻璃瓶。島民每日祭拜,行獻禮,唱望燎。七年之后,瓶子被大海另一邊的漁民撿到。這個漁民是我的舅舅曾傳裕,當時他在東海捕撈到一條大魚,身長十米,重達千斤。起初他以為漁網網住了海底巨石,身邊的人也提醒他放棄捕撈。但曾傳裕隱約感受到了一股勁,借用他后來的說辭,他聽見了來自海底的聲音,不響但很清澈,絕非是石頭的嗚咽。
曾傳裕召集了船上所有人,把魚從海里拉了上來,漁民們聚在一側使力,險些將船翻進海里。這是他從未見過的魚類,頭尖腹平,宛如熨斗,眼睛跟手掌心一樣大,口前有觸須兩對,身上無鱗,但尾鰭處棘鱗密布。或許是體型龐大的緣故,魚在甲板上顯得格外安詳,身上包裹了一層水衣,日光照下,魚身仿若流體。漁民們已經開始慶祝,即便是首次出海的打撈員,也能看出此魚價值不菲。為期十五天的海上作業才到第七天,曾傳裕決定提前返航。
碼頭上的人已經備好了吊車和卡車,上一次派出吊車吊魚還是一九九九年的秋天,一條死去的鯨魚擱淺到了岸上,至今已過去八年。曾傳裕回到海港時,等著買海鮮的顧客全都擁了上來,大魚往岸邊投下一個結實的巨影,遮天蔽日,龐然如山。未等魚從船上運下來,已有老板開價十萬,曾傳裕已經得意過頭,根本沒有瞧他一眼。老板說,你不如賣給我,運到養殖場,魚早死了。曾傳裕說,死不了。老板說,肯定死。曾傳裕說,死也不賣。曾傳裕側著身子穿過熙攘的人群,叫呼聲此起彼伏,有人叫他現殺活魚,有人問他多少錢一斤。他一概不理,徑直找到事先聯系好的工頭。曾傳裕在電話中詳細描述了魚的大小,但是派來的卡車還是保守了些,即使把左右兩邊的擋板都打開,也只能勉強裝下一半。曾傳裕對著工頭大罵,我不是說了嗎,起碼要八輪的。工頭聲稱鎮上的大卡車都去市里運煤炭了。曾傳裕說,運那玩意兒干嗎?工頭說,過冬。曾傳裕朝海岸邊望了一眼,一只木筏在水里忽沉忽現。他靈機一動,想了個辦法,叫來了一輛同樣大小的卡車,放下擋板,并排停靠,間隔半米,再用吊車將大魚吊起,緩緩放置于兩塊車廂板上。魚頭浮空搭在外邊,魚尾與車廂板貼合,從上頭看,好像兩只攤開的手掌間端了個牙膏,畢恭畢敬。曾傳裕派人布網,蓋在大魚身上,四個角打上結,兩個人站到車廂板上,往魚身上噴淋海水。一切就緒之后,曾傳裕爬上車廂板,站到兩輛卡車中間,確保兩輛車始終對齊,魚就在他的身后,車速不到三十邁。司機朝海水養殖場方向駛去時,曾傳裕敲了敲車窗,說,不著急,先繞一圈。司機問,繞哪兒去?曾傳裕目光篤定,大聲喊道,繞鎮一圈!
