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絲綢之路城市詩群展 《綠洲》2024年第1期|新絲綢之路城市詩群展 / 富陽詩群
塔,或者捕食器(組詩)
◎ 蔣立波
塔,或者捕食器
這里其實看不到多少蜻蜓,偶爾三五只
沒有人聽到那對網狀薄翅摩擦時
細微的震顫。燒烤架已生銹
那些肥厚的,曾被烤熟的翅膀已飛走
留下的都是脆薄而易折的翅膀
比如蝴蝶,蒼蠅,蚊子和莽撞的胡蜂
但吸引我的始終是那幾只蜻蜓
它們互相穿梭,似乎我用不著擔心
它們會撞到一起。它們不是人造之物
另有一架隱秘的引擎,遵循精確的航線
隨身攜帶一座用身體做成的塔
它們的食物是小魚和昆蟲的幼蟲,因此
仁慈的塔也可以化身為兇猛的捕食器
就像塔的填充物是血肉和無窮虛空
這座移動的塔,與山上矗立的那座塔
始終構成一個直角。終其一生,它們不可能
像一座真正的塔那樣栽種在地上,因為它們的塔
始終在運送的途中,或者懸停于某個瞬間
雪夜兼送小張北上
江南一夜白頭,水銀柱刻度跳崖
江南也只是一只鵝籠,鵝的頎長的脖頸
曾是刺向我童年史的一支長矛
但現在,它僅僅是對天鵝的一次戲仿
它身上的雪和寒冷也不會比鶴更多
霧中帝國,茶樓蹤跡依然成謎
它甚至已成為我們平庸生活中的一個
需要反復勘查的謎案,而謎底
在于偶然的誤讀,似乎一次還不夠
就像鐵皮鼓的沉悶鼓點和段子里的高音
他肯定會遺憾,不能親自撰寫訃告
這古老的文體,不得不乞靈于
修辭的雪,盡管他動用過的修辭
可能已經失效,因此需要動用
最后一場雪,來冰鎮速溶的履歷
就像一個早被注銷的茶樓仍在售賣
霉變的茶葉,現在,它只存在于一冊
倉促裝訂的線裝詩集
勒緊單薄的騎線,而縫針不會刺下韻腳
正如北方青年沒有一份生活指南
中國總在不斷提速,因此明天九點
你就可以提前到達故鄉,在遠郊
那折磨我的失眠里,在更多人的失眠里
那天邊發抖的晨星,仍是無法變賣的珠寶
時差研究
酒店前臺的背景墻上,每只鐘都深信不疑
自己才是唯一準確的時間,鐘面上
兩根指針相剪時瞬間的猶豫,因此被忽略
人們許多時候并不需要時間
他們的身體里有一只自己的鐘
每個人都把自己視為一根指針,匆匆趕路
唯恐在這顆星球的旋轉中打滑,被時間拋棄
更多的人生活在一個虛構的時差里
樂于從一種暈眩中換算出一個陌生的自己
像一卷快進的磁帶,偶爾學習一次倒帶
那微弱的嘀嗒聲幾乎可以忽略,只在夜深人靜
借一條不存在的鐘舌,激辯我們的鸚鵡嘴
假山研究
假山不假,至少它比任何一座山
更有資格談論嶙峋,那些暗藏的褶皺
讓它意外地獲得山水的授權
當我們習慣于用“假山”來稱呼它
假山平心靜氣,并無過多抱怨與憤怒
群山的俯瞰反倒提高了它的海拔
人造的一線泉水模擬出現實和想象之間
虛擬的落差,而水池里的倒影
像是深淵中的呼救,為二手的真理墊底
它通過枯干與瘦身獲得逼真
這些奇怪的石頭,像一些斷肢
被綁在一起,苔蘚的綠紗布包扎一部
石頭的“最高虛構筆記”。它知道
一首詩的任務
就是致力于用詞語重構一個世界
那飽滿的青山,借假山而獲得替身
死亡游戲
當死亡成為一場游戲,意味著死者同時是
導演和演員,他親自撰寫的腳本
肯定留下了不止一個漏洞
現場不止一個,它們熱衷于互相推翻
他走了,留下永不腐爛的遺體
把衣服穿反,意味著若干角色的反串
錄音筆只負責錄制新鮮的鳥鳴
鞋帶系緊喉頭濁輔音,像是春天的寒冷
忙于倒帶,把“我不相信”倒回到消磁后的天空
隱翅蟲前史
有人轉發一種令人驚懼的昆蟲,據說
它分泌的毒液,會讓皮膚灼傷,甚至潰爛
我只好奇于它的名字。它為何要隱去
那對讓人迷惑的翅膀?它發達的后翅在起飛時
能迅速從鞘翅下展開,飛行后又依靠腹部
和足的幫助疊好,像一種精湛的技藝
被刻意隱瞞。一段不為人知的前史,被洗白
