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紅山飛雪:陰河散章(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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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紅山飛雪
孫國華,筆名紅山飛雪,內蒙古赤峰市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兒童文學》《中國校園文學》《星星·散文詩》《四川文學》《文藝報》等,入選多種文集。曾獲首屆《中國校園文學》一等獎,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征文(散文)大賽一等獎,第三屆吳伯蕭散文創作獎。
作品欣賞:紅山飛雪
陰河散章
1、垂釣者
陰河從北邊草原來,漶漶漫漫流經牧區、鄉村、山野,進入城區,拐了一個優美的弧,緩緩向南去了。
雨季的時候,河水湯湯。一河盈盈蕩蕩的碧水,漾起細密的波紋,拍打著兩岸石壁,夢囈一般。雨水少了,河水瘦下來,兩岸的石壁嵯峨,河道的小坻,石嶼,高高低低顯露出來,陰河有了層次感。
拐彎的地方,形成了一個水潭。上邊的緩流漫過來,集聚在水潭里。水潭的水滿了,溢出來,匯成一股溪流,穿過幾條橫跨陰河的大橋,掉頭朝著紅山方向流去。
微風貼著水面拂過,水紋層層疊疊蕩過去,水中的影子凌亂了。一叢叢水草亂入河底,幾只水鳥被水紋拆解,不成模樣。坐在石頭上的垂釣者一下子眼花繚亂,分辨不清哪個是真實的自己,哪個是虛幻的世界。風停了,水面如鏡。云朵浮在水面,天與水,再分不清楚。
幾個垂釣者坐在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將長長的魚竿甩出去,那細細的線懸著魚餌,沉入水底,等待魚兒上鉤。
垂釣的是幾個男人,有年輕人,也有老者。散亂坐在石頭上,距離不是很遠,也不近。相互不說話,盯著眼前的魚竿。微風再起,拂過的水面,水波蕩漾。一個個垂釣者枯坐著,不仔細看,分不清是石頭還是人,很像一個個坐禪的僧人。
兩岸行人匆匆而過,橋上車輛如流水。
垂釣是需要定力的。
河里有魚么?
我忽然想起那姜尚,那柳宗元筆下的水邊垂釣者,似乎其意趣,也不在于水中的魚吧。
我從橋上經過的時候,幾個垂釣者還坐在那里,成了河流,石頭的一部分。
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我們不是那些垂釣者,大約也是不知道垂釣的樂趣吧。
太陽隱入高樓那邊,河道一下子暗下來。兩岸高樓上的燈光閃爍,映入河面。河水推著波紋,波紋載著燈火,在垂釣者的眼前璀璨,跳躍,流轉。
垂釣者垂釣著一河燦爛星光。燦爛的星光,照耀著一個個坐進時光里的人。
2、蘆葦
河水落下的時候,兩岸的蘆葦就浩浩蕩蕩了。
看著眼前在風中起起伏伏飄飄蕩蕩的蘆葦,沒有人不會想起那章著名的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是一個唯美的故事,深藏在濃重的霜霧里面,也深藏進人的心里。
蘆葦經霜之后才有味道。就像《蒹葭》描寫的那樣。
站在我家的陽臺,就可以看見那條陰河和陰河兩岸的蘆葦。蘆葦夾著一河流水,流水就在蘆葦中間,波光蕩漾。那些蘆葦,像一眼眸子的睫毛,又像一個古老的故事,被徽墨漫洇著,濃濃淡淡浮出來,帶著古意,帶著詩韻,帶著一河的往事。