那是眾目睽睽下的一次招搖過市,道路兩旁的居民樓里,很多腦袋從窗戶里探出來。街道上的鎮民挽住自行車,駐足于黑壓壓的卡車影子下。終于有人喊了一聲,這是魚!鎮民們才得到指引,看清魚頭,認出魚尾,辨出了魚的樣子,繼而發出被震懾后的驚嘆。曾傳裕站在車廂上,半個身子高過頂棚,雙腳跨著兩輛卡車。他這一生從未像此刻一般威風,仿佛林中巨樹,迎風招搖,陽光從臂彎內傾瀉而下。在他身后,跟隨著一群想買魚的人,他們拍著車廂板出價,轉完一圈,競價已過二十萬,簇擁者超千人。春節時有舞獅隊伍穿鎮而過,也遠沒有這樣的規模。他們跟著卡車一起來到海水養殖場,大魚再度被吊車升起,又再度入水,魚擺了一下尾巴,一層激浪像拉鏈一樣在水面上縫合而過。完工之后,曾傳裕俯身蹲在車廂板上,第一個想買魚的老板仍站在隊伍最前面,曾傳裕指著他,大聲說道,看清楚了,魚死沒死?那位老板被噎得說不出話,撥開人群憤然離去。
見證大魚入水之后,大家都知道曾傳裕不準備賣了,怒罵幾句后,人群很快散去。傍晚時分,曾傳裕仍守在養殖場里,遲遲沒有離開。暮色四合,湖風冷冽,天地間暗淡無影,只剩下他煙頭上的一點火光。面對如此高額的出價,曾傳裕的心底已起波瀾,但未曾向人言明。殺了賣掉是一個辦法,不過按照他的經驗,既然有人報價二十萬,實際價值應當遠超于此。思忖了一陣后,曾傳裕有了答案。
大魚在池中養了一天,為了給它騰出地方,他們清出了其他的水產。到了第二天,市里的研究員來了,曾傳裕請他鑒定魚的品種。研究員見到后大驚失色,但并未給出明確的回復,而是用相機拍下了魚的照片,叮囑他們要好好養護。一個禮拜后,漁政部門的人來了,穿西裝打領帶,脖子上掛著證件。專家稱這條魚名為咬陸魚,源自恐龍時代,已有一億三千萬年的歷史。曾傳裕問,那得值多少錢?專家說,販賣保護動物是違法的。曾傳裕這才意識到他們要收走這條魚,一下急了眼,跟漁政部門的人推搡了起來。漁政部門的人說,話已經講明白了,這魚你賣得出去嗎?賣了判多少年,你心里有數嗎?
話說到這里,曾傳裕無法作出決定,遲疑了將近兩分鐘。漁政部門的人見狀,立刻開始工作,啟動吊車,伸長吊臂,把吊繩綁到魚尾巴上。曾傳裕站在一旁,身體僵直,眼睜睜地看著大魚再次被起吊機撈起。咬陸魚不停地抖動身體,力道十足,體內似有彈球,甩出的水灑到底下人的臉上,除了海水獨有的腥味外,還有幾分古朽的氣息。魚的眼神向來空洞無物,目光不明,但是在它升到最高點的時候,曾傳裕確信,他和咬陸魚有過一次默契的對視。
大魚被帶走后,曾傳裕消沉了好幾天,捕魚的工作也停下了,整日坐在咬陸魚待過的水域邊,坐久了精神恍惚,仿佛依舊能看到它在水中沉潛。一日傍晚,夕陽照向水面,池心處波光閃爍,水面像一塊皺了的玻璃,全是折痕,流動起來晃人眼睛。曾傳裕拎著瓶白酒,一不小心喝多了,醒來時身體浮在水上,腳掌凍得失去了知覺。曾傳裕嚇了一跳,打著哆嗦回過神來,從水里爬起來時,還不忘去撈酒瓶子。但他發現瓶子變了,不是自己帶出來的那個小白瓶,變成了一個長口玻璃瓶。瓶口有木塞,打開一看,瓶子里是一塊方布,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仔細辨認,講述的是一個島嶼的歷史,背面還畫了一張地圖。回到家后,他把這塊布攤在正對大門的八仙桌上,妻子剛做完生意回來,手里拎了兩把花。曾傳裕說,東西放下,來看看這是什么。妻子湊過去,分明看到曾傳裕兩眼放光,說出了一句令她終生難忘的話。他說,這是藏寶圖。
