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環
泰山有上中下三廟,墻闕嚴整。廟中柏樹夾兩階,大二十余圍,蓋漢武所植也。
——《從征記》
一
周二清晨,我在浴鏡里看到了大火。浴室里濕漉漉的,鏡面蒙著水霧,等我回過神來,畫面立刻消失了。
李婷拉開浴簾,裹著浴巾走出洗浴區。她拿起吹風機,用胳膊肘頂了頂我,不耐煩地說,別擋在這里,礙事。我沒動。她用胯撞過來,又說了一遍。我說,剛才我在鏡子里看到了火。吹風機嗡嗡作響,她問,你牙齦出血了?我攥住她的手腕,將吹風機拉到一旁,看著她說,是火,我剛才看到了火,在鏡子里面。李婷白了我一眼。你還沒睡醒吧?快把自己整理好,這都幾點了!她說。
我與李婷相識于三年前。因茶樓裝修,她向我訂購了一批花鳥畫,半年后又委托我畫人體油畫。作畫間隙我坐在窗邊吸煙,她用毯子捂著胸口,揉腿,淡淡地說:我正在辦理離婚手續,婚姻早就破裂了。她放低視線,抬高左腿,毯子滑落到地板上。我看著她,想到了名畫《戴安娜的休息》。畫完油畫不久,我們建立了戀愛關系。李婷離異后取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她經營茶舍,生意不溫不火,但茶樓卻是自己產業。我倆在經濟上各自獨立,每周有兩到三天住在一起,最近我們計劃去民政局領證。
吃過早飯,李婷走進衣帽間換衣,出門前提醒我中午早點去老人家看望。房門關閉,樓道里傳來電梯下行的聲音。我在沙發前拿起香煙,思考手頭的繪畫工程。客戶是位南方商人,經營博物館生意,自去年中旬和我簽訂了購畫協議。我想不通他有怎樣的腦回路,居然讓我用印象派繪畫技法為他完成一幅長達六米的《泰山神啟蹕回鑾圖》局部。這幅作品的難點在于要把中國傳統工筆畫轉化為印象派繪畫風格,并且保持原作的意蘊。我起了幾稿難有感覺,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畫下去。
我打著火機,壁掛電視里映照出微小的火舌,我瞅了瞅漆黑的顯示屏,發覺火舌正在迅速變長,猶如一把即將切開屏幕的刀子。我的第一反應是電視機著火,手忙腳亂地爬下沙發企圖切斷電源,此時顯示屏里已是火光沖天,緊接著火焰中央出現了兩棵劇烈燃燒的大樹,它們用巨大的枯枝托舉著火冠,四周還有幾條黑影不停晃動著。我在震驚中連連后退,一瞬間顯示屏又恢復了正常。
我佇立原地,竭力平復情緒,拿起手機撥打李婷的號碼。李婷沒有接電話,發來了稍后回電的短信。我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沖臉,水龍頭“嘩嘩”作響,濃郁的現實感讓我慢慢恢復了平靜。我確信出現了幻覺,愣神之際,客廳傳來鈴聲。我返回接起電話,對方是位操著上海口音的女子。她說,儂好,是趙老師吧,我是吳總的秘書張舒娜,我現在秀城這邊,關于趙老師的畫有事體要談,是否方便?我沒有說話。張舒娜“喂”幾聲。我問,今天不是吳總來嗎?約好的。張舒娜說,吳總在廣州那邊臨時有事體啦,我連夜飛到了這邊。沉默片刻,我說,半小時后見吧。
我的畫廊在泰安西郊秀城景區,這幾年書畫市場不景氣,但憑著數量龐大的來泰旅游團,畫廊也能維持經營。去年秋天一位名叫吳志謙的南方商人走進畫廊,他侃侃而談,張口閉口國際金融、J曲線效應、布雷拉美術館、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與極簡主義美學。我耐著性子聽完一通廢話后,他話鋒一轉,提出定制長卷。我本以為他是騙子,誰知他卻從皮箱里取出了十萬元現金。百元大鈔碼在茶臺上令我和店員孟寒面面相覷。見我沉默,吳總淡淡地說了句,這只是定金。
道路暢通,到達秀城比預計提前了五分鐘。我走進畫廊,門廳里一位年輕女子正在點評孟寒臨摹的名畫。
“這幅畫還是蠻不錯的。但是呢,背景中的細節……儂看,硝煙中的遠景建筑是巴黎圣母院,建筑頂上是有面小旗子的,有辰光的話,儂一定要去國外看下原作,用放大鏡看,實際是法國三色旗。還有,我認為原作是有音樂律動的。德拉克洛瓦的姆媽癡迷音樂,這對他影響極深。他與肖邦是好友,為肖邦畫過肖像的,儂……”
“是張小姐?”我佇立門邊,靜靜地看她。
“儂是,趙老師?”張舒娜轉身,她穿著法式V領連衣裙,蓬松大波浪長發,八字劉海,指尖捏著琥珀色太陽鏡。
“幸會,請坐。”我伸手,邀請張舒娜到茶臺前就坐。
初夏上午,室內暖融融的。門外,陽光緊貼著陰影,散尾葵的影子折疊在臺階上,一只三花貓躺在花盆邊舒服地變換姿勢。當前不是旅游旺季,秀城鮮有游客,四周清寂,微風習習,對面的店鋪尚未營業,幾枚蒲公英種子從門前飄過。電壺發出聲音,水溫顯示五十一度。我與張舒娜對視,她雙眼含笑。我說,本以為吳總要來看畫,沒想到換成了張小姐。張舒娜說,吳總在廣州那邊有筆大生意要談,特意委托我與趙老師見面。水很快燒開了。孟寒泡茶,熱氣鉆出杯口像一株迅速生長的白靈芝,滾動消散,帶起裊裊茶香。我說,恕我冒昧,張小姐可否講普通話。張舒娜說,可以。她從包里拿出化妝鏡,用潤唇膏輕點嘴角,收回鏡盒,換了副嚴肅的面孔。
“您別見怪,我通常用上海話聊天,普通話談生意。我覺得這次見面更像是聊天,還請見諒。”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點頭,拿起煙盒又放下。張舒娜掏出女士香煙,優雅地彈出一支沖我搖晃。我道謝,接來點燃。我們吸煙,各有所思。張舒娜的目光落在茶臺上,臺面除了茶具還擺放著煙灰缸、迷你青檀、計算器、斷裂后重新黏合的茶寵。她拿起茶寵,端詳中間的裂縫。我看她,不待開口,張舒娜說,那我們就談生意吧。
“進展不太順利,目前只是大致出了輪廓,已經畫好的人物不多,不知道時間……”說著,我示意孟寒取畫。
“時間可以延長。眼下,很期待看到趙老師的大作。”
孟寒將長卷舒展在地面。張舒娜圍著畫卷轉了一遭重新坐回椅子,她開始吸第二支煙,像變魔術那樣將一張銀行卡沿著桌面推了過來。
“二十萬,密碼是您手機后六位數字。”
“受之有愧,并且我也沒有畫完。”
“實話實說,從底稿來看作品很一般,也就糊弄糊弄外行。急于完工且游移不定,更別說意蘊了。”
我臉色微微發紅,“您懂印象派?”
“略知一二,有時候不懂反而能看得透徹些。”張舒娜喝茶,在茶杯內側印下了唇印。
“要進行風格轉化,而且是壁畫。”
“何必強調這些。”張舒娜漫不經心地彈彈煙灰,“抱歉,我有些咄咄逼人了,改用上海話如何?就當聊天。”
“不必了,謝謝。”我喝了口茶水,為三十萬巨款輕易得手感到不安。吳總和張舒娜,兩人先后空降到畫廊,這筆交易怎么想都是件荒唐事。
“有個問題想請教。”我吐出煙柱,“把畫改成這樣有什么意義?”
“儂,”張舒娜捂著嘴笑,“吳總是做佛龕生意的,名貴木料加大師工藝,所以每件都價值不菲。公司有高端博物館,每年要在館內舉辦兩岸三地儒釋道文化交流會,借以向大客戶推銷佛龕。這么畫,我猜可能是顯得深不可測吧。”她喝茶,補充,“許多人覺得看不懂的才是藝術。”
我抱著肩膀靠上椅背,“我大致明白了,但既然這么大的平臺,那不應該找更有名氣的畫家嗎?”
“對一些有錢人來說,不知道的往往被視為大家。話說回來,有名氣不見得就畫得好,不少藝術家也都靠炒作。”
“吳總覺得我水平可以?”
“應該是吧,您是科班出身,基本功扎實,有想法。剛進畫廊我就覺出來了。”
孟寒走過來續水。我說,找幅玉石畫給張小姐留念。手機鈴響,屏顯李婷來電。我走出畫廊接聽,李婷問,你打電話了?我一直在忙,幾點過來?我想起客廳那一幕,轉身看了看張舒娜,她在孟寒的引導下站在貨柜前端詳玉石畫,看樣子是相中了那幅敷有金粉和朱砂的《晚霞夕照》。我說,見面再說吧。李婷叮囑盡量早來,別讓老人久等。我應允,掛機走進畫廊。張舒娜說,趙老師的立體畫很有特色,將玉石和油畫結合,贊!我說,只是代賣,畫是朋友研發的,這實際上是些風水畫,用料講究,掛在家里鎮宅保平安,上次吳總也拿了一件。張舒娜道謝,指著《云海玉盤》說,要這幅吧!我說,那幅《晚霞夕照》高檔些,用了純金粉。張舒娜笑著說,不要晚霞的啦,就要這幅,交關好!
