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花園(節選)
星河花園小區建于二〇〇六年。彼時,繞城高速東南側外圍的這塊地皮荒蕪已久,如今游人眾多的健身綠道僅是幾個起伏的山包,遍布一人多高的蘆葦。這一段路是錦江和龍泉驛的區界,兩邊房價差距顯著。劃至龍泉驛的星河花園小區,建成時售價每平方米三千,購房的業主多為附近區縣的本地人,也有一些頗具長遠眼光的二環內老成都。這筆投資獲得了還算可觀的回報,房價在十幾年內穩步升值,從二〇〇八年的每平方米六七千,上漲到二〇一八年的每平方米一萬二三,并在二〇二〇年達到一個高峰。我遇到的外來業主何彼鷗(化名)便是在此時熬過了搬來此地的頭兩年,獲得了寶貴的購房資格,在貸款一百萬之后,從水里奮力一撲,上了船。星河花園建成之后不久,周邊的小區也建起來了,先是北面的恒大名都,后是東邊的世茂城。沿街的商鋪陸續開業后,老板用熱情的眼神打量顧客,打聽對方住在名都還是花園,情商較高的默認客人為前者。再后來,保利花語、錦麟府也體面地拔地而起,星河花園卑微地夾在其中,成了一片洼地,已經屬于典型的老破大。
那時,何彼鷗最想住的就是老破大。據他推測,星河花園小區在建成之時,各方面條件均屬中上,部分條件甚至優于后來建起的高層。小區樓層不高,一梯兩戶。房子結構堅固,戶型方正,南北通透。以當時的眼光來看,配套設施也算不錯,配備廣場、花園、運動場、地下車庫。每個單元都有門禁,需要輸入密碼。榕樹、棕櫚、白楊沿路種植,樹下則是草坪,一路鋪展到一樓客廳的落地窗前,寬闊得近乎奢侈。
“其實,從房子的外形看,還能想象出它新建時的模樣。”何彼鷗指著小區的外墻,這么說。他剛來看房時,就注意到了小區天藍色的外墻,以及飄窗下用來遮擋空調的白色百葉窗。雖然如今,外墻有很多地方被風雨侵蝕,褪成了白色,一些地方鼓起脫落,露出發黑的水泥,但配合高至五六層樓的棕櫚樹,從某個角度看去,依然能營造出一絲熱帶風情,讓人想起王家衛的電影。天藍色的外墻、白色的百葉窗、婆娑的棕櫚樹,透過這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何彼鷗自我安慰地感受到一種來自世紀之初的氣息,人們將小區設計成熱帶風情的模樣。后來修建的錦麟府、世茂城,外墻都是一種暗沉的黃色,有點兒像煙蒂的顏色。可能這種顏色比較耐臟,也意味著體面和莊重吧。“總之,可能是觀念變了,也可能是工藝變了,如今很少在別處看到這種輕盈而晴朗的天藍色了。”何彼鷗說。
今年三十六歲的何彼鷗或許可以看作當下某類人群的一個典型:來自外省三四線小城,讀普通雙非大學。畢業后,他在南方的幾座城市來回空轉,眼看著房價一路上漲,而收入再也追趕不上,便像其他擁來的幾十萬年輕人一樣,在位于西南的這座城市匆匆落腳,找了一份繁重又可有可無的文案工作。每天來回花一兩個小時通勤,在辦公桌前耗盡電量,周末宅著,或者在公園、咖啡館、書店平復心情,過年時回家……似乎已經勾勒出了這類人群的全部生活。他們中的一些人有不同程度的社交困難,養一兩只小動物,發展了一兩樣不同于廣場舞的愛好,比如二次元、游戲、觀鳥、徒步之類。何彼鷗的愛好是看電影,家里客廳的顯著位置,擺放著一臺投影儀。“搬來之初,我的閱片量上去了,甚至比大學時還要多。”提及電影,何彼鷗有一些明顯的興奮。在一個以記錄書影音為主要內容的網站上,他算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影評人,“積累有四五千人的粉絲吧”。
就這樣,帶著一臺投影儀、一臺咖啡機和一張半牛皮沙發,何彼鷗在星河花園小區安了家,度過了五六年波瀾不驚的時光。他時常在晚飯后散步,辨識小區里不認識的植物。還真的有所發現。那是一個寧靜的雨后之夜,空氣里浸潤著植物的濕氣,一股奇異的暗香在其中浮動。之前,他也聞到過幾次,沒有多想。他追隨著幾乎可以用手觸摸的香氣,在兩棟樓中間留出的一條小路邊發現了它。來自北方的何彼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妖艷的植物,明黃色、喇叭形狀的數十盞大花,在青綠的葉片下靜靜地垂掛,仿佛某種不知道名字的神秘樂器,等待著奏出令人神志抑郁的幾個小節。何彼鷗在那股異香中凝視了一會兒,心里涌起難以名狀的恐懼:仿佛那是一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生物,暫且以曼陀羅花的形態在此處綻放。曼陀羅花僅僅是遷就人類理解能力的一種分類方式,絕不是它本身所屬世界的運行邏輯,而邏輯這種簡陋的人造之物在那里本非必需。