曾傳裕在我十三歲時下落不明。他留下的話不多,一句話是這個,另一句話是,人生在世,如魚游網。這句話是對我說的,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去他家吃飯,不到七歲,過中秋節,圍桌八人,是我們一家和曾傳裕一家,加上我外公外婆。桌上的菜大多是海鮮,由曾傳裕親自捕撈。我媽其實不太樂意,她說這幾天胃不舒服,想吃點祛寒的。曾傳裕說,我自己抓的魚,不比你菜市場買的新鮮多了?擺在桌子最中間的是一條大黃花魚,盤子比別的要好看一些。吃完半邊,我見沒有人翻身,便去動筷,夾住魚頭,剛要用力,曾傳裕打掉了我的筷子,面色極為難看,皺著眉頭說,什么毛病?你媽沒有教你?我媽當時正在給我剝螃蟹,還沒顧得上擦手,立馬按住了我的手,說,是我忘記說了,哥你不要見怪。我爸咳嗽了一聲,但是沒有說話。我媽湊到我耳邊,小聲跟我說,舅舅是漁民,吃魚不能翻身。我說,翻了會怎么樣?我媽說,會觸了翻船的霉頭,不吉利。我說,那不是浪費食物?說這話時我沒憋住氣,給曾傳裕聽了過去。我舅舅話不多,若要發表長段的講話,要么是說教,要么是吵架,那幾句話,兩邊都沾點。他說,做人要有規矩,規矩就是你的網,人生在世,如魚游網,魚死網破,網破魚死。當時我并不能聽懂,他說完之后,飯桌上沒有人再講話。
我舅舅脾氣很臭,在鎮上廣為人知。十多年過去后,他成了鎮上的傳奇人物,但大家提起他,還是會說起當年那句順口溜,曾傳裕,捕的是魚,脾氣像驢。這其中有一些歷史原因。我外公十五歲隨父輩出海,靠山捕野味,靠水吃海鮮,哪怕在饑荒鬧得最嚴重的日子,他也從來沒有少吃過一頓葷。我舅舅是在海上出生的,按照從先祖那里流傳下來的說法,出生在海上的人,會得到海神的祝福,天生就具備耕耘大海的能力。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外公早就幫舅舅擬定了一生的志業,當好一個漁民。舅舅永遠記得我外公對他說的話,你是在海上出生的,人世間沒有什么可以淹沒你。但舅舅不愿當漁二代,他是聞著魚腥味長大的,這些教訓聽得越多,叛逆的情緒就越發強烈。他連游泳也不肯學,外公叫他出海,他就假裝暈船,事先吃兩盤花生米、半斤肥豬肉,上了船就在甲板上嘔吐。外公也沒有琢磨明白,家里世世代代做漁民,生孩子都怕身上長出鱗片,怎么到了曾傳裕這里,基因反而壞了?
曾傳裕不做漁民,倒也有別的出路,十七歲那年,他成了鎮上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問家里要錢,到北方念了四年書。外公心里不太樂意,捕魚就能掙錢,這學費交的,將來干啥能回本?曾傳裕去了大城市,念完回家心高氣傲,早已看不上父親那一輩漁民,更讓外公覺得他念書念壞了。曾傳裕對什么事情都要指指點點,發表一番自己的看法,鬧得家里人十分頭疼。他是最早提出要把木船換成鐵殼船的,時代變了,工具也要升級。外公說,哪來的錢?這玩意一買,好幾年白干。曾傳裕說,放長線才能釣大魚,這點道理都不懂,虧你還是個漁民。外公說,你有出息,你不出海,將來做什么?曾傳裕冷笑一聲,說,早就找好了,有家大企業找我做財務。外公說,財務是干啥的?曾傳裕說,就是數錢的。外公說,數誰的錢?數你老板的錢,你自己有錢嗎?說完哈哈大笑,曾傳裕被戧沒了氣,講了兩句臟話,然后說,老頭子,下了船你什么也不是,我將來肯定比你掙得多。
