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2024年第3期|朝顏:弦歌行
盲藝人在流浪
他在村頭的一棵大樟樹旁坐下來,從布袋里掏出一把勾筒。無須豎起耳朵,他便能聽見四面隱約的人聲、牲口和家禽的叫喚聲。就是這里了,他想。
勾筒聲起,他開腔唱起了“十八搭”:“各位老表朋友們,我一路迢迢來這村。拿起勾筒定好音,今日我來唱古文……”這,是他無數次向陌生的村莊和陌生的人們打招呼的方式。
夕陽逐漸沉落大地,將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長。一只聞訊趕來的田園犬輕吠幾聲,警覺地盯視著他。他摸了摸依舊忠實靠在腳邊的探路木棍。然后,繼續拉響勾筒,高聲說唱。聞聲而至的人越聚越多,漸漸在他身邊圍成一個弧形。“那個是叫化子嗎?”“不是哦,唱古文的。”人們指指點點,肆無忌憚地議論著。
他叫陳開財,從十七歲起他就這樣在無定的奔走和流浪中度過了半生。一個雙目失明、四處漂泊的民間藝人,從來都是走到哪唱到哪、吃到哪住到哪,連名字都鮮有人知。
人們看見他,只說是“那個瞎子”“那個唱古文的”。
陳開財從不計較那些脫口而出的指稱,上天交給他一副殘缺之軀,他唯一的執念是活下去,活出兒孫滿堂的日子,活出一個男人的頂天立地。
那么多年過去,他早已習慣了一個人摸索前方的道路,一個人被風牽著踽踽獨行,一個人向著偌大的世界討生活。以出生地于都縣梓山鎮山塘村機木嶺小組為原點,他的足跡遍布整個贛南,閩西和粵東乃至全國各地,如果將那些印跡完整地描畫出來,大約是一個點線密密交織的不規則圓形。
一根棍子、一個布袋是他的必備行頭,一副好嗓子、一把土勾筒是他的生存依賴,一幢祠堂、一座廟宇、一間茶亭成為他多數時候的棲身之處。所幸,他常常遇到好心人,跨溝過橋時牽他一程,到了飯點時為他添雙筷子,夜晚來臨時給他一個容身之所,唱完古文時給他一些錢物,或將他收到的米糧換成錢幣交到他手中……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陳開財無數次感念著那些只聞其聲、未見其面的人們。是他們的慷慨和信任,給了他一份活著的勇氣和希望。多年的顛沛流離,也讓他掌握了滿口的示弱和討好之詞——“好心人幫幫忙,到你家吃頓飯可以嗎?”“大爺大嬸行行好,在你家里住一晚,我給你們唱古文、算八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電視還是贛南鄉村的稀罕之物,人們的娛樂方式匱乏而單調,唱古文的盲藝人給人們帶來了太多的熱鬧、歡樂和滿足。一個被稱作“老謝梆筒”的人,面目早已模糊,以他為主角構成的獨特場景停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他拍著梆筒,半文半白半方言,咿咿呀呀地唱著一些我無法聽懂的句子,一唱就是一下午。老人們總是沉浸在那忽高忽低、時快時慢的勾筒聲里,有時展眉微笑,有時暗自垂淚。
后來,我與父母談起往事,串連起更多細節。比如“老謝梆筒”長年住在我們村外號叫“砂鍋”的家里,他的布袋子總是鼓鼓囊囊的,他討到的米和肉,就交給這家的女主人,零零碎碎的錢則自己攢著。不知在何年何月,“老謝梆筒”忽然從麥菜嶺徹底消失,再也不見了影蹤。只有當另一個唱古文的盲藝人來到村里時,人們才會再次想起他,感慨一聲:“‘老謝梆筒’都不知去哪兒了。”
這世間,必有許多人曾以同樣的方式懷念過陳開財。當問及他走村串戶的經歷時,他以習慣性地說唱口吻告訴我:“哦呵,我走了好遠哪,十九歲就竄到了瑞金。”一個“竄”字,夾雜著自嘲,又攜帶著無所畏懼的勇猛之氣,令聽者不由心領神會。云石山、葉坪、沙洲壩、黃柏……他一一說出我家鄉的地名,仿佛幾十年過去,那些行過的路、駐留過的屋場,在他腦海中依然清晰的像一張活地圖。
