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好的教育就是“從游”
皇皇24卷本的《陳平原文集》擺在桌面,墨綠色的封面素雅沉穩,一千多萬字匯聚了陳平原四十余年的學思歷程,既是他個人的學術總結,更是一份特殊的時代記錄。
《陳平原文集》(全24卷)
2024年3月,《陳平原文集》出版暨現代中國人文學學術研討會在北京大學舉行。此后的6月11日,陳平原又攜新書《王瑤畫傳》(陳平原、袁一丹編著)和《風雨讀師》出現在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學術紀念系列活動上。作為王瑤先生的及門弟子,陳平原曾以“勞作勤奮,成績有限”自謙一代人的普遍狀態,但實際上在很多學界同仁眼中,陳平原由現代文學研究起步,關注作家作品中的人文意識;在20世紀90年代轉向學術史研究,從學人精神到學科體制再到述學文體;此后傾向文化史、教育史的研究,不斷在多元視野中拓展疆域,已經達到了相當的學術高度。
堅持兩手寫作,兼及論文與隨筆,是陳平原治學的一大特點。早年強調“學者的人間情懷”,中間談論“壓在紙背的心情”,近年則發揮“兩耳聞窗外事,一心讀圣賢書”;而在他幾十種著作中,有一本特殊的作品:《千古文人俠客夢》??瓷先ニ坪踔皇鞘崂碛蝹b文學的歷史流變,但是細細探究,也許能發現瘦削儒雅的陳平原藏在心底的“俠客夢”,北京大學三尺講臺之外的書生陳平原,或喜歡仗劍天涯,飲酒江湖。
這一點,哈佛大學東亞系教授王德威看得很清楚。3月的《陳平原文集》出版暨現代中國人文學學術研討會上,王德威在視頻發言中稱,陳平原超出了學者與教授的身份限制,在自身的學術活動、社會活動中展現了“俠氣”的一面,這一點無人能及。
陳平原(陳逸航攝)
“從游”,傳授獨得之秘,需要心心相印
中華讀書報:《陳平原文集》的出版,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陳平原:商務印書館刊行我的24卷文集,這對我來說當然是極大的鼓勵。在文集總序中,我稱自己“從那么低的地方起步,緊趕慢趕,能有如此微薄成績,已經很不容易了”;“時運不濟,加上資質愚鈍,一路走來,跌跌撞撞。之所以還能做出一點成績,得益于改革開放的大環境,還有就是諸多師友的積極扶持,以及無數學生、讀者和編輯的掌聲鼓勵”。
中華讀書報:你們這一代學人的讀書,大致有怎樣的特點?
陳平原:多年前,我在《懷想三十年前的“讀書”》中提到,我們這一代人的求學,可謂“先天不足,后天失調”。唯一可以告慰的是,九曲十八彎,我們終于走過來了。作為恢復高考后招收的第一屆大學生,“七七級”有它的光榮,也有它的苦惱。這個話題我此前多次談過,今天就不贅了。
中華讀書報:那么讀了博士之后呢?王瑤等先生對您的閱讀有什么要求?
陳平原:這有點特殊。去年人民文學出版社舉辦《花開葉落中文系》(增訂版)新書發布會,我談到自己讀博士的故事。那時中國的博士學位制度剛剛建立,我和溫儒敏是北大中文系最早的兩位博士生。那時除了外語和政治,并沒有嚴格的修課規定,我的任務是每周一次或兩次到王先生家聊天,王先生抽煙我喝茶,煙霧繚繞中,三年過去了,我就被“熏陶”出來了。這個故事流傳很廣,但必須加一個說明:那是過渡時代的產物,有得也有失。我是1984年秋天走進燕園的,那時全校也就四五十個博士生;此后四十年,我們的博士招生數量急遽增長,單是北大中文系,現在每年都招五十多個博士生。教育部為了保證研究生的培養質量,要求各大學加強管理,于是有了很多課程方面的嚴格規定。好處是老師們都按規定講課,學生們都按規定修課,一切按部就班。比起我們那時的自學為主,現在學生們的知識面有所拓展,總體水平也有提升。但因讀博期間要修很多學分,修完后,通過博士資格考試,再進入博士論文的構思與寫作,很難像我們當年那樣自由自在讀書、天馬行空馳想。若大學生或研究生的學習時間大都被功課填滿了,那可不是好事情。