曾傳裕把他的壞毛病帶進了職場,剛開始做財務,就想著要參與公司決策。領導讓他先做內賬,曾傳裕不肯做,反手把公司給告了。一番大義凜然后,不僅好處沒撈著,還在業內背上了不好的名聲。進了第二家公司,曾傳裕收斂許多,老實掙錢,不再鬧事。他業務能力很強,常被領導夸獎,但月薪不高,扣除房租沒剩多少,收入想超過父親,起碼還要干個十年。不料第一年沒干完,被同事翻出了他在上家公司干的事,老板怕得有理,找了個借口將他開除了。這是曾傳裕自己的說法,后來由舅媽轉述給我。講這些事的時候,曾傳裕輕描淡寫,用詞簡略,早年懷才不遇難得志的憤恨,到那時已經沒有了。至于實際情況到底如何,無從知曉。按照舅媽的推斷,曾傳裕這人,就愛跟領導對著干,心比天高,自命不凡,老覺得別人不如自己,后面的職場生涯一直不順,背后是有原因的。
在外地打拼了五年后,曾傳裕回家了,這事超乎所有人的預料。在外公看來,按照曾傳裕的脾氣,要不是走投無路,是絕不可能回來的,冥冥之中,一定是大海召喚了他。關于返鄉的理由,曾傳裕自己也說不清。五年了,沒有交到一個朋友,每晚回到單身公寓,拉開窗簾,望著城市的霓虹燈光,耳畔傳來的卻是海浪撞擊的聲音。有一晚他接連做了兩個夢。第一個夢里,他在大海深處垂釣,一坐就是五年,最終釣上一座孤島,釣餌鉤住山頂,將一座大山扯出海面,他坐在頂上,一生都沒有下山。在第二個夢中,一位大仙要幫他算命,遞給他一支毛筆,讓他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他不小心把名字寫成了曾船裕,拿筆要改,卻發現怎么也改不了,一連寫了好幾個“船”字。大仙制止了他,說,你要的就是這個船。曾傳裕突然嚇醒,驚出一身冷汗,接連失眠好幾天。一個禮拜后,他就產生了回家的念頭。
曾傳裕返鄉時,無法掩飾臉上的失落,錢沒掙多少,但筵席還是照衣錦還鄉來辦,擺了六桌。那會兒我還沒出生,后面發生的事,是多年后從外公那里考據而來的。曾傳裕當時陰沉著臉,一反常態地安靜,一句話沒有說,吃飯只挑蔬菜吃。別人上來敬酒,夸他有出息,村里難得的大學生,曾傳裕也不回敬。吃到一半,外公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說,我兒子想明白了,以后不折騰了,跟我出海捕魚。曾傳裕一聽,也坐不住了,剛想?兩句,親戚們已經在鼓掌,七嘴八舌,說,哎喲!就該這樣!恭喜恭喜。曾傳裕算是明白了,小子終究玩不過老子,沒等菜上完,便憤然離席。
第二天早上,外公給了他一張網,要帶他去碼頭,曾傳裕不情不愿。走到海邊,風一吹,他就醒了,木船已經換成了大鐵船,一船帶七艘小船,安靜地陳列在岸邊。外公說,名字還沒噴上去,你要是肯干,這船就寫你名字。曾傳裕想起往事,心里多少有點起伏,捏著鼻子不吭聲。外公遞給他一根紅塔山,說,抽煙學了不?曾傳裕揮了揮手,說,不會。外公給自己點上,說,不抽是好習慣。然后吐一口煙,瞇著眼看向遠處的海平線。沒過幾年,曾傳裕隨外公在海里乘風破浪的時候,也變成了和他一樣的老煙槍。他們倆在相處合作中變得越來越相像,皮膚黝黑且粗糙,口音渾厚且沙啞,臉上起白斑,就連皺紋生長的紋路也一模一樣。外公教會了他織網、捕魚、賣魚和開漁船,曾傳裕悟性高,學得很快。但他心里還是有股勁,沒有那么甘心,哪怕當個漁民,也想干點別人干不了的事情。
曾傳裕出海的第三年,事情有了轉機。當時他在外海作業,跑得比平時遠一些。一日收網,撈起來一個前所未見的物體,陽光下映照出一個長條黑影。有人說是一條大金梭魚,有人說是氧氣罐。直到把它運到甲板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他們才意識到它是多么危險的東西。那是個線條優美的長圓柱體,將近兩米長,像一支按比例放大的鋼筆,頭部還有個帽兒,尾部裝有四塊小葉片。