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如焰(節(jié)選)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薄毒S摩詰經(jīng)》
1
下午四點,一切照舊,蜀葵照舊開著花,紅色,粉色,如果有人愿意數(shù)花朵,就會知道,蜀葵沒有開出新的花朵,之前開的花也沒有萎謝,一切照舊。停在院子里的破舊轎車車頭凹陷的地方積著雨水,一只小鳥警覺地在水洼里喝著水,一輛車在院門外停下的聲音驚走了它。
霍勇站起來,從屋子里走出去,周隊一瘸一拐跟著他走出去,車上的人卻已經(jīng)走進院子了,四個穿著籃球背心和短褲的男人,拎著運動包,晃著肩膀,面無表情,和他擦肩而過。他想起來,刑警隊派了幾個人,參加全省的職工運動會,他有點失望,準(zhǔn)備走回屋子,又一輛車停在了院門外,這次是了,是那輛面包車。
車上的人遲遲沒有走進院子,只聽到說話的聲音,開關(guān)車門的聲音,鐵器滋滋刮在水泥地上的聲音。然后是一陣靜默。就在霍勇已經(jīng)忍不住要走出去的時候,四個穿著警服的男人,晃著肩膀,面無表情,走了進來。他們看見了霍勇,卻沒有和他說話,只跟周隊微微點了個頭,這是他們表達疲累的方式,畢竟這疲累和霍勇有關(guān)。走到院子里,一個警察抱怨:“就不能找個小貨車嗎,我就一直頂著個篩子,篩子就一直在我臉上蹭著。”
周隊開口了:“球長的一截路,給你配個車隊。王晉山親自給你開道?!闭f完,朝著屋子里喊:“尕馬子,消毒水!”一個穿著籃球背心的年輕男人,拿著一瓶消毒藥水出來,朝他們噴灑,他們屏住呼吸,攤開手,在藥水的水霧里旋轉(zhuǎn)。又一個個攤開手,讓尕馬子在手上噴灑藥水。
第一個噴過消毒水的警察,拍拍衣服,先看看周隊,再看看霍勇,說:“找到了。”
周隊說:“都找到了嗎?”
警察:“也沒有都找到,還缺一些,不過已經(jīng)夠了,證據(jù)鏈就齊了,劉法醫(yī)帶回去檢驗去了?!?/p>
霍勇說:“就是她嗎?”
警察:“已經(jīng)檢驗去了?!?/p>
霍勇:“要是她,能給那個哈慫判死刑嗎?”
警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還不好說,不過,警察已經(jīng)把啥都知道了?!?/p>
警察什么都知道。警察什么都不知道。所有人也都知道,所有人也都不知道,不知道窄門,寶藏,篝火,不知道黎明即將到來時的呢喃,不知道街兩邊的房子在曙光里是怎樣從藍變白,不知道死者手抄的歌本貼沒貼林俊杰的照片,不知道她的長辮子上別過什么發(fā)夾,也不知道坐在長椅上等待消息的男人,今天晚上在哪里喝醉,會不會被人丟出來,在街上蠕動。
也不知道離去的人都有特異功能,可以在萬里之外,聽見北方的天空里,鶴凄厲的叫聲。
2
說起他們幾個人的關(guān)系,古翠笑了:“我們五個人是一起長大的,幼兒園念的是一個幼兒園,光著屁股一張大通鋪上滾,小學(xué)念的是一個小學(xué),中學(xué)又是同一個中學(xué)。我們這地方太小,從幼兒園到中學(xué)一起長大的也多,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我們五個人最親?!?/p>
只要說起他們五個人,古翠總是要笑的,不知不覺,笑意就從臉上滲出來。后來,對兇手,她也一定是這樣笑著說的。這個,警察不一定知道。
霍勇歲數(shù)最大,1984年9月生的,然后是古翠,1984年11月的,邢玉川1985年2月,吳美鳳1985年5月,王群1985年6月,再多一個月就和他們到不了一個班上。好像是為了讓名字保持均齊,他們就自覺地給邢玉川和吳美鳳去掉了姓,玉川,美鳳,這樣叫,課本上,作業(yè)本上,也都是這樣寫,有的時候,別人叫他們的全名,他們倒反應(yīng)不過來。四個人里,玉川、美鳳和古翠的個子都比周圍人要高,玉川高中畢業(yè)的時候,長到一米八二,王群一米八,美鳳和古翠都長到一米七二,只有霍勇的個子矮一點,剛剛一米七。
但五個人出身并不均齊,玉川家是部隊上的,父母都是軍官,美鳳的父母親都是政府的,王群父親是園林局的副局長,霍勇父親是民辦教師,千辛萬苦轉(zhuǎn)了正,母親在水電局后勤,長期稱病不上班。古翠跟著母親生活,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據(jù)說他們那里的風(fēng)俗就是這樣的,男的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或者不等孩子出生,就離家去外地了,有的有音訊,寄點錢,有的沒音訊,完全沒有,到后來,到底有沒有這么個人,都讓人疑惑。古翠的母親一下開小賣部,一下開裁縫鋪,有時候神奇地撮合了一樁大買賣,一直在討中間費,一直沒有討到,有時候到鄉(xiāng)下去收藥材,半個月沒有消息,半個月后,押著卡車,坐在一卡車黑乎乎的塊莖上回來了,一個黑皮包掛在胸前,晃晃悠悠。那時候,去過南方的人并不多,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學(xué)到的,把裝了錢的包掛在胸前,也許是無師自通,顛沛的人從小就在百科技校里。
后來古翠霍勇全班去水上游樂園春游,古翠在游樂園的湖上看到一種游樂項目,用水上的浮板過湖,浮板的面積不小,有點浮力,但是半硬半軟,底下也沒有根基,板子之間也絕不相連,踩到板子上,借個力,就要趕緊跳到下一個板子上,趁著那塊板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再跳到下一塊板子上,跳得好,就順利地過了湖,上了岸,可以站在岸邊看下一個人跳浮板,跳得不好,就要掉進水里,但水也不深,不至于淹死。古翠站在湖邊,看著那個板子,就想起自己的母親,她大概就是這樣一塊一塊板子跳過去,一直跳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要跳多久,什么時候是個頭。古翠站在湖邊,竟不忍心踩那個浮板。
但好在是五個人青梅竹馬,不是兩個人青梅竹馬。
五個人各有出身,也各有樣貌,各有性格。邢玉川個子高,一身的軍人氣質(zhì),小一號的國字臉,單眼皮,厚嘴唇?;粲聜€子不高,皮膚黑,相貌端正,總是陰沉沉的,給人以穩(wěn)重的假象,一旦高興了,似乎就變英俊了,似乎身體里有個光彩奪目的他馬上要破蛹而出,但又始終沒有成功過。王群圓頭圓腦,眼睛精光四射,活潑但不幽默,雖然常常和這幾個人在一起,卻也有點心不在焉,有時候消失幾天,甚至加入別的小團體,但最終還是會回到他們這個小小群落之中。但即便和他們在一起,他也隱藏頗多,書包偶爾會有奇怪的物件,他們見過他從書包里拿出過《周易預(yù)測》《梅花易數(shù)》《在巖石上漂浮》,也看到他拿出過雙節(jié)棍、機器貓面具,以及黑黝黝的鐵塊,裝著黑色黏稠液體的瓶子,他從沒告訴他的朋友們,這些東西都是哪來的,他消失的幾天是去做什么了。
