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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時代以來“西海固文學”的傳承與創新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2期 | 許峰  2024年04月12日16:31

    內容提要:新時代以來的“西海固文學”繼承優良的文學傳統,與時俱進,對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移民搬遷等鄉村新現實進行了審美書寫,反映出了“西海固文學”在新時代呈現出的新變化。本文梳理新時代“西海固文學”在成長與發展的基礎上,探索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的新變化與現代性反思,并總結歸納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繁榮的原因。

    關鍵詞:“西海固文學” 審美書寫 現代性

    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傳承著自新時期以來“西海固文學”優良的文學傳統,并與時俱進,對脫貧攻堅、鄉村振興、移民搬遷等鄉村新現實進行了審美書寫,反映出“西海固文學”在新時代呈現出來的新變化,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發現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正在熱情地召喚著現實主義的審美理念,以新的敘事主題、審美形式書寫表現新時代西海固的滄桑巨變和精神風貌的文學作品。本文在梳理新時代“西海固文學”成長環境的基礎上,著重凸顯它進入新時代所發生的變化,通過對馬金蓮、石舒清、季棟梁、了一容、王永瑋等西海固作家呈現出的新的審美探索的分析與思考,挖掘其中蘊含的美學特征和時代價值,探索新時代“西海固文學”不斷發展的文化要素、內在生機及可能性途徑,為新時代西海固地區以至于整個寧夏的發展提供文化支撐與智力支持。

    一 、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的成長基礎與轉變

    “剁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薄昂退械霓r夫一樣,我被干旱揪著衣領奔波,同情心已經不夠布施。”這是詩人對曾經苦難的西海固的文學表達。曾經的西海固,“苦瘠甲天下”。1972年,西海固被聯合國糧食開發署認定為世界上22個“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西海固坐落在黃土高原上,山大溝深,常年干旱,年降水量僅有300毫米,蒸發量卻在2000毫米以上。來自西海固地區的著名作家石舒清在《西海固的事情》一書中,形容西海固地區的地貌環境為“旱?!?,“旱海里自然是沒有魚的。豈止無魚,縱目所及,這么遼闊而又動情的一片土地,竟連一棵樹也不能看見。有的只是這樣只生絕望不生草木的光禿禿的群山,有的只是這樣的一片旱海。”1西海固詩人王懷凌在《有關西海固的九個片段》詩篇中寫道:

    西海固只是中國西部的一塊補丁,

    在版圖上的位置,

    叫貧困地區或干旱片帶,

    我在西海固的大地上穿行,

    為一滴水的復活同災難賽跑,

    綠水青山在遙遠的地方真實地存在著,

    我的腳力達不到。

    寧夏“新三棵樹”之一的著名作家季棟梁在《西海固筆記》中用了一個詞形容西海固的地貌特征為“千山萬壑”?!吧礁邷羡侄啵鲩T就爬坡;隔溝扯扯磨,親嘴腿跑折?!蔽骱9虨槭裁催@么窮?季棟梁總結道:“封閉的地理環境與落后的經濟使西海固長期束縛于單一的自然經濟,加之觀念落后,市場經濟意識淡薄,城鎮規模小,城鎮化率低,二三產業發展水平低,大量剩余勞動力滯留在農村,無法實現結構性轉移,第一產業在三大產業中從業人數占75%以上,造成農業生產率低下?!?所以,長期以來,西海固是貧窮的代名詞,然而,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卻出現了一個非常罕見的文化現象,文學成為了這片貧瘠土地上的豐饒詩意。在艱苦的歲月里,文學為西海固人點亮了一盞燈,是西海固人的精神圖騰。

    “西海固文學”是對西海固這片土地的真實反映,以鄉土風情為主要題材,書寫著西海固作家最為深刻的生命體驗與成長記憶。1980年代成長起來的屈文焜、火仲舫、李銀泮、王漫西以及“固原四平”(王亞平、鐘正平、文建平、羅致平)等。1990年代以后,逐步形成“本土寫作派”,主要有石舒清、郭文斌、火會亮、了一容、古原、馬金蓮等,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對于西海固農村的生存圖景、人文景觀、民風民情和宗教習俗不僅有著切身的經歷,而且還諳熟于心。他們對腳下的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飽含著濃厚的情感,可以說,西海固作家是這片貧瘠土地上的“地之子”。他們自覺地承繼這片土地的精神命脈和文化傳統,深情地凝視著這片土地的滄桑變化,真誠地關注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勞動人民的命運遭際,形成獨有的鄉村感知與鄉村文化的思考。他們發表了大量反映西海固自然環境、風土人情的佳作,表現了人們與環境的抗爭、與深重災難的抗爭,以及在追求美好幸福生活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堅韌、樂觀、豁達、健康向上的人文精神。然而,細究他們的創作,最核心的主題還是書寫苦難。“苦難敘事”成為西海固文學的一個顯著標簽。寧夏本土評論家趙炳鑫在《西海固文學何以可能》中這樣論述:“嚴酷的自然條件和封閉保守的人文生態環境使西海固文學從一開始就帶有‘苦難敘事’的性質,‘苦難’似乎已經成為西海固文學的一個傳統。西海固作家的書寫大多以苦難為母題,‘底層’的生存事象、無助環境的百般折磨、眾多人物的不得圓滿’等,幾乎成為西海固作家繞不過去的話題,也成為他們的文學思維定式?!?換句話說,生存的苦難儼然已成為西海固作家的集體記憶,一種現實主義的創作精神,最終,這種苦難書寫成為了西海固作家創作的集體無意識。英國學者英格爾斯在《人的現代化》一書中指出:“落后和不發達不僅僅是能勾勒出社會經濟圖畫的統計指數,也是一種心理狀態?!?然而,“西海固文學”創作中呈現出一個悖反的話題便是西海固作家對待苦難的態度,他們并未陷入苦難敘事的泥淖中不能自拔,他們對待苦難那種刻骨銘心的體驗似乎成了一種不可抗拒的宿命,因此,在他們的“苦難敘事”中總飽含著一種超越苦難的淡然,書寫苦難不再是西海固作家們的終極目的,面對苦難所產生的那種超越苦難的精神狂歡才是他們極力要表現的。生活在西海固地區的學者蘇文寶指出:“西海固文學既是對地域苦焦、生活苦難的表達,也是生存的寧靜體驗與精神朝圣的寓言,西海固作家以自身的精神歷練譜寫這塊兒西北角的風土人情、苦難、信仰和形而上思考,他們所傳達的決不僅僅是文學的思想和審美,更是對這塊兒土地和孕育其中的生命意識的感悟。”5西海固作家這種生命意識的感悟表現在他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努力去挖掘豐饒的詩意。“西海固文學”一方面真實地再現出西海固自然環境的惡劣、人民生存的艱辛與苦難,另一方面,西海固作家所描繪出來的西海固鄉村世界又頗具有田園牧歌般的詩意氛圍。作家郭文斌是西海固頗具典型的作家,郭文斌所描繪的鄉土世界,富有極其濃厚的浪漫主義氛圍,他有意規避對苦難的凝視,而是在鄉村日常生活中營造一種浪漫化的詩意,學者李建軍在解讀郭文斌的作品時指出:“不是把苦難置換成恨世者的冷漠與敵意,而是將它升華為一種充滿暖意的人生感受,如果說面對這樣的生活場景,路遙的小說著力強化的,是陷入考驗情境的人們身上堅強和犧牲的精神,那么,郭文斌更感興趣的,似乎是人物在困難的境遇里仍然會有的歡樂和幸福感?!?“苦難”與“詩意”成為了“西海固文學”重要的創作特征,在這樣兩個維度的影響下,“西海固文學”漸漸地呈現出了一種模式化的傾向,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內,“西海固文學”的創作都在這兩個維度上徘徊,無論是創作者還是評論者都形成了觀念上的合謀,盡管幾十年以來創作成果豐富,但豐富的背后實則遇到發展的瓶頸,西海固文學需要主動改變以此來適應新的社會發展。