一位研究昆蟲的朋友告訴我,它的體內
并沒有毒腺,它的毒性也沒那么可怕
只有在被我們拍死后,它的毒汁才侵蝕
我們的皮膚。我一邊和人爭論一場
剛剛發生的襲擊。一邊
欣賞白堊紀化石中的這種昆蟲。耳邊
隱約傳來翅膀振動發出的嗡鳴,仿佛有一場
更大的災難正在降臨。就像有些詞
趨光。古老。披一身盔甲。帶著
劑量更大的毒,構成一種致命的誘惑
山水及其他(組詩)
◎ 陳鏗
龍門山觀瀑
奪山門而出,水在峭壁上重新完成了命名
剪不斷的布匹,完成了一襲白色長裙的披垂
這山石,這凹凸有致的肌體若隱若現,苔蘚
偶冒綠火。這細葉草,闊葉樹,微漾的清風
縫合了水分子奔騰的喧鬧與山野的寂靜
黑麂在灌木叢穿行,大杜鵑在樹枝上歡快交尾
厚樸、長葉榆、南方紅豆杉在高聲交談……短暫的
游思,旅人冷不丁與潭中清澈的自己打了一個照面
而我在傾聽詩中的蛙鳴,一尾野生小魚
像一個游動的逗號,在嚴子陵
與郁達夫之間,作了一個語氣的小停頓
后畝山摘柿偶感
收割后的梯田上,我在站立的一束束
稻草中,尋找第一個生活在山上的人
第一個在茅屋誕下嬰兒的女人
那些最初隱居在天邊的人,他們有
地球上通用的名字:父親,母親
消逝的事物正從一小片湖水中回來
兩只白鵝用密集的漣漪錄制它們
仿佛時間之門,悄然打開
我聽見了久遠的啼哭,呼喊,咳嗽
村口,一棵蒼老的霉棠梨,仍然保持著
野生的甜澀。野蜂在花蕊上轟鳴,傳播
植物蔥蘢的記憶。一千棵柿子樹的枝頭
住著一千種悲喜苦樂
與山雀一起感謝林間昆蟲
與家禽牧畜一起感謝蘿卜青菜
那些住在高山上的人
仍然養著幾畝純潔的白云
夜宿西石湖兼致李平
民宿主人把我們安置在臨湖的房子里
像安頓一顆顆還沒有羽化入湖的水珠
穿過了塵埃,我們仍然保存著折射詩意的功能
在鄉村之夜這寬厚無邊的葉片上
陽臺伸到水上,憑欄而立,猶如升起了熱帆
乘著一湖清涼,我們進入到夜的腹部
鯉魚還沒有入睡,它還在水底打更
不遠處,山脊線柔軟,山體在微光中融化
夜蟲唧唧,在草叢里、樹枝上打著招呼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晚歸都是親人的晚歸
我們體內都住著一個打鼓的女孩
在睡夢里也和著詩的韻腳。那么枕水而眠吧
暫且擱置與“秋老虎”的連日爭吵
我們靜靜地守著一個湖,湖水悉數收納了星空
直至勤豐村的天,亮了,你用手機收藏了
西石湖的橘紅色太陽,一個在水里,一個在山崗
蔥綠的沿湖公路,像一根早起的扁擔挑起了什么
千禧園藝場
娜斯佳,到果園去吧
春天,梨花滿坡開放
像溫暖的雪落進你的眼里
梨樹下,五顏六色的蕎麥花也開著
一群雞鴨在尋找蟲子,或在那里吃草
從夏天到秋天,樹枝上結滿了果子
在陽光雨露中慢慢膨大,慢慢豐腴
你可以小心捧著它,你可以大口吃它
也可以含著梨汁,去追趕一條綠色的蜥蜴到山頂
千萬個閃亮的翠冠梨也追趕著你到山頂
在一個叫千禧園藝的地方
你沒有理由拒絕土地給你的驚喜
你看,那新長的低矮的雜草也生動著
娜斯佳,到果園去吧
露營九仰坪
星空在圍繞著九仰坪旋轉
黑魆魆的山峰,如同大地收攏的翅膀
夜向著星空傳遞著人間騰飛的欲望
極目遠處,零星的燈火突然跳動
像是被你的目光點燃的菱形空氣
山石為你擋風,甘草簌簌搖曳
忽略了詞語,路途,鄉音
無論你是杭州人,還是外省人
此刻,你都是天地的中心
帳篷打開來,又合上,這光陰的小容器
你就是一枚柔軟的構件
鉚住了彌漫植物氣息的夢境
一旁的紅薯藤匍匐著
仿佛小型天梯在暗中放平
睡吧,睡吧,親愛的萬物
耐心等待日出,那億萬年也敲不破的紫銅鑼
再次把你喚醒
風來嶺遇雨
風來了,風以樹木、巖石、房舍的形狀留下來
以花朵、果實、苦櫧酒的香味留下來
然后,雨斜斜地來了
一顆油桃從枝頭滾下山坡
芬芳的體積,迫使大片的雨霧磅礴升騰