和當下的明星藝人一樣,他也曾擁有過風光無限的走紅歲月。從二十歲到三十歲,整整十年,他像一個香餑餑被人們四處爭搶,生意火得似一爐澆不熄的炭。有一年,他被請到贛縣唱古文,當地的百姓名堂多,第一天玩抓鬮,抓到哪段唱哪段;第二天,別村來人把他搶走了,搶到哪去了他都不知道,勾筒一拉就開唱;第三天,觀眾起哄要投票,哪個本子得票多就唱哪本。三天過去,陳開財被折騰得疲憊不堪,他挎起布袋子,毅然決然地說:“我走了,不唱了,這樣太累,會把我累死。”有無奈,也有一絲只可意會的驕傲。
那時候,老百姓幾乎什么都喜歡聽,《割袍記》《絲帶記》《賣花記》……而陳開財的腦子里,裝著唱不完的段子和唱本。常常是,他來到一個地方,就輕易地唱出了名聲,很快又有人找過來,邀約下一場。那些鄉村里的牽頭人,自會找村民們捐錢捐物,將請人唱古文這件事辦得隆重又體面。
最得意的一次,是有人包場,原本講好的四元錢一天,自己管吃管住,待他唱完一段后,那人直接將價錢提到了八元。“我說太多了,相當于兩天。他說不多,結一個緣。”陳開財微抬了頭,將空洞的眼睛對著我,提高了八度的聲音里飽含著驚喜,“我到一個地方,一個月兩個月不用走。今天接,明天接,那就有味道了——”話語的最后,拖著回味悠長的尾音。
我不由得又一次將眼前的陳開財與記憶中的“老謝梆筒”聯系在一起。顯然,在命運的牌局里,他們都是不小心抓到一副爛牌,又用盡全力將牌打好的人。
古文與勾筒
于都縣志載:“古文,古戲文的簡稱,清道光年間已在縣內盛行,演唱者多為盲人。”
客家古文自古便與盲藝人的生存相伴相生。它像一株扎根荒野的灌木,在龐大的客家文化體系中,以低伏之姿默默生發著。盡管在盲藝人群體中流傳著多種版本,但關于客家古文的起源,至今沒有一個確切的定論。
有人說,古文是唐朝名妓李亞仙所編所唱。又有人說,古代有位皇叔,也是一位盲人,整天苦悶不堪,便讓人將故事編成戲文唱給他聽。后來,皇叔也學唱起來,慢慢向民間傳唱開去……
事實是,自中原漢民南遷之日起,中原文化便與土著文化水乳交融,產生了割不斷的聯系。文化的枝脈縱橫交錯,那千絲萬縷的聯系,怎么也捋不出一條清晰的直線。以至世世代代唱古文的盲藝人,無法像木匠等諸多行當的從業者那樣,說出一個真正的祖師爺。
一句民間的順口溜,真實地記錄著他們身份的尷尬:“戲臺唱戲文,地臺唱古文。”他們為生計所迫,走向街頭巷尾、田間地頭,將聽來的故事編成簡單通俗的順口溜,換取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他們大多不識字,所有的技藝來自于師徒之間的手口相授。他們卑微如塵埃,在社會的最底層艱難翻滾,半賣藝半乞討,永遠難登大雅之堂。
甚至,數百年來鮮有文字對他們進行過記載。
人們只能根據老輩人地講述艱難推斷,客家古文大約形成于明末清初。這是一種形式獨特又簡陋至極的說唱藝術,沒有舞臺、沒有樂隊、沒有演出服,一人便是一臺戲。雙目失明的藝人操持著輕便簡單的伴奏道具,將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編成朗朗上口的七字韻文,一個人且說且唱,活靈活現地分飾各色人物,抒發喜怒哀樂,評述善惡美丑。他們以豐富的面部表情以及變幻無窮的聲調唱腔,對觀眾產生強烈的吸引和共鳴。
客家古文在贛南客家聚居區興起和傳承的幾百年間,亦經歷了漫長的演變過程。
起初,盲藝人使用的伴奏樂器是簡單的竹板、梆筒、小鼓、漁鼓等,后來,他們選擇了音色和表現形式更為豐富的勾筒、二胡、三弦。他們靈活運用四肢和五官,根據說唱需要不斷拓展樂器的功能,不單能彈奏曲調,還可模擬世間萬物之聲,渲染環境氣氛,可謂將表演藝術發揮到了極致。