我吩咐孟寒將禮品打包。我站在茶臺旁邊,張舒娜也站著。我說,我會加快進度,完成后寄給吳總。張舒娜說,不急,趙老師慢慢畫,時間還長,只要在年末交流會舉辦前完工便可。我倆握手。張舒娜看著我欲言又止。我問,張小姐還有話說?張舒娜搖頭,禮貌地笑了笑。
二
“伸手摸在妹妹繡鞋邊兒,妹妹繡鞋挑心尖兒,三寸小金蓮兒,哎喏,哎哎喏……”疤瘌臉撒完尿顛了幾下,踉蹌走進院子,他站在門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和師父。
師父將最后幾片落葉掃進簸箕。我小聲說,師父,狗日的喝多了。師父低頭不語,我知道他是提醒我勿要多言。我掃了幾下空無一物的地面,慢吞吞地跟在師父身后。院外傳來吆喝聲,每當日頭快要落山的時候,吆喝聲就會變細變長,變成大殿和古樹的影子。我嘆了口氣,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頭。自從新政府將岱廟改建成中山市場后,到處烏七八糟,環詠亭和雨花道院被改成了旅館和澡堂子,峻極殿旁邊還搭建了戲臺。最可恨的是官兵們竟然撤掉了殿內主神,將好端端的大殿當成了馬廄,他們毀壞歷代牌匾,做成桌凳,還在壁畫上鑿孔打眼。我知道師父心里難受,夜兒后晌他和尚先生聊到很晚,倆人的身影一直貼在窗戶上。
我和師父走走停停,疤瘌臉背著槍杵在門口,我倆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我扯扯師父的袖口,師父沒有反應。
“過來,過來。”疤瘌臉勾手。
我和師父不情愿地走過去,疤瘌臉噴著酒氣:“有銀洋嗎,借幾塊使使。”
師父低頭不語。疤瘌臉伸手在師父肩窩上點了幾下:“別迂磨,緊嘛離的。”
師父在懷里摸索了片刻,賠著笑說:“兵荒馬亂的上哪弄銀洋去?我這有幾枚銅元,軍爺別嫌少,拿去吃酒。”
疤瘌臉抓過銅元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我低頭邁步,不想卻被疤瘌臉伸來的槍托絆了個趔趄。疤瘌臉大笑,臉上的傷疤動了幾下,像條半死不活的蚰蜒。我扭頭看他。疤瘌臉罵,小王八羔子,立愣么!師父忙將我護到身后,拱手作揖不斷說著,他年紀小,軍爺別和他一般見識。疤瘌臉朝地上吐了口濃痰,捉起師父的袖子將他拽倒在門邊,嘟噥著,奶奶的,給這點軍餉,逛窯子都不夠,坐這陪老子拉呱。
我和師父硬著頭皮坐在臺階上,天光逐漸變暗,夜色收走了疤瘌臉的槍影,院外依稀可以聽到國術館里傳來的吶喊聲。一只三花貓弓著腰由屋檐跳到院墻上,“喵嗚喵嗚”叫了幾聲,轉動腦袋神色凝重地與我對視。這會不會是那位女學生的貓?她住在附近的民巷,我還記得她說:我家的貓兒天天都到岱廟里遛達,搞不好前世是個小道士。她“哧哧”地笑,惹得我滿臉通紅。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她了,最后一次見面是在立秋當天,她頭戴發卡,懷里抱著本古書,臉色與以往相比蒼白了些許。她說要去外地,臨行前想再看看峻極殿里的《泰山神啟蹕回鑾圖》。
我帶她溜進大殿,避開軍馬和石槽,輕車熟路地來到壁畫前面。她想摸摸墻壁,手掌卻停在了半空。良久,她指著幾個手持笏板的文官畫像說:昇平,有機會你要么多讀書,要么就把身體練好,這里畫的是十八學士恭送泰山神出行,泰山神現在也無法保護泰安了,五月初日本人在濟南制造慘案,屠殺了幾千名中國軍民,接著又轟炸了泰安火車站……我說:泰山神可以保佑泰安,尚先生總說泰山神可以保護泰安人。她說:尚先生是在安慰大家,我跟他學習文物,我最了解他了。她哽咽。我們不再說什么,只是呆呆地看著壁畫。大廳里,馬兒時不時地打著響鼻,就近的幾匹溫和地看著我倆,這副模樣讓我沒法生它們的氣。以前我有過將軍馬全部放走的念頭,放走了它們,馬廄也就空了。她說:昇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這不是馬的錯。她流下兩行眼淚。我愣在原地,不知該做些什么。女學生叫小霞,她帶來的古書是本前清印制的《泰山道里記》,我將書轉交給了尚先生,先生把書放上條案,沉默地望著窗外。之后不久,師父對我說:現在時局動蕩,國民革命軍忙于北伐,日本趁機向我中華派兵,先生交待咱們一定要保護好岱廟里的古物。
我的神思在風中游蕩,其間疤瘌臉拉拉雜雜說了些七葷八素的巷間艷聞。冷風吹在身上,他的酒醒了些許,開始吹噓軍功。平日里我對疤瘌臉極度憎惡,他管理馬廄,時常有意無意地破壞壁畫,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他用軍刺剮蹭畫里的文官像。我聽得厭煩,抬頭在院墻上尋找那只小貓,墻上只有凝滯的月光和隨風抖動的枯草葉,小貓已經不見了蹤影。
“先前我在街上貼告示,那可是孫主席親自讓我貼的!別看我現在養軍馬,以前孫主席剛被馮大帥封為‘五虎將’的時候,我算是他的左膀右臂。要不能把養軍馬和貼告示恁么重要的事交給我干?”疤瘌臉在軍服里東抓西抓,捏死幾只跳蚤,“貼告示多重要知道吧?孫主席通令禁止過舊歷年,元旦照常營業,見面賀喜的罰五個銀洋,說么老百姓就得聽么,這命令是誰貼的,還不是老子?”
師父點頭稱是,連聲恭維。疤瘌臉掏出香煙,突然間像是想到了什么,陰陽怪氣地說:“哎?我想起個事來,聽說早年間赤眉軍在岱廟砍伐老柏樹,大刀砍下去,樹上淌出血來了,是真事嗎?院里凈是老柏樹,你帶我看看刀口去。”
師父忙說,“那是傳說,樹怎么能流血?不能信,不能信!”
疤瘌臉起身轉了一圈,慢慢走到那兩棵有著兩千年樹齡的連理柏前面,師父緊跟在他身后。
“無風不起浪,既然這么傳就有可能是真事,咱試試,試試不就知道了嗎?給我找個斧子去!”
“軍爺,這些漢柏都是千年古樹!特別是這兩株還是漢武帝栽的,可使不得!”夜涼如水,師父卻出汗了,他不停用衣袖擦拭額頭。
“使不得?放你娘屁,我非得試試,看看岱廟里的老柏樹出不出血!看看它是不是和你一個熊樣,舍不得出血!”
疤瘌臉走到院角,從水缸后面摸起一把舊柴刀。師父大驚失色,不待他發話,我搶先一步沖到疤瘌臉身邊。疤瘌臉身強力壯,揮拳將我打倒。我從地上爬起,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拳頭雨點般落下來,我眼前開出一團團白亮的花,接著又蹦出一顆顆跳動的星。我在花團和星星里仿佛看到了小霞,她緩緩轉過身子凄楚地笑笑,嘴唇翕動欲言又止。師父撞開疤瘌臉時也撞碎了小霞的影跡,我癱軟在地,余光里出現了那把柴刀。我向它摸過去,一只腳踩住了刀背。疤瘌臉打了師父幾記耳光,撿起柴刀架上師父的脖子。
“老東西,敢撞老子,你不要腦袋了!”