霧,籠罩了風的喉結、眼睛,風
頃刻失去了離開的方向
兩只雞蜷縮著,依偎著,微閉眼睛,不嘟噥
偶爾抖一抖全身,一只耷拉到地的翅膀
仿佛在告示:一切隨緣吧!此刻,雨
是它們的全部,但不洗刷任何體外的無意義
夢的島嶼(組詩)
◎ 蔣良良
新登古城訪羅隱不遇
你筆下的東安羅城再次修葺一新
巍峨高聳的城樓顯然超越了
唐、宋、元、明各朝規制
像一個鄉間農夫突然峨冠博帶
舉手投足間都是無措的尷尬
關于你的一切已成為傳說
即將消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可靠的證據
證明你的存在
如今的雙江村民大部分是畬族
和你斷然沒有血緣關系
你的故居和墳墓早已歸塵
記憶化作堅硬的沉默
唯有一只蠢笨的石虎
頑固地對抗著時代的掘進
落寞的身體空余下失敗者的頹廢
江面上找不到青白二氣
只有鷺鳥偶爾停留
在水面上形成對仗的身影
為蕭索的風景排布韻腳
雞鳴山默而不鳴
任憑危崖上如削的片石
“削出你陡峭生平”
隨一尾魚游入富春山居圖
從新安郡的歷史深處游來,入富春山
兩岸曲曲如屏,重重似畫
記憶淙淙流出,來到東漢的桐洲上
命運的弦化作釣竿上的線,用來垂釣一江煙雨
且誦讀《與朱元思書》:天山共色,風煙俱凈…………
相看兩不厭的,是煌煌數千闋唐人泛黃的絕句
是王希孟的青綠,黃公望的淺絳
是徐霞客用無數足跡繪就的豪情高致
富春山水終嘉遁。隱居,是一門學問
參悟天地的秘奧,我愿追隨大癡
在主人峰下搭草棚茅屋,正好容納一人一洞天
終日用云霧洗心,洗去胸中塊壘
消磨峰巒的尖銳和鋒利,給它渾厚華滋的皴法
淡淡的筆墨啊,在竹紙上暈染
顫動了富春江的心事
從流飄蕩,任意西東,行到水窮處
奮力叫出幾聲春天、水波與絲草
沒有章法,所有的筆觸,在寧靜中返青
夢的島嶼
夜的潮水落下,夢的島嶼浮出海面
是時候寫一首關于我們的詩了
我們冰冷的身軀,黑暗中的幽光
我們走過的淺灘,回避過的深海
以及假裝不存在的溝壑
那些孤獨而無法連接的島嶼
拼命向白晝的大陸漂移
被清晨的潮水再次淹沒的疼痛
取走我們傷口的沙礫
相對而言
捂住嘴巴,說話。
向空氣,揮出拳頭。
以觸摸,塑造出大象的模樣。
用花朵,想象累累的果實。
假如大海的呼吸,
能夠引發月亮的圓缺。
在我的黑色瞳仁里,
就能挖出潔白的你。
我用月亮的鑰匙
月亮是一把為天地所珍藏的鑰匙
打開夜晚,記憶,不可言說的秘密
而今夜,我用它來打開鸛山
用暗號開啟一個隱蔽的時空的入口
沿著古城墻拾級而上
歷史在腳底發來堅實的回響
我的足跡覆蓋的,也許有
嚴陵、孫權、蘇東坡、郁達夫
重重疊加的影像
包含最豐富的層次與內涵
月光用披麻皴勾勒出
鸛山平靜而內斂的身影
筆法絕不讓黃公望的嫻熟
而那鐵銹般的淺絳深灰
如同時光的蝕刻
讓人忍不住伸出手去
試圖觸摸這自然的造化
富春江鋪陳開闊大的舞臺
而第一樓是最佳席位
看多少歷史的吊詭在此間翻覆
躬身侍衛的古樟絕口不言
伴隨一江浩蕩終歸平靜
只有龜川保持著守望的姿態
作為月亮忠實的仰慕者
不知道保守了多少
月亮所打開的鸛山的秘密
寒 夜
群山靜默
如萬獸匍匐在巨大的穹頂之下
黑夜是高居寶位的君主
冷峻的面孔沒有一絲表情
侍者點亮月的燈
那微薄而近于怯懦的光
忐忑不安地閃爍
大地繃緊了全身的皮膚
它戰栗而細微的呼吸
瞬間凝結成銀色的薄霜
寒夜中悄悄行進的人兒
不敢發出一聲異響
這殘酷的禁足之地
有多少人再也無法走出
簡單生活(組詩)
◎ 余峰
榧 母
第四紀地質坍塌遺跡。這棵榧母
骨節粗大,在她繁復的分枝中
也沒有什么輝煌。她的衣衫
端莊迷人,發出低沉的窸窣
可她依然努力拆解
死命纏繞的分枝,這古老的詩意
或者亂石堆中豎立起心形的雕塑
又或者雕塑上向上生長的血管
在本是同根生的榧子上