有段時間,何彼鷗每天下班,都要繞一截不長不遠的路,從這個地方經過,只為了能感受一會兒這種在很多人聞來香到發臭的味道。或許從一開始,他和旁人就有所不同,他才是奇怪的那個人,只會喜歡對人有害的東西。經過十多年的生長,小區里四五層樓高的黃葛隨處可見,遮天蔽日,使得樓下的住戶不見光亮;榕樹沿著道路連成一片,垂下紅褐色的氣根,讓人想起紅毛大猩猩兩臂下的長須,腋下飛舞著無盡的蚊蟲;每年三月,無數黑色的小小果實紛紛墜落,穿過枝葉時發出繁密的噼啪聲,在路面和車頂上留下沖洗不盡的污跡;一些樹根從地下堅硬地隆起,掀起人行道上的磚塊,向房子的地基伸展;部分道路兩側栽種的大葉白楊,因為太過繁茂,曾經從兩人高的地方被生生截斷,斷口新長的枝葉很快又躥到了三層樓的高度,一些白楊被居民怨憤地扒掉了樹皮。大概是飽受植物之苦,星河花園后來新建了二期,一梯六戶,綠化面積少得可憐,容積率翻了一倍不止。
一天晚上,何彼鷗敞開窗戶,讓曼陀羅花的香味隨風灌入房間。他躺在床上,聽到一種咕咕咕的鳥鳴,聲音輕柔、悅耳,似乎有更多的話想說,但說不出口,只能把滿懷的心事化為三個音符,一遍又一遍地鳴叫。何彼鷗閉上眼睛,聽著這種有些篤定也有些孤獨的低唱,四肢漸漸舒展開了,沿著床墊往外鋪展,向墻壁蔓延。在何彼鷗的腦海,細筒狀的萼長了出來,狹長的底部乍開裂隙,曼陀羅修長的頸部隨著一團暖光從中探出,舒展了它曼妙的裙擺,又分成五棱,勾起妖嬈的裙腳,分泌馥郁的異香。更多的花開了,從何彼鷗的眼睛、口中、胸腔緩緩鉆出,發出輕微的、生長的響動。夜深了,咕咕鳥不再咕咕。是它察覺到了什么嗎?恍然間,一屋子的曼陀羅,帶著灼目的明黃色,等待著誰來演奏。這時,樂器晃動,凌亂搖擺,響起了短促而尖銳的吱吱聲,一尾金色的動物一閃而過,小而黑亮的眼睛古老怪異。何彼鷗驚得從床上坐起,周圍只有他自己。
“在那些時候,我還可以做夢。”何彼鷗這么對我說。
“所以,發生了什么事呢?”
“最開始,只是有一些吵鬧。”何彼鷗如此回答。
起初,何彼鷗是抱著一種絕不和任何鄰居打交道的心理住下來的。“我向往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最怕和人打交道。用當下流行的話講,算是重度i人吧。”他苦笑著說,“見到鄰居,不打招呼。自己在家,不弄出聲響。你見過那種獨居幾十年沒人發現最后孤獨地死在房間里的人嗎?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生活。如果我能那樣美好而幸福地死去,躺在棺材里都會笑出聲來,如果有棺材可以躺的話。”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進入了某種慣常的幻想。片刻后,他問我:“是不是有點兒不正常?”
我不置可否,作為一個搜羅各色故事的公眾號業余運營者,很難說有什么事情會太令我驚訝。實際上,只要在星河花園小區走一圈,再看一眼這個正在用保溫杯喝自己沖的黑咖啡的家伙,就不難理解他為什么會選擇這里。下了班之后,何彼鷗往往先去東邊的菜市場買菜,多是附近的老人在尚未開發的小塊荒地上種植的,價格便宜,新鮮爽脆。回家后,他花一兩個小時做飯、吃飯,在榕樹下散步。路燈亮得敷衍,小路隱蔽在黑暗里,何彼鷗行走在這黑暗里。他遙遠地看著周圍人家的院落、燈光,總能感到一種無人注意的自由。有時候,他會在花園邊的長椅上抽支煙,什么都不想。路邊會經過撿拾廢品的老人、毛色不同的貓、一只飛快掠過樹梢的松鼠,還有那只時常在附近徘徊的咕咕鳥。抽完煙,他回家洗澡,看著電影,慢慢地喝上一兩罐啤酒,直到睡著。生活如果可以如此循環,他也算求之不得。這種如同做夢的生活很快被一些瑣碎的事情打破。
八月,何彼鷗回到家,被滿屋子的煙味兒嗆得咳嗽起來。他捂住口鼻,以為著火了,四處尋找來源,廚房、客廳、臥室一一檢查,發現煙是從窗外飄進來的。一樓的院子里,鄰居正在燒紙。那天是中元節,應該是一種習俗,在地上畫一個圈,插上紅燭,點燃紙錢……這戶鄰居的排場很大,烏泱泱十幾個大人,帶著四五個雀躍的孩子。燒罷,他們擺開圓桌,吃飯,喝酒,抽煙,喝茶,聲震屋宇,不亦樂乎。不過節也聚,如此反復幾次,終于有一天,重度i人何彼鷗打開窗戶,往樓下盡量大聲又不敢太大聲地喊:“已經很晚了,聲音小點兒。”喧鬧出現了短暫的間歇,涼了一陣,再次發作起來,似乎更響亮,也更刺耳了。何彼鷗說,在那一瞬間,他再一次感受到普通話面對方言時的那種無力感。它們不僅僅是兩種語調,而且是兩種不同的邏輯。從那時起,何彼鷗不得不用一種現實的眼光來看這個小區。