外公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一顆魚雷,而且不是用來炸魚的民用魚雷,是一枚實實在在的炸彈。他和眾人商量著要將它扔回海里,又害怕它受到震蕩引起爆炸,已經有了舍棄一條小漁船的打算。這時曾傳裕從圍觀人群里出來,說,我要把它帶回去。外公說,不要命了?曾傳裕說,這不是咱們這兒的東西,交給國家,肯定有賞。外公說,半路響了怎么辦?十幾條人命,你不稀得活別人還想活。曾傳裕說,別在這兒耗著了,你們都上小船,這船我開回去。外公氣得漲紅了臉,說,怎么生了你這么個畜生!曾傳裕說,你也上小船,別磨嘰。周圍也有人安慰外公,說,年輕人有魄力,是好事,這魚雷炸不了,說不定真能立功。外公一聽更惱了,大罵道,不是你兒子,在這兒說風涼話!說完后,沒人再敢勸他。曾傳裕拿了根魚叉敲著鐵欄桿,說,我馬上開船,怕死的都上小船。眾人離去,只剩下外公和曾傳裕。曾傳裕說,你也下去。外公說,你去開船。曾傳裕說,沒必要,我一人也是開,一顆雷炸倆人,不值當。外公說,我年紀大了,聽不得這個,你去開船。曾傳裕說,得留一人照顧我媽,你下船,我一人也能開。外公說,那我去開。曾傳裕說,都是大老爺們,沒必要搞這么矯情。
最后,外公還是下了船,坐在小船上望著曾傳裕離去。太陽正要落下,天空昏暗無光,海面上望不見影子。漁船駛過處,劃開的波紋迅速聚攏,泡沫也成串地破滅,只要看一眼那景象,都會覺得像是最后一次道別。漁船下,網里全是魚,外公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凈往最殘酷的地步想。船從視野里消失的時候,外公想起曾傳裕之前跟他科普過,地球是圓的,海就像一個小山坡,所以輪船開著開著就會看不見,是中間隔了個坡。出海這么多年,他還是頭一回觀察到這個物理現象。旁邊的人小聲說了一句,放心,沒炸。外公瞪了一眼,起身去撈網。
曾傳裕上岸后,立刻報了警,相關部門派來人,運走魚雷,送了面錦旗。這事在鎮上引起巨大轟動,曾傳裕接受了三次采訪,上了兩回地方新聞。第一回介紹他,第二回介紹魚雷,這是顆來自國外的反潛魚雷,最新的型號,極具科研價值。市里的領導親自來感謝他,記大功一件。曾傳裕趁機邀功,懇請領導幫忙安排工作,聲稱自己干財務出身,不想再當漁民。他在大學學金融那會兒,暢想自己未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白領,坐在敞亮的寫字樓里,辦公桌正對著落地窗,每到下班的時間,抬眼望去就能見到夕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如今竟連魚雷也扛上了。
領導說,你這事業干得挺好,是個人才,還能立大功,要好好干下去啊。領導說完就要走,曾傳裕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拉著不放,領導一開始好言相勸,到后面直接叫了保安。
曾傳裕坐車回家,一路上罵罵咧咧,到處噴口水。到家之后,曾傳裕借酒澆愁,摔酒瓶子,在屋里頭邊哭邊喊,這么多年,一個機會也不給我啊!足足喊了兩天兩夜,沒人勸得住,鬧得鄰里皆知。到了第三天,他完全不鬧了,又跟外公出海去了。外公問他,想通了?曾傳裕說,沒想通,這輩子想不通了。曾傳裕一頭扎進海里,干起活來不要命,養護船只,維修漁具,什么事都做,一天放八次網,覺也不睡,追星逐月,觀天象測風雨,臺風來了也不跑。曾傳裕后來跟我舅媽坦白,他當時不要命,是覺得心上無牽掛。他以為死里逃生的次數多了,總能抓住些什么,攤開手一看,什么也沒抓住。