父與子相駁斥,相煎又無妨
詞是他們唯一的敵意
黑夜吞噬榧樹細密葉子的間隙
而我們應該明白,這是一個徽記
大自然傳遞給我們的信息
她即將進入年輪的另一個時間
婚 姻
我不知怎么和你走在一起
無名的月季和不曾開放的玫瑰。出身
讓我們陰差陽錯,放在手上不小心一摔
竟然會在一起,而且我倆如此相像
與你相愛之前,我只知玫瑰的花香
而愛應該是未曾采擷的野草莓
如果把這搗碎,也許還能溫潤你的
臉頰。含羞草也低下了頭
或者,我們習慣于日常的平庸
花香遠去,伊人漸逝
這里果實也已成形——
等待再次開放
雨中的風來嶺
從上山開始,雨就聽從風的召喚
風雨無阻,風雨同舟。風雨如同兩位故人
這里除了甜蜜的空氣,飄香的果樹
和樸實的木屋,還有淺灰色
的天上,石灰巖誠實的光芒
山莊因故人的到來而變得可愛
綠茵茵的草地,地平線的絢麗
在山下安靜地躺著湖水的美夢
透過雨的簾子,可以看見山和山的兄弟
如今,站在這里朗誦
平靜。忘情。細致地讀
讀一首看來不像詩的詩
而腳下,是用燈光染紅的溶洞
天穹上倒垂的鐘乳石,掛著
一串串凝住的淚,潮濕的水
一滴一滴,慢慢落在我的腳背
小隱山,無法確定的地址
秋日,晨曦播種著溫和的光
人們在薄霧中穿行
他們的面孔熟悉又陌生
隔著薄霧變得模糊
小壟橋頭,小隱書屋
安靜的坐落著
我無數次地從不遠處下車
走在達夫路上,這條
應該充滿桂花香味的道路
今年詭異的天氣,直到最近
遲桂花才散發它獨有的幽香
小隱山,一個不確定的地址
富有詩意的地名
至今,我也無法判定小隱山
到底是亞林所
還是小壟橋對面的山坡
抑或是小花塢
正如自己,教書匠?寫詩的
我無數次地追問自己,哪個
更貼近生命的本質
地址。身份。生命的意義。至今
我也無法確定
只有,窗口傳來了遲桂花的香味依舊
孤 燈
梅雨季,事物開始發霉。他們不能經受
這潮濕、霉爛的季節,隨之躲進塵埃里
發霉的同時,孕育著一場變遷
而更大的災難,也會將隨之而來
孤燈,挺立著。渾黃的江水逐漸漫上來
轉瞬間,周遭早已一片汪洋
點燃。發光。江水戲謔著
更大的黑暗來自底部,里面有更深的人性旋渦
荊棘之上仰望的人,必然要擎起這火光
將這江水的清,恥辱的黑,各歸其道
江邊吹來的風仿佛在運送著的思想
雨在不停地浸滌塵埃的恥
一切都在發生,一切都有定論
封神記
二十多年前,家里造了六層的房子
煤氣灶旁邊的瓷磚上貼著灶神的像
盛飯時,我總會看一眼,圓潤的臉
身前堆滿金燦燦的元寶和各色
寶石,底下的幾個大胖小子
我總懷疑,這是不是母親的期待和希望
而灶神的像,由開始清晰慢慢變得
油油的,被母親一次次清理。擦拭
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如羔羊一步步走在陡峭的山坡上
而曠野上的牧羊人,總是若隱若現
在我困苦和迷茫時,那個安慰我的人
簡單生活
舊年年底的倒數第二天
窗外陽光格外明媚,這簡單的生活
晨起后,為孩子準備早餐
金燦燦的煎餃在一句句唐詩里咀嚼
每日一誦,看山水,悟意境
唯獨不見唐朝的自我救贖
一壺九曲紅梅,一本南美詩人的詩集
那個時常在孤獨中尋找紫色骨頭的人
黑色的鳥從遠處銜來了
昨夜將欲滴落的晶瑩淚滴
這簡單生活,請敲擊我的心
直到它的玻璃開始哭泣
直到它的芒刺全部掉落
在童年的故鄉走一走(組詩)
◎ 應濤
日新橋
從富陽到臨安
一座橋,輕輕地
跨越
在一座橋的一端
說著,新登官話
而在一座橋的
另一端
有天目山的一場細雨
孕育出來的天目山語言
在這座橋上,慢慢地
行走,這兩種語言
進行一次,擁抱
在童年的故鄉走一走
那扇朱紅色的鐵門
還在我記憶中的
老位置
輕輕地,用鑰匙
扣動著,鐵門之鎖
像是打開了
童年的某種機關
桂花,在童年的角落中
悄悄地綻放
綻放出,屬于