師父憤怒地盯著疤瘌臉,吐了口血沫子,沉聲說:“有種你把這顆腦袋削去,沒種馬上滾蛋。”
疤瘌臉一愣,僵在原地。院外傳來密集的腳步聲,緊接著又傳來了集合哨的聲音。疤瘌臉將柴刀擲在地上,惡狠狠地說了句,今天給你留條狗命,咱們走著瞧。
三
我在黑暗里睜開眼睛,夢境消失了。凌晨兩點,我的神志異常清醒,如果不這么清醒,或許還能留住些夢的殘景。李婷的手在我腰上動了一下,她說夢話,瀾滄江兩岸的老樹普洱,您絕對可以放心,茶農的房子都在大山里。我問,生普還是熟普?身后傳來輕微的鼾聲。我移動李婷的胳膊,她條件反射,手臂先是一緊,繼而下滑,攥住了我的私處。李婷說,六安瓜片正宗蝙蝠洞產區,價格是貴了點,送您這把黑檀茶刷。我哭笑不得,轉身抱住李婷。每當我在黑暗中抱她,她便會轉過身子用后背緊貼著我。我保持姿勢默默計時,十分鐘后悄悄爬下了床鋪。
我走進客廳喝水。中午我陪李婷的父親喝了瓶白酒,李父是車間退休干部,有酒癮,每次見面必與我喝酒聊天。涼水入喉緩解了干渴,我陷進沙發回顧午飯后的光景。飯后我獨自去了青年路,在路上走了兩個來回。我在樹蔭下漫步,思索《啟蹕回鑾圖》里的種種謎團,方志學家推測它出自宋朝,可我卻在場景中看到了西洋畫的透視筆法。此外,壁畫主角東岳大帝的身份也令史學家們眾說紛紜,歷史與神話融雜在一起,各種不確定令我無法找到解讀壁畫的開關。
去年秋末,為進行創作我游覽了一次岱廟。當時我只身于天貺殿里觀瞻壁畫,被它的宏偉與精密深深吸引。全圖繁而不雜,密而不亂,用筆張力十足又有恰到好處的回收。我看得如癡如醉竟在恍惚中聽到一聲鑼響,我起了層雞皮疙瘩,轉身看向四周,空蕩的大殿里包圍我的只有絢麗的壁畫以及金瓜鉞斧被陽光燒出的影子。我走到東岳大帝神像前面,除了我,殿內外空無一人。陽光嵌入正門,光線明暗相交,用虛無的色彩組合成眼前既是平面又是無限重疊的榫卯空間。我失神地望著這片區域,感覺余光里的隊列似乎正在行進,那些千軍萬馬、麒麟大象守衛著東岳大帝,出行回歸,無限莊嚴。在當時我以為出現了幻聽,返回先前的位置繼續賞畫。不久,我再次聽到異響,聲音猶如炮聲。我一驚,接連后退,轉身時遇到了恰巧進殿的管理人員。我寒暄幾句,故作不經意地說,剛才好像聽到了炮聲。管理員說,那您是幻聽了,以前大殿遭受過炮擊,炮彈射到墻里沒炸,直到二〇一五年修復壁畫時才被取出來。
我在青年路的樹蔭里躊躇,思緒蕪雜,為正在接手的畫作深感焦慮。我選取的壁畫片段有近百個人物,把他們逐一畫出來可謂困難重重。其實我本可以降低節選難度,但吳總開出三十萬高價,我希望交易物有所值。我不斷走進搖晃的樹影里,時不時停下腳步觀察周遭,仿佛壁畫上的文官武將和鬼卒夜叉正躲在泰安一中傳達室或者88快捷商務酒店的客房朝我窺視。我想,幻覺一定與交易有關,而幻聽便是引子,擺脫現狀的方法要么盡快完成作品要么違約。我不知道違約后吳總會不會要求賠償,雖然沒簽書面合同,但他那個皮箱里難說沒有秘拍設備。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信守承諾。我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突然靈光一閃,想以他們陌生的面孔和身軀為參照,把東岳大帝的啟蹕回鑾搬到青年路上,讓人影交織,讓印象中的圖景在歷史與當下之間彷徨。我覺得這是個好創意,但望著絡繹不絕的行人以及行車道上密集的車輛,我的焦慮和壓抑更深了。
我離開青年路,打車來到李婷經營的茶樓。我在卡座里喝花茶,本想將幻覺與李婷詳細說說,但不斷有客人進店,她忙前忙后,我未能尋到機會。閑來無事,我用手機查閱幻覺產生的原因,搜到了大腦顳葉缺血、缺氧等生理現象,此外還檢索到精神分裂與抑郁癥。我看得頭腦昏沉,趴在桌上打盹。傍晚我們去萬達廣場散步,在人群里我感到莫名的孤獨。一瞬間我有點開竅了,猜想幻覺或許也與孤獨有關。我是個遺忘了愛情的人,我其實并不愛李婷。
我舉起水杯,一屋子的黑暗和微光凝聚在透明的水杯里。我的身體出現了狀況,生活中遇到了匪夷所思的人和事。最初我想把這些講出來,此刻我搖晃水杯,純凈水在搖擺中暗示我保持沉默,仿佛只有沉默才能讓我觸碰生活最真實的一面。眼前出現光亮,水杯里慢慢浮現圖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人在木樁前雕刻著什么。圖景稍縱即逝,猶如一片黑夜的拼圖復歸原位。
“怎么坐在沙發上?你嚇了我一跳。”李婷站在門邊。
“半夜醒了,我出來坐會兒。”我用力搓臉,李婷在稀薄的月光里走過來。
“從下午你就發呆,身體沒事吧?”李婷坐上沙發,“還有你說的鏡子里的火,我這會兒有點擔心你。”
“我大概是壓力大,出現幻覺了。”
她身子一軟,依偎在我身邊:“真要命,再畫下去你就該成精神病了。半夜不睡覺,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想以前的事情?別折磨自己了,就當從沒有發生過吧。”
“在想你家的包豪斯椅子。”我說了謊話。
“什么?”
“我是說那把椅子。你前夫做整體家裝生意,對包豪斯椅子情有獨鐘,離開時卻沒有帶走。”
“你聽說過有離婚搬椅子的嗎?再說,那椅子也很普通,就是幾根彎曲的鋼管,網上買的。你到底在想什么?”黑暗中,李婷打了個哈欠。
四
冬陽高照,孫主席拄著手杖站在峻極殿前,幾名副官分立兩旁。戴眼鏡的副官靠過來說,小兄弟,你細細辨認,把那個賤種從隊伍里找出來,我們自有軍法。我扭頭看了看孫主席,他是圓臉盤,面相和善。師父曾說有些面善的人一旦狠起來比什么人都狠,做人要留有余地,不能什么人都相信。孫主席紋絲不動地站著,既不斜視也不眨眼,他有天大的耐心,自打站到大殿前面就沒有說過話,忙活的只是副官和兵長們。副官拍拍我的肩膀催促說,不要有顧慮,大膽指出來便是,這批沒有再換下一批。說完,他陰冷地瞅了瞅隊伍里的疤瘌臉。
大殿正前方,兩百余名西北軍排成十列縱隊,他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軍服,一個個曬得面堂黝黑。我能感覺到其中有些人雖然緊張但心生歡喜,幾個大兵的臉上明顯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們不敢交頭接耳卻暗地里互打眼色。疤瘌臉在隊列第四排,他面如死灰,不停打著哆嗦,這番光景明眼人立刻便能看出端倪。我動了動身子,剛想伸手指向疤瘌臉所在的位置,袖口被師父揪了一下。上午在孫主席書房里師父也是這樣拉住了我。師父經常叮囑我,年輕人不能強出頭,如今世道不太平,讓自己弱一些方能避過大風大浪。當時師父沉默不語,由尚先生向孫主席陳述了疤瘌臉的暴行。尚先生說完,孫主席用蓋碗喝茶,慢悠悠地說道:漢柏是珍貴古樹,為漢武帝封禪所植,理應保護好,供后世瞻仰,我部駐扎岱廟給尚先生惹了麻煩,肇事者定當軍法處置。尚先生說:孫主席明鑒,鄙人并非主張嚴懲貴部軍人,只是身為古物董事會事務員,護好先賢遺留古物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中山市場軍民混雜,如不警示,恐古物遭受損毀。孫主席笑:先生放心,此事定會妥善處置,我本人是極愛文物的,護樹是件大善事,處理得當有助我西北軍的聲望。孫主席這番話讓我想到了峻極殿,他張口閉口愛惜文物,真是可笑之極,孰不知大殿里如今已是馬尿刺鼻,孫主席想借護樹,沽名釣譽,真是個大大的滑頭。
想到這,我轉身看向師父,師父還在思量辨認之后可能引發的是非。見師父猶豫,副官背著手走向隊列,他朗聲道,眾所周知,孫主席九月里出任了山東省剿匪總指揮,大軍尚未將匪寇剿滅,隊伍里卻出現了伐樹傷人的齷齪事,嚴重損我軍威!五月里日本人在濟南制造血案,近前又有匪寇陳三坎的余部在新泰縣為害一方,國難當頭個別人還有閑情效仿赤眉賊寇,妄圖毀壞古樹。肇事者自行出列接受軍法處置,不然罪加一等!疤瘌臉低著頭,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在地,他還存有一絲僥幸,期待我和師父能在緘默中放他一馬。
起風了,一片落葉在翻滾中貼上了疤瘌臉的綁腿,他動動腳踝,落葉呻吟著逃開。副官掏出手槍。剎那間,時間仿佛停住了,令人窒息,我仿佛看到疤瘌臉隨著槍聲倒在血泊里。一團流云擋住了日頭,陰影里滿是蕭殺的氣息。廣場上突然傳來幾聲輕細的貓叫。我循聲望去,那只三花貓不知什么時候竟然坐在了廣場的香爐上,我看著小貓,心頭一震。小貓舒展身子輕盈地跳下香爐,它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緩緩走到疤瘌臉腳下。我發覺孫主席的臉上有了笑意,他笑貓還是在笑疤瘌臉?我思忖之際,耳邊傳來孫主席的說話聲,天意。疤瘌臉突然發瘋,他踢開小貓,沖出隊列奪路而逃,與此同時師父大手一揮指著疤瘌臉逃跑的方向,沉聲說,是他。
五
第二天一早,李婷去茶社商談業務,有位買建盞的網紅想在直播中為李婷帶貨,兩人約定見面詳談。我起床時已過九點。早點擺放在餐桌上,我吃完蛋炒飯和烤腸,發現微波爐里還放著皮蛋瘦肉粥。我坐在沙發上喝粥,眼前是壁掛電視,昨天這時候屏幕里呈現幻象,兩棵大樹劇烈燃燒。
我端著粥碗愣神,低頭時竟然在碗壁上再次看到圖景。我屏住呼吸仔細觀察,是昨夜出現過的老人,他比之前顯得年輕,年齡至多不過五十歲。老人站在教堂大廳,身旁是位穿婚紗的外國女人,墻壁上有張年歷,當前時間是一九四〇年。正待細看,畫面突然切換,轉而變成一張慘白的人臉,這張臉似怒非怒,似笑非笑,臉頰上有條近十厘米的傷疤。我一驚,粥碗失手掉在地上。碎瓷片蹦跳著相繼消失了,我忙趴下身子,在家具下面尋找,只發現了幾枚碎果殼、半截棉棒、一粒發霉的葡萄、一把消失已久的紅酒開瓶器以及幾團滿是灰塵的絮狀物。我站直身子,茫然四顧。客廳還是先前的樣子,家具半新不舊,物品歸放有序,沙發靠墊經過擠壓,略微變形,猶如膠片的電視屏顯現著客廳殘景。除了家具,地面空無一物。我失神地站著,仿佛站在破碎的幻覺中。
我看得真切,碎碗已經消失,如果這是幻覺,那它先前便不會在我手上,也不在微波爐里,甚至李婷原本就沒做過皮蛋瘦肉粥。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和幻覺嗎?我想來想去,頭腦清醒又思緒凌亂,這種混亂攪得我頭疼欲裂。我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端著粥碗睡著了。
口腔里有食物殘余,說明我是吃粥時睡著的。下半夜我沒有睡踏實,這會兒居然端著粥碗又睡了回籠覺。我感到事態愈發嚴重,幻覺已經開始植入夢境,如果不解開謎團,我有可能會被夢境與幻覺搞成精神分裂。
手機鈴響,來電者是我的發小王建偉。他問,大畫家忙什么呢?我說,剛才小睡了一會兒。王建偉說,來店里坐坐吧,好久不見了,中午請你吃飯。
王建偉的門頭在泰山古玩城,他做舊書生意,精通古書修復。一小時后我走進店門,王建偉親熱地與我擁抱,他剛理完發,整個人很顯精神。我倆在茶臺前就坐。王建偉說,最近我研究簽名書,想從國外買批高檔舊書,模仿著簽上作家名字出售。我說,你這是造假,別砸了招牌。他問,你能模仿外國人簽名嗎?我說,不能,模仿中國人簽名倒差不多,但讓我造假,趁早免談。他說,用老墨水簽完放上一陣子絕對真假難辨,外國人又不用印,不存在鈐印本。我再次拒絕。
見我態度堅決,王建偉不再堅持。茶水喝完幾泡后,王建偉更換茶葉,他打開茶盒,手機響了。接電話前王建偉發了幾句牢騷,等接起電話立刻換了副恭順的表情。我問,老人打來的?王建偉搖頭,走出店門繼續通話。我起身活動腿腳。西墻邊立著幾個草花梨書櫥,就近的書櫥沒有上鎖,五六本古舊的大書平放在隔板上,看樣子是尚在整理之中。我隨手取出一本,書封上印著《泰山道里記》,書是晚清刻本,紙張暗黃綿軟。我翻了翻,見有幾幅四開插圖,便將書拿到茶臺上細看。插圖共有五幅,作者大概是受到《芥子園畫譜》的影響,用白描技法繪出了泰山地貌。我翻到岱廟部分,發現炳靈門里的漢柏竟然枝繁葉茂,小時候祖父常帶我去岱廟游覽,在我印象中那兩株漢柏一直光禿禿的。
“可要命了,怎么把它拿出來了。”王建偉大步走向茶臺,“弄濕了怎么辦?”