我想起1940年代梅貽琦、潘光旦合撰的《大學一解》,初刊1941年4月的《清華學報》第十三卷第一期,那篇文章特別強調大學中“閑暇”的作用:“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閑暇不為也?!卑耸嗄赀^去了,這個問題現在顯得更為突出。我們的規章制度日臻完善,從本科到碩士到博士,為了保證教學質量,不斷加課,要求學生修很多學分。而且,為了防止老師放水,成績必須正態分布。也就是說,評分時,優秀、良好、及格、不及格有一定的比例要求,不能超過這個指標,否則系統不接受。北大管理比較寬松,或者說人性化,允許老師們寫說明材料,陳述理由,解釋為何這一回的考試必須突破優秀的比例。結果你就會發現,老師評分時很是躊躇,因現在的學生特別在意分數,每一門功課都要爭,分分必較。因大學前三年的成績匯總,由績點來決定誰能免試入讀研究生。學生們很聰明,馬上就曉得如何修最輕松的課、選最和善的老師、拿最優秀的成績。樹洞里有好多交流,哪門功課不用花時間、哪個老師給分最友好,如此精心計算,然后再選課,這樣一來,學習風氣隨之發生了巨大變化。
任何時代都存在競爭,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問題在于選拔人才的機制,是否有利于特異之才的脫穎而出。過多的功課、過細的規則、過度相信分數,主觀意愿是防止作弊,客觀效果則是縮小自由選擇的空間。小學、中學這么做情有可原,大學還這么管控,我以為不合適。
中華讀書報:您曾在文章中用“從游”形容和王瑤先生的相處,概括得太生動了。
陳平原:傳統中國書院的教學方式本來就是這樣,大魚游,小魚也游,游著游著小魚就變大魚了。學生們跟你朝夕相處,一起讀書、思考、生活,會察言觀色,了解你如何做學問,也看你的精神狀態及日常生活態度。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會自己體會與模仿。說得出來的,是有形的經驗;而精微之處,很多無法用語言表達或描述。傳授獨得之秘,是需要心心相印的。而那個東西,在“從游”過程中比較容易落實。但這里有個前提,必須是小魚欣賞并信任大魚,愿意跟著游,而不是看不起大魚,或自己過早躺平。我有種直覺,科技迅猛發展以及三年疫情中的線上教學,已經很大程度改變了我們的大學課堂以及師生關系。這是今天必須直面的難題。
“中文系有一種溢出效應,也就是說超越專業限制的影響力。”
中華讀書報:說到《花開葉落中文系》,雖然集中寫中文系,而且寫了很多您直接交往過的人物,看似私人寫作,實際上帶有很強的公共性。
陳平原:我把對于大學精神、校園文化、文學使命等教育議題,隱藏在師友風采的字里行間。在今天日益受到行政化干擾、學風浮躁、急功近利的中國大學文科,此舉有著極強的現實針對性?!痘ㄩ_葉落中文系》以一種與先賢對話、與友朋同行的方式,打開這一雖已失落但仍值得發揚的人文精神。我研究大學的方法,便是從歷史記憶、文化闡釋、精神構建以及社會實踐等層面,思考“大學”作為人類社會極為重要的組織形式,是什么、有什么、還能做些什么(《大學何為·自序》)。這種面對現實問題“退半步”、從人文史和精神史角度介入的姿態,與我一貫倡導的“學者的人間情懷”不謀而合,其背后的心境,也是我對自家學術使命的自覺,和對學風傳承的擔當。
中華讀書報:關于大學,您寫過《老北大的故事》《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大學何為》等五本書;中文系相關的書也有幾種,比如《當年游俠人》從晚清一直講到當代學者,《懷想中大》回憶您在中山大學讀本科和碩士的師友;《文學如何教育》談中文系機制建立的問題。您的關注超出了一般的教育范疇。
陳平原:大家都知道“不讀《詩》,無以言”,但現代社會的特點是專業分工越來越細,絕大部分人讀完中學就不再關心文學了,只有一小部分人繼續堅持閱讀、研究、傳播文學,以及和文學相關的語言及文獻知識。這個體制是現代大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所以,中文系如何建立,以及建立以后命運的跌宕起伏,是我特別關注的。我眼中的“中文系”,意涵相當復雜,既是一種教育機制、一種學科設置,也是一種組織文化、一種學術精神,還是一種象征資本、一種社會關系,或籠統地說,是一切與中國語言文學教育相關的人和事。所以我會在《文學如何教育》里面談中文系百余年的歷史,也會特別關注前輩的足跡,將制度、人物、故事、文章、精神混合在一起,相互發明,探討我關心的若干話題。
中華讀書報:您曾擔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您對大學教育制度的研究也很深入。能否談談您認為今天大學所面臨的難題?