客家古文在贛南城鄉盛行時期,勾筒是盲藝人使用最為廣泛的樂器。
勾筒,一種古老的民間樂器,一個土味十足的名稱,真實地記錄和詮釋了民間藝術發展的履痕。最初,勾筒只是客家人的生活用具,取一節竹筒,再安裝上一根小竹,用來盛水、洗菜,使用時懸掛于肩膀上,空閑時則掛在家中墻上。后來,民間藝人就地取材,在勾筒上安裝弓弦,拉動使之發出樂音,用于百姓日常消遣娛樂。
一首民歌唱道:“勾筒一拉樂開懷,十里老表走攏來,你拉我控她來唱,勾勾唱出情和愛。”在娛樂方式貧乏的年代,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兩位會拉勾筒的人。
記憶中,故鄉麥菜嶺的運根爺爺便是其中一位。農閑時節,他會取出勾筒,坐在眾廳里,微閉了眼睛,演奏起來。嚶嚶嗡嗡的蒼蠅在頭頂一圈圈地盤旋,大膽的老母雞在腳邊踱著悠閑的步子。他的勾筒聲悠長婉轉,不絕如縷,放下農具的村民們一下子圍攏過來,有喜歡唱戲的,和著旋律哼哼唧唧地唱起來。拉得什么或唱得什么我一概不懂,只是那場景,多年以后畫面仍清晰如昨。
當勾筒與唱古文的盲藝人融為一體,便注定了客家古文擁有肥沃的土壤。
當古老的娛樂方式被一浪一浪的新興事物淹沒,客家古文僅在于都保留了相對完整的傳承體系。
在于都縣文化館提供的資料里,我讀到了這樣一段話:
“據當地老藝人口傳,于都客家古文的起源,早在明末清初便已形成,至清代日臻完美。20世紀70年代,根據造詣較深的盲人段灶發的師傅王長庚子回憶,于都客家古文最早是由一位姓唐的曲洋人演唱,此人活到七十多歲,帶了好幾個徒弟,其中一個姓江的也是于都人。江姓人士原是楚劇演員,因為雙目失明便開始學唱古文,后來江又收了幾個徒弟,王長庚子是其中的一個。到段灶發時,段又帶了幾個徒弟,一個是寬田鄉馬頭村的劉安遠,一個是段屋鄉秀塅村的肖南京,再一個是梓山鎮山塘村的陳開財。隨著王長庚子和段灶發先后去世,只留下段灶發的徒弟健在。”
如果將其中的人物和師承關系理出一個脈絡,有確切身份記載的客家古文盲藝人共七個:唐師傅、江師傅、王長庚子、段灶發、劉安遠、肖南京、陳開財。其中前四人已逝,在世者僅后三人。若非文化部門的主動找尋和搜集記錄,也許他們終將和歷史上諸多盲藝人那樣,一生寂寂無名,消失于時間的巨大黑洞。
1966年出生的陳開財,是在世盲藝人中年紀最小的一個。這些年,他已經很少唱古文了。“沒人聽,給誰唱啊?唱古文掙不到錢啰——”陳開財攤開骨節粗大的雙手,道出一個殘酷而無奈的現實。
人們的生活里,先是有了收音機,后來是電視機,再后來又有了互聯網,男女老少,人人手捧智能手機。說白了,打敗客家古文的,是流水般一去不回的時間。喜歡聽古文的老人,像割稻一樣,一茬茬地倒了。刷著視頻、哼著流行歌曲的年輕人,誰還會安靜地坐下來,聽一個盲人冗長地說唱?
十二歲造出一張凳子
四月,春天之手撥弄著大地的琴弦,彈奏起萬物繁盛的樂章。野草和菜蔬皆在南方濕潤的空氣里肆意鋪陳開來,煥發著無邊的生機和綠意。
從一個斜斜的坡道走上去,一間外墻刷得雪白的小平房,是陳開財的家。低矮的圍墻,圈起一個陽光明媚的小院子。院墻外,一棵桃樹枝繁葉茂,樹冠已高過屋頂。撥開密密的葉子細看,枝椏間結滿了青澀的毛桃。
聽見響動,陳開財從家門口迎了上來。矮而瘦的身材,仿佛一根細麻稈,襯得那身青布外衣又大又空。就像眼前這間小平房,使周圍二三層的樓房都顯得高大堂皇。與其說作為盲人的陳開財更適合在平房生活,不如說有限的財力只允許他在平房里棲身。
“啊哈哈,你們來啦。”他打招呼的聲音似唱腔,給人一驚一乍之感。深陷的眼窩,因瘦而顯得巨大的喉結,使人從他愉快的語調中抽離,心生一份悲涼。普通人無法想象,一個盲人如何在無盡的黑暗中摸索,完成日復一日的家務和勞作。五十七載的艱難生存之路,如果將過往的兩萬多個日子一點點攤開,其間布滿了多少荊棘、多少泥濘?