少年時期的吳美鳳,一直是圓臉,卻長著一對古畫上古典美人才有的花瓣唇,和臉型完全不搭,被她的表情動作一調(diào)劑,卻有一種嬌憨之意,但班上同學(xué)談?wù)撈鹜瑢W(xué)相貌,卻又從來不把她放到美女之列,大概因為她過于穩(wěn)重,又一直擔(dān)任學(xué)習(xí)委員。她的相貌起變化,是在去了國外之后,圓臉變成了瓜子臉,眼神也明亮嫵媚許多,幾乎判若兩人。古翠在照片上看到后來的她,穿著打高爾夫的白衣服,在藍天綠草間站著,異常奔放地大笑,覺得非常陌生,幾乎要再三揣摩,在她臉上尋找線索,卻從來沒問過她,是整容了,還是生活環(huán)境和著裝變了,還是以前為了學(xué)習(xí),始終藏著自己。事實上,也是從來沒有機會問。
古翠發(fā)育得比較早,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大眼睛,只是有點老相,又長年累月梳著大辮子,在大辮子已經(jīng)不流行的年代。她倒是挺活潑的,玩笑不斷,邢玉川的外號“串串香”,霍勇的外號“黑劍客”,都是她給起的,她的問題在于情緒非常跌宕,常常是笑著笑著就走了神。他們幾個人都知道,她有一種迷信,覺得太高興了,笑得太張狂了,就要有壞事發(fā)生,而且多半不是落在她頭上,是落在她母親頭上。于她而言,這個迷信是有依據(jù)的,她八歲時,在外面瘋玩了一天,笑得胸口都痛了,回到家,卻看到母親腿上被剪刀戳了一個口子,頭發(fā)衣服也非常凌亂,至于這口子是她自己不小心,還是別人戳的,她從來沒說過,古翠也從來沒問過。她不敢問。
邢玉川是五個人的頭,從小到大,什么事都是他挑頭。爬山、下河、游水庫、釣魚、鉆防空洞、在野外點篝火烤野食,都是他起頭,用的東西也多數(shù)是他帶來的,他也不讓別人為難,就說那些東西都是公家的,食堂里拿的,倉庫里要的,從俱樂部借的,分享就變得無比正當(dāng)?;粲孪氘?dāng)然地相信這是公家的東西,古翠就多少有點懷疑,部隊的食堂,再豐富,再大方,也不會長年累月備著各種綴著葡萄干的小點心、烤串和汽水。但邢玉川就是能夠散布下一種氣氛,似乎這樣最應(yīng)當(dāng)不過,他們只要能接受他的好意,就是有所貢獻。因為,他是在搭建一座友誼的戰(zhàn)壕、帳篷或者堡壘,戰(zhàn)壕是誰挖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有人響應(yīng),可以和他一起靜靜待在戰(zhàn)壕里,不然,這戰(zhàn)壕就白建了。
在班級里,邢玉川似乎又是兩樣,他也熱衷于起事、召集,但要他從頭到尾跟下來,他又似乎沒那么熱忱。高二的時候,學(xué)校要辦文藝匯演,班上幾個男同學(xué),打算組樂隊排演零點樂隊的歌,沒有樂器,演奏能力也非常薄弱,只是有這么一個念想。邢玉川從部隊俱樂部借了全套的樂器,邀請了會樂器的戰(zhàn)士來為他們教授,甚至借了俱樂部的劇場排練,為了讓這一套動作順利完成,還讓邢玉川的父親在單位做了報備,把這項活動納入“軍民共建”活動中。樂隊排練了三個月,最終順利上了臺,盡管在臺上演出時,吉他貝斯鼓全都合不到一塊,主唱也聲嘶力竭破了音,卻照舊獲得第二名。后來,校方在文藝匯演的報道中寫:“這是平陽二中第一次搖滾樂演出。”
臨時樂隊幾位成員高興得發(fā)了狂,演出結(jié)束,他們一定要湊錢請邢玉川吃飯,順帶捎上美鳳、霍勇和古翠,但邢玉川并不愿意領(lǐng)這個情,拒絕了聚餐,以非常平靜,但也老氣橫秋的語氣對他們說:“怕影響不好?!?/p>
那幾年,學(xué)校里的“軍民聯(lián)誼籃球賽”“軍民元旦聯(lián)歡會”“青春杯足球賽”,多半和邢玉川有點關(guān)系,但邢玉川一旦牽好線,就立刻隱身,只讓學(xué)校老師和部隊聯(lián)系。有人要謝他,他也只是幽暗一笑,仿佛那事和他沒有關(guān)系。
但對美鳳、霍勇和古翠、王群,他卻異常熱忱,有始有終,似乎他生活的第一要務(wù),就是要和這幾個人在一起,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無論如何也不會厭倦。甚至,在那種熱忱里,還蘊藏著一種危機感,那就是,他似乎早就明白了,他們只有這段時間可以在一起,以后必定分離流散。有人提醒他:“你組織著這幾個小年輕鉆防空洞竄老林子,萬一出了事,你擔(dān)不擔(dān)得起責(zé)任。”邢玉川一愣,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那之后足足有一個月,他再沒招呼這幾個人上山下河,但一個月之后,他就把這個提醒置之腦后了,他找到那四個人,宣布“我復(fù)出了”。
四個人曾經(jīng)以為這是最當(dāng)然不過的,直到他們長大一點,懂得識人。他們很小就見過邢玉川的父親,雖然部隊出入不方便,見面的頻率沒有那么高,但也不算陌生,到了十四五歲,心竅開了,再見到邢玉川的父親,突然明白了,邢玉川為什么會是這樣的人。他的父親很小就參軍,從部隊上了軍校,雖然現(xiàn)在有了點身份,但也還是一臉熱忱的樣子,一直記得幾個小朋友的名字,和他們家里的情況,每次見到他們,很自然地坐在他們中間,自然擺出“在群眾中間”的畫面,跟每個人提問,給這個鼓勵,給那個加油,“我們霍勇也可以打籃球,又不是專業(yè)打球,不要管那么多,兼顧好學(xué)習(xí)就可以了”,“王群你給我看看手相”,“古翠你讓你媽媽給我們食堂找點好的土豆來,現(xiàn)在這個菜鋪子已經(jīng)有點拿住我們,不把我們當(dāng)回事了,什么發(fā)芽的爛掉的土豆都給我們供?!?/p>
改天也果然讓人上門和古翠的媽媽聯(lián)系,從她這里買了土豆,雖然不大可能讓她做長期供應(yīng)商,卻也讓古翠媽媽小小賺了些錢。即便這一單買賣,也跟他們的長期供應(yīng)商打了招呼,說是要“照顧一下兒子的同學(xué),解決一下燃眉之急”,強調(diào)同學(xué)這一層關(guān)系,也是要說明非親非故,不用擔(dān)心搶走地盤,那邊供應(yīng)商也就痛快答應(yīng)了。但這一筆買賣,大大提升了古翠媽媽的口碑和影響力,她再做別的事也就容易了,至少半年,古翠媽媽把皮包掛在胸前,到處收錢。