我一時語塞,臺邊確實有些水跡。
“這書可不便宜,就這品相怎么也能賣到四千以上,還好沒沾上水。”說著,他翻轉書背認真檢查。
“大驚小怪的,濕不了。”我說歸說,但心里忐忑,如果不是他及時跑來收書,很可能真會濕了書頁,“櫥門開著,我以為能隨便看。”
“你來之前我正在調貨,算了,也不怪你。”
王建偉將書收入書櫥,我倆重新落座。他泡好白茶,揉著太陽穴說剛才打電話的是個老前輩,家里有不少存貨。我知道王建偉愛結交老年書友,一旦熟絡起來便不時登門拜訪,伺機以低價收入對方藏品。我倆喝茶。王建偉本想讓我幫忙造假牟利,遭拒后心頭不悅,低頭翻看手機。我暗自好笑,忽然想到了古書插畫。
“剛才那本書借我看兩天行不行?”
“免談。”王建偉正在碼字,視線黏在手機屏幕上,“現在知道求人的難處了?”
“我不白看,給你畫張畫。”
“那你在這里看行。”王建偉抬頭,“哎?怎么突然對這書感興趣?”
“書里有漢柏插圖,挺茂盛的,那兩棵樹是什么時候枯死的?”我想到了火光中的大樹,感覺與漢柏相似。
“你說的那兩棵叫‘連理柏’,是被火燒死的。當年軍閥混戰,岱廟里有駐軍,有個當兵的把漢柏燒了。”王建偉點茶,“其實也沒完全燒死,樹上有塊三十厘米的樹皮還活著,現在每年還出新葉,你沒注意到。”
“書是誰寫的?”
“一個叫聶劍光的清朝人,乾隆年間做過泰安府吏。你要想看,改天我送你本重新刊印的,上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尚士廉任古物委員時翻印過這書。”
“尚士廉,古物委員?”我端起茶碗,尚士廉這個名字似曾耳聞。
“就是管理古文物的,他在岱廟當過主持,從民國開始就致力于保護岱廟和碧霞祠的文物,什么靈應宮的銅像、岱廟壁畫、黃釉葫蘆瓶他都保護過。”王建偉摸起桌上的古玩鑒寶鏡,打開后又合上,儼然一副資深學者的派頭。
“岱廟壁畫?”
“那幅《啟蹕回鑾圖》啊,你去年不是從我這拿過印刷品嗎?我記得當時你還說要請客,要不今天給你個機會吧!”
“這圖我反復研究過,融合了中西繪畫技法。前半部山石樹木大器粗獷,但略顯潦草,到了回鑾部分,背景又明顯變得細致了。壁畫到底是什么時候畫的?我覺得不完全像宋代。”
“壁畫應該是宋朝初繪,這從出行制度和文物上可以看出來。岱廟幾經磨難,壁畫被大火燒過被戰爭毀過,特別是康熙初年的特大地震把殿墻都震塌了,后世重繪補繪,不知搗鼓多少回了。現在的壁畫出自明代還是清代,一直沒有特別權威的定論,只能說是不斷修補的成果。你想啊,修復這么多遍,它能不怪異嗎?各種年代信息和筆法都融進去了。”
“老王,想不到你還挺博學。我有點佩服你了!”
王建偉狡黠地笑了笑:“誰讓我是做古書生意的?不少老年書友可都是專家,不多研究研究能搭上話嗎?”
“研究來研究去,還是離不開收書賺錢。”我哭笑不得,“你知道我手頭的活兒,古畫新創不容易,我都出現幻覺了!今天沒白來,聽你講講岱廟歷史對我是有啟發的。”
“別扯幻覺,我看看你畫的。”經我恭維,王建偉換了副認真的表情,他雖然嚴肅但眼神里卻有掩飾不住的愉悅。
王建偉接過手機,調大底稿圖片,“你選取的這部分是禁圍圖……怎么說呢,感覺畫得太壓抑。你這種壓抑與生活有關,同時也來自對實物的把握。壁畫本來就很飄渺,這些人物經過多次復繪變化太大,還得用印象派表現,能畫好才怪。我建議你還是換個場景吧。”
“換場景?!”
“嗯,換場景!換成回鑾送駕篇,你看!”王建偉從茶臺下摸出印刷版圖冊,指著內頁說,“看出來了嗎?這里,這些文武官員前方,大青石后面有兩棵側柏,是不是很像連理柏?”
“兩樹的造型,這扭曲之力,你別說,是像!”
王建偉得意地端起茶碗,“你也知道岱廟壁畫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早年間我在文化廣場收書,常和書友交流泰安古文化,有個老者說岱廟壁畫是一群民間畫匠通力之作。”王建偉喝茶,吐出茶梗,“這大爺還說他祖上參與過壁畫工程,當時為了畫樹常參照岱廟里的古柏。我建議你不妨到漢柏院找找靈感,印象畫嘛,離不開實景啊光線啊什么的,不是有現成的東西放在那里供你去虛實結合嗎?”