環顧四周,陳開財的生活還是充滿了煙火氣。門楣上貼著福字,屋子的東側圍著菜地,菜地的上方曬著蒜種。南面的白墻上,寫著一串醒目的數字。近前看,是他的電話號碼。走進屋內,除了必需的家常用品,幾乎看不見任何多余的裝飾。一張小方桌在廳子正中擺著,幾把竹椅沿著墻根整齊排列著,倒也收拾得干凈整潔。
“喝茶。”
“不用不用。”
“眼睛多少能看得見嗎?”
“看不見。”
在唱古文般一問一答的交互中,我們開啟了傾訴與傾聽的時光。
“我的命,好苦啊。”陳開財用力地吐出那個在心里重復了無數遍的“苦”字,仿佛道出了生命的全部真諦。
怎么能不苦呢?打四歲那年起,他就成了盲人。是的,他曾經看見過光明,看見過花紅柳綠的繽紛世界,只是那樣的好時光只持續了短短的四年。時日久遠,他無法說清是怎樣的一種眼疾,突然將他拉進了無邊無際的黑。他只記得,眼睛生病了,又腫又痛,媽媽認為是長了癤,帶他去找人挖癤。這一挖,眼睛里的筋膜壞了,他已接近半盲。
姑媽在贛州,聽說侄兒的眼睛要瞎掉,催促著將他帶到贛州去治,說是有個醫生治疑難雜癥很拿手。去了,第一件事是買珍珠。那時節買東西大都是一兩分錢,珍珠貴,要一塊五毛錢一顆。他們舍得下血本,買了四顆。“醫生”使出了他的“偏方”,將珍珠加上銅錢、鋁和針化成“藥水”,用來敷在眼睛上。
“藥水”化好,涂進了四歲的陳開財眼睛里。就在大人們期待奇跡發生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卻“咚”的一聲爆了,飽滿的眼眶迅速癟了下去,他的世界從此只剩下永遠的昏天黑地。我在他加重語氣的“咚”一聲中心驚肉跳,抬眼看,他的神情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哀,有的只是承受過所有的平靜,一如暴雨過后云開霧散的水田。
無法確知他的記憶是否出現偏差,但四歲的陳開財徹底失去了眼睛。用他現在的話說,是遭了殃,逢上了兩個大劫。那時候他自然不知道,是貧窮和愚昧加重了他的苦難。
在教育遠未普及,醫學不夠發達的年代,迷信各種偏方奇術甚至妖魔神仙的人們比比皆是。幾乎每一個順利活到終老的人,都是闖過重重鬼門關的幸運兒。
他的苦,豈止是失去了一雙眼睛?“唉——”陳開財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四歲那年,大哥春天死了,冬天我就瞎了眼睛。四個兄弟接二連三死去,十一歲,爸爸又死了。十二歲,家里只剩下媽媽、妹妹和我,我就要開始承擔家務了。”
苦,像一道魔咒,牢牢地罩住了他。
“唉,我想,我今年十二歲,媽媽五十多了,越來越老,以后靠誰照顧?我的眼睛看不到,妹妹長大還要嫁人,我未來的路要怎么辦呢?”長期的說唱生涯,讓他習慣在每句話里添上語氣助詞。
村里有人會做凳子,陳開財就想著自學做木匠。他下決心,要憑自己的力量造出一張靠背的方凳子。沒有師傅手把手教,也沒有專業的木工工具,所有的程序和樣式,全靠手摸。哪里是方的,哪里是圓的,哪里要挖孔,一概用腦子記下來。沒有斧頭,就用柴刀削;沒有鑿子,就用柴刀背錘,把木頭錘扁了,再一點點磨平。
終于,他摸著人家的樣,做出了第一張方凳子。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將急促高昂的語調放緩放低,似乎長舒了口氣。
陳開財想做第二張凳子,再次爬上山梁砍樹木時,被本村一個看守山林的堂兄抓住了。接下來,是一大段繪聲繪色、自問自答式的講述。他一人分飾兩角,將過往的場景演繹得活靈活現:
“我想尋一條活路,做個凳子,你做長輩親人的照顧照顧我。”
“啊,你會做凳子?哈哈哈哈。你這個瞎子裝象騙人吧?”
“我們來比試比試,兩個人蒙住眼睛,看誰能做出凳子,這樣公平吧?”