也有人對古翠媽媽說:“你們家女子成天和那幾個高干子弟玩,小心些,別吃了虧?!惫糯鋴寢屨f:“能吃什么虧呢,邢團的兒子,吳主任的姑娘,那都是跟我們翠翠一起長大的,能吃什么虧呢,學(xué)習(xí)也是他們學(xué)習(xí)好,不存在拉我們家翠翠的后腿?!蹦侨苏f:“不是你想的那個虧,但凡能吃上那個虧,干脆嫁到他們家,那還好了。我說的什么呢,我們這周圍都是什么人,他們周圍都是什么人,跟著這種人家的一起玩,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說話細聲慢氣,彈鋼琴看書,你好他好,再見古德拜,那就回不來了,再回過頭來,連個‘X你媽’都說不出口,根本搞不過咱們身邊這些吃下野糧食的,將來吃大虧呢。你看張慧她媽,跟著爹媽下放到咱們這兒的,跟隔壁的駒驢毛一家吵開架了,嘴里扭扭捏捏地說的都是‘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在一邊看著都急死了,我上去就照著駒驢毛一句‘虧哈你先人的你把你媽X死了’,鼻子上再一錘,鼻血糊上一臉,比啥都管用?!惫糯鋴寢屓粲兴?,她聽得出來,所有人天然地知道,他們和邢家吳家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人,將來更不可能追上他們,但也沒有把這話告訴古翠,她在浮板上跳了幾十年,知道古翠霍勇以后恐怕也要如此這般跳幾十年,不如先樂上幾年,不樂這幾年,以后也還是要踉踉蹌蹌跳幾十年。
霍勇古翠沒有想那么遠,他們能夠用來參考的,不過是他們已經(jīng)活過的十幾年,他們對將來的想象,超不出十五歲時對十六歲的想象。何況,每天都是嶄新的,都有新的經(jīng)驗,而且是五個人一起經(jīng)歷的新經(jīng)驗,巧克力的甜,蘇慧倫孫燕姿周杰倫林俊杰的好聽,醉酒的放縱感,都是先落到一個人的耳朵眼睛里,再折射到另一個人的耳朵眼睛里,再折射回來,已經(jīng)沾染上了幾個人的溫度,幾個人的驚喜,那都是加倍再加倍的。
“你們在一起,最高興最難忘的是哪一次?”有人問過,可能是兇手,可能是別的人,也可能很多人都問過,肯定都問得漫不經(jīng)心,因為沒有人會真正關(guān)心一幫孩子小時候的事,就是隨口一問。古翠還是認真地想了想,認真地回答了:“那太多了,都記不起來了。”
還是記得起來的。八歲時,小學(xué)二年級,在學(xué)校里,一起學(xué)做風(fēng)車的那個下午。是夏天,學(xué)校旁邊的大樹上,突然出現(xiàn)了蟬,不知道是從哪里飛來的,還是很早就埋伏在地下了,總之,夏天第一次有了蟬,有蟬的夏天,比以往炎熱,孩子們就在教室里,聽著蟬聲,做著風(fēng)車?;粲抡f自己還記得當(dāng)時的對話:“玉川說,‘我們這里要變成南方了吧’,王群說,‘北方變不成南方的,北方頂多就是像南方’?!惫糯湓噲D糾正霍勇的記憶,她記得那天王群不在,在玉川說過“我們這里要變成南方了吧”之后,是老師對他們說“北方變不成南方,地理方位是不會變的,北方頂多就是像南方。”霍勇沒再試圖堅持,就說:“把幾個娃說的話,盯住糾正什么,小學(xué)老師就是這樣,什么都是她對。”古翠打趣他:“你爸爸是中學(xué)老師,中學(xué)老師就自動變好了?就不是這樣了?”
但有蟬的夏天,只有那么一次,第二年夏天,蟬聲就沒有了,蟬沒再出現(xiàn)過了。吳美鳳說,那是路過的蟬,蟬還是要到南方去的。邢玉川說,也許蟬不小心吸了不該吸的樹汁,中毒死了。他們一直在等下一個有蟬的夏天,一直沒有等到。后來,古翠曾經(jīng)暗暗期待,時間就定格在那一瞬,蟬永遠沒有來,他們永遠沒有長大。除非蟬再來了,蟬聲再起,他們才可以解除封印,哪怕轟然老去倒地身亡,也完全可以接受。
還有十二歲時,邢玉川想去縣城(那時候還是縣城,還沒升級成市)外的一座引水高架橋上看看,但幾個人都不知道那個高架橋該怎么到達,只是經(jīng)常遠遠看到,落日下,滿月里,一座孤獨、高峻的引水橋,是明信片里才有的畫面。他們就早早出發(fā),朝著引水橋的方向走,先后經(jīng)過大片的麥子地、一片白楊樹林,一個散發(fā)著臭味的村子(后來他們才知道那個村子里有幾個巨大的養(yǎng)豬場),一座被荒廢的小白樓(后來他們才知道那是畜牧站曾經(jīng)的辦公樓),試過許多歧路,問過很多陌生人,終于在下午五點到達高架橋,在引水橋伸出那座高坡之前,其實是一條引水渠,渠兩邊有寬闊的白土路,路兩邊長滿高大的白楊樹,樹葉金黃,不停地往下落,似乎永遠落不完。邢玉川說:“歐洲那些林蔭道也不過如此吧?!蓖跞赫f:“你又沒去過歐洲?!毙嫌翊ㄕf:“起碼電視里看過,將來我們肯定能到歐洲親眼看看?!焙髞?,提起那次出行,霍勇說,那次去引水渠,是八個人,還有三個是隔壁班上的同學(xué)。古翠說,她不記得了,她不記得還有別的人。是的,世界分成了兩部分,他們,和別人。
如果非要說出最難忘的,還是有。十七歲,冬天,寒假,邢玉川、霍勇和王群,約了初中時代的同學(xué)到學(xué)校球場踢球,他們有的已經(jīng)參了軍,有的沒考上高中,去讀了技校,有的已經(jīng)在做生意了。一旦不讀書了,這些人立刻顯出了成色的差異,但差異還不大,也不過就是抽煙喝酒,多了些口頭禪,何況,有差異也被青春抹平了。那天下了大雪,雪后初晴,太陽照在白雪上,把白雪變了顏色,先是粉紅,后是金黃,他們就在淡淡的粉紅和金黃之中踢球,也不是踢球,只是撒野,沒有章法,沒有秩序,最后連你隊我隊都分不清了。他們的叫喊聲,在雪后清曠的大地上回蕩,球場周圍的白楊樹和槐樹上,不時有喜鵲或者烏鴉停下來,又被他們的叫喊聲驚飛。后半段,縣城音像店老板的兒子來了,他帶來一架超大的錄音機,在球場邊放歌,放的是吳美鳳提供的《鐵血搖滾》磁帶上的歌。那兩張磁帶,是吳美鳳說自己要學(xué)英語,練聽力,讓家里人買的,其實里面的歌,沒有幾句能聽得清歌詞。但那套盒帶,不只有磁帶,還有兩本小冊子,附有中英文歌詞和樂隊介紹。古翠想說這些歌難聽,但她不想讓吳美鳳掃興,更是知道自己的喜好和吳美鳳并不在一個水平上。聽著聽著,到那些歌和眼前的白雪、紅日、白楊樹、飛鳥揉在一起,她也覺得那些歌好聽了。
不論去什么地方,不論什么時候聚會,邢玉川都要所有人拿著課本和作業(yè),一起復(fù)習(xí)功課和寫作業(yè),每次也都要重復(fù)他的理由:“在這種地方看書寫作業(yè),記得最清楚,可以用我說過的聯(lián)想式記憶法,背一個公式的時候,盯著一棵樹,假設(shè)這個公式就是這棵樹,這樣記得最牢。幾個人一起復(fù)習(xí),互相提問,效率也最高?!逼溆嗨膫€人都不大愿意帶著課本作業(yè)出門,覺得那太煞風(fēng)景,但邢玉川又往往補上一句:“不然家長就覺得我們在一起什么都沒學(xué)到,再出來就沒那么容易了。”幾個人通常是帶著“要想吃糖先要吃藥”的心態(tài),帶上課業(yè),也會認真溫習(xí),因為,靜默著,低頭翻書寫字,確有一種難言的溫馨。
溫習(xí)功課的中間,邢玉川偶爾也會拿一兩首詩給他們看,那時候徐志摩、戴望舒正流行,邢玉川有次拿給他們的,就是徐志摩翻譯的一首詩,《我們是七人》,原作者是華茲華斯。邢玉川說,這詩是他在《語文報》上看到的,原詩應(yīng)該很長,《語文報》上只有這么一段,光看詩,不知道寫的是啥,解析詩的老師說,原詩寫的是個故事,華茲華斯到鄉(xiāng)下漫游,遇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就問她,有幾個兄弟姐妹,小女孩說:“我們是七人?!睂嶋H上,七個兄弟姐妹,已經(jīng)有兩個夭折了,但不管怎么問,她都說“我們是七人”。
那幾句詩是:
一個單純的孩子,
過他快活的時光,
興匆匆的,活潑潑的,
何嘗識別生存與死亡?