    百年中國,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歷程中,鄉土文學的書寫始終關涉著整個民族的前進歷程和時代動向。新時代以來,鄉村社會的面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農民的生產生活、倫理觀念、風俗習慣等變化更為明顯,中國農村的發展面臨著嶄新的機遇與挑戰,文學創作也隨之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面對百年之未有大變局,以往的、傳統的敘事模式需要進一步做出調整與改變,做到與時俱進。當下,新農村建設、脫貧攻堅、鄉村振興、鄉村治理等國家政策正在改變著中國鄉村并且呈現出新的面貌。因此,新時代鄉土文學要著力表現新時代鄉土中國的新現實、新農民、新鄉村,描繪出新時代鄉村發展的新圖景,勾勒出當下鄉土文學敘事主體的審美風格。

    自2014年以來,西海固地區在黨的脫貧攻堅、鄉村振興、新農村建設等一系列舉措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甚至有的作家將這種變化叫作“滄桑巨變”。面對“滄桑巨變”,西海固作家見證了一個個破落不堪的村莊到美麗整齊的嬗變,西海固的老百姓也在這場巨變中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與自信,他們的精神面貌和生命狀態都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原固原市文聯主席楊風軍先生感慨地說:“西海固的歷史性巨變,豐富著我們的創作素材??嚯y正在淡出我們的作品,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越來越多地成為我們的文學敘述。”西海固作家正在以他們的如椽大筆去反映鄉土中國的“時代之變、中國之進、人民之呼”。他們凝聚西海固的生機與活力,重建西海固的鄉土精神,推進西海固鄉村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正在召喚現實主義的審美理念,以嶄新的敘事主題、倫理文化、新人形象以及審美形式,去書寫西海固在新時代的山鄉巨變和精神面貌。

    生活在西海固的女作家劉莉萍在回顧過去的苦難歲月時略帶絕望地寫道:“這里的貧瘠落后消磨了父輩們一生的時光,也掠奪了我這一代,如我一樣的農民子弟的青春,讓我的記憶永遠沉浸在黑水汗流的田地里,或施肥播種,或收割鋤草,或是守著谷子地攔擋一群和我一樣忍饑挨餓的麻雀……”脫貧攻堅以來,西海固地區可謂急劇地變化,這種變化讓劉莉萍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曾經籠罩在心里的那種絕望情緒早已煙消云散,她熱情地詠嘆到:“我幾乎跟不上這個時代的腳步了。西海固農村,家家通了電、通了路、通了網,尤其是通了水!水,讓原本住在干山枯嶺的莊稼人不僅解決了喝的、洗的,也讓他們發展養殖、特色種植成為可能?,F在去鄉村進戶工作或采風,西海固農村土地大量流轉讓農業產業逐步向規?;⒓s化發展,養殖業和特色種植讓農民收入不斷提高,那粒黃土不再喊餓喊渴?!?/p>

    詩人牛紅旗生在西海固,長在西海固,行走在西海固,書寫拍攝記錄著西海固。“精準扶貧,讓固原發生了巨變。過去的干山禿嶺,通過退耕還林、移民搬遷,長滿了森林綠草。過去的窯洞、土房、斷垣被新農村整齊劃一的農民新居取代。過去靠驢馱人背去山溝里取水和靠窖水過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農民家家接上了自來水、戶戶門前通了硬化路,村子連通了通信網絡?!边@是牛紅旗眼中實實在在看到的巨變。在《疼水·我的西海固》,牛紅旗感慨地寫道:“走在西海固的鄉村道路上,我感知著馨香的黑夜與白晝,撫摸著欣欣向榮的草木春秋,有抒發不盡的欣悅之情?!?/p>