曾傳裕結婚那年,我正好出生。他和我舅媽是親戚介紹認識的,舅媽在鎮上開花店,介紹人對外公說,花香能去魚腥味,這姑娘肯定能鎮他。第一次見面,曾傳裕覺得挺好。第二次見面,曾傳裕送了我舅媽一副魚骨,鑲在木框當中,那是種罕見的魚類,骨架像兩把梳子,對稱著打開,刺骨細而長,密集卻有條理,并不交錯,只有海里的魚類會有如此完美的線條。處了半年之后,兩人決定結婚,婚后曾傳裕踏實了一陣,不再玩命,休漁期間,跟著舅媽一起打理花店。魚汛來臨時,曾傳裕要出海大半個月,等他歸來的那天,舅媽總是早早地就守在港口,手里捧一束百合花。曾傳裕下船時,第一個望見的總是她,眼里沒有別人。舅媽迎上去,把花遞到他手里。曾傳裕說,還費這事,不如給我備兩條毛巾。話雖這么講,但也接過花束,將舅媽摟進懷里。船員鼓掌起哄,在一片歡聲中,捕魚作業就算圓滿結束了。
這種好日子維持了不到兩年,曾傳裕再次崩潰。兩個人生不出孩子,去醫院做檢查,也沒查出問題在誰身上。曾傳裕是主要懷疑對象,因為他一身壞毛病,抽煙喝酒全占了,從來沒愛惜過身體。之后是漫長的療愈階段,親戚們接連獻出自己的偏方,三月一個療程,曾傳裕做夢都能聞見體內散發的中藥味。折騰幾年,未見任何起色。一天晚上,將要入睡時,曾傳裕突然認真起來,問舅媽后悔沒有。舅媽說,后悔什么?曾傳裕說,你要是跟了別人,小孩早就抱上了。舅媽說,我跟你提過小孩的事沒有?曾傳裕說,沒有主動提過。舅媽說,我不提,你也犯不著提。曾傳裕說,人為什么要生孩子?舅媽說,想不了那么多,頭疼,睡覺吧。曾傳裕說,不生比較省事,我倆可以快活一點,一輩子圍著孩子轉,也沒必要。舅媽說,怎么快活?都到這個份上了。曾傳裕說,我聽出來了,你還是不高興,還有個辦法,不一定能成功,但可以試試。
曾傳裕告訴舅媽,自己是在海上出生的,坐船出海時,會比在陸地上更有勁,器官也更有生機。講到這里,舅媽就明白了。他們在一個晴朗的夏夜出海,備好酒、蠟燭和煙花。船從黃昏駛進午夜,月亮像風箏一樣升起,照亮一小塊的天空。他們躺在甲板上,目光也有了去處,眨眼時,無數個月亮在天上顯形。宇宙寂靜無聲,黑夜與大海隱匿了邊界。這是個不睡著也能做夢的夜晚,他們像兩個被地球遺忘的人,在地鋪的周圍點上一圈蠟燭,互相坦誠,燭光中只剩下一個影子,有女人的長發,也有男人的腰腹。就在此時,煙花朝夜空中射去,溫柔地綻放。舅媽這一生都會記得那一幕,她從曾傳裕脖子和肩膀的曲線中望去,目視著煙火將星空涂抹成絢爛的銀河。
一個月過去,他們沒有等來期待的結果,但兩人的感情開始升溫,舅媽也有了心態上的轉變,不再糾結于生孩子的事情。只有見到鄰居帶著小孩從窗前路過時,心里才會有一陣隱隱的刺痛。后來她又在報紙上見到一些不幸的母親,因為難產落下病根甚至去世。舅媽心想,說不定生了,自己也會遭受苦難,就當這條命是撿回來的。這樣想通之后,她好受了一些。一個新療程結束后,曾傳裕對舅媽說,藥我不想吃了,胃難受。舅媽點頭同意。成功說服舅媽后,曾傳裕有了底氣,等到外公再度過問此事時,曾傳裕硬氣了起來。他說,生不出就不生了,來了也是受苦。外公罵他大逆不道,蹬起腿要往他身上踹。曾傳裕說,香火斷不了,還有我外甥。
這個外甥就是我。在我還小的時候,我有點怕曾傳裕,他不說話的時候就是一副兇臉,說起話來嗓門又特大,可能是在船上指揮慣了,聲音小了會被海浪聲蓋去。我的暑假正好也是曾傳裕的休漁期,我爸媽上班忙,我媽就把我交給他帶。曾傳裕也特樂意帶我,每天在公園里逛,我在池子里鏟石子玩,他就坐秋千架上看著。我說我餓了,他就給我買花生米,倒一半在我手上,另一半他拿回去喝酒。我吃不了花生米,太硬了,硌得我牙齒疼。曾傳裕說,你們現在的小孩都吃什么?我說,薯片。他說,那玩意兒也硌。我倆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但他還是不厭其煩,每天都帶我出來,到后面我不太樂意,寧愿躲在家里看動畫片。曾傳裕說,屋里太熱了,我帶你去涼快涼快。