看山林的堂兄不想比,跟著陳開財去看了他做好的凳子。這一看,驚呆了,情不自禁對著神龕里陳開財去世的爸爸說:“矮鼻子,矮鼻子,你家里有人了,以后不怕了。”
命運關掉了一扇窗,又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
在那之前,村里所有人都認為陳開財是個廢物,什么都不會。
在那之后,看山林的堂兄默許了陳開財砍樹的行為,只是叮囑他晚上背回家,以免被人看見。
“師傅說我手腳不干凈”
長久地沉浸于一個人的講述中,陳開財或許感知到了我的疑惑。他站起身,熟門熟路地走進里屋。出來時,手中提著一個巨大的白色蛋形物件。
“這是我用木頭造的蛋,你看像不像?”那“蛋”實在是太大了,鴨蛋、鵝蛋、鴕鳥蛋都不足以與之相匹配。那“蛋”又實在是太形象了,如果縮小若干倍,放在雞蛋堆里,幾可亂真。他還細心地在其中一頭穿上一根線,好讓它可以懸掛起來。
他活在一個看不見顏色和形狀的世界里,作品的狀貌,無不來自他人的指點。別人說蛋是橢圓的,他打磨出一個橢圓形的“蛋”;別人說蛋是白色的,他買來白色的油漆刷上。
陳開財做過方桌,做過門,做過櫥柜,家中物什,摸到什么就學做什么。再后來,他又無師自通,完成了家里的水電安裝,鋪好了地板,補好了燒壞的樓面。
其實,他做得最多的,還是勾筒。“別看我眼睛看不見,什么都能造得好。我做了一百多把勾筒,很多人叫我做。有一次,蛇皮被一個小孩子割掉,人家說你要被罵死了,快叫你媽媽拿錢來賠。我說沒關系,都割爛了,打他有什么用,不如我重新做。”他摸了摸琴筒上蒙著的一塊色彩斑斕的蛇皮。那是一把勾筒中極其精微又重要的部位,必須繃得緊緊的,才能保證音準達標。
他拍了拍他的勾筒:“你看,一點不會松,下雨也能用。”一把老舊的勾筒橫陳在方桌上。這是我所見過最獨特的勾筒了,藍色的琴筒、綠色的琴桿和琴頭,一些舊漆已顯出斑駁的脫落痕跡。不用說,漆是他自己噴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本來叫賣油漆的拿黑色,他拿錯了,就漆成了藍色。”
事實上,少年時的木工嘗試,只是陳開財證明自己頭腦聰敏的一種方式。他的心中埋藏著更大的主張:拜一個師傅,算命也好,看相也好,唱古文也行,找到一條屬于盲人的謀生之路。假使有出息,他還想成家立業,做一個上能養老、下能育兒,撐得起門面的男人。
只是,早已一貧如洗的家庭,根本無力支持他拜師學藝。
命運的轉機發生在十六歲那年冬天。舅舅從上海回鄉探親,陳開財知道,機會來了。早就聽說,舅舅在航空公司工作,家境不錯。他囁嚅著,開口向舅舅借錢,說自己想學門手藝,以后好自食其力。舅舅一聽,十分支持。其時,于都縣段屋鄉的段灶發唱古文十分了得,十里八鄉鼎鼎有名,一家人商量后,決定讓陳開財跟段灶發學唱古文。舅舅拿出一百元交了師傅錢,看到段灶發有錄音機,又花二十元買了一個錄音機。媽媽再找親戚朋友借了七八十元,熱熱鬧鬧地辦了酒席,包了紅包,事情就算敲定了。
行完拜師儀式的時候,冬天已經快要結束了,每個人都在期待即將啟幕的春天。陳開財也是歡欣鼓舞的,想到從此可以蹚出一條全新的道路,為自己和家人掙出一個未來,他幾乎連做夢都要笑出聲來。
提及段灶發,陳開財有著發自內心的驕傲:“我師傅坐過飛機,去過南昌和北京天安門唱古文。他十三歲就拿到了金牌,是真正含金子的,多少人夸他了不起。”
然而憶起那段學藝經歷,陳開財卻有一肚子的委屈:“師傅偏心,我出的師傅錢多,他只教了我四個唱本,別人卻教了十幾個唱本。還說我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正當我疑惑之際,他皺著眉頭實話實說了,“師傅說我手腳不干凈,一到他家就丟東西。其實是他家小孩干的壞事,每次錢少了都說是我干的。我遭殃啊,真是遭殃。”陳開財說著,端起了手邊的茶缸,咕咚一聲,像咽下滿腹的不甘。