童年熟悉的味道
父親那時,正值
而立之年
我還喜歡趴在父親的身上
聞著他,淡淡的煙味
車間里,幾聲機械的轟鳴
是我童年揮之不去的記憶
而今再次踏上這片土地之時
父親的輝煌與成就,以湮滅在
廠里的,那口老池塘內
隨著地平線,不見天日
抽 煙
客廳很靜
靜得,一只火柴
悄然劃過的時候
也會引起一場地震
而父親,就坐在那里
時而,撥動著時間的煙灰
時而,像一個孩子一樣
流下淚水
當一只火柴,劃過星空的時候
像觸碰到了某個機關
父親的哭聲,隨著煙灰
再也控制不住
老屋的銅鎖
老屋的銅鎖,依然
掛在我童年的角落里
那天,奶奶外出念佛
輕輕地,將銅鎖鎖上
外面的大門,緊閉著
那天正好是重陽節
幾位女兒孫女,給奶奶過重陽
一看銅鎖靜靜的掛著
屋內,還有奶奶未念完的佛經
信鴿傳去孫女的思念
奶奶匆匆從佛場撤離
就在奶奶回來之時,院落里
一顆棗子,輕輕地落地
而現在,我到哪里去找
關于童年的門鎖
又有誰,負責打開呢
和辛幼安一起過龍門古鎮
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辛幼安
穿過一條,又一條古巷
仿若嗒嗒的馬蹄
從未走遠
龍門,孫權后裔所在地
在思源堂內
靜靜地,坐著
閉上眼,聽見
先祖帶領更多的同胞
血戰疆場
馬鳴嘶吼,仿若
一場戰斗的結束
而幼安先生,剛從
宋金戰火中歸來
身上,還殘留著
未干的血漬
在龍門,躲進
一個小小的門縫
看著英雄,悄悄地
走遠
單 子
一頁一頁地,減少著
產量,仿若
是煉膠機發出的
聲聲悲鳴
而曾經
那些工作過的人
已不知何處
單子,像似醫生開出的
脫發治療方案
最終,還是錯過了
最佳治療期
返鄉的雨(組詩)
◎ 元平
自畫像
坐在窗臺下
像一口井
靜靜等待太陽輕輕伸進來
打撈他
回 溯
在一個早上,醒來
媽媽兀自嘀嘀咕咕、臉色沉郁
站在壁檐下
在指針還沒邁開步子之前
我看見她變成另一個人
外婆
又重臨這個世界
消失于早晨的春天
從未開放的公廁墻上
看到一貼尋狗啟示
狗走丟在四月二日
春天要消失的有很多
比如遠山的積雪
比如腳下的秋蟲聲
消失于春天的步伐
富陽方言雜感
在異鄉他音里銜著故鄉的
泥土,飽噎我的喉嚨
拍動的翅膀像黃昏漸去的喑啞
被語言再次放逐
一只張嘴的鯉魚在海里是否會饑渴
夜倒進白色馬克杯
烈酒后,澆灌虛土
看西川撈出李杜韓柳,像湯圓滾動
讓全唐的詩人復活
如聽取石子投向深淵的回響
夢里,死去的祖母再死一遍
不安將我搖醒,凌晨三點的雨夜
在一圈又一圈蚊香煙跌跌撞撞
雨的針腳,縫紉機般將我織進往日
在等待天明
不 安
窗外的鳥一定要對我說什么
才會執著于用另一種語言日復一日啁啁不停
也包括蜷縮在對面樓下驚覺的狗
警惕著悄無聲息中的危機
我再次驚慌
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兩三點雨山
用另一種色相暗示
路燈、車流、床頭的鬧鐘
月光撬開貝殼
削尖手中的鉛筆
涂抹又畫上的痕跡
用整個沙灘來掩埋
雪藏沙的依然是沙
在魚貫的車流編織的縷衣中閃現
而滔滔不絕地說話,像螃蟹吐出泡沫
終于把月亮磨成刀子,撬開
一只緊緊閉合的貝殼
失明路燈——給你及我
跌進夜熬成的稠甜藥漿
你借助遠處的光證實我失明了
我僅僅知道,在茫茫夜里一個朋友
在日復一日中相對無言
我們被一條無法傳遞信息的電纜系在一起
我想“它也許也失明了”
有時我懷疑“它是我的影子”
或許我們之間并無鏡子
“孤獨、冷漠……”這些詞
也被加入了這味帶著澀味的止咳糖漿
它應該也在失明癥中懷疑
懷疑有一個我,懷疑我之外的另一個它
懷疑另一個它只是它的影子
懷疑我就是它,它是另一個它
三 人
在黑夜里,
你聽到這樣的對話——
一個聲音問:
“你在干什么?”