王建偉說完,我心頭一震。燃燒的古柏、壁畫、幻覺與夢境,我感覺所有的神經纖維猶如電路板上的導線,瞬那間被全部接通了。
六
疤瘌臉變成了鬼。我不止一次對師父說,疤瘌臉變成了鬼。每當我這么說,師父都會沉默地看著我,看我的眼睛和肩膀,似乎多看幾眼我就能長得更壯實些。疤瘌臉沒有死,自打挨完鞭子走出禁閉室,他便同鬼差不多了。因為疤瘌臉,我不敢半夜起來如廁,也不敢夜里再去撫摸石碑上的文字。先前師父教我拓印時說:古時候拓印也叫蟬蛻術,拋開技法不講,夜深人靜的時候多去摸摸那些碑文,要以物我兩忘的心境揣摩碑文的形神氣韻。我在小雪當夜遇到了疤瘌臉。當時我正在院子里摸碑,本是平心靜氣,不曾想差點摸到疤瘌臉的臉盤子。他站在石碑一側,月光打在他慘白的臉上,當時的情景可想而知。我受了驚嚇,失魂落魄地逃回屋子,當夜發起了高燒。還有一次,我三更天起來方便,在茅房附近看到一個人影,他背對著我站在墻邊緩緩扒下棉襖,月光下那些鞭笞留下的傷痕如同一道道觸目驚心的閃電。我嚇得差點背過氣去,將屎直接屙在了棉褲里。從那時起,我覺得疤瘌臉變成了鬼。
疤瘌臉仿佛跟定了我。除了深夜,白天他也常在我眼前晃蕩。受完軍法后疤瘌臉性情大變,他不再喝醉,不再哼唱淫曲。他變得極度詭異,時而佝僂著身子坐在柏樹底下,時而在殿閣的背陰處不發一言地站著。因為遭受驚嚇,我大病了兩場,精神萎靡不振,身子越來越虛。無奈之際師父帶著我試圖與他交談,甚至想用存下的銀洋求他放我一馬。疤瘌臉不答話也不用正眼看人,他的黑眼珠都在眼角上。每當我在他眼角感覺到暴戾和狠煞,心就會踏實一分,至少我覺得他還帶點人氣。我怕他真就化為厲鬼,成了鬼他便會跟定我,奪我魂魄噬我肉身。
師父與其他軍爺交談,我在一旁偷聽。軍爺說:老疤平時名聲臭人緣差,好賭無賴是十足的兵痞,抽鞭子的弟兄與他交惡,借機鞭鞭吃肉。三十鞭不到,老疤昏死了兩次,每次用涼水潑醒勾回些魂魄。臨到第四十鞭,老疤氣若游絲地求饒,獻出一個祖傳的鼻煙壺。兄弟得了好處這才留他半條性命。然后是關禁閉,看守也與他交惡。看守以前與他耍錢,二人賭得雙眼赤紅,末了因為幾個銅板大打出手。看守不敵,吃了虧,被打落一顆門牙。老疤落到這弟兄手里自是苦不堪言,禁閉前幾日看守以違反規定為由扣除吃食和飲水,且不讓他坐臥,終日站在墻邊罰背軍規。老疤為求吃食和歇息,不得不獻出了貼身玉墜。聽說玉墜是老疤娘的遺物,老疤珍愛有加,睹物如見至親。他這人心眼小,愛記仇,老哥你往后可要小心了。
對話聽得我膽戰心驚,不過我也終于知曉了疤瘌臉為何會變成半人半鬼。禁閉解除后疤瘌臉成了下等雜兵,每日打掃部隊營房并清理茅廁。他的軍餉縮水,步槍被收回,徹底失去了昔日威風。自打聽完對話,慢慢地,我對疤瘌臉多少有了些同情。他應該也是苦命人,這么想極大地消除了我心中的恐懼。我買了兩盒老刀香煙,揣在襖里想找機會與他拉拉呱,看能不能化干戈為玉帛。我已年滿十六歲,不能再像小兒凡事依仗師父,我也不能這么怯弱,嚇得把屎屙在褲子里,更重要的是我得阻止他找師父尋仇。可當我一心想找疤瘌臉拉呱時,他卻像鬼一樣避開了我。接連多日我沒有在任何地方找到他。
大雪前后,幾百名人力車夫和鐵路工人到縣政府示威。軍警大都趕去鎮壓,疤瘌臉閑來無事在市場里游蕩,我終于有機會尋到了他。我是在配天門旁邊遇到他的,我掏出香煙,說了句軍爺抽煙。疤瘌臉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過,肩膀將煙盒碰到了雪地上。我跟著他,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和他把話說清楚,哪怕吃通老拳,只要讓他消解了心中惡氣,不再轉嫁到師父身上,挨打也就值了。疤瘌臉始終一言不發,我跟著他不知不覺走到了漢柏院的連理柏前面。疤瘌臉盤腿坐在雪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古樹。冷不丁,他說話了。
“那天你爺倆要是讓我砍上一刀,”他喃喃自語,“砍一刀也就不會有之后的事了。”
我忙說:“這是漢武帝栽的古樹,是同根同生的連理柏,漢武帝封禪泰山時……”
“就因為是皇帝栽的,老子才想砍一刀。還有大殿里的壁畫,我就恨這些皇帝老子留下的東西!”疤瘌臉打斷我,雙眼滿是寒意。
“師父,”我本想回避疤瘌臉的目光,心底不知哪來了一股勁,“師父在尚先生手下做事,護好古樹是職責所在,另外,”我別過頭去,“師父就是在連理柏前遇到師娘的,師娘離世后師父經常在這兩株樹前……”我忽然想到這是師父的秘密便沒有說下去,改口道,“他對這兩株古樹非常上心。”
“原來是這么回事……”疤瘌臉慢慢伸出二指。
我心頭一喜,忙掏出煙盒將香煙夾在疤瘌臉的指間。我用洋火點煙。疤瘌臉吐煙:“我本想找個二半夜里砍了你倆的頭,既然你小子識趣,就留你們兩條狗命吧,但是,”他繼續吸煙,“但你得告訴老東西,三日后準備三十塊銀洋放入樹洞,先前的事咱就一筆勾銷。”
我沒有說話。疤瘌臉冷笑:“別看你師父平日里面相憨厚,其實骨子里歹毒得很,那天在大殿前面他一直不作聲,并非想網開一面,他是在等時機,想等主席等副官暴怒的時候讓我挨槍子從此絕了后患,這老東西是個狠人。”
我沒有接話。疾風吹過,漢柏的枯枝抖了幾下,枝上的殘雪輕飄飄地落了些許,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我小聲說:“我不能替師父答應,但會把這件事回稟他。”
連理柏被大火燒毀是在三日后的深夜,幾朵雪花飄搖著落下來,落在了大火里。我和師父站在樹前,四圍人聲雜沓。有人說,是用了汽油,能聞出來。有人說,已經這樣,救也沒用了。有人說,這是不服,敢頂撞孫主席,快把老疤瘌抓起來斃了他!有人說,狗日的不在屋子里。有人說,萬幸,沒燒著人。有人喊,快去軍火庫看看!
我看著重新盛開的漢柏,它們在兩千年后的雪夜變成了兩株火樹,寒風凜冽,卷著火星四下飄飛。我想著樹洞里的銀洋,想象師父與師娘初次見面時兩人的模樣。我轉身尋找師父,嗚咽聲將我的目光拽到雪地上。師父雙手扶地跪在一旁,肩膀像被火燒那樣不停地抖動著。
七
七月末我在東尊酒店游泳館偶遇了張舒娜。一開始我以為認錯了人,等她摘下泳帽披開長發,我才確定泳池中的女子果真是她。張舒娜爬出水面,用浴巾擦頭發和身體,她在偷笑,我知道這與我的唐老鴨泳褲有關。我在躺椅上坐下,拿起水杯掩飾尷尬。
“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張小姐,什么時候來的泰安?”
“兩天前,最近天氣真熱。”
我低頭看了看泳褲,因為身體發福,原先的泳褲已經不合體了,這條是李婷從國外代購的加大版。她本打算在泳褲里填些真空棉芯,把它改造成U形枕,但想法只是心血來潮,往后并沒有動工。我會穿這條泳褲來東尊酒店游泳,是出于這里的健身房和泳池平時鮮有客人。
“您這條泳褲太逗了。”張舒娜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是閑置品,今天頭腦一熱就穿來了。”
“抱歉,實在忍不住了。”張舒娜笑出了眼淚,“您要不低頭看,我或許還能憋住不這么笑。屁股后面還有鴨尾巴,太萌了。”說完,她用浴巾蒙住了腦袋。
張舒娜在躺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我也大笑起來。爆笑拉近了我和張舒娜的距離,也為隨后的交談營造出輕松的氛圍。我們聊了會兒作品重繪進度和泰安景點,之后張舒娜提出請求,希望我陪她到岱廟里逛逛。
“不瞞您說,我這次來泰安是為了學習泰山文化,吳總想在博物館里建一座泰山文化展廳,要我來采采風,為展館設計做好規劃。”
離開游泳館,我到停車場取車。張舒娜在酒店門前等待,她穿著象牙色波點連衣裙,手持遮陽傘婀娜地站在那里。東尊酒店與岱廟只有一刻鐘車程,不久我便與張舒娜步入了景區正門。我們相繼游覽了幾處景點,走進漢柏院時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對方。在她的眼神里我覺察出某種深意,正待開口,她卻先行一步走下臺階。我們來到連理柏前。蒼穹之下,兩株古樹巋然屹立在天地之間,偉岸的身軀儼然兩根支撐著岱廟歷史的龍骨。我圍著古柏轉了幾圈,轉身時發現張舒娜正朝著漢柏鞠躬。
“它們這么滄桑。”
我點頭:“這兩棵樹傳說是漢武帝栽的,小時候祖父常帶我來岱廟看樹和石碑,我那時也就三四歲,覺得沒什么意思。我不喜歡看樹,我愛看配天門里的骨頭架,那里展覽過大汶口文化遺跡。”
“您的祖父……”
“他少年時代曾在岱廟學習拓印,后來日本人攻占泰安,他到周邊縣城逃難,終生沒再接觸這行當。”
我們在漢柏院稍作停留,離開炳靈門后穿過配天門和仁安門一直走到了天貺殿前。在殿門口,張舒娜問工作人員,大殿不是叫峻極殿嗎?工作人員說,它最早叫天貺殿,明朝改叫峻極殿,后來又改回來了。張舒娜問,為什么叫天貺殿?工作人員說,那邊有介紹,你們自己看看吧,是什么“封泰山以謝天書”的意思。我們在門前滯留了幾分鐘,看完介紹移步殿內。大殿的墻壁上繪著《泰山神啟蹕回鑾圖》,壁畫氣勢宏大,構圖錯落有致、疏密相間。我向她介紹,壁畫由東北方開始順時針環繞大殿,全長六十二米,總共畫了六百九十七個人物,描繪了東岳大帝出巡和返回的場景。張舒娜點頭,默默欣賞,直到走出后門我們才恢復了交談。
岱廟的最后一個景點是厚載門,我和張舒娜走上門樓,向北觀瞻泰山。城墻上立著高倍望遠鏡,我用手機掃碼,引導她觀賞十八盤和南天門。張舒娜看完要我也看幾眼。我將遮陽傘交回張舒娜手上,彎腰湊到鏡筒前面。
我由泰山登臨處開始,沿著石階向上看去,漸漸地竟然再次出現幻覺。鏡筒里蜿蜒的山路先是產生重影,接著慢慢分向兩側幻化成了兩條床帷,一個外國女仆從床帷里抱出兩個男嬰,小心翼翼地交給了身旁的中年男子。男子是亞洲人,他坐在藤條椅上,用胡茬蹭嬰兒的臉蛋。兩個小家伙伸手去抓男子的耳朵和鼻頭,他們穿著紅肚兜,肚兜上有中文刺繡。由于視覺盲區,我只認出了左側嬰兒肚兜上的中文,永泰。此刻我已然忘記周遭,下意識調整角度,想辨認另一組漢字。畫面即刻發生變化,鏡筒里出現了一片汪洋,許多民國裝束的人在水中求生,有的抱著浮木,有的不斷掙扎,更多的人則坐在屋脊上麻木地望著水面。
“趙老師,您怎么了?趙老師!”
耳畔傳來張舒娜的聲音,幻覺消失了。我恍如隔世。我從鏡筒上移開視線,發現自己正抓著她的右手。張舒娜的臉微微發紅,見我滿臉嚴肅,不由換上了驚訝的表情。我看著她,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八
“昇平哥,你等等我,干嘛走那么快啊!我累了!”巧姑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到路旁的大青石上,“但凡上山你就風風火火的,下次不跟你來了!”