陰河邊上的蘆葦,最美的時候在深秋,落日時分。
塞外的深秋是帶著寒意,裹著寒霜的。蒿草,樹木,有些蕭瑟了,一棵一棵的銀杏樹,過早泛黃,也過早飄零。遠處一帶楓樹,濃烈著,像是一隊舉著火把疾行的士兵,隱入蒼茫中。河水沉靜,銜著一株株冰涼的蘆葦,做著遼遠的夢。
蘆葦簇擁在一起,像是時光圍欄,將岸上的高樓,車喧人鬧,與一條古老的河流,間隔開來。就像我坐在書桌前,面對一冊《詩經》,吟誦那從春秋走出來的詩句。蘆葦密密麻麻,沒有一點空隙,卻容得下幾千年的風霜,深埋在莖葉里,青青,黃黃,蒼蒼,涼涼。
暮色掃過來,一切都綽綽約約,模糊不清了。
唯有蘆葦的花穗亮著。斑斕的暮色落在那些搖曳的蘆花上面,像是擦亮了的星火,在蘆花上行走,跳躍,璀璨。微風起來,蘆花上面的光亮,搖著蘆葦,一路遠去。點點暮光跌落,點亮了河水。河水的波紋勾畫出一輪一輪耀眼的光暈,追逐,互映,像是一河閃著光亮,填著平仄的樂章。蘆葦叢中夾雜著蒲葦,葉子細長而柔韌,跟著一株一株蘆葦,在風中飄蕩。風大的時候,葦葉被壓下去,閃出一根根橘紅色的蒲棒來,高舉著,像是一串串糖葫蘆,那是孩子的最愛。
更加濃重的暮色漫過來,我的窗子,還有高樓,都融入一片蒼茫里。
我的心底,響起了那些詩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3、水鳥
就像有泥土就會有野草叢生,有草木就會有蝴蝶翩翩。陰河有了豐沛的流水,流水中生長出浩浩蕩蕩的水草之后,就有水鳥光臨了。說不清這些水鳥從哪里來,水枯風寒的時候,又到哪里去了。陰河有了流水,有了豐茂的水草,有了起起落落、鳴鳴啾啾的水鳥,就足以讓人興奮了。
最初,人們偶爾會看見河水中央,水比較深的地方,仿佛有什么在游動,三三兩兩。游人放緩了腳步,仔細觀看,原來是幾只水鳥在戲水。那些水鳥比鴿子大一些,比鴨子略顯瘦小,在水面,蘆葦叢中游來游去。一會兒又一縱身,扎入水里,半天不見蹤影。人們正在擔心的時候,它卻在很遠的地方鉆出來。波紋從它身邊蕩漾開去,一輪一輪散開。接著,幾只鳥兒一起扎下去。水面一下子平靜起來,只剩下如鏡的水,郁郁蒼蒼的草。
有明白的人說那些水鳥是“水鴨子”,至于從何而來,就沒有人說得清楚了。
這個世界似乎從來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輪回。就像有泥土,就會生野草;有了草木,就引來蝴蝶翩然;有了流水,自然就會有游魚,有浮鳥。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安排。
因為有了流水,這些水鳥才會飛來。從什么地方來,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冬天,山寒水凍的時候,這些千里而來的水鳥,肯定會離開,到它們原來生活的地方去。明年,它們會不會再次光臨,誰都說不準。這些水鳥恐怕也無法確定,一切得看明年,看明年陰河里是否流水湯湯,蘆葦是否莽莽蒼蒼。
我們無法預測水鳥的去留,我們能夠做的就是珍惜愛護那一河波光蕩漾的流水,等待一個又一個鳥語花香。
4、陰河邊上人家
沿陰河上游出去很遠的地方,看見了一戶人家。
典型的北方民居。厚厚的泥土墻,斑駁,身上掛滿風霜。灰瓦扣頂,一壟一壟,塌陷的地方有泥土露出來。一邊一個煙囪,帶著濃重的煙熏火燎的痕跡。房屋低矮,窗戶很小,可以抵御北方冬季的寒冷。院墻是黃土筑成,只是年久失修,幾處倒塌,幾處豁口,像老人漏風的牙齒。房頂上的瓦片,是年代久遠的見證,顏色暗淡,邊緣破碎,齜牙咧嘴。幾株瓦楞草從瓦縫鉆出來,顯示出獨有的堅韌與頑強。