那是我第一次出海,三伏里最熱的時候,曾傳裕先開了半個小時的船,問我身體怎么樣,我說挺好。曾傳裕又往前開了半個小時,碼頭已經快要看不見了。這時他停下輪船,拿了副魚竿,端了兩張椅子放甲板上,擋板正好擋去太陽光,他開始教我釣魚。我握住魚竿,一坐就是一下午,曾傳裕幫我收竿,每隔二十分鐘就能釣到一條大的。他說,高興不?我說,高興。他說,別得意,海里的魚容易釣,你去河里就不是這個難度了,小心上癮。我說,釣魚還能上癮?哪有電視好看。曾傳裕冷笑一聲,說,你長大就明白了。那天傍晚,臨近太陽落山的時候,我一次收竿,釣上來一條死魚,掛在魚鉤上一動不動。曾傳裕取下來,拍了兩下,確定是條死魚,立馬扔回海里,然后往駕駛室里跑。他說,你收拾一下,我們得馬上回家。我說,出啥事了?他說,回去再跟你講,你小子,凈搞些觸霉頭的事。上岸后曾傳裕才告訴我,我們祖上傳下來的說法,在海里釣上死魚,必須立刻收竿回家,否則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我聽得很玄乎,說,哪來這么多規矩要守?說完后,曾傳裕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以為他又要罵人,他想了一會兒,聳立的肩膀逐漸松弛了下來,然后說,你講得挺對。
我最后一次和他出海,是我剛上中學的那個暑假,曾傳裕把船開得老遠,整個小鎮完全消失了,一點也望不見。船停下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們倆,連海鳥都看不到一只。除了海水,離我最近的是太陽,烈得嚇人,向外一探,全是紫外線,此外空無一物,不只是海上,整個地球都空無一物。那一次我格外害怕,感覺整個人都被困在了這里,哪兒也去不了。或者即使回去了,小鎮也已經從地球上消失。這么多年過去,我仍然無法與曾傳裕建立十足的信任。他喝酒的時候,我比他的排毒器官還要緊張,下意識地想扶著他點,生怕他一頭栽進海里。那幾年里,他經常一個人開船來海里,喝上兩壺再回去。開得越遠越盡興,越能排憂解難。我說,我們現在在哪兒?他說,在海的中心點。我說,你怎么知道這里是中心點?曾傳裕轉頭看我一眼,說了句頗有見地的話。他說,海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中心點。
那天我們沒有釣魚,待在船員艙門口聊天。曾傳裕躺在長條木凳上,酒放在地上,手臂從椅子耷下來,正好能夠上,旁邊是救生圈和漁網,還有一些用途不明的棍子。我端了個塑料椅,在舷窗下面坐下,窗戶外打進一塊方形陽光,正好落在曾傳裕的木凳底下。曾傳裕說,跟我在一塊,不用這么講究。我說,我不知道怎么才不講究。曾傳裕說,以后我就不帶你出來了,你還有什么想玩的使勁玩。我說,為啥不帶我出來了?他說,你媽不讓,不放心。我說,她有啥可不放心的?他說,你覺得舅是壞人不?我說,不是。他說,你講實話。我說,有時候有點暴躁。他說,我還是適合一個人過日子,心里有惦記就不行。我說,啥事讓你惦記上了?他說,你舅媽,我生不出孩子,她跟著我也是耽誤工夫。以前我還惦記我父母,現在想想,這不還有你媽嗎?