情況全都變了。星河花園、恒大名都、世茂城組成的這片街區,仿佛存在一種透明的界限。下了班后,騎著電瓶車拐進星河路入口的何彼鷗習慣性地心里一沉,知道自己已經進入這片有著特殊氣候的區域了。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從來沒有人排隊,而一離開這片區域,就少有這樣的擔憂。從小區到菜市場,一路上總能碰到大聲吐痰的人,男女不拘,老少咸宜。那種吐痰是三段式的:先發出一聲長長的“嗒——咿——吸”;隨后是一段長長的安靜,仿佛那點兒東西正在嘴里醞釀、發酵,形成規模;最后才是“呸”地重重甩在地上。每次聽到這種清掃喉嚨的聲音,何彼鷗都會毛骨悚然地繃緊后背。進了小區,則要提防從來沒有人牽繩的幾條狗。先是小花園——幾乎每晚都有人跳廣場舞——東邊的小路,一個大姐養了三只泰迪。大姐焦枯干黃的燙發和泰迪的卷毛極為相似,身上灰撲撲的衣著也讓人難以分清原本的花色。或許是時常碰到,何彼鷗從泰迪的臉上看出了近似人臉的表情:積怨深重,對路人投來的目光頗為不滿,怨氣沖天地吼叫,被大姐假裝訓斥后,則帶著這股新添的恨意,等待下一個倒霉的路人。接著是六棟一個身高近一米九、穿牛仔褲、頭戴線帽的大叔,養了一條體格矯健、高過人膝的白狗。狗繩問題在小區群里反復、持續討論了幾年之后,這個男人率先在行為上有所舉動,妥當地改為十點以后遛狗,不牽繩。于是夜晚幽暗的小路上,時常會見到這條小狼一般大的白色精靈釋放了天性,自由而喜悅地奔跑。
為星河花園設計了天藍色外墻和大片綠地的人或許可以料到,十幾年后,那些藍色涂料干枯皸裂,如同風化的鹽堿地;百葉窗脫落殆盡,剩下的也布滿灰塵;門禁系統完全失效,防盜門大開;三十多個攝像頭只有三四個能用,很有尊嚴地堅守。但他大概不會料到,綠地被一樓的業主恐落人后地圍起,進行各式各樣的改造。這些是何彼鷗后來才聽說的,第一批小區業主入住不久,就有一些勇敢的居民聯合起來,捍衛自己的權利,在宣傳欄張貼“給星河花園小區業主的一封建議信”,號召大家眾志成城。最終成功驅趕了原有物業,換來了五六個哈欠連天的保安,一個開著三輪車、一臉憤怒的收垃圾的老頭(他是如此憤怒,以致總是把垃圾桶放倒在地,汁水橫流),以及一個留著短發,戴金耳環,可以不慌不忙、從容應對個別偏激的、不講道理的、失去理智的小區業主的物業經理段總(她總是那么笑容滿面、泰然自若地涂著紅指甲,無論誰來找她,單是見到那種泰然自若的神情,就會不由自主地率先進行自我反思)。從那之后,星河花園小區的業主終于爭取到了難能可貴的自由,爭相開墾被白白浪費的綠地,圍起院子,喂雞養鴨、種植糧食和蔬菜,辦了麻將館、超市、五金加工作坊,樓頂加高了樓層,建造了能夠彰顯主人審美品位的空中花園、空中茶室、空中陽光房、空中娛樂場。才能得到盡情施展的一期業主從此面對二期業主時更添了底氣:二期的業主不行,沒有膽量,院子都沒得一個,怪憋屈咧。一期業主還有更多施展自己才情的空間,何彼鷗住進來不久就發現了,有一戶人家,時常放聲高歌,激情奔放,高潮時帶有顫音。雖然音調不是很全,但歌手充沛的熱情和過人的自信彌補了這個瑕疵。
一天晚上,睡在書房——自從臥室窗戶下多了一個鴨窩之后,他就睡在了北邊的書房,暗中期待樓下的好鄰居盡快吃完鴨子——的何彼鷗被一陣令人不安的聲音驚醒。那是一個女人的怒罵,罵聲蒼老而倔強,在深夜里怨咒一般沖撞。用語偏僻兇悍,極為難懂,甚至連一個字句都無法聽清,或許只有本地人可以吧。何彼鷗分開窗簾,樓下的一盞路燈亮著,對面的樓棟在一片暗沉中矗立。楊樹枝葉的黑影籠罩其上,使得那些陽臺、飄窗、窗簾看起來有些陰森。有兩三處窗口,亮著靜默的光。在黑色的寂靜中,女人的怒罵聲愈發強悍了,字句潑灑、踐踏、回蕩在兩棟樓之間。何彼鷗不知道是只有他聽得到,還是別人早已習慣了,還是那些沉默的窗簾后面也躲著像他一樣困惑的人?何彼鷗挨個兒看過去,沒有看到哪扇窗戶里有人活動,也無法準確分辨聲音的來源。
聲音仍在持續。何彼鷗生出一種念頭,掏出手機。凌晨兩點鐘,這個穿著秋褲的男人站在飄窗上,打開手機的錄音,像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似的,小心地將手機伸出窗外。他錄了一陣,又棄了,距離太遠,人耳聽起來非常真切,手機卻無法識別。他屏住呼吸,又聽了一會兒,大概是罵得累了,咬牙切齒的語氣漸漸轉為哀怨,讓他聽著心里發怵。能聽出來一些了,她講的是,“你們放過我嘛”,“你們放過我嘛”,“你們看嘛,哪里有什么嘛”。何彼鷗從罵聲之中,分辨出了一種類似凄慘和苦楚的東西。一雙光著的腳已然麻木,何彼鷗瑟縮著身體,關上窗戶。或許,是哪家人碰上要債的了。躺在床上,聲音仍然從窗外傳來,像隱隱的、讓人陣痛的風聲。何彼鷗默默苦笑,還能再壞一些嗎?