    曾經被鐵凝主席關注過的寧夏西吉縣女作家單小花對精準扶貧有著切身的感受,她這樣寫道:“走進單家集就走進了新時代,村村通公路,家家蓋新房,人人爭脫貧。種青菜、種西蘭花、還有養蚯蚓的。一眼望不到邊的矮化密植蘋果園,是鄉親們的脫貧園、致富園、幸福園。有了這個果園,單家集的父老鄉親就不再外出打工,一家人一年四季可以團聚,享受天倫之樂?!?/p>

    2020年11月,寧夏回族自治區人民政府發布《關于西吉縣退出貧困縣序列的公告》,宣告寧夏最后一個貧困縣西吉縣脫貧出列。至此,“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地區全部脫貧摘帽?!白畈贿m宜人類生存的地區”之一的“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已經摘掉這一貼在西海固幾個世紀的標簽,這一重大的社會變革自然吸引了西海固作家們對其加以深情的描繪,作家走進脫貧攻堅的現場,真實而準確地記錄了脫貧攻堅過程中廣大黨員干部帶領人民群眾攻堅克難的奮斗場景,這些作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在充滿人情味的細節書寫中傳遞生活的溫度,在表現西海固農村脫貧攻堅的過程中傳達著溫暖向上的情懷。季棟梁的《西海固筆記》,王永瑋的《翻越最后一座“高山”——固原脫貧攻堅紀事》,段鵬舉、火會亮、孫艷蓉的《大搬遷》,崔繼鵬的散文集《我的扶貧紀事》,段治東的《清涼山駐村筆記》,胡靜的《黃河水澆灌的荒原》等作品,采用紀實的方式,真實地記錄者脫貧攻堅歷程中的酸甜苦辣。我們著重以季棟梁的《西海固筆記》和王永瑋的《翻越最后一座“高山”——固原脫貧攻堅紀事》為例,談談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所呈現出來的傳承與超越。

    季棟梁的《西海固筆記》近期榮獲北京第十屆市文學藝術獎。這是一部長篇筆記體報告文學,作者以深情的筆觸,全景式、多方位地描寫了西海固這片土地兩千年的滄桑巨變,以及其巨變背后的時代縮影和精神嬗變,直抵歷史深處。季棟梁是一位用腳來丈量世界的作家,他為了寫好《西海固筆記》,數十次下沉到西海固基層現場,選取了其中最有典型性的事件,如“吊莊移民”“梯田建設”“鹽池治沙”“揚黃灌溉”“井窖工程”“勞務輸出”“菌草種植”“灘羊銀行”等,通過書寫西海固人民實實在在的生活變遷,依靠詳實的資料和準確的數據,去展現西海固發生的變化,書寫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重大主題。

    季棟梁是寧夏的“新三棵樹”之一,是當代著名的小說家。小說家的特長便是會講故事,《西海固筆記》從體裁上是一部長篇報告文學,但讀起來一點都不枯燥,反倒趣味橫生,其中的原因便是季棟梁將發生在西海固這片土地上的事當成有趣的故事來講,比如第二章談到西海固的地貌時,季棟梁用“看門靠狗,通信靠吼”的俗語來說明。但季棟梁又指出“通信靠吼”是有誤的,“風會把你的吼聲刮走,溝會把你的吼聲吞沒。西海固人有更精妙的辦法——揚土傳信”。書中的那個朋友見山溝對面的老漢揚土,他也跟著揚土“?!?,于是被老漢隔溝教訓,事后朋友才知道,老漢揚土是有事搭話。“揚土傳信”是為了突出西海固溝壑萬千的地貌特征,但季棟梁卻寫得細節滿滿,有滋有味。老漢得知他們來到這里純粹是閑來無事“隨便走走”,拋下一句話:“好人讓你們活咧!”這真是一句點睛之筆,老漢的一句回答既道出了某種羨慕與達觀,又飽含著對待生命的態度與生活的無奈。將西海固地貌的復雜與西海固貧窮的原因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

    《西海固筆記》描寫的脫貧是一種及物的脫貧,它反映到西海固的方方面面,大到整個地區面貌的改變,小到個人生活的變化,都與國家的政策與黨的關懷分不開,讓讀者切切實實感受到每一個西海固人都在這場滄桑巨變中得到了實際的幸福。《西海固筆記》堅持人民至上、以人為本的創作理念,它始終關注的是人在這場脫貧致富中的生活、精神、情感、心理等層面的變化,緊扣時代的脈搏,書寫出了西海固地區在脫貧攻堅中擁現出來的一系列新人形象,既有深入鄉村帶領村民脫貧致富的扶貧干部,也有鄉村本地的致富帶頭人,還有一些被幫扶的農民?!段骱9坦P記》通過大量真實生動的細節描寫,不僅寫出了新時代農村新人身上的時代特征,最主要的是還走進了他們的內心世界,表現出他們的心理活動與價值追求,更加具體真實地深入到了西海固地區的生活,讓我們看到了在這場豪邁的脫貧攻堅事業中,無論黨員干部還是普通民眾為改變貧困所作的努力與貢獻。

    《翻越最后一座“高山”——固原脫貧攻堅紀事》是王永瑋作為駐村第一書記寫下的關于脫貧攻堅的真實故事,全方位展現脫貧攻堅歷程中所浸潤的歷史文化、民俗文化、生態文化和現代都市文化,王永瑋結合自己的心路歷程與真實體驗將脫貧攻堅的重大主題揉進了日常生活的敘述之中,以文學特有的魅力聚合了脫貧攻堅中所迸發出的精神力量?!斗阶詈笠蛔案呱健薄淘撠毠约o事》用一個個鮮活的事例告訴我們,哪有什么歲月靜好?其實是像王永瑋這樣的駐村書記帶領全村人民與貧困做斗爭,用一個個小人物的命運變化書寫了新時代的偉大,每一個生命的軌跡都讓西海固脫貧攻堅的歷史鮮活起來。通過蘇秀花、李麗、張漢平等普通老百姓在脫貧攻堅道路上生動故事的講述,凝聚著百姓的心聲,書寫百姓度日的悲歡,反映了時代大潮中小人物的感人事跡。王永瑋記錄著自己作為駐村第一書記的心路歷程,雖然生活的質地無比堅硬,一遍遍磨礪著扛起生活重擔的人,但頑強蓬勃的生命力始終刻在西海固人的性格里,從過去到今天,然后到新一代的農民、新一代的西海固人,他們在“脫貧攻堅”的燈塔下找到了自己的生活道路,尋找到了幸福的路徑。行走六盤大地,西海固的勞動者用腳步丈量大山貧瘠的土地,一鍬一鍬挖出生活的甘甜,王永瑋也用那浸潤著六盤大地的厚重的文字著力去表現生活在這片熱土上人們強健的生命力,這些生動的故事后面是王永瑋一串串的腳印,也是他的一片赤誠之心。