我用袖口擦汗,望了望密匝匝的山林,離石窟已經不遠了。每次上山,只要被巧姑看到她必定會跟著我。先前她還不是這樣,剛來孫大叔家那會子,巧姑從不拿正眼瞅我,老是低著頭,我找她說話她愛搭不理。她和我熟絡是在半年前,孫大叔要我倆去一擔土村收草帽辮,一擔土村在焦村東邊,腳程不遠,但進村需要爬個近一里地的慢坡。那天也是巧了,我倆前頭有個村民用小推車運山石,上坡時他沒吃住勁,小車一歪,幾塊石頭蛋咕嚕嚕地滾下來。情勢危急,我伸手把巧姑拽到了懷里,她臊得滿臉通紅,掙開身子回手打了我一巴掌。回去路上我倆不言語,但從那天之后巧姑對我的態度卻發生了變化。
“昇平哥,窟里的石佛你都看好幾回了,有啥好看的呢?”巧姑低著頭,揉捏路旁的草桿。
“我也不是光看石佛,窟里有摩崖題刻,我想摸摸那些字。大隋開皇十季歲次……還有明朝萬歷年間的白佛山贊,那些字是漢隸,和張遷碑上的字很像,很可能脈出……”
“摸那些字做啥,你說得我聽不懂。”
“我以前做過拓印啊,師父讓我多摸石碑,摸碑就是與古人說話,古人把過去的事都刻在了石頭上。”
“你現在又不拓印了,為啥還摸它們?你摸這些字是想和山上的大佛說話嗎?你這人太怪了。”
我沒有接話,我想師父。師父郁郁成疾直到離世,這與我是有關系的。如果我沒對疤瘌臉說起師父的秘密,那他或許不會縱火燒死漢柏,我對不住師父也對不住漢柏。師父死后,蔣中正和閻老西大戰禍及了泰安,泰城大亂,官兵到處搶掠老百姓。我娘在戰火中死了,我成了孤苦伶仃的人。山風吹過,我的眼眶子里涼颼颼的。
“昇平哥,我問你呢!昇平哥……”
我用袖管抹抹眼角:“我想起娘和師父來了。我爹死得早,自打十歲起我就跟師父學藝,師父對我有恩,待我親如家人,我尋思著把他的遺物……”
“你別難受,這都是沒辦法的事。王道長在焦村早就沒有親戚了,昇平哥,其實你就是他的后人啊!你把那些遺物留好吧,放在你這里王道長會安心的。”
“巧姑……”
“昇平哥,我總尋思,”巧姑漲紅了臉,“我尋思你是被王道長在天之靈引到焦村來的。那天你暈倒在家門口,爹把你背進屋子。我守了你一后晌,這事你不知道,爹沒和你說。”
“那你才上來怎么不愿搭理我?”
“我一個姑娘家,你可是小伙子……”巧姑抬起頭,那亮閃閃的大眼睛讓我想起了小霞,她倆的眼睛太像了。不,也不太像,小霞的眼睛里有星星和霞光,巧姑的眼睛里藏著只小獸。
“昇平哥……”巧姑閉上雙眼,小獸躲進了洞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由伸出手。我想撫摸巧姑黑漆漆的大辮子,還有她小巧的肩膀和柔軟的身子。我的手落在了她的頭發上,輕輕捉下一片草葉。巧姑的呼吸加快了,胸脯不停地起伏著。恍然間我仿佛看到孫大叔正站在遠處,我揉揉眼,樹叢里傳來聲響,我和巧姑轉身望去,一只松鼠飛快地爬上了大樹。
我拉起巧姑,“咱們繼續走吧,趕緊看完,日落前我得再挑幾擔水。”
“你就知道挑水!”巧姑一甩手,兀自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她,誰想她又突然停住了,指著遠處的田地說,“昇平哥,快看,那里燒荒了!好長的火鏈子!喲,快連起來了!”
我順著巧姑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枯黃的田野。今年是荒年,地里顆粒無收,失去氣力的麥秸和枯草交雜著,沿著地壟與山根上的植被續接在一起。坡里濃煙滾滾,升騰的煙霧被風驅趕著奔向浮云。風助火勢,有條火線曲折迂回,竟然逐漸連了起來,猶如一個巨大的火環沉鋪在蒼穹之下。更遠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東平湖淡藍色的水域,它虛虛實實,與火環遙相呼應。
“天圓地方,本是水火不容卻又并生在大地上,這個火環……循環往復……”我記起了師父臨終前的光景,他盯著昏黃的燭火。我知道他在想師娘和漢柏,我想把那天的疏忽告訴師父,在病榻前賠罪。我幾次想張口,師父攥住我的手虛弱地搖了搖頭。
“昇平哥你說啥呢?”
“……也沒啥。”我看著巧姑認真的模樣,“師父以前總說天是圓的,你看,這火環不就象征了天嗎?天地交融在一起,陰陽相融生生不息。巧姑,這場火燒過去,來年地里就該豐收了!咱們不會永遠都過苦日子,就像這燒荒的火,燒黑了大地,也是燒出了大地的生機。”
我和巧姑俯瞰荒原,看烈火在疾風里蔓延,它們好似千萬展赤紅的旗幟,用熱烈蒸騰出大地的脈息。在濃郁的煙火味里我聞到了胰子的清香,巧姑垂著頭輕輕靠在我胸前。
九
我與張舒娜再次見面是在兩個月之后。此刻,她坐在畫廊門前的包豪斯椅子上。椅子是我從李婷家搬來的,為求搭配我又網購了另一把。圓桌上放著運動水壺,壺里裝著張舒娜自制的咖啡。我對咖啡沒有研究,喝第一口時恭維了幾句。
張舒娜的側面很美,她目光空洞,慢慢品著咖啡,秋天在她眼里仿佛只是一堆落葉。我猜這與她先前的情緒失控有關。在室內那會兒,我向張舒娜展示了重新繪制的長卷,她站在畫前,足有十分鐘不發一言。后來她突然轉身,激動地說:太讓人驚訝了,您怎么想到的,居然添加了夢囈般的圖景,這些人物是怎么回事?這里面有故事,古代與現在……這已經超出了印象派的范疇,是抽象畫!這是?她后退幾步,捏著下巴說:完全打亂了構圖,這圖層……您在隊列里藏了什么?這是幽靈嗎?正在雕刻的老人,還有這些民國兵混在隊伍里!她又走近幾步,交疊雙臂,竭力按捺情緒:兩棵燃燒的大樹!送駕的隊列圍繞著它們,騎士的盔纓,武器上的血擋,它們全幻化成了火的形態!還有這里,您用波普藝術在馬鞍上畫了三組燃燒的樹!這圖藏在這里是想表現什么?還有那無處不在潛藏在畫面里的青黃色火焰,它們幻化成樹葉,干澀枯萎猶如盛開的蓮花,這是不斷重生的作品,畫中藏著太多秘密!
兩個月來我對幻覺和夢境逐漸摸清了規律,慢慢理出一條傷疤老人的生活線索,我將碎片植入長卷,將過去與現在進行融合。為了完成畫作,最近我一直住在畫廊里。
“趙老師,沒想到您會出爾反爾,如果覺得價低可以提出來,干嘛要取消交易呢?”張舒娜放下咖啡杯,盯著退回的銀行卡和現金。她已經恢復常態。
“本來也沒簽署協議,只是口頭約定。”我與張舒娜的目光通過銀行卡連在一起。
張舒娜點燃香煙:“這次拜訪,本想和您談談后續業務,吳總想請您創作整幅《啟蹕回鑾圖》。據我所知,平時您畫廊的生意并不景氣。”張舒娜優雅地吐煙,果味香煙令空氣甜絲絲的。
“我無非是畫了些幻象和夢境。”我平靜地說。
“幻象和夢境?”
“這幾個月作畫之余,我研究了家譜和泰安歷史文獻。”
“您是指……”
“我的意思是你們是有預謀的。”我品了品已經變涼的咖啡,“自從接下訂單我便時常出現幻覺。有七八次之多,另外還經常做些民國年間的怪夢。”
“……這太反常了!幻覺?怎么會出現幻覺!”張舒娜吃驚地看著我,她不像說謊的樣子。
“張小姐,我們也算朋友了,希望能開誠布公地談談,我想知道你們找我作畫的真實目的。”
張舒娜按滅香煙,“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樣。恕我直言,先前我們做過工作,主要是核實您的身份。”
“核實身份?”
“是。因為我們要找到趙昇平前輩的后人,這么做只是為了找您,還望諒解。”
“我的祖父……你們找我?”
“民國時期他曾在岱廟學習拓印,是位老專家,這您也提到過。至于其他方面……抱歉,吳總不讓我多說,您就當是尋找與岱廟有淵源的畫家吧。報酬可觀,何樂而不為?”
“既然不方便講,我也不強人所難。取消訂單是有原因的,畫完畫我的幻覺消失了,我想這預示著此事告一段落。”
“您說的這些我很難理解。”
我將幾個月來記錄的夢境與幻覺片段用微信發給張舒娜,對她詳述幻覺出現的始末。這其中哪些是夢,哪些是幻覺我已經分不清了,索性一股腦全告訴了她。
“不可思議,您說的那些幻景,有些確實是在現實中發生過的!雖然我沒有親歷,但應該與吳氏家族有關。”
“張小姐。”我調整椅子,認真地看著她,“恕我冒昧,您和吳總到底是什么關系?”
“您什么意思?”