還能的。
一天,何彼鷗在衛生間,聽到了一滴水的聲音。只是一滴水,砰的一下,就像電影里消音器的槍聲,清楚、干脆、簡單,足以讓何彼鷗靠著下班后的兩罐啤酒一度放松了的心情再次擰緊。啊,他簡直不想抬頭去看,看什么看呢?接著,又是一滴。砰。空洞的吊頂如同音箱,聲音在音箱里回蕩。何彼鷗在馬桶上坐下,休息著,等待著。衛生間潮濕、憋悶,地漏傳來隱隱的沖水聲,冒出刺鼻的臭氣,畢竟是老房子了。買房子時,何彼鷗就注意到玄關和衛生間吊頂上可疑的沁水痕跡,淺黃色的彎曲紋路,像一片干涸的遠古沙地。或許是沒有精力,或許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或許是沒有等待的耐心,何彼鷗默念著運氣不會那么壞,住了進來。兩年之后,他到底聽到了再明確不過的回應,砰,仿佛那滴水在空中墜落了兩年,還是落了地。他涌出一股熱勁(或許早來一點兒便好了),搬來餐椅,用一枚鑰匙撬開本就搖搖欲墜的吊頂,腦袋伸入那個正方形、陰潮深黑的孔洞,用手機電筒的光去看。當時,他并沒有想到,透過這個孔洞,他將看到怎樣的景象。是啊,他既看不懂,也不想懂,他希望這些管道在他不懂的情況下良好運轉,最好永遠不要讓他花費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精力。星河花園的建造者既然能夠賦予小區一種透明的藍色和星河這個足夠浪漫的名字,也就應該能夠給小區建造一種靠得住的管道。
然而,還是要和物業打交道啊。
“我們小區,管子爛得多噢。”搬進來這么久,何彼鷗這才相信小區里真的有一個水管工,如假包換地站在他面前。說是水管工,其實也穿著保安的深藍色制服。他長得也和本小區所有的保安一樣,腦殼瘦長,眼神混濁,講起話來從胸腔里很深的地方提一口氣,渾身微顫,足以讓單元里的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他瞪著好似蒙了一層白翳的眼睛,聲音洪鐘一般籠罩:“你們年輕人,不曉得。我們這老小區,怪事多哩很!水管電線三天兩頭爛,老化了,遭咬了。你們年輕人,你們不曉得!上個月九棟的五樓漏水,三樓四樓都沒得事,二樓卻遭了!你們沒得經驗的嘛!總之,我們先觀察一哈。你去樓上敲門,讓他們都不要用水,你曉得<E:\人民文學\2024年\7期\tp\伐.jpg>?”夜里九點,堅持不和任何鄰居打交道的何彼鷗,敲開了三樓、四樓、五樓、六樓鄰居家的門。
半個月后,何彼鷗坐在長椅上,煙抽得比之前兇了。紙煙沒勁,抽葉子煙。這是一種本地產的旱煙,煙葉卷成手指粗的一根,沒有濾嘴,味道極沖。仿佛只能憑借這股沖勁,何彼鷗才能把半個月里積攢的情緒平復下來。水管修好了,單單是找漏點,就換了三個水管工。工人切割水管時說,這個是被什么東西咬爛的,可能是老鼠。隨便吧,爛都爛了,為了這點兒維修費和物業經理扯皮的事,也不必提了吧。那幾天,飄蕩在何彼鷗腦海里的,是那幾家風格迥異的鄰居。何彼鷗也搞不懂,為什么自己會對他們耿耿于懷,甚至只要一回憶起來,就會感到后背發緊,眼皮沉重,只想好好睡一覺,永遠把他們忘掉。
那天,何彼鷗去敲三樓的門,敲了許久,門后傳來警惕的聲音:“誰?”與其說是水管,不如說是這對小夫妻所散發的氣息,讓他產生了某種絕望感。何彼鷗至今還記得那些畫面。女人遲疑地打開一半的門,身體大半躲在門后,一條毛巾搖搖欲墜地裹在頭頂,眼神里交織著困惑和防備。何彼鷗講了水管的事,進了屋。客廳里,一個男人站起來,穿著毛絨睡衣,趿著拖鞋,懶洋洋的,望他。客廳的燈光昏暗到讓人覺得頂著什么重物,遍體生灰的水晶吊燈下安放著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大黃柜子、大黃門框,茶漬色的壁紙在墻上發皺翹起。在衛生間,何彼鷗握著手機,查看地面,男人雙手插在睡衣口袋,歪著腦袋,不發一言。后來,何彼鷗加了女人微信,種種交涉,都是和她。翻開朋友圈,全是男人的照片:男人在吃飯,男人在打游戲,男人在睡覺。一年后,女人的朋友圈增添了新內容:孩子。生孩子了,于是出現了男人和孩子的照片:床上的男人和孩子,吃飯的男人和孩子,打游戲的男人和孩子。那天交涉回來,不知何故,一想起自己頭頂上有著這樣一幅場景,何彼鷗就心頭難受。然而,或許這一切都是何彼鷗的某種偏見,也可能在對方眼里,何彼鷗才是另一幅可悲場景的主人公。