陳平原:我的《花開葉落中文系》是在百年中國學術的視野中,討論一個具體的科系——中文系。書里涉及的學人,都是我所親近的、我所觀察的、我所敬仰的那些中文系的前輩或師友,以北京大學為主,兼及中外學界。這本書的特點,很大程度上是它關注現代教育體制,也就是中文系;還有生活在這個教育體制下的人,也就是中文系教授,寫他們的生存狀態以及精神風貌。不是寫傳記,而是談問題,所以只著墨那些我特別有感觸的、對于了解文人學者精神狀態有幫助的某一側面。入口很小,但牽涉面廣,希望不僅讀中文系的人感興趣。
曾經那么輝煌的中文系,今天面對新的技術挑戰,面對強調實用的教育大潮,面對公眾對于就業與高薪的追求,中文系的路到底該如何走,很是讓人憂慮。我在不同場合談中文系的使命、困境和出路,也是見微知著,希望借此思考人文學在當代中國的存在價值與發展前景。我曾說過,中文系作為北大諸多院系中的一個,在很多人心目中,或許不是最頂尖的,可中文系對社會及公眾影響力之大,是別的很多院系所難以企及的。很大程度上,這是一種溢出效應,也就是說超越專業限制的影響力。有的院系學術上很厲害,可他們的影響力局限在本專業之內。中文系不同,老師和學生們的活動范圍,他們的發言姿態,以及他們影響社會的能量,是超越原先的專業設計的。在我看來,這是對于當代中國社會、思想、文化“舉足輕重”的一個院系。
所有學校都想給學生最佳路徑,其實不見得是“最佳”
中華讀書報:6月初紀念王瑤先生誕辰110周年的學術座談會上,錢理群先生再次提及自己讀書時有一份長長的書單——這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傳統嗎?您會開書單嗎?
陳平原:老錢他們屬于“文革”后第一代研究生。他們學習中國現代文學,有長長的閱讀書目,以作家作品為主。只是隨著時代思潮以及教育制度的變化,閱讀書目不能不改。記得是上世紀90年代,我們增加了文藝理論、古代文學、學術史、思想史方面的一些著作,作家作品則大量削減,允許學生根據需要的自己選讀?,F在可能是第四版的閱讀書目了。雖有書目,但彈性很大,屬于“建議”而非“條例”,老師不查,學生也不怕。博士生倒是有個為資格考準備的必讀書目,那個數量不大,也就四十種左右吧,那是必須認真讀的。我個人不另外給學生開必讀書目,只是具體到某個學生,因資質、興趣或論文選題,會略為提醒補讀哪些書,僅此而已。
中華讀書報:您談到自己當年的閱讀,我很關心這些書的來處,是怎么進入到您視野的?
陳平原:我生活在特殊年代,那時的學校并沒有指定必讀書目。某種意義上,影響我的閱讀趣味的,主要不是老師擬的書目,或者課程讀物,而更多是時代思潮的牽引。比如改革開放初期,我上中山大學,認真修課,成績也不錯,但思想解放運動對我的沖擊,要遠大于具體的課堂教學。這一點,人文學與自然科學很不一樣,后者學術訓練更為嚴格,跟當下的思想潮流不一定發生關聯。我想今天也是這樣,念人文或社科的,完全閉門讀書,不是理想狀態。生活在某個特定時代,公民關心的話題與學校開列的必讀書,是兩個不同的系統。可以這么說,時代思潮與課堂教學這兩個不同系統交叉重疊的地方,最容易受到格外關注,其閱讀經驗與趣味也最值得重視。
中華讀書報:思潮中也會有很多哲學書籍不乏艱澀深奧吧?讀不進去怎么辦?