其余四個人聽得懵懵懂懂,不知道邢玉川為什么突然要提起這首詩來,光看這幾句,似乎也并不優(yōu)美。邢玉川急著解釋詩的意思,越說越急,最后索性說了句:“算了。”那四個人不知道,這幾句詩經(jīng)過這樣的轉(zhuǎn)述,其實近乎誓言。
只有少數(shù)幾次沒有帶作業(yè),往往是在考試之后,或者假期的尾聲。例如高二的一個周末,剛剛考過期中試,他們幾個人,趁著霍勇父母不在,聚在他家做飯吃飯,飯菜上了桌,邢玉川突然要喝酒,在眾人的勸阻聲里跑了出去,再進門的時候,兩只胳膊緊緊裹著運動衣,神秘莫測的樣子,隨后一掀衣服,一只手握著一瓶二鍋頭,藏在衣服里。那瓶二鍋頭,由三個男生均分,但最后,大部分被邢玉川喝掉了,有點醉意之后,他呆呆地流下淚來。其余四個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王群輕輕拍了拍邢玉川的背,也并不說話。古翠卻又感到一陣難以言傳的暖意。
第二天,正常到校,霍勇去邢玉川的桌上拿筆記來抄,卻在最后一頁,看到幾句話:“在最歡樂的時候,笑容戛然而止。在歡宴之中,突然有一種明亮的憂傷破空而來,迫使你我不得不提前退場?!被粲屡袛啵鞘切嫌翊ㄐ聦懮先サ?,他們幾個的筆記都是抄來抄去,幾乎每天都要在幾個人手里過一遍,周末之前,霍勇還沒有在邢玉川的筆記上看到這段話。
霍勇拿了筆記,翻到最后一頁給古翠看,兩人面面相覷,十幾年的相處,他們自以為非常了解彼此,但看到邢玉川感傷的這一面,還是有點猝不及防?;粲戮鸵詾樾嫌翊ㄓ龅搅耸裁词?,古翠也有點疑心,但阻止了霍勇去跟邢玉川問,她就是覺得非常好,似乎他的破碎,把她破碎的一面給補上了。
所有這些,霍勇和古翠的記憶都不大一樣,也許是性別不一樣,也許是角度不同,處境不同,兩個人看到的記住的,都不大一樣,以至于兩個人常常要互相補充互相糾正。比如筆記本后的短詩,本來是霍勇拿給古翠看的,多年后,古翠記得這事,霍勇卻完全不記得。有時候,連他們自己也有點詫異,人的記憶竟然可以如此搖擺不定,如此容易丟失和被篡改,但十年二十年過去,冬雪也像是春花,白馬也像是黑馬,肥皂泡也終于堅如磐石,指鹿也可以為馬,到底是踢足球還是打籃球,到底是徐志摩翻譯的還是戴望舒翻譯的,到底聽的是U2、九寸釘還是周杰倫、王力宏,都不要緊,他們分不清,別人更加分不清。
但終歸,最主干的那些事是不需要訂正的。高中畢業(yè),邢玉川去了西安讀大學(xué),吳美鳳去了北京讀大學(xué),都是和部隊沒有關(guān)系的學(xué)校,反而是王群去了洛陽讀了軍校?;粲潞凸糯渎浒?,但沒有人覺得意外。整所學(xué)校,每一屆學(xué)生五百人,高三那屆,算上補習(xí)生,足足一千兩百人,能考上大學(xué)的,至多七八十個人,考不上是尋常,考上才是不尋常。
臨別時,王群在霍勇的畢業(yè)留言冊上,寫下兩句詩:“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大一和大二的第一學(xué)期,玉川寒暑假回來,還第一時間來找他們,把幾個人聚在一起。大二的第二學(xué)期,空軍部隊大調(diào)整,他父母所在的那個部隊搬遷到了另一個省,他們自然也跟著搬過去,從那以后,玉川再也沒回過平陽,也漸漸從他們生活里消失了。沒有了玉川這根線索,吳美鳳和王群雖然也還時?;貋?,卻也慢慢斷了線,偶然幾次聚會,都有點心不在焉。再后來,剩下四個人的友誼也難以為繼?;粲潞凸糯?,是通過QQ朋友圈,知道一點他們后來的事,玉川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先在廣州工作了一段,后來讀了研,再后來去了美國弗吉尼亞大學(xué),吳美鳳大學(xué)畢業(yè)就去了美國,一直讀到博士。她和玉川分別在兩個州,相隔不遠,但極少聯(lián)絡(luò)和見面。
古翠搜索過邢玉川的名字,同名同姓的人很多,古翠一條一條打開看,終于確定,那個邢玉川博士就是他了,他名下有十幾項專利,偶然回國,在大學(xué)講學(xué),協(xié)助幾家知名企業(yè)做過幾個項目,但再沒和他們聯(lián)系過。
無論霍勇還是古翠,后來再沒遇到過邢玉川、吳美鳳這樣的人。他們也沒有機會遇到這樣的人,慷慨、寬容、大方這些詞,似乎從他們的生活里消失了。從幼兒園開始,他們互相騙,自己騙,一直騙了十幾二十年,直到這個騙局終于維持不下去了。但他們在這場青春騙局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還在,還在慷慨、寬容,以及渴望慷慨、寬容。那個人對古翠媽媽說的話是讖語,也是詛咒,他們吃了大虧。
對他們來說,友誼不需要成本、只需要青春的時代過去了。
3
古翠和霍勇是2011年結(jié)婚的,他們結(jié)婚那年,有一首歌正在流行,冷漠和云菲菲唱的《這條街》。
“有多少花開花謝陰晴圓缺/依然想你當(dāng)初的笑臉/你給我留下了無盡的纏綿/珍藏在我心間/如今已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你已不是當(dāng)初的少年/我永遠懷念你/陪我走過的每一天?!?/p>
古翠非常喜歡這首歌,在街上聽到之后,記下其中幾句歌詞,讓霍勇去網(wǎng)吧,在網(wǎng)上找,并下了MP3存在手機上。但每次聽到這首歌,以及這一類的歌,她都立刻想到,邢玉川、吳美鳳和王群,大概是不會聽這種歌的,少年時代就不會聽,現(xiàn)在更沒有可能。她知道他們的口味。和邢玉川在一起的那些年里,從磁帶時代到CD時代,他們聽的看的,都是邢玉川供給的。他帶著他們聽周杰倫、林俊杰、王菲、莫文蔚、五月天、楊乃文、趙學(xué)而、竇唯、U2、Suede、斯汀、布蘭妮、Oasis、TakeThat,給他們借《辛德勒的名單》《拯救大兵瑞恩》《泰坦尼克號》的DVD。他異常熱情地承攬了這項任務(wù),毫不猶豫地覺得,他喜歡的,他們必定也喜歡,他們也覺得,他喜歡的,他們必須要喜歡。但邢玉川對他們的影響,是高度依賴他在場的程度的,一旦他不和他們在一起了,他們聽的歌和看的電影就斷了頓,甚至連路徑都很難接續(xù),他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那些歌,又如何辨別好壞。更何況,在“他們”以外的世界上,歌沒那么重要,一旦他們風(fēng)流云散,他和她就要走進歌沒那么重要的世界。