相比之下,五樓的鄰居完全是另一種風格。門就不一樣,鍍鋅鋼制的黑色防盜門固若金湯地防衛在狹窄的樓道,在整個單元里獨一無二。等待了好一會兒,貓眼閃動紅光,可能門后有一塊電子屏幕,拍攝下來客的一舉一動。隨后,貓眼下的一盤圓孔傳遞了屋里人的回應,何彼鷗很少爬這么高的樓,呼吸仍然沒有調勻,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物業說,先把水停一下。”門后立刻發出懷疑和不信任的質問:“你二樓漏水,找我五樓干什么?”語氣理性,語速很快。開門后,顯出一張干凈、精神、錯愕的臉。何彼鷗腦子里浮現出水管工“你們年輕人,你們不曉得”的大聲嚷嚷,還在思索該怎樣把這些他也沒有充分理解的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就看到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用一種不乏強硬、有理有據,甚至太過有理,給小學生講話的態度,給何彼鷗上起了課:“我們這棟樓的管道,總體上是這樣分布的,”他的雙手做了好幾個手勢,在兩人之間長約一尺的空氣里畫出了若干個立方體、柱狀體、連接線,講出許多個名詞,甚至給出了建議,“去找物業經理段總問問。”末了,他問何彼鷗:“你是干什么工作的?”“你問這個干什么?”何彼鷗反問。“你是不是,”對方停頓一下,“動手能力不太行?”何彼鷗再次反問:“那你是做什么的?”“程序員。”對方短促地說,“沒有別的事就關門了。”
程序員住在五樓,陽臺、衛生間、廚房,每扇窗戶外面,不銹鋼防盜窗棱角分明地展示著金屬的光澤。何彼鷗之前看到過他,沒講過話。他留著鍋蓋一樣的頭發,背黑色雙肩包,走路不慌不忙,開一輛白色沃爾沃,時常停在樓下。何彼鷗不會開車,但也聽說過這個以安全聞名的品牌。在這個由葉子煙、毛絨睡衣和怪氣方言組成的小區里,程序員給自己建造了一個多么堅不可摧的城堡啊!防盜窗的尺寸比二樓的還要大,幾乎伸展到隔壁單元的窗玻璃上。
加了微信的何彼鷗才曉得,他們都是認識的。這個單元的鄰居有單獨的聊天群,等他進群時,別人已經把他深夜敲了整個單元門的壯舉討論過了。怪不得,從那時起,他總覺得碰到鄰居的時候,他們會多看自己一眼。在樓下打麻將的大媽,似乎也會看著他,竊竊地笑。也沒有多竊竊,都被他看到了。是啊,他們都是一起的,誰也不能排除在外,甚至包括他自己。何彼鷗點上第二支葉子煙。多多少少,正是因為說不清心里的感覺,他才難以壓制難受的心情,逼迫自己繼續思索,試圖弄個明白。
年輕的小夫妻和程序員,無意間向何彼鷗展示了在這個小區生活下來的不同可能:要么鉆進毛絨睡衣,無知無覺地在昏暗的燈下給孩子喂下飽含幸福的奶水,要么安裝堅固的防盜窗和電子門鎖,以警惕的眼光凝視周圍的所有人。他突然覺得,包括他自己在內,他們只是在年齡上年輕罷了。他們的行為和那些老人并沒有什么不同,老人們以各自的方式圍起院子,年輕人則以新的方式加固自己的堡壘,后者甚至程度更深。人人都是榕樹啊,都想把自己的不銹鋼手指伸得更遠一些。在小區里養雞、從不排隊的老人,不也是種植肥壯蔬果、收錢時抹掉零頭的老人嗎?或許只有像何彼鷗這樣敏感的家伙,才會為這點兒事情費心吧。看看那對小夫妻,說不定就全然不會有這樣的煩惱。然而,這只是何彼鷗依據自身理解限度的設想罷了,足以想通這些事情所需要的信息,可能遠遠超出了他有限的經驗范圍,于是他只能深深地抽著煙,看著煙霧在面前緩緩消散。
唯一寧靜的時刻,便是和樹在一起的時刻。在程序員門外,等待開門時,何彼鷗從樓道的窗戶里往外俯瞰,好大一片翻涌的樹池。回想起來,那是他第一次從高處看這個小區,居民樓在一團一團的綠波間掙扎著露出一點兒面目,想要爭奪一些呼吸。他很希望能在那里多站一會兒,多欣賞一下眼前的風景。是啊,他淡淡地想,如果只生活在樹上就好了。他看過一部電影,叫“樹先生”。總覺得什么地方讓他念念不忘,又說不上來。如今他才明白,電影里的樹太孤獨了。孤零零一棵,雖然是大樹,如何藏身呢?只有這樣的綠海,碧波搖撼的一整片的綠海,才有一點點藏身的希望。
那段時間,何彼鷗吃完晚飯,總要在樹下坐坐,仿佛只有在樹下,他才能擺脫一滴水的聲音。抬起頭,榕樹的枝葉壓在頭頂上方,交織成濃綠的穹頂,密集得看不見天空。縷縷氣須從不同位置垂落,末端泛白,像極了一束束漏下的白沙,仿佛整座穹頂掩埋了許多年,被人久久遺忘,而由榕樹撐起了這個隱秘的世界。
看得久了,他發現了榕樹和黃葛的區別。榕樹生而古老,像一股粗壯的繩子,長到一定地方便四處分開,開枝散葉。葉片小而緊密,樹冠低矮。黃葛生而年輕,枝葉疏朗,擎著自己寬大的葉片,高出榕樹約莫一層樓的高度。在它們相接的地方,黃葛挺拔的枝條無疑更有優勢,往往將榕樹的一側逼壓得生長緩慢,使它只往另一個方向生長。