    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的脫貧攻堅書寫反映了西海固農村的巨大變化,對西海固人民與貧困抗爭的壯闊歷程做出了藝術化的呈現,表現出西海固鄉村世界新的風貌,向全國甚至世界講述了動人的西海固故事、寧夏故事,體現出中國式現代化的本質要求,從而具有重要的文學價值與時代價值。

    二、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社會劇變中的現代性反思

    進入新時代以后,中國社會面臨著急劇的轉型,西海固地區也正在經歷比以往更加深刻的變革,出現了許多新的社會與文化現象,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等正在改變著西海固地區幾千年的鄉村面貌,過去學者所命名的“超穩定結構”開始動搖甚至被解構,農村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民也在擺脫貧困,走向富裕。西海固的鄉村正在走向現代化和城鎮化,“鄉土中國”轉向“城鎮中國”的趨勢正在加速。進入農村,除了漂亮整齊的屋舍,現代化的交通、教育、醫療、物流與基礎設施等都已經進入到鄉村,但傳統文化與農耕文明也受到巨大的沖擊,鄉村世界由過去的“熟人社會”變成了“陌生社會”或者“半陌生社會”。更為顯著的是,農民對于土地的依賴逐漸減弱,大多數農民的土地流轉出去做規模化生產與經營,農業在國民經濟的比重下降。作為以農業為主的西海固地區,不僅有著歷史悠久的農耕文明,也有著逐步發展起來的工業文明,村村通網絡帶來的信息文明,彼此共存又互相矛盾。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前現代、現代與后現代的價值形態與生活方式在西海固地區幾乎是共時性的存在。但城市物質文化所帶來的吸引力又不斷在強化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進而使人們的精神世界發生變化。新時代展現出來的這些新現象,也促使著西海固作家們不斷調整創作路徑,去思考新時代自己生活地域所發生的變化,捕捉到時代呈現出來的主題,尋找到帶有整體性、普遍性并與每一個西海固人息息相關的故事,從而觸及每個人的心靈與情感。西海固作家在面對新時代帶來的文明形態的變化,表現出不同的創作路徑,但卻不約而同地走向了現代性的反思,體現出消費文化語境下西海固文學的堅守姿態。

    時代共名的反思與懷舊式審美表達是馬金蓮新時代的創作特色。80后的馬金蓮是西海固文學的繼承者,她自己說道:“我的文學修養大概來自三個方面。一是家庭,二是民間故事、傳說等的熏陶,三是來自西海固文學的影響?!?所以,馬金蓮的小說不可避免地也在書寫著西海固文學一直以來的苦難話題,因為這種苦難是西海固文學中的DNA,是毫不夸張避諱的真實性存在。而且馬金蓮已經深刻意識到書寫苦難產生的趨同性,但是童年的記憶與現實的生活經驗讓她無法回避這樣沉重的話題。她直言道:“我知道,千篇一律的苦難故事,勢必給人造成審美疲勞??墒巧L在這樣的土地上,并將生命里將近三十年的時光留在這里,不寫苦難,那我寫什么?還能寫什么?我們本身的生活,就是一段苦難的歷程?!?因此,我們看到,馬金蓮初期的創作依然在延續西海固文學常規化的故事模式,對于創作新人,或許書寫西海固的苦難是她創作最直接也是最熟悉的創作路徑。然而,天賦異稟的馬金蓮之所以能成為如今西海固文學的一面旗幟,就在于她感受世界的方式不斷在變化,進而她言說西海固的方式也呈現出多元化。

    進入新時代的文化語境后,面對新的文化現象和社會轉型,馬金蓮以更加飽滿的熱情去書寫著西海固的歷史、現在與未來,于是,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復雜與矛盾、澄凈與單純、理性與感性、批判與同情共存的創作主體。新時代以來,馬金蓮的創作進入到一個井噴期,為廣大讀者推出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孤獨樹》,小說集《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繡鴛鴦》《難腸》《頭戴刺梅花的男人》《河南女人》《伴暖》《我的母親喜進花》《白衣秀士》《午后來訪的女孩》《化骨綿掌》《雄性的江湖》《愛情蓬勃如春》等作品,如此高產量的創作放置全國也是少有,這使得馬金蓮不僅在80后的青年作家中格外耀眼,而且也讓她筆下的西海固故事成為當代文壇重要的文化現象,給西海固文學、寧夏文學帶來極高的聲譽。