起初是街上放什么歌,他們就聽什么歌,后來是網(wǎng)吧和QQ上傳什么歌,他們就聽什么歌。沒多久,周杰倫和Suede全面從他們生活里退場了。有一天,古翠打開自己手機上的歌單,一眼看過去,不外是香香、楊臣剛、王強、冷漠、云菲菲,還有各種各樣的DJ曲,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精神生活,開始顯形了,他們回到他們應(yīng)該回到的位置上了。她不太敢接受這件事,只好抱怨霍勇:“你看看你,聽的都是啥?吵不吵?”霍勇直指要害:“那你讓邢玉川給咱們發(fā)些歌過來,他聽的歌就不吵,再吵也不吵。”但說完了,霍勇又覺得不大合適,似乎在抱怨邢玉川,可邢玉川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甚至古翠,甚至霍勇自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沒有人做錯什么,所有人都是順勢而為。
如果不把陰魂不散的邢玉川考慮進來,霍勇和古翠過得還好。高中畢業(yè)后,霍勇補習(xí)了一年,第二年再考,還是沒考上大學(xué),上了個中專,周圍的人都說不劃算,早知道這樣,不如初中畢業(yè)就上中專。中專畢業(yè),霍勇的父親,動用了畢生積累的關(guān)系,竟把霍勇送進了水電局,而且是正式工。深究一下,是因為霍勇父親有幾個學(xué)生,在縣上和市里任職。通常情況下,學(xué)生有了身份,就和老師疏遠了,但霍勇父親之所以還能夠得到他們,還能說得上話,是因為他擅長書法,一直培養(yǎng)學(xué)生寫書法,那幾個學(xué)生,越往上走,越要寫字明志以示淡泊,就一直和霍勇父親有來往,并以“師徒”“書友”身份相稱,幾個“師徒”經(jīng)常湊在一起,還形成一種支撐和監(jiān)督,常?;ハ鄦枴澳憬o霍老師把事情辦了沒有?”“你去看霍老師沒?”其實就是瘠薄的一點面子,一點腔調(diào),這點瘠薄的面子,竟也成了一股巧勁,幫助霍勇父親不費分文把事情辦成了。
古翠的媽媽沒有這些依傍,但好在在縣城生活多年,到處都有熟人,也有一點巧勁。古翠高中畢業(yè),先給辦待業(yè),又報了縣工會和勞動局合辦的就業(yè)培訓(xùn)班,一口氣學(xué)了電腦操作、裁縫、理發(fā)幾種技能,算是重新上了一遍學(xué),有了應(yīng)屆生身份,有了這個氣口,再找了幾次人,就被派遣到教育局當(dāng)臨時工,想轉(zhuǎn)成合同工,一直沒轉(zhuǎn)成,后來輾轉(zhuǎn)在幾家單位當(dāng)臨時工,最后是在商務(wù)局新成立的小公司里打雜,遇上商務(wù)局被挖出了貪腐窩案,受到連累,整個公司被遣散。當(dāng)初那個氣口就沒有了。古翠就在小區(qū)樓下,找了間沒裝修的房子,簡單收拾下,開了間理發(fā)館。和霍勇結(jié)婚的時候,理發(fā)館已經(jīng)營業(yè)兩年了。古翠不能不覺得,自己終歸步了媽媽的后塵,在各個浮板上跳來跳去,也不知道理發(fā)館這塊浮板,又能讓她站多久。
那時候,古翠的媽媽已經(jīng)跑不動了,沒有力氣下鄉(xiāng)收藥材收土豆了,于是改做裁縫鋪,年紀大了,眼睛不好,裁縫也做得馬馬虎虎。因為當(dāng)初選鋪面的時候,古翠媽媽圖便宜,選了商業(yè)街朝北的鋪面,常年陰冷,光線不好,暖氣也和朝南的鋪面不是一條線路,遠遠不如朝南的熱。古翠就把裁縫鋪的生意不好推給鋪子的朝向和位置:“讓你當(dāng)初不要選朝北的,你也不聽?!焙髞硭尰粲陆o裁縫鋪換了個節(jié)能燈,大白天也亮著。古翠自己時不時過去幫忙。有一天在裁縫鋪,拿著剪刀剪布料,剪著剪著,慢下來了,那個剪刀讓古翠有了異樣的感覺,古翠突然明白了,她和霍勇,跟邢玉川、吳美鳳和王群,從根子上就不是一個水平線的人,只是那時候,青春遮掩了一切,讓大家的差異沒有那么明顯,青春也給了他們一個叛逆的理由,讓他們可以信心百倍地鄙視這一套“出身論”。但人和人的差異簡直是生鐵鑄的,是剪刀形的,剪刀分岔處的一毫米,是剪刀開口處的一公里,甚至那豁口還在繼續(xù)擴大,繼續(xù)擴大,擴展成十公里,一百公里。別人早把這一點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他們自己不知道,也有可能,只是她和霍勇不知道,邢玉川和吳美鳳、王群,都知道遲早有這一天。想到這些,她不免有點感傷,和他們分離,邢玉川也會那么感傷嗎?可能不會,他們的友誼,和時間地點緊密相關(guān),那段時間,那個地點,他們正好是他的材料,在沒有更好的材料之前,他也愿意退而求其次,就地取材,并且沉浸其中。有一種人是游民,每到一個地方,都能迅速安家安心,心安就是家,但世界上屬于他的這種地方,有無數(shù)個,他們對自己有嚴格的紀律,不會為任何一個家或者臨時的家沉溺和感傷。這樣想非常殘忍,但也只有這樣想,她才能更好地接受離別。
他們其實都不可能接受離別,離別傷害了他們,彌補這種傷害的方式,就是更緊密地依偎在一起,保住這個戰(zhàn)壕殘存的遺址。不然,這個世界就太虛無了,那將近二十年的歡聚、親昵都太虛無了。2011年,霍勇和古翠結(jié)婚,距離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八年過去。
沒有媒人,沒有提親,沒有這些過場,直接就領(lǐng)證結(jié)婚了?;槎Y就在水電局餐廳舉辦,一共十五桌,婚房是水電局低價銷售的房子,說是商品房,其實還是福利房,古翠媽媽給買了全套的家具電器算是陪嫁。聽到婚禮消息的人,都覺得有點奇怪:“他們不是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嗎?還是我記錯了?”