原來,樹木們也會這樣。何彼鷗清楚地看到,濃密和茂盛是不同的。那條界限分明的線上,茂盛的黃葛枝疏葉朗,從容地布滿天空。光線把樹葉照得透明,仿佛一座高大輝煌的天穹上遍布著一塊塊玻璃碎片,絢爛地發出不同的綠光。分界線下,榕樹濃密的樹冠像一座年深日久的古老房屋,房間狹小,光線陰暗,里面藏著潮濕的閣樓、暗室、走廊、樓梯,郁結著家具的霉味。一尊尊樹冠擠挨在一起,構建起各自的深宅大院,連綿成一座寧謐的古鎮,而黃葛就是古鎮中最氣派的幾座公館、教堂、會館。天晴的時候,日光從上部灑落,無法透過這片建筑的深處,只有一些細碎的光,像那白沙似的觸須,遺落在地面,留下亮度不一的光斑。偶有幾處露出天色的缺口,就成了這座大宅的天井,一團天光在其中搖曳不定。有時樹冠深了,仿佛那一團光也被籠在了樹內。
一個整天看樹的怪人。何彼鷗的怪異早就被人發現了吧,那就不必再在意了。后來,下雨的天氣,何彼鷗也照樣來坐,打著傘坐。長椅濕了,就擦擦。黃葛、棕櫚在最高處挺立,雨水經過它們,才會落到榕樹上,經過又一次過濾,落到地面的草木上。空氣也洗過了,何彼鷗舍不得破壞。每每深吸上幾口空氣,感受著空氣里甜潤、清芬的氣息。這種味道太過透徹,反而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點兒悄愴幽邃的恐懼,讓人只想從里面掙脫。他往往在這時點上一支煙,溫暖的煙霧和濕潤的空氣混合在一起,一種類似日常的、令人安心的東西又回來了。或許,他只能如此生活。
坐得久了,意外地有了伙伴。對面的長椅上,時常坐著一個老奶奶,默默地不出聲響,也像一株植物似的。老太太穿著一件淺底紅花的對襟棉襖,衣服很舊,干干凈凈的,和平時在小區里跳廣場舞、與泰迪散步、爭搶廢紙箱的大媽很不一樣。她穿著淺色布褲子,淺色棉布鞋,斜挎著一個黑色皮包,兩只手捂在上面。往上看,何彼鷗發現,這是一個長得有些好看的老太太。一頭細密、柔軟的白發,有著微微的波浪。她的臉,蒼白、柔和,那些長而熨帖的皺紋,經過了歲月的磨洗,失去了棱角。她的一雙眼睛,讓何彼鷗想起冬天的河水,是一種冷徹的灰色。時不時地,她環顧周圍,又低頭看著自己前面不遠處的地面。或許,她察覺了何彼鷗的注視,目光轉了過來。何彼鷗覺得,她似乎有話要說,于是迎著那道目光,看著,一股徹骨的寒意順著冰河蔓延過來。“你放過我嘛。”她說。何彼鷗打了個寒戰,像沒有聽清。老太太又講了一句,聲音凄楚、哀怨:“你放過我嘛。”
這年秋天,小區里的長椅又可以坐人了。何彼鷗在超市里買了兩盒香煙,猶豫片刻,又買了兩盒,揣進口袋。他回到小區,坐在老位置,慢慢地抽。上一次在這里坐著,還是一個月前。幾只若無其事的噪鹛,在灑金青木下躥跳,流浪貓不見蹤影。自從菜市場時常見到的一只流浪狗被小區保安處置后,狗也不多見了。雞、鴨銷聲匿跡。廣場舞恢復了,四五個大姐依舊舞動手臂。大部分植物生長得很好,新長出了一些植物:近乎干涸的水池旁鉆出了一株蘆葦。
對面的長椅上,兩個大姐正在整理旁邊垃圾箱里撿出來的東西。有小區居民不無驕傲地宣稱,家里的老人靠撿廢品,某個月賺得一千五百塊錢,為小區改善了環境,“一舉多得了噻”。星河花園小區的垃圾站就在每棟樓的門口一側,擺放著三個顏色不同但功能并無兩樣的垃圾箱,一些尺寸遠超垃圾箱的物件時常擺放在地上。那段時間,何彼鷗見過但不限于如下物品:床墊、沙發、茶幾、門板、窗戶、床頭柜、鏡框、梳妝臺、行李箱、童車、衣服、鞋子。湊齊了幾乎可以填滿一個三室一廳。
兩個大姐有條不紊,把今天的收獲逐一塞入隨身攜帶的編織袋: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鞋子也有兩雙,更多的是一些印刷品,看起來像舊雜志或者畫報,厚厚的一摞。也有一些沒有通過篩選,隨手丟在了路邊。兩個人很有默契地埋頭勞作,仿佛在自家床頭縫針布線。等她們打理好這筆財富滿意地離開,何彼鷗走了過去,用腳翻檢地上的零碎物件:碎裂的鏡子、斷齒梳子、鋼筆帽、巴掌大小的冊子。或許冊子太小了,沒被看上。何彼鷗彎下腰,發現那是一本小人書,破得厲害。他暗自回想,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見過這種東西了。很小的時候,他的家里也藏有一些小人書,幾冊《偷拳》和《三國演義》。何彼鷗返回長椅,坐下來,一頁一頁翻看。后來,在我的建議下,他整理出了小人書上的文字。
1.某年夏,某生物制品研究所的兩位科學家,進入星島湖地區進行科學考察。這里分布著近百個島嶼,很多島嶼從未有人涉足,是一座神秘而珍貴的寶庫。
2.經當地部門安排,周教授、宋林生在小島上的一戶人家住下了。主人是一個熱心的老大爺,大家都叫他老徐,家里還有一個孫女,叫徐萍。
3.周教授和老徐熱情地攀談起來。老徐說:“這茫茫星島湖,藏著不知道多少好東西。”他年輕的時候,在一些小島上見到不少動物,還采集了不少中草藥。周教授眼睛閃著光,熱切地問:“您都見過什么稀罕物呢?”