我問他跟師傅學了多長時間,他又一次唱戲般拖了長音傾訴所受的苦和難:“哦呵,很短。本來定的三年,其實在一起時,蒔田十天,割禾一個月,實際只跟了師傅二十天。住在我家時,我們養他,包吃住,吃好的。去他家時,我要帶米,一天一斤。他去演出,只帶了我三四回,要我聽到他的口音來,什么表情又看不見,太困難哦。唉——”
比喻、夸張、設問、借代……陳開財深諳修辭之妙。他將事件的起因和經過和盤托出之時,每每現出驚詫的神情,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將發生。思緒總是被他牽動著,為之悲、為之喜、為之惱、為之氣。
我想,這便是一個藝人的基本功了。四十年的客家古文說唱生涯,那些如磁石般足以吸引觀眾的表演方式,早已融進了他的生命和骨血里。
還沒等到正式出師,段灶發師傅中風了。往后的學習,全靠自己的悟性和勤奮。盡管如此,陳開財還是快速掌握了最基本的技藝。他用舅舅買的錄音機,錄下師傅上課的內容,回到家里,一段一段地反芻。一段時間以后,他已經不需要錄音機了,隨意聽人家講一個故事,就可以編成一段古文。
陳開財買來古文書,打開錄音機,請人把書里的故事講給他聽。他把故事情節記在腦子里,編成古文唱出來。就是用這種辦法,他記下了一肚子的唱本。除了師傅教過的《曹玉林》《賣花記》《賣水記》《樓花寶》,他又靠自己的努力掌握了六七十個唱本。那些《勸世文》《鯉魚歌》《跌苦歌》等短小的老段子,更是信手拈來。
“全贛南沒人記得我這么多本子,兩三個月都唱不完。”他呵呵笑著,聽任春風在他臉上蕩起一層又一層漣漪。
只有勾筒不離不棄
陳開財的第一把勾筒,是自己做的。
叔叔是篾匠師傅,會做勾筒,也會拉勾筒。堂外公也有一把勾筒,不那么專業,卻足以自娛自樂。媽媽向堂外公借來勾筒,給陳開財學拉。堂外公憐惜這個從小瞎了眼睛的外孫,手把手地教。陳開財從一個最簡單的音符開始,聆聽著、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和一把勾筒交上朋友。
陳開財拿起了勾筒,定在雙膝之間。一聲一聲,還原著當初的情景:“我聽,他拉,抓著我的手一寸寸摸過去。怎樣握弦,怎樣拉動,怎樣繞線,怎樣將手指按在合適的位置上……”憑著聽力和觸覺,陳開財摸清并熟練掌握了雙手和勾筒的關系。
然后,他在堂外公和叔叔的指導下,開始制造勾筒。找到蛇皮,鋸好竹筒,備好杉木和蕁麻……有著做木匠的手工底子在,第一把勾筒,做出來了。唯一的缺點是,蛇皮蒙得不是那么緊,不能算完全達標。
有了自己的勾筒,他就可以行走江湖了。其實,聽古文的百姓才不在乎勾筒的音準呢,他們聽的是混雜著泥塵的那股子土味兒。客家古文的彈唱,本身并沒有樂譜,也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范。不同的師傅有不同的曲牌,嫡傳的徒弟也可以有別于師傅。表演現場,藝人可以根據故事、人物、情節的變化,在不離主曲調的基礎上即興改變彈唱方式。他們的表演充滿隨機性,可以一曲多唱,也可以將同一個故事唱出新感覺、新花樣。正如世上沒有完全一樣的兩片樹葉,盲藝人也永遠沒有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演出。每次聆聽,都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關于音準,是陳開財對自己的要求。在親手制作了好幾把勾筒,一次次背著它們行走江湖后,他終于琢磨出了門道,將蛇皮的四個角用鐵絲擰緊,做出了標準的勾筒。
“嘿嘿,我學到了。”他得意地笑出聲來。說著,握緊了手中的勾筒,信手拉出一段旋律。這應該是一曲喜調,只見他的左手手指在弦上飛快地滑動著、跳躍著,右手拉動琴弦時張時弛,時而模擬出鳥聲、風聲、敲門聲、切菜聲。歡快的曲子從勾筒中流淌出來,閉上眼睛,仿佛能看見天空一派澄藍,大地百花齊放,飛鳥在天地間自如穿梭、歡唱……
這一生,陳開財的勾筒拉得最多的,卻是悲調。
他背著勾筒走村串戶、四處流浪的那些年,每每柳暗花明,摸到希望的觸須時,又一次遭受命運的重擊。