霍勇那邊,遇到過同樣的提問,霍勇還推脫一下,似乎自己跟古翠在一起,不是因為他們這個小團體,不是因為他們從幼兒園時期就在一起。他想讓人覺得,即便沒有這個小團體,他也能找到對象,甚至還努力表示了不滿:“她就是個子太高了”,收到的回答是“你咋不說是因為你個子矮。”
古翠還是梳著大辮子,婚禮上,把辮子盤起來,就算是盤過發(fā)了?;槎Y上,反復(fù)放著《這條街》。那天婚禮上,還有個花絮,酒席行進到中間,有一桌親戚,發(fā)現(xiàn)桌上有個人誰都不認識,也說不清是誰的親戚朋友,光是埋頭吃飯,什么菜上來都是第一個伸筷子,就把這事悄悄告訴古翠媽媽,古翠媽媽聽了,不動聲色過去看了一眼,的確不認識,退到柱子后面,跟報信的親戚說:“算了,讓吃吧,反正席上的菜最后都剩下了。”過了一會兒又反應(yīng)過來了,悄悄跟親戚說:“你跟桌子上的親戚說,把手機錢包看著些,不要公開說,就在QQ群里說一聲,反正兩個群你都有呢,臉上不要給臉色,千萬不要給臉色?!庇H戚說:“直接趕走不就沒有這些麻煩了。”古翠媽媽說:“人到了這一步,也是不得已,讓補充些營養(yǎng)吧,再說了,大好的日子,不要生氣,不要鬧,不要吵,不要有事情。就悄悄吧?!?/p>
有一段非常好的日子。古翠和霍勇都知道這是好日子,也不能不覺得,這段好日子和那段友誼密切相關(guān)。他們再度嚴格遵守了中學(xué)時代的生活方式,找歌聽,不是別人聽什么,他們就聽什么,也找電影看,縣城的讀書會、摩托車協(xié)會、釣魚協(xié)會,他們都參加了一遍,甚至霍勇父親的書法培訓(xùn)班,他們也去充過門面,每到節(jié)假日,特別是元旦春節(jié),霍勇的父親還帶著他們,上街去給人義務(wù)寫春聯(lián)、寫燈籠。當(dāng)初邢玉川帶他們?nèi)ミ^的地方,他們也都去過了,引水高架橋、防空洞、水庫、發(fā)電站、野花山谷。也去了南方,聽到了久駐在那里的蟬聲。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依序過去,每個季節(jié)都能找到相對應(yīng)的舊事,也都能找到相應(yīng)的地點。他們都知道這是好日子,直到霍勇生病。
小打小鬧地病了一段時間,當(dāng)作感冒治過,也消停了一陣子,最后,還是確診了,住了半個月院,出院,再住半個月院,出院,再住院。往后就是那條很漫長的路,一周三次治療,被尿素氮、肌酐、血紅蛋白、血小板、白細胞、脈血液氣體、尿比重這些名詞圍著,把自己的數(shù)據(jù)和正常數(shù)據(jù)區(qū)間牢牢記著。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已經(jīng)是2015年,霍勇和古翠都有城鎮(zhèn)職工醫(yī)保,水電局又是所謂“好單位”?!昂脝挝弧苯o霍勇調(diào)整了崗位,沒有具體任務(wù),可以不用到崗,縣城的這些單位,不到崗的大有人在,但只要是不去醫(yī)院做透析的日子,霍勇仍然到單位轉(zhuǎn)轉(zhuǎn),總之,不讓管事的人為難。
“好單位”和醫(yī)保,可以緩解一點不安全感,緩解不了疾病本身帶來的失衡,眩暈,乏力,出血,食欲不振,惡心嘔吐,頻繁起夜,以及最嚴重的——“當(dāng)不了男人”,這些癥狀讓人失去關(guān)注別的事物的能力,過分關(guān)注自己,不斷放大已經(jīng)露出苗頭的各種想法?;粲乱郧安皇?,得病之后常常失眠,只要起夜,后半段就睡得七零八落,但這個病,有時候免不了頻繁起夜。有一天夜里,霍勇起夜,經(jīng)過客廳,在窗前站了一會兒,那時候是秋天,夜雨夜風(fēng)把柳樹擺動,柳樹甩著一頭的綠發(fā),像是海底的某種植物,就在他站在那里的片刻,風(fēng)雨越來越大,柳樹越擺越狂,柳樹的綠發(fā)東一下西一下,晃得他惡心,那種惡心非常清晰,他甚至能感覺到它是從大腦某處發(fā)端,一個肉色的螺旋,在頭腦深處旋轉(zhuǎn)到失去控制,然后依次傳遞到臉、耳朵、脖頸和食道,最后到達胃。他居然被這些看不到摸不到的東西打垮了,被眩暈感和無力感按住了。他被一種悲情征服了。
生病第二年,他終于對古翠提了離婚,沒有吞吞吐吐,而是異常鄭重,他簡單說了幾條理由:已經(jīng)有欠債了,不想連累古翠,還有一條,就是“不能當(dāng)男人了”,這兩個現(xiàn)實推導(dǎo)出了離婚的勢在必行,也帶出了一個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也是更重要的理由:他這個狀況,遲早要走,拖個幾年再走,就把古翠拖老了,再婚再嫁都不容易了,不如早早做打算,離婚,分開,古翠早點找個伴,他走也走得安心。
古翠知道他的思想來源,《愛心》雜志上,有無數(shù)的尿毒癥、白血病、癌癥故事,每個有了絕癥的人,都要高尚地提出離婚,每個妻子或者丈夫,也都高尚地拒絕了離婚,兩個人互相支撐。她師傅的理發(fā)館擺放著《愛心》,她的理發(fā)館也有《愛心》,客人不多的時候,她坐在理發(fā)椅上看過那些雜志,她知道這些疾病的所有套路,也知道霍勇的套路。
“離了婚,你一個人就能把債還上嗎?離了婚,你的病就能好些嗎?”