4.徐萍今年二十歲,高中畢業后,她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學知識,幫助老徐試驗水產養殖。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宋林生,只見他一一打開箱子,擺開許多實驗儀器。看到徐萍的神情,宋林生笑著向她解釋:“這些都是做研究需要用的……”話沒說完,徐萍的臉紅了,轉身出了門。
5.這天夜里,周教授、宋林生、徐萍三個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老徐睡得踏實極了,寂靜的夜里只有蟲鳴和老徐的鼾聲……
6.第二天,老徐便帶著兩人,駕船向島嶼進發。薄薄的霧氣覆蓋在小島和湖面之上,湖水清澈,深處極黑,水草如同深埋的長發,隨著船激起的波浪起伏。周教授望著遠處,思緒萬千。
缺數頁。
14.驚嚇之中,徐萍尖叫起來。周教授、宋林生急忙趕來,看到操作臺上被解剖了的樣本,兩人頓時明白了什么,相視一笑。
15.周教授告訴她:“不必害怕,這是對動物進行科學研究。”徐萍不解地問:“那么,研究這些動物,到底有什么用呢?”聽到她這么問,周教授和宋林生都笑了。
16.宋林生說:“小徐,你高中畢業,應該知道,科學家們要研發一種藥物,總要先用合適的動物來做藥物實驗。適合做實驗的動物,目前還很稀缺,我們這次來,就是為了發現更多、更適合的動物,進行人工培育。”
17.宋林生耐心細致的解讀,讓徐萍聽得極為專注。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仿佛在思考著什么。
缺六頁。
24.兩個月來,周教授、宋林生探查了十余座島嶼,采集了數百件標本。然而,對于此行的目的而言,這是遠遠不夠的。研究的停滯,讓周教授總是苦悶著,他不禁回憶起導師的囑托。
25.人,人的主觀的熱情,和科學的理性態度之間,總是有著無限遙遠的距離。天亮時,周教授決定,再一次出發,向星島湖更遠、更深的地方探索!
缺八頁。
34.周教授病倒了,住在鎮上的醫院里。醫生診斷,周教授是操勞過度,累倒的。病床上,周教授握著宋林生的手說:“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一定要把研究完成。”
35.回到住處,宋林生一頭鉆進房間,著手準備新的考察。傍晚時分,宋林生才從房間里出來。他看到徐萍一個人出了門,喊了一聲,徐萍沒有聽見。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好奇,跟了出去。
36.徐萍沿著屋后的小路,走了很遠,在一片樹林邊緣停下了。樹林深處,寂靜無聲。從徐萍嘴里,突然發出一陣嘰嘰唧唧的叫聲。她一邊叫,一邊朝林中望去。
37.不一會兒,沙沙沙,沙沙沙,樹林里,有什么東西在響動。
38.宋林生躲在一棵樹后,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幾團小小的影子,在樹枝間一閃而過,像閃動的金色光芒。
39.一團光芒,靠近了徐萍。
40.松鼠!金色的松鼠!多么美的小精靈啊!
41.宋林生瞪大了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驚異,遠遠地觀察著。他極力回憶自己所了解的松鼠種類,眼前的松鼠,似乎屬于一種前所未有的品種!
42.徐萍嘴里,嘰嘰唧唧的聲音獨特而悅耳,松鼠們也嘰嘰唧唧地回應她。十幾只松鼠把她圍在中間,像在說話一般。有幾只爬到了她的身上,徐萍忍不住發出笑聲。
43.一只松鼠,蹲坐在徐萍的手掌,徐萍的臉湊近了,對它說:“喜喜,你有沒有想我?”喜喜不慌不忙,兩只爪子捧著食物,飛快地啃食。遠遠看去,吃的是一根紅辣椒。
44.宋林生驚訝地發現,喜喜的耳朵并不是尖尖的長耳,而是長在腦袋兩側。小小的耳郭,像極了人類。
45.玩了一會兒,只聽徐萍說:“好啦,明天再陪你們玩,不然要被發現了。”她嘴里發出兩聲急促的嘶嘶聲,眨眼間,松鼠們消失在密林深處。
46.宋林生竭力控制自己的心情,沒有發出聲音。他躲在暗處,等徐萍走遠了,這才返回。
47.晚飯吃得異常安靜。宋林生問:“小萍,徐大叔一直找你,不知道你去哪里了。”徐萍臉色微微一變,偷偷查看宋林生的表情。
48.夜里,徐萍見到,宋林生的房間燈還亮著。
49.第二天,徐萍出門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一些。她時不時地往身后查看,腳步也比平時急促。
50.樹林里,小松鼠們似乎很有靈性,全都在什么地方躲藏著。聽到徐萍發出的召喚聲,小松鼠們才一下子鉆了出來。徐萍從口袋里掏出了準備好的辣椒。
51.她一邊喂食,一邊說:“從今天開始,我不能再看你們了……”說著,她似乎要哭出來一樣。喜喜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跳到她的肩膀上,安慰著她。
52.就在這時,從徐萍身后傳來一聲迅疾的響動。徐萍急忙發出嘶嘶的聲音。然而,已經遲了。
53.一張大網,從天而降。
54.周圍的林地里,同時躥出了四五個人。他們戴著手套,牢牢按住了大網。宋林生就在其中。
55.徐萍的眼淚奪眶而出,宋林生背對著她,專注地查看捕獲的十幾只松鼠。她哭喊著追了上去,被身旁的人攔住。
56.已是秋天,星島湖的夜晚,冷了起來。黑夜里,斷斷續續傳來人們的笑聲,和一些隱隱的哭聲。
57.一只松鼠被牢牢地固定在操作臺上。燈光下,宋林生仔細地觀察著它。果然,正如之前觀察的那樣,這只小動物的腦袋兩側,各有一只酷似人耳的耳朵,而它的四足,竟然和人類一樣,是五根長指!