“我好命苦啊。老婆娶回來兩年,就掉塘里淹死了。當時女兒剛剛一周歲,兒子出生才一百二十二天。”陳開財的話題,終究繞不過這一個“苦”字。
在唱古文最紅火那些年,陳開財攢下了一些錢。經媒婆介紹,終于實現了成家立業的愿望。那時他已年近三十,在農村算是老光棍了。不敢挑,只有被別人挑的份。他感激著上天的眷顧,覺得有妻子兒女的生活比什么都有奔頭。
他清楚記得,1999年,農歷三月十四日,那一天天氣很涼,下著雨。他走出家門,拄著他的探路棍,挎著他的布袋子,走向了外面的世界。他要去唱古文、算命,去掙錢,孩子的出生,美好的前景,催促著他去掙更多的錢,去給妻兒掙來更安穩的生活。
他沒有走得很遠,等他聞訊趕回家時,妻子已經與他陰陽兩隔。他摸到了妻子冰涼的手、臉龐以及再也不能吐露溫言軟語的雙唇,不由悲從中來,放聲號啕。妻子下葬那天,他手撫勾筒,邊哭邊訴,將自己的苦和對妻子的懷念編成古文唱出來,聲聲悲泣,聞者無不傷心落淚。他從上午唱到下午,唱到聲嘶力竭,泣不成聲,仿佛天都塌了下來。
陳開財從此鰥居,再沒有尋到一個共度此生的伴侶。他的殘疾,他幼小的兒女,讓所有的女人避之唯恐不及。他認命了,只想一心守護好這個殘破的家,將兒女撫養長大,盼著他們早日成人,改寫家庭的命運。
屋漏偏逢連夜雨,幾年后,老媽媽瘋了,無法繼續幫忙照看孩子。陳開財只能將一兒一女送到外公外婆家,隔三岔五把掙來的錢送過去。媽媽瘋了三年,陳開財在擔憂中度過了三年。他一邊四處唱古文掙錢,一邊照顧媽媽。“這樣的日子實在難熬。”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眼角隱隱現出淚光。最終一場大雪來臨,八十一歲的瘋媽媽摔到水溝里,凍死了。
在艱難的歲月里,陪伴和慰藉陳開財的是那把勾筒。無論春夏秋冬、白天黑夜,無論屋角廳堂、樹蔭涼亭,它就像一個不離不棄的親人,在他沉默時安靜地待在身側,在他演唱時配合他訴說悲歡離合。它好像是他的另一張嘴,替他在人間嗚咽、歌哭、嬉笑、怒罵……
他拉著勾筒唱《跌苦歌》:“三月跌苦是清明,家家戶戶殺頭牲。有錢人家殺只豬,跌苦表哥只砍半斤。”唱著唱著,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跌苦表哥,連累去世的親人也跟著受窮,他戴著墨鏡的眼睛時不時有淚水悄悄滑落。
當然,為生計,他不能一味地沉淪于個人的悲傷。有時候,他需要拉著歡快的曲調,給請他上門的主家唱喜慶的《鯉魚歌》:“唱歌要唱鯉魚頭,賀喜東家好事重重疊疊進門斗。十八仙姑謀花朵,讀書郎子望出頭。”
大量的客家方言,夾雜著鄉間俚語,在勾筒聲聲行云流水般的旋律中跳躍,將人們的思緒帶入那條故事的長河,久久不愿浮上岸來。
一類衰落,一類興起
陳開財自稱故事黨,最愛聽故事、講故事。這些年,他的故事主人公不再局限于皇帝、丞相、狀元和進士,講述的內容也不再局限于家長里短、愛恨情仇,而是一程一程地追趕著時代。他編唱了許多新段子,從毛澤東思想、共產黨新社會,到綠水青山、金山銀山,再到鄉村振興、小康社會。每一段變遷,都留下了他與勾筒親密合作的裊裊余音。
信息的來源,起初是一個錄音機,后來是一臺電視機,他像一只生物波定位準確的蝙蝠,清晰地辨識著自己的方向。他敏銳地捕捉著反復出現的新鮮詞匯,并牢牢記下,將它們編進自己的作品里。
2015年,陳開財被列入市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名錄,2017年又成為省級非遺傳承人。其實在這之前,他已經在文化館的安排下,開始出現在一些正式場合。他捧著勾筒,從地臺走向了舞臺。這些,是師傅、師爺、師祖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無論如何,他改變了歷代盲藝人難登大雅之堂的現實。他說唱的內容,也從單純取悅觀眾,加入了更多宣傳元素。單靠唱古文行走江湖,已經不足以謀生糊口了。他無比清楚自己的現狀,迅速地找到了新的角色定位。