你們都能過得挺好。我說,舅,你喝多了。他說,我只能跟你舅媽聊兩句,跟你聊兩句,其他人聊不上,他們沒念過書,也聽不懂人話。你還小,沒人把你當回事,我跟你講了就當沒講,你要是跟人講了我就說我喝多了。我說,舅,你到底要說什么?他說,我有點待不下去了。我說,待不下去咱就回家。他說,不是在這兒待不下去,是在這兒待不下去。曾傳裕說第一個“這兒”的時候拿手對著地面點了一下,說第二個“這兒”的時候畫了個大圓圈。我說,“這兒”是哪兒?他說,我也不知道,地面上吧。我說,那你想去哪里?他說,哪里都去不了,不好交代。我說,你要交代什么?他說,你作業不寫,不也得給老師一個交代?我說,我懂了,你不想寫作業了。曾傳裕笑了,他說,還是咱倆能對上,你將來想做什么?我說,還沒想好。他說,沒事,我跟你一樣大的時候也不著調。我說,舅,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曾傳裕突然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拿酒,猛灌兩口,說,你將來要是考出去了,就別回來了,這兒沒有前途。我挺想當條魚的,知道為什么不?魚不上鉤,往哪兒游都是對的。有一天我去醫院檢查,醫生告訴我一件事。我說,啥事?曾傳裕下半身也坐了起來,兩條腿踏進凳子下面那塊陽光里,像突然沒了一樣。他陰沉著臉,壓著嗓門說道,魚的骨頭是刺,我的骨頭也是刺。
那年休漁期過去后,曾傳裕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他捕上了一條極為罕見的大魚,用兩輛卡車運回鎮里。請市里的研究員鑒別,研究員不識,上報給漁政部門。他私底下也找人打聽過,這魚得值七八十萬。當晚,曾傳裕在養殖場里大設筵席,每桌擺一瓶價值上千的白酒,底下人稱他是祖墳冒青煙,他也毫不生氣,跟每一個到場的親友敬酒。輪到我時,曾傳裕對我說,我在這行業干到頂了,載入史冊,到時候進你們歷史課本上。我說,是進生物課本吧?他說,都進。說完后他又跟我爸媽聊了兩句,碰杯,一飲而盡,然后往下一桌去。我爸跟我媽小聲嘀咕,說,傳裕這回真出息了。我媽說,出息啥?不生孩子,要那么多錢又有啥用?我爸說,跟你溝通不了,生不出孩子就不活了?我媽說,又不止我一人這么說。我爸媽聊到一半,隔壁桌起了動靜,曾傳裕和底下的員工吵了起來,那是我外公雇用的一個漁民,年紀比曾傳裕要大一些,聲稱自己才是最先發現大魚的人,要求曾傳裕分他二十萬。曾傳裕不答應,說,想錢想瘋了?我爹給你的酬勞叫工資,不是分紅,法律常識有沒有?那個老漁夫說,別跟我講這套,二十萬,就問給不給。曾傳裕酒勁起來了,高舉著酒杯喊道,來兩個人把他弄出去,我一人給一萬!外公聽到后連忙沖上去,說,別瞎鬧。曾傳裕說,你別管。他又朝人群里喊了一遍,一萬塊錢,誰幫個忙?這時有倆兄弟上來了,也是外公手底下的人,一人一條胳膊,把那老漁夫攆了出去。那漁夫腳后跟在泥地上拖著,嘴上還在大聲喊叫,短短幾十秒鐘,把字典里最骯臟的那幾個字全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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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6期,責編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