58.宋林生意識到,這哪里是什么松鼠,而是一種樹鼩。
59.樹鼩,一種極為古老的靈長類動物。到今天為止,人類依然沒有弄清它的來路。但可以肯定的是,這種只有人類手掌大小的動物,祖先是人類的近親。
60.宋林生激動不已,他有十足的理由確信,這批樹鼩是一種新的亞種,生活在相對獨立的生態系統里。看樣子,它們已經長時間處于半馴養狀態。如果培育成功……是的,必須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周教授。
61.敲門聲打斷了宋林生的思緒。“是誰?”宋林生警醒地問。
62.徐萍面帶淚痕地走了進來。
63.兩人四目相望,像有很多話要說,又都沒有講話。最終,徐萍開了口:“我想,再喂一喂喜喜。”
64.宋林生凝重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65.樹鼩們一看到徐萍,全都躁動起來,在籠子里四處竄動。徐萍嘴里發出嘰嘰唧唧的聲音,但它們并沒有像在樹林里那樣平靜下來。徐萍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辣椒,伸進籠子。“喜喜,你快吃啊,喜喜。”徐萍哭泣著說。
66.她打開籠子門,宋林生來不及阻止,徐萍的手便伸了進去。喜喜猛然間撲到她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67.宋林生大驚失色,急忙找出了衛生箱,幫她包扎。
68.徐萍傷心地大哭。宋林生輕聲安慰:“你不要擔心。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傷害它們的。”宋林生猶豫片刻,把手放在徐萍的肩膀上。
69.徐萍掙脫了他,走出房門。
70.風,呼嘯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黑云沉沉地壓在星島湖上空,樹木在風里搖動。宋林生眉頭緊皺,守在收音機前。電臺發出播報:第七號臺風,就要在東部沿海地區登陸了,暴風雨就要來了。陰雨天氣,預計將持續兩個星期。
71.老徐說,碼頭隨時會禁止通航,必須立即做出決定。宋林生站起來,他要趁暴風雨變大之前,趕到鎮上。
72.一行人迅速做好了準備。快艇已經就緒,裝著金色樹鼩的籠子搬到了艇上。
73.徐萍在籠子旁,像在和它們做最后的告別。
74.船發動了,只要不出意外,兩個小時后,他們將抵達鎮上最近的碼頭。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沒有說話,在一片靜默中注視著遠處的水面。
75.雨,落了下來。往日平靜的湖面,激蕩翻涌起來,黑發般的水草不住地起伏。快艇行駛在這片風雨交加的雨幕里,視線變得很差。宋林生守在籠子旁,觀察著樣本的動靜。
76.它們在籠子里,時不時發出低低的吼聲,身體也隨著吼聲震顫。宋林生心想,這大概是天氣和船的原因造成的。
77.突然,宋林生的手上,傳來一陣劇痛。
78.是喜喜!
79.船上的人們,頓時亂作一團。有人慌張地大叫起來,宋林生的頭上、手上、身上,三四只樹鼩狠狠地撕咬著。
80.危險!
81.小艇的船頭在風中抬離了水面,向一側傾斜。小艇側翻了。
82.人、樹鼩、籠子,紛紛落入水中。
83.水面上,只留下風雨的呼喊聲。
后文缺。
何彼鷗放下書,站起來,拉伸一下有些僵硬的腰桿,拍拍身上的煙灰。地上散落著四五個骯臟煙頭。已經坐了這么久嗎?何彼鷗想。一陣風吹來,黃葛樹葉在頭頂簌簌作響。天色已經暗了,耳邊傳來零星的歌聲。啊,熟悉的感覺再次飄然而至。那個只聞其聲、素未謀面的鄰居又在唱歌了,他唱了有多久了?“多少傷痛和迷惑”……唱的永遠是那種何彼鷗有些熟悉,聽過但從沒聽全的歌。“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復復中追問……”住進小區好幾年了,何彼鷗只能確定,他們家就在這條長椅對面的樓上,無法分清是幾樓。“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恍惚間,他有些明白附近的居民為什么無動于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這種走音嚴重的歌聲,反倒有些不適應了,這種歌聲成了正常的一部分。“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4年07期)
[責任編輯 李蘭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