    面對時代的“共名”(陳思和語),馬金蓮沒有隨波逐流,充當時代的“傳聲筒”。她始終與時代的“共名”保持一定的距離,雖然她沒有刻意地去迎合、反對或者批判,但馬金蓮卻總是對當前社會熱點或者重大主題保持著一個作家的反思,這也是她創作走向成熟的表現。對于急劇變化的社會,馬金蓮顯然有些無所適從,她更愿意放慢腳步去思考與觀察鄉村世界的改變所產生的深層意味。這表現在她對待城市化實踐進程所產生后果的思索與困惑中。同樣涉及移民搬遷的問題,馬金蓮并未呈現出過于樂觀的創作姿態,而是處于一種猶豫和矛盾之中。從她自身的生活經驗來看,她看到如今的農村逐步擺脫貧困,農民過上幸福生活,走向現代化,認識到現代文明的優越性,但她困惑的是,通過搬遷移民改變生活真的會是皆大歡喜、盡如人意嗎?馬金蓮曾談道:“我無數次問過鄉親們,搬遷好不好。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有人開始說好,后來又說不好,也有人開始說不好,后來又說好。我深深思索過,如果有人來問我,我的回答也會是這樣矛盾的,好,也不好,好,是因為搬出去確實便利……不好是什么呢?其實是一種情感,是對故土的眷戀……老窯洞、老房子、老院子、老家具、老狗、老貓、清真寺門口的老柳樹……都是我們生命歷程的見證和記載。人生大部分記憶留在這里。如今乍然搬離,以這樣集中、匆促甚至有些倉皇的節奏,生活的變化太快太大,讓人猝不及防。”9扶貧移民固然是好,農民從此過上了物質寬裕的生活,但是從人文情懷去考量,移民搬遷讓農民失去了故土家園,情感難舍。馬金蓮寫出了移民搬遷后的存在現狀。就如美國社會學家丹尼·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所強調的:“真正的問題都出現在‘革命’的第二天?!毙≌f《低下的父親》《伴暖》寫出了搬遷對老人產生的影響,農村老人無法適應現代化的生活方式,恪守農耕傳統的老人們表現出與這個時代脫節的現象,然而,馬金蓮關注的是這些所謂與社會脫節老人們的命運問題,他們不應該被邊緣或者放棄。即便搬遷后,移民打工的現狀又如何呢?《金花大姐》《四兒妹子》《旁觀者》《三個月亮》《涼的雪》《人妻》等作品蘊含著一種悲觀的情緒,揭示出農民去城里打工的真實現狀和存在的問題。沒有文化的打工者、留守老人與兒童、夫妻分居親人分離、進城打工者婚變、進城青年的精神困境、基層治理的無序化等諸多問題都在馬金蓮的小說中用生動可感的人物形象表現出來,鄉村人努力尋求的現代生活方式卻在無形地消解著鄉村人倫情感。在此之前,寧夏已故作家李進祥在《換水》《狗村長》等作品中將鄉村世界在現代化洗禮下的負面影響揭示出來,充滿著現代性的反思。而馬金蓮生于底層,將底層世界的生存現狀密集地展現出來,她對待當下社會發展的態度,已經告別了過去那種“城市文明的拒絕與批判”,而是基于一個作家的情感去同情那些社會的弱者,給予不幸者更多的關注,凝視他們生存的苦難與命運的多舛。因此,馬金蓮既認同現代鄉村的物質富足,又緬懷過去的孕育于傳統鄉村的精神價值。雖然是一種矛盾的創作心態,但卻是堅守現實主義寫作的真實寫照。

    跨越歷史時間感的懷舊是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的一大特點,也是精神層面“重返家園”的過程。在現代科技的推動下,現代社會加速地推進,一個加速度的時代及其形成的“加速社會”正在向我們急劇走來,人們越來越崇尚速度與欲望帶來的生活激情。進入新時代,西海固地區在現代化的推進中已經發生了巨變,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現代化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維系人類群體文化信念的傳統卻在現代化的洗禮中被遺忘,無論是城市人還是農村人,越發感覺到情感無所依托,靈魂毫無遮蔽,人們浮在生活的表層,在當下的時間去體驗文化的斷裂感。于是懷舊便成為一種合情合理的自我救贖。重溫歷史與舊日的生活細節,懷念過去生活的單純安逸,從精神層面回返到歷史深處去尋找思考現實世界的價值支點,西海固的作家通過回想歷史而再次擁有了歷史,讓在現實世界疲憊不堪的靈魂游弋于過去與現實之間,形成對自身的精神撫慰與情感緩沖。此時的“懷舊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回望鄉土,而是被現代文明丟棄精神家園的自覺尋找”10。

    懷念鄉村世界的物質空間及物品,在西海固作家的“故事鏡像”的建構中負載了非常重要的意義。近期,馬金蓮有意識地創作了一組富有年代記憶感的小說,《1985年的干糧》《1986年的自行車》《1987年的漿水與酸菜》《1990年的親戚》《1992年的春乏》等作品,這些作品以過去鄉村世界極其日?;奈锘蛘呤聛黻U釋一種美好的鄉村倫理精神,這正是城市化進程中普遍欠缺的東西。小說中的干糧、自行車、漿水與酸菜、走親戚等,不再是原始意義上的物質生活必需品了。正如有學者所做的精彩解讀:“這些空間與物品的整體意象群體,特別是富有農耕文明、傳統文化、前現代屬性的象征性器物,隨著鄉村現代性的一步步進逼,有一個內蘊不斷展開、外延不斷延展的過程。特別是在1990年代之后,很多物質漸漸超越了它的實用價值,被涂抹、籠罩上一層文化與情緒的元素,成了創作主體對抗現實世界、參與現實的文學手段。也成為表征其審美內蘊的媒介,并被深深地烙上鮮明的‘中國’特征。換句話說,在創作主體的筆下,上述各種物質既有其實體性的一面,它是敘事得以展開的空間和媒介;同時,也有超越性的一面,它是敘事所最終生成文本意義的合作者。即通過對它們的‘復魅’,通過對它們的‘陌生化’,重新發現并建構其存在的自在性、神奇性、神圣性和審美性?!?1面對現實鄉土與現代文明,馬金蓮卻無法產生文化上的認同感,她仍然書寫記憶中的舊時的鄉村世界,像沈從文一樣,建構著田園牧歌式的鄉土生活。馬金蓮小說的懷舊更具的是基于審美現代性的反思立場,曾經伴隨成長那個熟悉的鄉村社會的消失引發了馬金蓮的焦慮,進而造成了自我身份認同的斷裂?!笆烊松鐣弊兂闪恕澳吧鐣?,“記憶”與“現實”對照后的內心的矛盾與復雜,這都讓馬金蓮的文字帶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成為鄉土文化的守望者。