見我過來,一對老夫妻現出驚訝的神情。
房屋建在河邊的坎上,藏在大山深處。不是迷路,不會有人到來。這里雖然保持著最為原始的自然風貌,有陰河發源,有原始森林莽莽蒼蒼,但的確是過于閉塞,過于荒涼。
老兩口應該都在六十開外,滿身滄桑,身板卻是硬朗。老漢湊過來,點一袋煙,夠著我們說話。
坎上遠處有一個圍欄,里面幾頭牛,幾只羊,朝著停在路邊的車輛看。院子里種滿花花草草,甬道兩邊搖曳的格桑花開得正旺,深紅、淺粉,無憂無慮。一只公雞,幾只母雞在院子里的花叢中追逐,一邊咯咯叫。坎下,河里有幾只鴨子,游來游去。想必,水里有水草,游魚,足以讓幾只鴨子流連忘返。
老婦人在屋門口摔打著曬干了的豆秧豆莢,一粒粒黃豆竄出來,劃出一條條弧線,然后,又落下,灑在她的身邊。陽光從樹梢射過來,照著小院。明亮,溫暖。
老漢說老伴只知道悶頭干活,不愿意和生人說話。
我們點頭理解,獨處久了,就習慣了孤獨,沉默。不關注世外,也就無所謂誰來,誰走。
老漢說這里是陰河的發源地,再往里,就是原始森林,沒有路,也很少有人進去。老漢話不是很多,但看他的眼神,很渴望與我們交談。閑聊了一會,找一個寬敞的地方調頭,原路返回。
很想問問他們在深山居住的原因,終于沒有開口。
5、岸邊的巖畫拓片
山巍峨,水縈紆,山水如畫。陰山陰河相依相伴從那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一路而來。陰山是挺起的脊梁,陰河就是血脈,滋養著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陰河畔的各少數民族,沿著一條蜿蜒起伏的陰河繁衍生息,愛恨歌哭。匈奴,契丹,女真,蒙古人,一個個政權建立了,又覆滅。來來往往興衰變幻。幾千年的光陰只不過一瞬,就像那陰河的流水,所有的浪花濤聲,所有的波光水影,都一去不復返。
唯有河兩岸巖石上的雕刻,在幾千年的風雨中,深刻著,明晰著,訴說著那陰山、陰河不老的故事。
陰山險峻而遙遠,那些巖石雕刻,深藏在陰山深處,偏僻而荒涼。有志于陰山巖畫發掘整理的文化工作者,就將那些具有代表性的巖畫,以拓片的形式,鑲嵌在陰河岸邊。
烏黑的花崗石,一塊塊拼接起來,像是一座連綿的山,矗立在岸邊,臨一條緩緩流淌的陰河,古樸,莊嚴。陰山,陰河,終于以一種古老而現代的方式,擁抱在一起。
我撫摸著那一刀一刀鐫刻的刀痕。那么真切,卻又那么遙遠。
古人的思想是樸素的,但似乎又那么深邃。簡簡單單幾刀下去,就是一個人物,一個動物,一個場景,或者一段往事。
越簡單,越深刻。
幾千年前,古人就以巖畫的形式給我們講述著現代人無法明了的思維。
一塊巖石,只是鐫刻了一只或者一雙眼睛,就那樣靜靜凝視著,陰山陰河,蒼茫的草原,還有幾千年的風雨。站在眼睛前面,與它對視。我無法忽略它的存在,無法認為它只是幾千年前契丹人刻在石頭上的巖畫。眼珠是空洞的,像是一個魔洞,但里面有幾千年的風雨,有一個民族的生生死死,愛恨情仇,有這陰河流域的烽火硝煙,世事變遷。
那是一個魔咒,會將你的靈魂吸走,進入鼙鼓胡笳中,進入“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的畫卷里。
不得不將目光移過去,看著陰河的流水,穿過城市,帶著綠茵,花香,鳥鳴,水汽氤氳。