陳平原:對于具體的讀者來說,碰到障礙以至讀不進去的,不一定是哲學書籍。對你“艱澀深奧”的,對他說不定是一馬平川。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陷阱,就看你怎么超越。讀書一輩子,大部分時間是量的積累,某個特定時刻則是質的提升。這一點自己能體會得到,突然間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從此上了一個臺階。只是在哪個年齡段,因何緣故,每個人的狀態不一樣。不必過分糾結是否讀得懂,只要你愿意讀、喜歡讀、長期讀,就能自己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沒有橋,就找船;沒有船,就游泳??倳修k法的。閱讀既是增長知識,更是幫你克服人生經驗的匱乏,以及超越各種各樣的障礙。那是一個不斷自我修補的過程,真的是遇水架橋,逢山開路,且每個人的橋和路不太一樣,需要自己調適。
搞教育的人往往有一種迷信,覺得我們可以通過總結經驗,給學生提供學習的最佳路徑。就好像你出門開車或打車,電子導航馬上給你提供最佳路徑。其實你給學生提供的“最佳路徑”,不見得就是“最佳”,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每個人的身體、才華、氣質、趣味相差甚遠,學會自己找路,找到自己心儀的作家、喜歡的書籍以及恰當的學習方法,這比什么都重要。傳統教育強調“因材施教”,就是這個道理。只是為了提高效率,我們大都采用大班教學;即便小班教學,也無法為每個受教育者設計專門的培養方案。
中華讀書報:多媒體時代,很多孩子被手機綁架,即便閱讀也是碎片化的。那么怎么讓孩子們不被“必讀書”制約,自覺而且有效地選擇閱讀?
陳平原:能否在“亂翻書”與“必讀書”之間找到某種平衡?比如說,設計更多的“選擇題”,而不是過分強調“必答題”。舉個例子,與其開20本必讀書目,不如開100本選擇書目,允許學生選擇和自己氣質/興趣相近的圖書,然后重組、建構、闡釋,那樣可能更合適些。至于說會不會因此而“偏科”,那就看你開書目的本事。另外,除了九年制義務教育,我對“全面發展”的教育理念始終心存疑慮:不說能不能做到,做到了又怎么樣?門門功課都滿分,我不覺得就是理想的人才。
“大學者手下不出大學者”
中華讀書報:閱讀一直伴隨個人成長,讀書問學幾十年,您是否也有讀書方法可以總結?
陳平原:年輕時喜歡總結讀書經驗,也樂于與人分享,現在不太敢了。再說,閱讀的樂趣與治學的甘苦,二者有關系,但不完全等同。做學問的“閱讀”,有時很無聊,也很痛苦的。因為,只讀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樣的論述不完整,也不可靠。而當你劃定范圍,力圖“竭澤而漁”時,必定面臨很多無趣的東西。比如當年我為了撰寫《千古文人俠客夢》,必須讀很多武俠小說,有的很好玩,有的則實在無聊。為了實現視野開闊、判斷準確的目標,必須閱讀各種有代表性的能找到的相關圖書,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這個閱讀過程很傷人,以至此后很長時間我不愿意再看此類圖書??梢赃@么說吧,為了做學問而閱讀,有時是很痛苦的。真正美好的閱讀,最好是非功利,不是為了寫論文,純粹是求知或休閑,優哉游哉,隨時可以拿起,也隨時可以放下,即所謂“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我希望以后有更多這樣美好的閱讀經驗。
中華讀書報:還是有很多人要從事學術研究,可能有大量的不是興趣所在的閱讀,這樣的閱讀有無方法可循?
陳平原:你問治學中的閱讀方法,那可是千差萬別,成熟的學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得之秘。不是不想公開,而是再好的方子,也無法“放之四海而皆準”。從大的方面說,人文與社科的閱讀方法就不一樣;即使同樣做文學研究,也受制于個人的經歷、氣質與修養。幾乎所有成功的學者,都是靠自己摸索,最后找到適合自己的建構立場、學習理論、閱讀文本以及處理史料的方法。會有一些基本功夫,可以手把手教,但那個比較簡單;關鍵在入門以后往哪個方向走,能走多遠,這確實跟個人的精神氣質有關。好的指導教師,拒絕使用統一配方,猶如中醫,首先“望聞問切”,了解這個學生是什么類型/風格,大致適合往哪個方向發展,然后指點其補哪方面的課,讀哪一類書,這才叫“因材施教”。
中華讀書報:您很強調氣質,做學問也好、閱讀也好,還是應該找到氣質相近的路徑?