    面對新時代的社會轉型,石舒清似乎并未有充足的自信去看清生活現象的本質,但當下社會心靈分裂與精神懸浮的現象卻為石舒清提供了一個創作的他者視野。他有意識地避開對紛繁復雜的現實世界的介入,努力尋找另一種言說現實的方式。那就是在歷史深處思考人類的命運與透視人性的復雜。近些年石舒清熱衷于在故紙堆里尋找寫作的素材,他的小說呈現出一種更為深沉的創作氣質。近些年的小說集《九案》《公冶長》,長篇小說《地動》,都將審視的目光投向了歷史。然而,石舒清的小說并非新歷史主義那種對歷史主體的重新建構,也非魯迅筆下的“故事新編”,歷史對于石舒清而言只是一個小說敘事與反思的框架,石舒清更在意的還是小說對人類命運的關注、終極思考以及展現出歷史環境視域下人性的復雜。石舒清是從西海固地區走出來的作家,但石舒清的創作早已超越了西海固地域文化的羈絆走向了更為廣闊的人類視野。小說集《九案》與長篇小說《地動》依然延續著他對死亡的深刻思考,這是石舒清整個創作生涯都在關注的核心問題。在《九案》中,石舒清借助本地的古籍卷宗獲得創作的靈感,運用民間故事的筆法講述了一個個耐人尋味、別具傳奇色彩的故事。然而這些故事的底色卻充盈著悲劇的色調,小說里人物的死亡都是非正常的死亡,《喜姐》中李戎的自殺、剃頭匠的殺身之禍、郭念生誤食毒藥而亡,都不得不讓人感嘆世事無常。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指出,我們生活在一個流動的時代,處處充滿著不確定性??謶帧碾y時刻伴隨著人類的發展。人類無論在自然災難還是社會災難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與無助。長篇小說《地動》便是書寫了百年前海原大地震造成的人類慘劇。對于地震這樣的天災,人類無法提前預知,對于即將到來的死亡無知無覺,這便是最殘忍的災難。小說通過講述地震后每一個鮮活的個體所遭遇的巨大苦難,展現出更為絕望的悲傷。當小說重新回顧這場災難時,地震前老百姓的煙火氣息,對他們日常生活的描繪更讓人感受到一種恐怖的陰霾。石舒清用一種頗為冷靜的文字在描述著彌漫在地震前后的那種復雜和茫然的情緒,揭示出閉塞鄉土中人們的蒙昧與迷惘。站在當下去回望那場百年不遇的災難,深刻地描摹著人的死亡與生活的崩塌,平凡煙火下的孤立無援讓人感到恐慌,也讓人進行深刻的反思。石舒清的藝術精湛之處在于,在歷史的場域下通過生命的探尋去實現自我意識的蘇醒,進而實現精神意義上的啟蒙。

    “杰出的作家在接受地域文化精華的同時,也有能力與地域的控制力量相抗衡,并且超越地域性所產生的種種限制?!?2石舒清便是這樣杰出的作家,他書寫著自己家鄉的歷史,他筆下的海原也好,西海固也好,都已經不再是現實意義上的地理圖景,而是超越了地域性的限制,將西海固的故事寫成了人性變化的故事和人類普遍價值的寓言。

    在苦難的經歷與記憶中建構審視現實的維度是了一容近些年小說的一大亮點。進入新時代的了一容并未放慢創作的步伐,他的創作一方面繼續取材他過去豐富而又坎坷的流浪經歷,講述草原世界里驚心動魄的故事,彰顯出生態文明的價值理念。另一方面他開始聚焦與介入到現實世界中,去反思與透視復雜的人性世界??偟目磥?,了一容近些年的小說越來越走向一種現代性的批判,這與他近些年對社會轉型的思考息息相關。在對現代性的反思中,英國著名社會學家吉登斯認為“生態關系”與“極權主義”是現代性被忽視的兩個重要的方面,也是值得反思的兩個維度。尤其是“生態關系”,在吉登斯看來,“完全沒有融入到社會學之中”。了一容的小說在對自然萬物的書寫中,隱含了作家一種人格重建的文化隱喻色彩,同時也表達出一種對現代性異化的反思與批判主題。比如《玉獅子》《夏季的牧野》《圈馬谷》等草原小說書寫了人與動物之間的親密關系,傳達出了一容對生命本質的深刻認識和對底層勞動者艱辛與尊嚴的同情。隱喻性地表達了土壤被破壞、被迫放棄家園的無奈與苦楚,對現代性的異化做出深刻的反思,通過描繪西部雄渾壯麗的自然景觀及人與動物關系的書寫,重新建構出人的主體性。小說中的主人公們強悍的性格閃爍著圣地亞哥的光輝,這一類形象在過度物質化的消費時代體現著生命的本質與精神的價值。近些年,了一容的創作介入現實的能力不斷在增強?!度罕娧輪T》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反諷性值得稱道,也是了一容文學創作的一個大的突破。小說通過刻畫主人公肖四身上的阿Q式的精神病癥,深刻地揭示了當今社會底層群體的生存困境與精神追求,藝術地為我們展現出人們普遍所關注的階層固化與現代性焦慮的社會性話題。小說家不是哲學家,小說家通過豐富生動的人物形象傳達出對復雜社會的認知,在透視社會人生百態的同時努力挖掘出人性的本質。了一容的小說扎根于底層人生的厚土之中,敘寫著底層人生活的沉重與艱辛,同時又能再現底層人內心的高貴與仁厚。

    三、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繁榮的原因

    新時代,萬象更新,西海固大地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隨著2020年寧夏最后一個貧困縣西吉縣實現脫貧摘帽,標志著寧夏區域性整體貧困問題得以解決,歷史性地告別絕對貧困。2016年5月13日,中共中央委員、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來到中國首個文學之鄉——西吉,啟動“文學照亮生活”全民公益大講堂,為當地文學固原建設注入新的力量。2023年5月8日,中國作協書記張宏森來寧夏實地調研,第一站就去了固原,并發表了語重心長的講話,給予了“西海固文學”肯定。