走過路上的孤獨回答:
“他在找另一個孤獨。”
春天:二法相
香椿,已嘗兩遍
春天在舌頭上打轉
稍縱即逝
匆忙向前趕路
春天寂寂無言
那只新到來的狗選擇:
從一個雨天走失
能否在
另一個雨天
回來
返鄉的雨
第一滴雨拍下大地的背影
另一滴雨喙含故鄉的濕意
一陣雨,每陣雨
雨沒止,正如
滯留車站的人等待返鄉
河流與列車都不夠了
像一場遲遲未結束的春運
雨終于短暫停止;雨也會下
江堤上走來走去的行人
還在徘徊
刪除日記(組詩)
◎ 蘇波
午后,或黃金分割
午后,冬陽射進來
它認出了兩個人:
一個垂向暮年
一個是熾燃的中年
位置不同,角度相異
冬天的曠野通過時有不同的頻率與密碼
一個左臉明亮右臉陰暗
另一個上身被光鑲嵌
下身埋在提前的夜里
你用余光觀察即可發現:
時間與命運已開啟了它的
黃金分割法則
有人拿走了黃金
留下了冷,和金黃輪廓的廢墟
午時懸疑
此刻,你說道:
注意,現在是午時
垂直的校對正在消除陰影
在它的鉛錘中
在深秋,我中暑了,眩暈了,氣力耗盡
我不慎墜樓(不是跳樓)
你們的驚叫化作一片啞默
我沒有墜入江里
也沒有墜落到地面
而是墜入一個
并不存在的地方
你看,江水笑了:
笑我的愚和癡——
那被光影編織的虛無的一生
秋天又落下了一片葉子
秋天又落下一片葉子
你的窗子暗了一下復又明亮
在飄轉而下落的敘事學中
落葉的句式微小而宏大
一個智者說:
“寫作就是某種脫落
它需要你脫盡身上各種關系
直到抵近那些死者
并與之對話”
落葉是亙古的,也是簇新的
在亙古與簇新的變頻擦拭中
你的耳廓有了接收各種信息的可能
秋天又落下了一片葉子
它是減輕了還是加重了語氣
你還不得而知
大地吐出星辰(組詩)
◎ 劉明禮
坐而論道
也如這大地
我手心的掌紋布滿山河
算命先生的說辭像極指點江山的酒客
我席地而坐
遍地食樓憑空出現
衣冠楚楚的酒客
寒酸腐朽的讀書人
如夢幻泡影
如萬物歸一
如我請諸君坐而論道
與爾消沉
與流水坐斷一截光陰
謎 語
怎么可能猜出它的謎語
一塊石頭?一粒泥土?
這完整,尚未被破壞的,或是
這破損又殘缺的,在光陰的蹉跎下
終于成為完整的一個整體。這個
差一點就不能成熟的種子
回到土地經歷又一個春耕秋收
一粒種子終于開花結果,
終于把另一粒種子送回大地
它會是一塊石頭?一塊泥土?