杜甫有詩句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一個人終究會死去,生前身后的名聲也會隨之消失,只有江河不息,萬古流淌。其實,滄海桑田,山河也是靠不住的。就像陰河,或許哪一天會斷流,陰山上面的巖石,也會風化,成為塵埃。
陰山上那些鐫刻著巖畫的石頭終究有一天會灰飛煙滅,但由巖畫所傳遞出來的文化信息,不會泯滅。
或許,比巖石更加堅固的唯有其曾經承載的文明。
本期點評1:
另一條河流
一條穿越市區的河流,兩岸如常的風景,在一般人眼中并無特殊之處,而在紅山飛雪的眼中卻是神采奕奕。一河盈盈蕩蕩進入城區的碧水漾起細密的波紋,拍打著兩岸石壁,夢囈一般。河岸上枯坐著的垂釣人也一個個把自己坐進了時光里,任憑時光匆匆。
而蘆葦與水鳥又似乎與作者更為貼心和親近。兩岸浩浩蕩蕩的蘆葦,像個古老的故事,帶著一河的往事。水枯風寒中的水鳥似乎從來就是這個世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輪回……細心認真的觀察,詩情畫意的描摹,讓人如臨其境,如聽其聲,沉醉其中。
而散文之美從不僅限于言辭之精致,更在于“修辭立其誠”。文中的景語更是情語,懷有深情的人才能看得出世間的美好和溫柔可親。情感可映射于景物,萬物亦是自身的投影。那堅韌的蘆葦、自在孤冷的水鳥是更像自己的自己。作者眼中的萬物皆為同伴,在天地之間俯仰呼吸,共同享受大自然慷慨的賜予。
遇見陰山上那些鐫刻著的巖畫,作者視野徐徐打開,幾千年的風雨、生死,愛恨情仇終將湮滅,唯有文化不朽。在河源之地,斑駁殘損的瓦房中的一對老夫妻,如瓦楞草一般堅韌與頑強,更讓作者感受到生命力的明亮,溫暖。另一條靜水深流,波光蕩漾的生命之河蓬勃而出。
——馬紅(《散文選刊》雜志社編輯部主任)
本期點評2:
在這組散文中,作者從容地進行自然書寫。從垂釣者、蘆葦、水鳥到岸邊的巖畫拓片和陰河邊上人家,和緩雋永地描摹出陰河一帶的自然景物和生活自然,呈現“一切景語皆情語”的審美體驗和觀察體悟,同時也表明作者“處處皆自然”的生態觀念。
作者的觀察點有陰河邊的原始荒郊,也有城市周邊的“小環境”。可以在陽臺上觀察,也可以在橋上辨識,更可以遠足探訪,河畔、水中、淺壑都成為其文字的生長之處。通過描摹習以為常的自然場景,在自然書寫中帶進生活化,避開了拒斥都市、歸園田居的庸常表達,以人文姿態啟發讀者應秉持自然之心,與周遭的自然生活、城市動植物比鄰而居、相知相惜。不難看出,在默認“大隱隱于市”的情感歸屬上,作者也在試圖探索緩解都市人“鄉愁”的路徑。
字里行間,作者擅長運用古典文學的詞句和意象,展示對自然的觀察體悟。將城市小場景、自然景物、人生況味、古文用典融于一體,即便描寫眼前動植物,也往往能達到言近而旨遠的意境。比如:“那些垂釣者垂釣著一河燦爛星光。燦爛星光,照耀著一個個坐進時光里的人”“蘆葦簇擁在一起,像是時光圍欄……就像我坐在書桌前,面對一冊《詩經》……悠然心會,卻隔著幾千的時光。”等等。作者著墨于陰河一帶偶遇的生命,對它們懷著熟稔于心的親切感,經過細致觀察后,行筆從容,筆觸輕盈,情感飽滿卻不泛濫,形成沉靜文風,沒有說教,沒有艱澀生硬的科學闡釋和理論講述,緩緩引領讀者走進陰河,走進生活自然,大大提升了自然書寫的審美品質。
——陳丹玲(貴州省銅仁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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