    回顧新時代以來,“西海固文學”取得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各類期刊文學獎等獎項,西吉縣被授予“文學之鄉”,原州區獲“中國詩歌之鄉”稱號。并且“西海固文學”成為當代文學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從國家級到自治區級課題項目,從自治區區內到區外的本科生與研究生畢業論文選題,從國家級核心期刊到各省市的文學期刊,“西海固文學”越來越受到學術界關注與重視,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西海固文學”的研究也越來越成熟。當社會都在信奉“消費社會”,發出“文學死了嗎?”的疑問時,為什么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還能取得如此驕人的成績,引起各方的關注?這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一)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矢志不渝地在汲取優秀傳統文化的養分提升精神境界。從文化形態來講,西海固地區屬于中原農耕文化的變化形態關隴文化。這一文化形態深受中原農耕文化的影響,換言之,儒家思想深入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重視耕讀傳統,推崇君子人格和社會倫理道德建設。相信實踐理性(從經驗中總結規律),不提倡想象性和浪漫的生活向往,反對過度的商業氛圍和利益為先的經濟原則。重視家族人倫圈和鄉土地域文化圈的親密關系,重視故土家園的精神性和情感性價值,反對個人對于家族和故鄉的疏離。受生存的地理環境的影響,關隴文化的內質是樸拙、簡素、厚重、內斂。這些優秀的傳統文化在西海固作家身上得到鮮明的體現,他們不受消費主義時代風氣的影響,專注于文學創作的本質,堅守著純粹的文學性書寫。受關隴文化的影響,西海固作家從未將文學活動當作牟利的商業活動,他們自覺地堅守精神高地從事寂寞的寫作,濃厚的故土家園意識使他們滿懷真情地去傳達他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的人生百態與生存本相,究其原因,源于他們對地域文化精神的深層沿承。正是這種深層沿承,造就了“西海固文學”生生不息。所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西海固文學重要的題材就是農耕文化影響下的鄉土生活,石舒清、郭文斌、馬金蓮、了一容、火會亮等作家,他們的作品用現實主義手法集中表達了對農民生活和命運的同情、理解與反思,也精確狀繪了關隴文化影響下的農民生活和農民命運。

    當然,隨著21世紀全球化浪潮的不斷涌入,西海固傳統的生活模式發生重要改變,原有的文化精神受到極大的沖擊,樸拙、簡素、厚重、內斂的“關隴性格”受到影響,開放、張揚的趨同性文化氣質逐步形成。尤其是新時代以來,為了脫貧致富,移民搬遷加速了各類文化形態之間的交融,使得西海固的文化形態也在傳承中不斷創新。因此,我們看到馬金蓮、了一容這些年創作的變化,如今他們生活在城市,他們的小說不再局限于過去那種單純的鄉土敘事,而是轉向了搬遷移民、農民工、城市中的人物故事等題材書寫,以此來探索新時代的現代鄉土與農民之間的深層關系。有學者指出:“馬金蓮以現代觀望傳統,以現實遙望過往,創作懷舊題材系列表達強烈的故土認同意識。”13實際上,地域文化精神一直在西海固作家的精神血脈里流淌,只不過,故土家園由過去的“自我”變成了“他者”。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盡管題材有所變化,但對優秀傳統文化的汲取始終不變,而且還給這種文化形態注入更多的活力。呈示過去、表現傳統是文學創作的一項功能。正如希爾斯在《論傳統》一書所強調的那樣:“閱讀過去的重要文學作品的人不但獲得了作品的傳統,而且獲得了解釋作品的附屬傳統。解釋作品的傳統漸漸地體現在作品本身中。過去本身不會向今天的人們展示自己,它必須在各種復雜的知識水平上……因此,必須有一個研究、純化和重建傳統的傳統?!?4那么,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便承擔著這項重建傳統的傳統的重任。

    (二)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始終以文化擔當激發脫貧攻堅內生動力。新時代西海固地區重大的主題便是脫貧攻堅,在這一時代“共名”下,西海固廣大文藝工作者堅持把創作植根于抓脫貧、惠民生、促發展的具體實踐,用生動的筆觸、優美的旋律、感人的形象,創作了許多表達人民心聲、抒發人民情懷的文藝作品,鮮活地表現了這方熱土上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奮斗史和心靈史,涌現出石舒清、郭文斌、了一容、馬金蓮等一批著名作家,捧回了“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民族文學獎”等全國性大獎或獎項,在西部乃至全國打響了“文學固原”品牌,“中國書法之鄉”、首個“中國文學之鄉”相繼落戶固原。這些文藝成果,對提高固原的知名度和美譽度,為打贏脫貧攻堅戰、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提供了強大的價值引導力、文化凝聚力和精神推動力。2020年,第一部反映寧夏固原脫貧攻堅的報告文學作品集《翻越最后一座“高山”——固原脫貧攻堅紀事》由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該書記錄了“苦瘠甲天下”的西海固歷經脫胎換骨、逐步走上“生態美、產業興、百姓富”小康道路的歷史性巨變。這是當地脫貧攻堅題材文藝精品創作的鮮活樣本,用文學印證了文藝助推脫貧攻堅的生動實踐,為當地脫貧攻堅注入了昂揚向上的精神力量,為外界打開了一扇了解西海固扶貧事業的窗口。