“還上還不上,至少不拖累你了?!?/p>
“我沒有那么急著找個伴,我現(xiàn)在不是有伴嗎?”
“你這個伴遲早要走?!?/p>
“你走了再說走了的話,不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穩(wěn)定住了嗎?”
“那都是假的?!?/p>
“你是從《愛心》上看的吧?”
“《愛心》上不這么寫,也得這么做啊?!?/p>
“要是人得個病就離婚,那也上不了《愛心》了,正因為能上雜志,說明這么做的人不多?!?/p>
“那是他們太自私了?!?/p>
“你高尚得很。”
“我不高尚,我現(xiàn)實得很。”
兩個人繞開了疾病、債務(wù),以及“不能當(dāng)男人”這幾個事實,開始討論離婚的概率、媒體報道的真實性,以及他們的選擇是現(xiàn)實還是不現(xiàn)實。因為疾病和債務(wù)是鐵一樣的事實,沒有辦法討論,只有如何應(yīng)對這一點,還有一點討論的空間。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進入一個死角,那就是他們一直在關(guān)注“別人是怎么做的”,從小到大,他們都在“別人是怎么做的”這里面打轉(zhuǎn)。邢玉川曾經(jīng)是這個“別人”,給他們提供了一些范例,同時也剝奪了他們自己進行探索的習(xí)慣。如今,輪到他們自己做決定了,他們只有獨自尋找參考,看看別人是怎么做的,但不論是《愛心》雜志,還是電視里的《人間真情》,其實都在用無數(shù)“別人”的故事,暗暗告訴他們,做選擇這件事,高度依賴外部條件,他們的條件之下,確實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兩個人互相拖著,也能上雜志,也是“人間真情”,兩個人分開,高尚一把,也能上雜志,也是“人間真情”。這其實是同一個結(jié)果,不管他們犧牲了一個人,還是兩個人都犧牲了,結(jié)果都差不多,兩個人最終都得葬送。普通人,只要遇上這種事,就已經(jīng)在毀滅的邊緣了,所有的動作,不論高尚的,還是下流的,都是無效的,可他們非這么做不可,非要做出一點“避免犧牲”的動作,才能讓自己稍稍安慰。而有些人,從不會面對這種選擇。
反復(fù)討論了半年之后,去民政局談了幾次,最終辦了手續(xù)。因為古翠最終看出,霍勇的確覺得自己死期將至,自己不是他,體會不到這一點,其次,霍勇覺得,主動提離婚,是高尚的、講義氣的,以及“邢玉川知道了也會支持”。在持久的爭吵、討論之后,古翠想,不如成全霍勇的自我期望,反正,她有把握,以他們的感情,結(jié)婚和不結(jié)婚一樣,離婚和不離婚也一樣。
他們的約定是,房子和房子里的東西都歸古翠,霍勇搬回父親母親家去。但他們沒有馬上分開,從小到大,天天在一起,已經(jīng)像是雙胞胎了,甚至是雙胞胎里最兇險的一種,連體雙胞胎,驟然切斷,恐怕兩個人都要送命。要分開,但得慢慢分開,每天把連著兩個人的皮肉割開一點,每天痊愈一點,每天死一點點心,每天消除一點折返的可能,每天往前走一點,每天分一點屬于兩個人的感情到別的地方去。一點一點,兩個人從笨手笨腳,到逐漸得心應(yīng)手。這是一種悲哀的技術(shù),每用一次,自身就垮塌一次,但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果斷地運用著這項技術(shù)。
霍勇不去醫(yī)院做治療的時候,就到古翠的理發(fā)館去,在供顧客等待的長椅上坐著,看著古翠忙碌,有時候幫著給洗頭、遞毛巾、掃地,以及給顧客倒水、添水,有時候去交水電費和工商稅。新發(fā)展的顧客,不知道這個男人是誰,就免不了跟別的客人問:“那個成天坐在長椅上的男人是誰?他等啥著呢?”“坐在長椅上的男人”代替了“前夫”這個稱呼,成了霍勇的標(biāo)簽。后來,霍勇覺得那條木頭長椅太硬了,不論自己坐著,還是顧客坐著都不舒服,就趁著水電局搬辦公室,跟辦公室的人說好,要了一個淘汰的沙發(fā),搬運到了古翠的理發(fā)館,從此,他就是“坐在長沙發(fā)上的男人”了,但人們說起他來,還是“坐在長椅上的男人”。
僅僅分開是不夠的,如果分開后還相處著,不給古翠找個去向,當(dāng)初離婚的理由就不成立了。辦完手續(xù),走出民政局的時候,霍勇就跟古翠說:“明天就到《信息天地》上登個征婚啟事,我已經(jīng)問過了,登一下五十塊錢。”第三天,由某打字復(fù)印部制作,印制粗劣、免費分發(fā)的《信息天地》上,就多了一條征婚啟事:“女,34歲,身高1米70(刻意少寫了兩公分)?!贝撕蟮囊荒甓鄷r間,霍勇不停地催促古翠去相親、找男朋友,甚至自己托人給古翠找對象,還幾次三番去古翠媽媽那里,讓古翠媽媽也動作起來。有時候消停一陣子,要不了多久,就又卷土重來。他們?nèi)穗H圈子里的人,漸漸都知道了他們的事,免不了慨嘆幾聲,說幾句“了不起”“不簡單”。這些評點再反饋到霍勇這里,就讓他的決心更加堅定,幫古翠找對象的動力也就更充足。
古翠陸續(xù)去見了幾個人,每次見完面,都跟霍勇詳細講述見面的情況,霍勇也跟她一起分析,這個人“是不是過日子的人”,覺得有必要進一步發(fā)展的,霍勇會打聽男方的情況,有沒有賭博,有沒有家暴,外面有沒有債務(wù)。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們?nèi)ジ呒芤畼驎r,經(jīng)過的那個養(yǎng)豬場的場主的兒子。頭兩次見面,古翠感覺這人還比較務(wù)實,雖然偶然有點勁勁的,會豎大拇指自夸,也可以理解。不過,讓古翠愿意去見第二面的,是這人的履歷,他當(dāng)過兵,也是那種小國字臉單眼皮的長相。第三次見面,這人就拖著古翠去會朋友,喝了幾杯之后,突然丟了魂,有了怪異的舉動——目光呆滯,雙手撐在身體兩側(cè),整個人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向左邊顛一下,又向右邊顛一下,不知是有什么暗疾,還是有什么奇怪的習(xí)慣。古翠就再沒和這人見面。沒多久卻接到這人的短信,說養(yǎng)豬場發(fā)生了豬瘟,周轉(zhuǎn)不靈,要跟她借兩萬塊。古翠和霍勇頭湊頭地看了那條短信好幾遍,心跳加速,不知道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合適的人,又該怎么回絕借錢的事。最后,還是霍勇做了決定:“干脆就不要回短信?!蹦侨擞幸欢螘r間銷聲匿跡,但八個月后又發(fā)來了短信:“豬肉漲價了!我們翻身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求人了!做生意就是這么痛快!刺激!”古翠看了短信,暗暗松了口氣,慶幸自己沒和這人過多糾纏。