他一句句念出那些年編過的唱詞,嘿嘿笑著,神情里有著居鄉野而知天下的自得。他講到與記者擺時事、議政策,一聽就懂,一說就讓記者服氣;他講到自己編過一個現代故事《三斤狗》,被人拍下視頻發到網絡上,喜歡的人非常多。“很多明眼人都不知道的,我記得牢牢的。”一個自卑了一生的人終于找到了自信。
一個從未進過學堂,被方言俚語喂養長大的人,當他說出像樣的普通話,當他一遍遍地證明著自己時,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艱難掙扎與良苦用心。
長年的流浪生涯,陳開財與兒女親密相處的時光并不多。我能想象他們是怎樣地野蠻生長,寄養,嘲笑,歧視,父親只是一個干瘦的遠去的背影。他不能保護他們,不能給他們寬厚的胸膛和無處不在的愛。
兩個孩子在希望工程和教育補助的扶持下,勉強上到了初中,又先后在初二輟學。是他們自己不愿意去的,打都打不進校門。對孩子的希望有多大,陳開財的失望就有多深。女兒外出打工,從此很少回家。他不知道她在外面掙了多少錢,對將來有什么打算。只是覺得這個女兒已經不屬于他了:“她就是給我一百、一千也好啊,叫我一聲爸爸,也不枉我養了她一場。”可是女兒除了要戶口本和身份證,幾乎不與他聯系。
2020年,陳開財因肝硬化、胃出血住進了醫院。兒子將帶血的照片發給女兒,女兒依然無動于衷。陳開財的心碎了。
“兒子也不大爭氣,跟了一群小流氓混,住在于都縣城,只知道回來問我要錢。”他感慨著自己受了多么大的罪,最終依然孤苦一人。在幫扶干部的安排下,兒子進了工業園的電子廠,上班兩個月后,交給他一千三百元錢。這是兒子第一次獻上的孝心,他捧著它們,像捧著心肝寶貝。他不忍心花掉,每次兒子回來,朝他伸手要錢,他還是習慣性地給出去。
自從生病后,陳開財外出唱古文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他難過的是,身為非遺傳承人,沒有帶過一個真正的徒弟。生活中,盲人本已極少,而他們寧肯去學按摩,也不愿意學唱古文。有幾個明眼人跟他學過,開始覺得好玩,但沒過多久就跑了。其實,從改革開放起,民間就沒什么人愛聽古文了。錄像興起,電視走進千家萬戶,人們的文化生活早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他的兒子,不僅不愛聽他唱古文,甚至他一唱就嫌煩。客家古文,正面臨著獨木難成林、后繼無人的凄涼現狀。
更多農村人涌向城市,他們在那里上學、打工,一年中只有短暫的春節待在村里。唱古文和算命等許多古老的行當,無不江河日下、瀕臨絕境。陳開財親歷過客家古文的紅紅火火,又無奈地接受了它的日薄西山。“一類衰落,一類興起。”他平靜地說出萬事萬物的規律。
告別前,他振作了精神,要為我演唱一曲曾被百姓熱捧的古文《叫化佬子要爸爸》。他喝下一大口茶水,然后抱著勾筒撫弦、試音。婉轉的勾筒聲響起,“十八搭”的開場白過后,故事開始了:“我家的爸爸是主人,名字叫做冇結果,冇結果啊冇結果,仔就生到有三個,三個賴子(客家話,指稱男孩)啊冇良心……”
勾筒聲越來越凄婉,故事也越來越讓人不忍卒聽。故事講到爸爸送銅錢給別人考狀元,被兒子兒媳趕出家門,千方百計去尋死時,他的口中時而是爸爸的哭聲,時而是媳婦的罵聲,時而是兒子的吼聲。他模仿媳婦的叫罵,聲音尖細而刻薄。當爸爸走到野外哭訴時,他的神情悲悲切切,唱腔如泣如訴。在角色的轉換中,他始終游刃有余,如若閉上眼睛,很難相信那只是一個人在激烈對話。
終于,故事里出現了一個叫化佬,要把爸爸帶回家,給他養老送終。而叫化佬的妻子是那么善解人意:“撿到個爸爸也好,請進來,請進來。”陳開財時而說、時而唱,將一個離奇曲折的故事唱出了溫情,唱出了人間的善與愛,那一刻,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和遠走他鄉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