    (三)各級組織的重視與創作環境的培育是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繁榮發展的關鍵。自“西海固文學”的概念提出以來,中國作協、自治區黨委、固原市黨委都十分重視,支持“西海固文學”的發展。自治區文聯、作協和文學院都以培養西海固作家、繁榮發展“西海固文學”為已任,經常在固原市組織開展座談研討活動。固原市委、政府歷屆領導都十分重視西海固作家的成長,并把打造“西海固文學”品牌列為重要議事日程,特別是在市第三次黨代會上提出,要“堅持‘二為’方向和‘雙百’方針,打響‘西海固文學’品牌,推出一批文化精品”。固原市委宣傳部通過策劃系列文化活動,建立文學研究機構,制定完善獎勵機制,激發作家的創作靈感,調動創作積極性。2014年,爭取市財政每年撥付50萬元作為“西海固文學”專項獎勵扶持資金,并制定完善了《“西海固文學”專項獎勵扶持資金使用辦法》和《“西海固文學”獎勵辦法》等,對“西海固文學”品牌建設給予強有力的支撐。2015年,固原市人才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聯合組織部、宣傳部、文聯、財政局印發了《西海固作家培養工程實施意見》,進一步促進了西海固作家隊伍的建設。三百多人的“西海固作家群”的形成,得益于文學創作氛圍的熏陶。特別是被中國作協命名為中國首個“文學之鄉”的西吉縣,現已成立了14個縣直部門(單位)文協,19個鄉(鎮)文協、38個基層文協,5個企業文協,縣內各中小學都有文學社團和文學??瑵夂竦奈膶W氛圍成就了一大批知名的文學人才,如火仲舫、郭文斌、了一容、馬金蓮、單永珍等,中國作協主席鐵凝稱西吉縣為“中國文學的塔基”。中國作協書記張宏森調研寧夏的第一站便放在了固原。

    (四)西海固作家勤奮執著善于思考的精神是新時代“西海固文學”繼續輝煌的保證。正如前面所述,西海固的作家在眾聲喧嘩的文學大潮之外,懷抱著一顆靜穆之心去堅守文學活動的底線,他們以精神之光燭照著西海固人民的生存狀態,在對苦難的書寫中生成美感與詩意,從而給予讀者精神上的震撼。他們的堅守與執著讓他們的創作一直契合創作的規律,苦心經營著自己所建構的文學世界。由于不受商業活動的干擾,西海固作家能潛下心來去創作,而且成果斐然。馬金蓮可稱之為文學創作的“勞動模范”,從2012年到現在,兩部長篇小說,十多部小說集,每年都有數量可觀質量上乘的小說作品問世,筆耕不輟。另外,西海固作家善于思考,進入新時代,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城鎮化速度加快,城鄉一體化形成,信息化已經進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面對現實世界的變化,西海固作家已經不再熱衷講述苦難的故事,他們以一個反思者的角色出現在讀者面前,敢于突破自我,否定自我,因此,我們欣喜地看到石舒清、馬金蓮、了一容,還有西海固的詩人們在新時代的社會語境下依然佳作不斷,他們不僅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深入生活的肌理,認真觀察生活,而且苦心研究文學經典作品的藝術魅力,學習經典作品所呈現的敘事技巧、語言特色、情節設置以及主題表達。比如石舒清對波蘭詩人辛波斯卡,英國作家毛姆等的研讀,就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梢哉f,對古今中外經典作品的學習研讀也是“西海固文學”能夠長久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西海固文學”在新時代繼續輝煌的保證。

    總之,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蘊含著豐富的潛力與無限的可能性,它及實地回應了西海固農村建設與發展中產生的社會問題,表現社會轉型過程中西海固農民的精神狀態與思想觀念的變化,記錄了西海固農村新人在困境中尋找生機的突圍過程,彰顯了在脫貧攻堅、鄉村振興中人的價值和群體的創造性力量。當然,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還存在沒有處理好時代話語與藝術審美之間的關系,書寫鄉村發展路徑也存在著一定的模式化和同質化的傾向。新時代的“西海固文學”理應發現鄉村建設中呈現出來的新特征、新現象、新面貌,更要深入開掘社會轉型后人的精神世界與意義價值探求。學者王光東指出:“中國當代社會在轉型過程中所展開的當代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還會產生更多新的內容,這些新的歷史內容自然會帶來更多的文學的新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變化,文學不會失去它所擁有的美的尊嚴和精神的力量?!?5因此,作為新時代西海固的作家應當從文化根本處思考新時代社會轉型帶給西海固地區變化發展的深層原因,創作出面向歷史、現實與未來的反映新時代變化的文學,為新時代的鄉村振興、建設美麗新寧夏創作出既有歷史智慧又飽含豐富審美底蘊與精神探索的文學作品,向著新時代的文學經典作品努力邁進。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時代以來黃河流域文學研究”(項目編號:23BZW160)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中國鄉土文學與農村建設運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1&ZD261)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石舒清:《西海固的事情》,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

    2 季棟梁:《西海固筆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36頁。

    3 趙炳鑫:《西海固文學何以可能》,《寧夏日報》2017年7月18日。

    4 [英]英格爾斯:《人的現代化》,殷陸君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

    5 蘇文寶:《西海固文學的生命意識敘事:苦難、寧靜與朝圣》,《時代文學》(下)2009年9期。

    6 李建軍:《混沌的理念與澄明的心境——論郭文斌的短篇小說》,《文藝爭鳴》2008年2期。

    7 馬金蓮、火會亮:《以樸素的方式抵達靈魂的彼岸——就小說創作對話馬金蓮》,《朔方》2015年1期。

    8 馬金蓮:《露出自己該有的面目》,《朔方》2010年10期。

    9 馬金蓮:《在新的生活里留存并且生生不息》,《青年文學》2019年1期。

    10 13 李偉:《歲月長河中的守望與超越——論馬金蓮的近期小說創作》,《東方論壇》2020年3期。

    11 彭維鋒:《“三農”中國的文學建構——“三農”題材文學創作和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年版,第131頁。

    12 南帆等:《文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9頁。

    14 [美]愛德華茲·希爾斯:《論傳統》,傅鏗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3頁。

    15 王光東:《“鄉土世界”文學表達的新因素》,《文學評論》2007年4期。

    [作者單位:寧夏社會科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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