陳平原:我說的不是寫論文、拿學位,而是比這高得多的“作為志業”的治學,那確實不能強求。技術可以培訓,學養可以積累,精神與氣質卻不見得。說得神秘些,這將決定你能走多遠。我說的“氣質”更多屬于中性,不是好或不好的問題。我理解的學者的氣質,植根于你的家庭背景、身體狀態、求學經歷,還有智商與情商,若與你的學術研究配合度很高,那你工作時很愉快,即便千辛萬苦,也都樂此不疲。否則,蠻擰,很容易摔倒,爬不起來。學術這條路走不通,不等于就沒有前途,換一個跑道,說不定如魚得水。人們常說“審時度勢”,其實更應該審視的是自己的精神與氣質,到底適合走哪條路。
中華讀書報:您從事教育幾十年,對育才之路應該是很有掌握了。是不是多數學生一望而知大概發展方向?
陳平原:那也未免說得太簡單了。學生的才華與氣質迥異,當老師的,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他/她們調適調適,以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仡^來看,在北大教書近四十年,培養出不少好學生,這是我比較得意的。相對而言,我比較尊重學生的趣味與習性,不會硬扭,故學生日后分途發展,不一定跟老師走同樣的路。關鍵是,更多關注、體貼學生的才華、天性和氣質,盡可能順勢而為,不怎么考慮自己的立場與尊嚴,更不會把學生當打工仔。
我不喜歡一進校就分派題目給學生做,然后讓其圍著導師轉,那樣固然容易出成果,拿學位也很方便,但畢業后沒有尋路的能力和探險的勇氣,很難突破導師的天花板。我多次引用清代大學者戴震的一句話:“大學者手下不出大學者,大國手門下不出大國手?!闭嬲撠熑蔚膶?,要給學生充分的空間和選擇的自由,允許他們試錯、冒險乃至失敗。那樣的話,若闖關成功,日后必有成就;起碼具備獨立研究的能力,且會有自家面貌,不跟人家重復。當然,這樣導師和學生都很辛苦,磕磕碰碰,時不時還會掉鏈子。通過不斷的對話,逐漸發現學生的天性、趣味和能力,激發其學習熱情與創造力,但這個過程比較漫長,也有失敗的時候。有的是我判斷錯誤,有的屬于指導不得法,有的則是學生扛不住。若你希望每個人都能輕松過關,平安到達彼岸,那就只能降低標準了??赡遣皇俏覀兿胍臓顟B。
中華讀書報:為什么您會格外體貼學生?
陳平原:從中大到北大,我的導師對我都很好,一路走來,沒有受過太大的委屈,這得益于師長們的庇護。在《懷想中大》和《花開葉落中文系》里,我多次提及這一點。求學期間,一般來說比較弱小,但很敏感,也容易受傷害,這個時候,導師的指引與庇護很重要。只是時代不同,我無法提供當年導師給我提供的條件——尤其在就業方面。將心比心,我當初這么走過來,希望我的學生也能得到類似的善待。
中華讀書報:遇到您這樣的導師,也是學生的幸運。2022年,北大成立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您擔任所長。為什么成立人文研究所?您希望達到怎樣的目標?
陳平原:過去一年多,我們在商務印書館推出“人文史叢書”三種,包括陳平原《有聲的中國——演說的魅力及其可能性》、夏曉虹《秋瑾與二十世紀中國》、王風《琴史與琴器》,獲得了廣泛的社會反響,榮登各大榜單。以《有聲的中國》的出版為契機,本所又邀請了中國現代文學、古代文學、文藝理論、文化研究、近代史等專業的中青年學者,從跨學科、跨媒介、長時段的視野,共同探索聲音研究的多重可能性。在國內外合作與學術交流方面,研究所將繼續組織“跨學科視野中的現代中國”與“跨媒介視野中的現代中國”兩個系列工作坊,邀請國內外知名學者來所講學或合作研究。至于教學方面的亮點,主要體現在為全校學生開設“北京研究”“大學研究”“古琴藝術與人文”等跨學科性質的專題課,且教學效果甚好。
當初在北大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成立大會上,我的發言題為《“現代中國”的視野以及“人文史”構想》,提及前有北大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二十年的業績打底,后有學校兼及古今爭創一流宏愿的指引,加上國家提倡“新文科”的政策支持,如此天時地利人和,方才促成“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的誕生。至于工作目標及宗旨:那就是盡最大努力,希望能達成某種跨學科的視野、跨媒介的方法、跨文體的寫作,來呈現有人有文、有動有靜、有聲有色的現代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