“只是隨口一問。”
“我是他女兒。”張舒娜淡淡地說,“我隨母姓,母親是上海人,父親拋棄了她。”
她沉默片刻:“其實早在20世紀八十年代,祖父是來過中國的,我猜他應該會來泰安。只是回到美國不久,他便突發腦溢血去世了,他的死很突然,沒有留下遺言。這些是我在家族備忘錄中讀到的,事已至此我也沒必要再隱瞞了,您幻覺中的老人應該就是我的曾祖父吳慶貴,他在岱廟里做過錯事,毀壞壁畫還焚燒了漢柏。曾祖父在晚年生活中一直很愧疚,死前留下遺言,要吳家人找到護樹師徒的后人,代他取得諒解,但父親卻將道歉改為了補償。”
孟寒出現在仿古街盡頭,上午他請了兩小時事假。我們看著他逐漸走近。張舒娜不再說話,低頭翻看手機。孟寒走到門前。我指了指二樓,要他進店打掃,昨晚幾個學生在教室里畫了半晚上。我轉身張望,待他上樓,對張舒娜說,可以了。
張舒娜閉起眼睛,眼瞼跳動,長睫毛將陽光平穩地掛在臉上:“這件事要從曾祖父說起,他生于清光緒十九年,也就是一八九三年。”
十
我不知道該恨誰,是恨日本人還是老天爺。我恨趙昇平,恨我自己。恨我活在這年月,恨我咋還不死。死了多好,死了就能和她娘倆團聚了。這年月做鬼比做人好,做鬼不挨打挨餓不用活受罪。小玲子,爹對不住你,不該把你帶來人世,你才五歲啊!你娘臨死前只說了半句話,是要我照顧好你,現在你變成了土丘,多么小的土丘,爹實在沒力氣把你埋得更深一些了。
我的小玲子,你是多俊的丫頭。你百日那天,房檐下的兩只小鵲長出了絨毛,它們嘰嘰喳喳地叫,小鵲叫一聲你叫一聲,引得你娘“咯咯”直笑。我想,如果有張生宣紙該多好,我多想把你娘倆拓下來!最后我卻用黃表紙蓋在了你倆臉上……巧姑,我對不住你。我恨師父把我引到你身邊,恨他教我拓印教我做人,恨他告訴我做人就得守住道義。狗日的道義,這年頭道義換不來糧食留不住人命。我咋不去當土匪呢,我悔啊!做匪有槍有錢有吃食,做了匪就不會眼看著你倆病死餓死。巧姑,我后悔不聽你的,你總說逃出山東吧,逃到沒有日本人的地方,就算死在大漠里也心甘情愿。可我已經逃累了,從城里逃到鄉下從東平逃到肥城,我是不想離開泰山和岱廟啊,泰山岱廟就是父親就是師父啊。
老天爺,你瞎了眼了!你咋眼睜睜地讓那些飛機在眼皮子底下禍害你的兒女呢!你的雷呢?咋不打雷打閃劈死這些畜生!老天爺,你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難道你和這些畜生是一伙的!就因為他們打著日頭旗嗎?他們的日頭上全是老百姓的血啊!
我知道了,老天爺你和他們真就是一伙的。他們叫皇軍,是你用飛蝗變的。飛蝗啃光了谷物和樹葉,什么都不留下,它們就是日本兵!老天爺,你咋不疼窮人!咋這么狠心!我恨你!恨師父!恨岱廟!恨那些祭天拜地的皇帝!恨古碑!恨冷冰冰的石頭!為什么要拜這樣的天這樣的地!
巧姑,你在奈河橋上等著我。我已經埋好了小玲子,這就領著她找你去。我沒有賣小玲子,她是多懂事的娃娃,用小手抓著我的指頭說:爹,我一點也不餓。爹把我賣了吧,賣了我你吃塊肉去,肉可香可香了。小玲子,你是爹心上的肉,把你賣了是剜我的心啊!巧姑,我知道你不恨我也不怨我,不怨我沒賣了閨女。賣了,她可能還有活路……可我咋能舍得……她死前我咬破了手指頭,把手伸進她嘴里,我這個當爹的只剩這點血了。小玲子死了,瘦得還不如片草葉,她心疼爹,這么小的人兒不用挖太深的坑。你們等等我,咱們就要團圓了。
十一
十點鐘的陽光明晃晃的,將仿古街燙染成了一條大河的模樣。我的思緒在石板路上飄忽游移,有時想到岱廟和青年路,有時又回歸到張舒娜的述說中。我想象青年路上的綠蔭,在多風的季節里它們像火,靈動地燒著,將光陰燒得轉瞬即逝。那天游完岱廟,我與張舒娜走在青年路上,我們在樹蔭里漫步,由青年路七十七號家屬院一直走到實驗小學正門,然后橫穿馬路調轉方向,返回到青年路中段路口。我對張舒娜講法桐和樹蔭,講路上一年四季的風景,張舒娜默默聽著,不時伸出手掌撫摸法桐滄桑的樹樁。此刻,她坐在圓桌一側徐徐陳述往事,將我的思緒引入了樹蔭深處。
“曾祖父的祖籍是泰安新泰縣,祖上經營藥房生意。民國二年高祖父吳憲滄病逝,曾祖父將藥房托付給賬房先生打理,自己過著驕奢的生活。二十二歲那年,曾祖父酗酒滋事與人動粗,被對方用匕首破相。民國六年,據說這一年新泰災害頻繁匪盜四起,而吳家由于賬房先生攜款外逃致使家道中落。第二年,曾祖父加入了匪幫,隨劉黑七到達寧陽縣告山玉皇洞扎營。不久,兗州鎮守使聯合周邊武裝剿匪,曾祖父死里逃生輾轉進入河北。一九二四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曾祖父趁亂混入軍閥武裝。四年后北伐戰爭泰安戰役爆發,北伐軍攻下泰城后曾祖父隨軍駐扎在了岱廟……”
在張舒娜的講述中我緩緩記起了往事,記憶猶如一片解凍的湖面,隨著冰層破碎消融,往事在幽深的湖底接連上浮。20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在岱廟正陽門前,升平大街的小酒館里,祖父曾與一個穿著呢子大衣的中年人推杯換盞。席間中年人多次起身鞠躬,每次都被祖父攙回座位。他們的談話與岱廟有關,我聽不懂也不感興趣。我喝了幾大杯橘子汁吃了半盤紅燒肉,后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我睜開眼睛發現已是暮色西沉,自己不知什么時候被抱到了酒館里間屋的床鋪上。透過半開的布簾,我看到他們在推讓。祖父將一個紙包硬生生地塞回中年人懷里,他肩膀抖動,看樣子像是生氣了。中年人走出了酒館,不久又再次返回,手里拎著幾包高粱飴和一大盒積木。我爬下床鋪走到祖父身邊,直勾勾地盯著糖果玩具。祖父摸著我的腦袋嘆氣,這次他沒有拒絕。時過境遷,那盒積木早已下落不明,但當時的場景卻又重拼湊在我眼前。
“趙老師,我講的是不是很枯燥?您走神了。”
“我只是喜歡聯想,總是身不由己的……您講述家族歷史讓我想起往事,之前我全忘了……您請繼續。”
“這就是一九二八年秋天發生的事,受到孫良成軍法處置后,曾祖父燒毀古柏逃到了肥城縣。一九三三年黃河決口,曾祖父隨災民逃荒,在河南境內搭救了一個落水傳教士,傳教士是美國人,名叫戴維斯利。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后曾祖父被戴維斯利帶回美國,兩年后戴維斯利罹患絕癥,他沒有后代,離世前將農莊和產業贈與了曾祖父。”
“命運發生了轉機。”
“是這樣。而且與戴維斯利相處的日子也讓他性情大變,他變得沉默寡言,對鄰居和雇工非常友善。”
我想起了幻覺中的片段,“你們家族里可有個叫永泰的先人?”
“吳永泰就是我的祖父,他是曾祖父與當地農場主遺孀瑪格夫人的孩子。他還有個雙胞胎兄弟,叫永柏。”
“原來如此。”我輕聲嘆息。
“趙老師為什么知道祖父,這與幻覺……”
“這是我在厚載門上看到的,那個高倍望遠鏡,記得吧?”
“啊?!原來那天……”
我點頭,“幻覺里的主角是吳慶貴,現在我差不多可以把線條理清了,只是不明白為什么總出現他雕刻的場景。”
“據備忘錄記載,曾祖父晚年常做噩夢,夢到連理柏用枯枝將他卷入火海。噩夢導致他精神失常,他不停雕刻佛龕,供奉神佛以求庇護。一九四八年曾祖父吊死在了莊園里。”
十二
“叔……該不是迷眼了吧?快拿水沖沖!這把年紀了還來修路,把自己也當成小青年了?”小宋咧著嘴笑,他濃眉大眼,是個英俊的小伙子。
我忙用袖管擦眼,接過他遞來的水杯。
“你這體力還真行,比小年輕干得都快!”小宋揪揪褲腳在我身邊坐下。大路上陸續走來青年人,大家扛著鐵锨有說有笑。
我看著遠方,橙黃的日頭斜掛長空,再有一個時辰它就該落山了。每回收工青年們都會唱起那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歌聲讓我想起了東平湖。我羨慕年輕人,他們有大把的好日子,看著他們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小伙子。最近我愛琢磨路修完后的光景,誰能想到它曾是護城河,被老岱廟拆除的西城墻墊平了河道,那些舊年月已經被推倒的城墻掩埋在地下了。
青年們和我打招呼,大家都愿意親近我,也許是覺得我一把年紀了還來修路,是個有趣的老頭子吧。歇息的時候他們愛圍過來和我拉呱,聽我講過去的事。我講完他們也講,講道朗二起樓生產合作社被國務院頒發錦旗,講七里埠建成了長途電話站。我愛看他們拉呱的模樣,他們興高采烈,聲音里充滿了力量和熱度。現在,他們又圍過來了。
“趙大叔,最近去升平大街電影院了嗎?聽說要上演《女籃五號》,彩色電影!天馬制片廠的!我在電影院有熟人,早交待好了,有票先給我留兩張!”說話的男青年叫蘇兆瑞。說完,他瞅了瞅旁邊的女青年。女青年叫梅子,蘇兆瑞這番話是特意說給她聽的。
梅子紅著臉,低頭清理褲腳上的黃土。另一個穿背心的男青年說:“想請人家看電影就直說唄,干嘛還把趙大叔帶進來,拐彎抹角的!”