一個徹底輪回的,謎語。
所以春使萬物復蘇
那些被孵化的花朵
復原成一枚枚雞蛋掛在枝頭,我說的是
錯過了一場花期,就像錯過了
一只老母雞的兇猛。單個的文字向來無力
只有拼接的詞語和句子能表達
一種情緒或是一種力量,當他們有了聲音
就像一個人舉起一種思想
大地吐出星辰
女兒說,想看流星
滿滿的夜空砸下來很多糖果
我們害怕
隕石砸出的大坑
春天是果實的信號
大地吐出星辰
讓遙遠的星域看見微弱的星火
他們要有一雙視力極好的眼睛
因 果
一座寺廟孤立在拆遷地
和我一樣孤獨。偶爾,曾住這里的居民
悄悄地在荒廢的土壤開荒
那些長起來的青菜、豌豆就長到我心里
他們替我敲鐘,我替他們念佛
寫給自己的詩
風吹著窗戶呼呼作響
夕陽在遠方,拉著網的建筑,反光的大樓
我低頭看見,那些在春天發芽的草木
齊齊向我揮手。拉伸鏡頭
我,成為一枚光影
一粒鑲嵌在墻壁上的水泥。你可以拒絕所有的我
但你不能阻止我成為自己的詩
時間堆積著河流上的光點
一條河流有源頭
也有盡頭
但在我這一截
它不知從何而來
也不知從何而去
于我而言
我只能站在岸邊
觀看它流逝的
每一顆光粒——這封陳舊的信紙
在我看它時
又有新的文字
不同流域
自然會有不同發音
此刻我站在這里
和彼時我站在這里
并不重要
唯有時間不停
把河流上的光點推到空中
無聲無色無味
鏡 像
推開的窗戶,
一枚埋藏在宇宙的種子,發出新芽。
我所見之新綠,在遙遠的鏡像延伸出光景。
明日,應該有陽光從遠空來,
為我今夜之孤獨洗禮。
鏡像(其二)
兩個夢里相見的終于不再見了,
許多相似的瞬間都在以另一種維度平行。
愧疚的時候,一場夢是最好的解脫。
而夢如何自控?
——我們耗盡所有激情追求的鏡花水月,有著燦爛。
猛 獸
一只老虎終于,
開始在洞里舔舐利爪,犯罪的兇器。
一只老鼠終于磨掉鋒利的牙。
一團虛無的東西從夢中驚醒。
我們討論戰爭的硝煙,
討論一種死亡的方式。
一種空無的猛獸正在消化掉,
我們的感官,器具,以及我們理解的骨骼。
孤 獨
我愛過那些悲傷的事物
他們,好像只有我看起來是悲傷的
苕果(組詩)
◎ 邵宇潔
我見山
我見山,煙海羽化山的輪廓
秋風融水,散漫浸膚,一寸一寸
近處,膽小的紅嘴藍鵲,啄食野貓的剩餐
沐澤,生靈凝聚自然之力
團簇烏桕的紅葉燃燒,如堆摞的虹異
星散各地,生長,嬌艷欲墜的漿果
搖落的露水陪伴石階未融的薄霜
枝丫錯綜的松樹后,是僅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也似理想三旬的路口
俯瞰,眾生上山——人間的平常態勢
仰望,群山的環帶仍在蒼穹的庇佑
靜默嶙峋又豐滿的山
共鳴遠樹和近處裸石的思考
山與草木共生,我,與山石共長
有限和無窮,問山,山不善辯
迎頭遇挑擔的老翁,慢顛著與我殊途
下山時分,天飄起了軟綿的雨
再化開附在身上的最后的塵膜
苕 果
用潮濕的布包裹霧氣
用力攥出水分
雨下了整晚
淹沒了村口的坐著的人們
泡在池子里耐腐的燈泡
曾經是村口的月亮、太陽和心臟
竹子是旗桿、是不能被搬走的釘子
小路的終點通往秘密的山洞,竹筍叢和無人知曉的墳頭
山間,綠色的起子起開了整個夏天
云層厚重,像痰粘在喉嚨管里
媽媽說,等太陽碎裂成過年藏在枕下的苕果
就去爬山,找野西瓜
泡在很清很清、很涼很涼的溪水里
我不信
因為到了那個時候,苔蘚就像衣柜里的被子一樣厚
蟬煩躁得像一個卸了輪胎還在跑的單車
我打碎了攢了三年的存錢罐
買了好多碎糖塊,一同塞進了我的肚子里
我關了風扇,窗戶
埋進被子里
像過年藏在枕下的苕果
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我看到舊舊的列車載著舊舊的人
叢嶄新的城市回到舊舊的村里
季節(組詩)
◎ 壽光曉
白 鷺
清晨
一只白鷺
靜立于綠洲之濱
如一根唱針
探入
不明湖水
那隱秘的弧形刻槽
沉默的樹
有著明亮部分
和黑色廣闊的低音區
一道白光劃過
綠色松開
湖水破碎又愈合
紅柿子
需要起得更早一些
才能在村莊的鬢角和指縫里找到霜降
此刻,樟墩寧靜而安祥