古翠見過的第二個人,蹲過兩年監(jiān)獄。蹲監(jiān)獄也是有鄙視鏈的,這個人蹲監(jiān)獄的理由,似乎在鄙視鏈的頂端。介紹人說,之所以蹲監(jiān)獄,是因為捅了人,之所以捅人,是因為對方的宅基地的事,打了他的爹媽,他忍無可忍才動了手。古翠就猶猶豫豫地見了面,見面沒幾分鐘,那人就說起自己捅人的事:“別的再能忍,打我爹媽我能忍嗎,我不能忍。就是可惜了,將來我的后代不能考公務(wù)員了。公務(wù)員考試也確實不公平,爹媽有問題是爹媽的事,怎么能和兒女的前途綁在一起呢?這不是古代的連坐嗎?再說了,前科也要看是什么前科,孝順爹媽犯的事,這能算前科嗎?就算不表彰,起碼也不能影響后代考公吧?”古翠聽他一口一個“后代”,以為他已經(jīng)有了孩子了,就問了一句:“你的娃多大了?”那人翻了一個白眼:“這不是才要和你生呢嗎?”古翠身子一頓,上半身往后一撤,不知回什么話才好。第二次見面,還是沒幾分鐘,就又扯到捅人的事情上:“我捅的那個人,命真大,主要也是太胖了,刀子進去捅的都是脂肪,刀子往出拔的時候我低頭一看,刀身上都是黃油,他的傷口往外翻翻著,也是黃油,一滴血都沒有。”古翠沒有再去見第三面。
也有短暫相處過的,是師范學(xué)校招生辦的老師,歲數(shù)不大,只比古翠大兩歲,已經(jīng)禿頂,且結(jié)過兩次婚。古翠也托介紹人問過男方兩次離婚的原因,都說是性格不合,不是因為家暴,也不是因為賭博酗酒,周圍人見了他,也都是“老師老師”地叫,兩個人在一起,也看電影、聽歌、散步,但古翠總覺得哪里不對,也可能是反常的人見多了,就總是期待下一個人也反常。后來是霍勇從別人那里聽到,老師的前兩任妻子,都是自己的學(xué)生,和學(xué)生結(jié)婚的同時,還和別的學(xué)生說不清道不明。那這個人也不能繼續(xù)處了。
還見過一個,三十八歲了,一直和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這人出來和古翠見過兩次面,他的母親就在家里暈倒了兩次。小城怪事多,充滿喜和樂。
在水上游樂園看浮板的感受,又回來了,古翠原本以為,自己至多在謀生這件事上跳跳浮板,卻沒想到,連感情世界,也要跳浮板,感情世界里的浮板,比謀生領(lǐng)域里的浮板還要漂浮,還更不可靠,或者站不上去,或者她根本就不愿意站。她像是站在墨黑的深淵之上,四顧茫然。
這天,古翠和霍勇盤點過這些相親對象之后,霍勇突然停了一會兒,望著遠處,用了一種悠遠的、平淡的語氣說:“我還挺想邢玉川的。盡管邢玉川不要我們了,看不上我們了,但不得不說,邢玉川這人是真好,方方面面都好,沒有一點兒不好的地方,我歲數(shù)越大,越知道他有多好,經(jīng)歷的人越多,越知道他好在哪里。他看不上我們,不要我們,有他的理由,是我們不爭氣,配不上他。他是從天而降,把我們一輩子的運氣都給耗光了。我們其實根本不應(yīng)該有這么一個朋友的,現(xiàn)在你讓我說邢玉川是‘朋友’,我話出口之前都要猶豫一下,其實就是他從天而降,往四周一看,能抓的也就這幾個人,就抓上一起玩吧。我們配得上的,就是我們瞧不起的這些人,我們能夠得到的,也就是這些人,瞧不起也沒辦法,平陽就這么大?!惫糯涫堑谝淮温牭交粲鲁姓J自己和邢玉川的差距,這是他以前從來不承認的,霍勇的父親,因著技藝在身,有一種小城文化人的孤傲和執(zhí)拗,打心眼里相信“高手都在民間”“高手都在武林外”,自己就在民間,就在武林外,算不算高手,你自己品,一旦出山,肯定一鳴驚人。到了霍勇這里,雖然他不寫字也不畫畫,但還是繼承了那種傲氣,莫名地覺得自己是沉厚的,在什么地方天然地接上了文脈。能聽到他承認自己的不足,的確不容易,但也說明,他們撞上的南墻有多硬,撞得有多痛,痛到足以讓小城里的怪人覺醒。
一種流言開始在小城里蔓延。這個時候,平陽已經(jīng)從縣升級成了市,雖然城市的規(guī)模跟以前相比,并沒有增大多少,但從縣到市的改變,讓這個城市在心理上增大了,縣級的流言就變成了市級流言。這個市級流言的核心內(nèi)容是,霍勇和古翠是假離婚,因為霍勇生了病,需要錢,他們不得不離婚,后來發(fā)現(xiàn)相親是個生財之道,就組成詐騙團伙,古翠出去相親,霍勇在背后指揮,古翠要錢要物,要到以后拿回家,兩個人一起用。流言到了古翠媽媽這里,古翠媽媽毫不留情:“那能是假???那能是假離婚?你們?yōu)榱速I個房子假離婚,當(dāng)官的為了把老婆送出國假離婚,就所有人都是假離婚?”霍勇估計,這些流言多半是相親失敗的男方以及介紹人散布出來的,卻找不到源頭,無從辯駁,簡直悲憤交加:“就給的那快過期的牛奶,真空包裝都漏了氣的小米綠豆,他以前老婆穿過的衣服,幾張購物券、電影票,還是指定了在哪里用,還得先花現(xiàn)金買夠一百兩百的東西才能用的,這都能算是要錢要東西?我們還回去的是啥,我們給的是白沙煙,買的是七匹狼的衣服,我?guī)е鴥蓚€徒弟上門給當(dāng)免費電工,給他家裝修的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布線?!眴栴}是,一旦霍勇出面講了這話,“我們我們”的,越發(fā)顯得他們像一個團伙,貪的都是小利。人們嫌棄貪,不嫌棄壞,不嫌棄惡,嫌棄的是沒貪著,更嫌棄的是貪著的也是蠅頭小利。
到了這一步,離婚不離家也不行了,不管兩個人想著如何分開慢一點,也都不行了,無論初衷如何,他們都解釋不清。這個世界不愛聽,聽也聽不懂。
按照當(dāng)初的約定,霍勇搬到了父母家,古翠住在他們住過的房子里,房本名字也早改了,再沒有什么牽扯了。霍勇仍舊時不時到理發(fā)館去坐著,打打雜,只不過,以前是只要不治療,都去理發(fā)館,現(xiàn)在變成三四天去一次。微信上也還是有聯(lián)系的,有時候每天聊,有時候也稀疏了。古翠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霍勇也不完全知道,兩個人也是刻意地有所保留,一旦毫無保留,后面的這一番折騰,也又失效了,會有更大級別的流言出來。
古翠的那些哀痛,那些寂寞,后來都說給誰了呢?她反復(fù)咀嚼邢玉川、吳美鳳和王群和他們的往事時,對面都是誰呢?可能是兇手,也可能是還沒來得及成為兇手的人。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3期)
責(zé)編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