像枝頭那顆遠離樹干孤獨的紅柿子
水杉在生銹如同一場等待
黃山欒樹攥住天空淺藍色的衣衫不放
桂花樹斂起她的火焰
成為蹲在屋門口“數杏仁”的老人中的一個
土地濕潤,有人彎著身揮動鋤頭
種下屬于這個節氣的蔬菜
不停的嚓嚓聲透出謝默斯·希尼式的挖掘
而身后的稻田如一池池金色的湖水
是誰撒下巨網
將滿池肥碩的魚兒捕獲
節 日
夜的黑鱗片,冰涼
使萬物僵硬
被捕獲,直至完全吞沒
而瓦房愈加明亮
如同節日
鐵鏟在漆黑的雜物間,等待
再一次掘入土中
土豆在泥土里
煉制沉默的金塊
綠色羽翅在風中舞動
谷子在谷倉里變成更多的谷子
你準確預言了果實墜落的時間
冷卻的灰燼
松開肉體,光和意義
一切混沌虛無,淵面黑暗
雨落在屋頂
輕奏安魂曲
晴朗的威爾河(外一首)
◎ 盛栩瑩
晴朗的威爾河
不停靠,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問題
都不會有答案
工作日我們在河里搖船
船影像長腿蚊進入水域的腹心
一面用來刺除舊念
黑樹,樹林間嗡嗡的短光
穿插于背謬中蓄養飲食
砸碎碟盞,不愿復現往日的謙讓
一面是晴,晴朗
晴如渾水,在天氣之愛中容納許多人
現在你的船只將要靠岸了
密密的岸
矮矮的岸上胖胖的音樂家小姐
有一回我在兩棵柳樹之間見到她
她黑白相間的尾巴
像辨音記號,善變的前提條件
指引人們在氣氛不明的劇場一致望向木星
一整個季節最為明亮的星宿
一張寫得并不完善的曲子
反復演練;天上的人為什么總是
一夜又一夜點亮它像偏愛以及
她在一次又一次的離開后找到回來的路了嗎
因為在水中標記軌道的計劃并不總是徒勞
所有人都為這種混亂感到興奮
太相熟以致無法判定好壞
我們又復失去了也許是真實的一天
像你未曾明說卻用謙辭組成記號
讓每個人戴上帽子,在河岸聽一首英雄詩
小蘋果樹
小蘋果樹的廣播故事書
是它代替我們用
繼續生長的方式紀念已經離去的人
夜空底面貼著云層,只要
叫得出名字就可以縫合想念的星星
你是誰生命里的白色
一閃一閃提示著遺忘的長度
樹木比天空近得多
那些相比起星星與人類近得多的事物
在固體物的陰影下迅速衰老
隔著一整顆星球最遠距離的熱力
在我們望向天空時候講著
“不要擔心”的眼睛
如同每次想起我們的小蘋果樹
它身上謹慎的季節印記
在地板上編制水層與漁網
或者只是每天躲著大雨不出門
我看見你從臺階上走下來
路程精確地減少像挽歌
是的越來越多的人提起這個詞
于是關于風聲的編年學
刺猬背著滿身誹謗
從道路兩邊劃過像流星
你許的愿望,滿身劃痕的月亮
讓光亮停在原來的地方
要么是告別,要么是告誡
讓星球看見熱量融化為碗里的水
隔絕成為某種必須所是
打撈術(組詩)
◎ 洪笑
下班之后
下班我帶著一只文旦去買書
一個男人遞過來一張傳單
三十元三次洗剪吹
一個女人從我們之間穿過
我坐上地鐵,幻想柚子
厚厚的皮被公司送的塑料牙簽
劃開,露出白色的棉花
枕芯里面還包裹一塊
漲滿血水的肉,柑橘
特有的香氣在膨化
某種本質的毒,令我錯過
合適的下車時間
在錯誤的地方我路過
一個小攤
玻璃小人一碰就碎
鋒利的碎片邊緣把收禮者
劃傷,就像一只刺猬
從遍體傷口里長出尖尖的刺
刺 客
祖傳的匕首告訴你——
要從獨行進化
潛伏到人群里去
用情隱蔽
竅門在于殺意
別內斂
請發散到
每個過客周圍
之后自然地
靠近目標主題
——可是
一想到陌生人的面龐
圍繞你
如同圍繞明天或死亡
刀子就怎么也
刺不出去
打撈術
入水或者入睡,撈月
或者用竹籃打水
比這更深,無光的海域
比夜晚更加接近漆黑
探照燈打出唯一
一條白色破折號,魚蝦紛擾
風如暗流使勁涌,擁抱
被氧氣充滿的肺部,不斷訴說
此處永恒而多變的真理
下沉等于上升,溺亡等于浮出
水面受困于漩渦的中心
泡沫吞吐,抽搐,退化而來
鱗片,尾鰭,暗紅的鰓
捉住鉤子,氣瓶,錨定的鋼纜
于是失重時暈眩,超重時緊握輕盈
想象開啟,揭秘,反復地鑒定
這尋找一生的寶物
昏暗而潮濕,未名且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