男青年說完,梅子的臉更紅了,起身追打他。兩人圍著土堆繞了幾遭,引來一片哄笑聲。梅子坐回人堆,說了句:“我才不去呢!”梅子話落,大家笑得更厲害了。
梅子的女伴小青朝眾人丟土坷垃,她為梅子解圍,故意岔開了話題:“昇平叔,您這名與升平大街有關嗎?聽我爹說升平街是民國時鋪筑的。”
我卷好旱煙,點燃,對大伙說:“我是民國元年生人,比升平街大了四歲呢,小時候我在街上住過一段時間,我這名與大街可沒關系,是碰巧了。”
小青又問:“民國元年,那是哪一年?”
“是一九一二年。”小宋脫口而出。平日里我和小宋交厚,在單位上他跟著我干,待我堪比父親。我知道小宋對小青有意,他倆年紀相仿互有好感,每當小青開口,小宋總會搶先接話。小宋說完,不知從哪摸出了個蘋果,他掰成兩半擎到梅子和小青面前。小宋挽著袖管,小臂粗壯結實,透著勞動之美。小青接過蘋果,將其中一半塞給梅子。青年們繼續起哄,引得修路隊其他組員紛紛向我們這邊張望。
“趙大叔,你在升平街住,那一定見過魯寶琪烈士了!”蘇兆瑞往鼻梁上推了推眼鏡。
我將煙卷掐滅:“我在升平街住的時間不長,五歲那年隨爹娘搬到了大關街,我沒有見過魯寶琪。聽說他參加過徂徠山起義,還活捉了偽電報局長。”
有人插話:“他是一九四三年就義的。”
“一九四三年我七歲!”穿背心的男青年突然激動地站起來,“我哥那年十八!他參加了青抗隊,他們打死了一百多個日本鬼子!”男青年邊說邊卷起衣角抹淚,“那天我哥和七十多名同志犧牲了,他被刺了二十多刀。”
大家沉默了。我的眼角滾出熱淚,嗓子里像被塞了塊滾燙的土坷垃堵得我無法喘息。一九四三年,那是巧姑死的年頭!這一年不僅有日本兵,還有大旱和蝗災。第二年小玲子也死了。我本該和她娘倆團聚,可小柳樹也是奄奄一息,沒有力氣長久地掛住我。我摔下來,不知昏迷了多久。
“昇平叔,你……”小宋小聲地叫我。
“我是高興得掉淚,看著大家伙,我從心里……”我用掌心抹淚,“你們有朝氣有干勁!這片地在舊社會是岱廟西邊的河溝子,現在它變成了大路,‘青年路’,這名字取得多好,這是你們的大路!”
“對!這是我們的大路,也是全泰安人的大路!”梅子站起身子,她的臉頰紅彤彤的。
工作哨吹響了,青年們扛著鐵锨和鎬頭走向各自的路段。夕陽灑下溫熱的光,披在黃土堆上,拉長了它們的影子。先前我為這些土堆流淚,土堆令我想到妻女,如今距她娘倆去世已經整整過去了十四年,如果小玲子還活著,她一定會像這些年輕人一樣加入義務修路隊,與青年們風風火火地干著。所以我得來修路,青年路,我把小玲子給你帶來了,我們爺倆一道為你墊高脊梁鋪平身子。我看著紅彤彤的日頭,看它紅彤彤地化為了一片金黃,我在朦朧的金色里仿佛看到了巧姑和小玲子,她們笑著向我揮手,是那么遠又那么近。
十三
“跨越民國的漫長經歷。”我靠上椅背,望向對面屋檐,三花貓正趴在那里打盹。我喚貓。貓聽到喚聲打了個哈欠,轉動腦袋好奇地盯我們。
“再往后你們就找到了我。”
“是。”張舒娜點頭,“王道長沒有后輩,我們只能尋找趙昇平老人。之前我們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和居住地,只能漫無目的地尋找。前年我在山東省檔案館查閱資料,無意間找到張20世紀五十年代末期青年路修路人員名單。在這張名單里我發現了老人的名字,我猜應該就是他。”
“父親對我說過,祖父參加了義務修路活動,當時修路的都是青年人和學生,為了紀念五四青年節。20世紀六十年代初期,青年路鋪設瀝青路面,那一次祖父也參加了。他對青年路和岱廟懷有特殊的感情。”
“據我所知,老人生于一九一二年,從十歲開始跟隨王道長在岱廟學習拓印。”
“這事您知道得比我還早。祖輩的經歷我最近才了解。祖父離開岱廟后終生沒有從事過拓印和古物研究,新中國成立后他在華豐礦當了幾年煤礦工人,后來又調到泰安電廠。他過去的經歷別人不了解,我想這是你們沒有找到他的原因。”
“是。您父親趙景初六年前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張舒娜沉默片刻,“抱歉,我們做調查只是為了找到與事件相關的后人,也是不得已才……”
“父親雖然迷糊,但對年輕時的經歷卻記得一些。祖輩的事是他對我說的,這段時間除了查家譜,我斷斷續續問過他幾次。”
“難以置信,居然都記得。”
我注視著石板路上綠植的影子:“所以吳總得知我會畫畫就與我做交易,想用高價對往事進行彌補。”
張舒娜沒有回應我,只有三花貓在屋檐上叫了幾聲。風緩慢地吹著,云朵游移,時不時地將太陽擋在后面。每當大地改變顏色,我的思緒就會飛到早已褪色的民國年月,我想象那場大火,漢柏在火光中屹立,任憑千年之夢隨著搖曳的火星四散飄飛融入虛無。我也想象祖父站在樹前的模樣,他會不會將拓片拋進火海,用李斯、衡方以及其他古人的精神助長火勢,哀悼漢柏之死。云朵移開后,我的思緒被熾熱的秋陽重新帶回現實,眼前的實景瞬間令我思緒空無,它們組成了一堵現實的墻壁,將我的想象攔截在視線所及的范圍內。
上方傳來推拉窗的聲音,孟寒打開了窗子。他習慣掃除后開窗通氣,為窗臺上的綠植噴水。我抬起頭,幾顆水珠從天而降,在我的視網膜上燒出了一團色彩斑斕的光環。
“父親以這種形式致歉是不誠懇的,錢不能買來……或者他本就沒打算道歉,只是單方面做些彌補以完成先人遺愿。這件事為您帶來了幻覺之苦,非常抱歉!”
“多慮了,我不介意。我其實是個丟失了痛苦的人。”我指指腦袋,“大學畢業與初戀女友租車旅行,途中遭遇事故她去世了。我幸免于難但失去了部分記憶。某種意義上說,我完整的人生是從二十三歲那年開始的。”
“竟然會……”張舒娜沒有說下去。
“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種,僅僅遺忘了之前的部分經歷。其他方面與常人無異,繪畫的專業水平也在。三十歲前我不斷收集丟失的人生碎片,感覺自己千瘡百孔,不像個完整的人。”
張舒娜將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出事后我受到女友家人的指責,我無言以對,去外地待了兩年,不知道算不算躲避。其實對她,我渴望有痛徹心扉的感覺。可我做不到,甚至不知如何愧疚。她對我等同于陌生人。我一直在想建立在虛無之上的痛苦究竟算不算痛苦,它的意義何在,難道僅僅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具行尸走肉?后來我想通了,就不再拼湊那張‘記憶拼圖’。”
“謝謝您和我說這些,我不知怎么安慰您。”
“您知道,我不用安慰。”
“是。”張舒娜攥緊我的手背,“您尋找丟失的感情,即便放棄了,但內心深處還是想找到些什么。很抱歉我先前強人所難,取消交易一事我會轉告父親。”
“張小姐。”我注視著她手背上蜿蜒著的淡藍色的血管,“很高興和您走了青年路,那天我心里很踏實,以往的孤獨感也消失了。”
“我也是。”張舒娜沖我微笑,“那天很愉快,我也有不愿回想的往事,可那天我放下了一切。青年路是岱廟的一部分,是條仁慈的大路,它吸納路人的痛苦,深沉地接納每個人。”
風不斷吹在我們身上,令我想起了昨晚的夢境,在夢中我和張舒娜先是站在天貺殿里,壁畫正在燃燒,依照順序逐漸燒成了火環。再往后我們又站在了漢柏前面,漢柏也在燃燒,岱廟似乎正通過火焰向我們講述沉痛的過去。今早見到張舒娜時我陷入了恍惚,覺得夢境預示了她突然來訪。
“您出現幻覺,冥冥之中……許多情節確實對上了,不知如何用科學解釋。”
“不是所有現象都有合理解釋,最近作畫時我朦朦朧朧記起了部分往事。剛才聽您講述家族史,我又記起了些過去的事,如果大膽推測,我想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的祖父是見過面的。趙昇平與吳永泰。”
“見過面?”
“只能說有可能,我記起了祖父的一句話,‘他應該是知道錯了,臨死都在雕刻那些木頭’。”我想了想,補充說,“事故讓我腦部經受創傷,被某件事激發,出現幻覺也說得過去。如果祖父確實對我說過往事,那幻覺就是我臆想出來的。不,應該是我在記憶的基礎上臆想的,這些記憶通過幻覺和夢境慢慢拼出了一副語言圖景,揭開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說完,我們沉默,各有所思。屋檐上,三花貓叫了幾聲。
“您是寬容的人,非常真誠。說實話,初次見面我對您就有特殊的感覺,總在琢磨您身上不一樣的地方。現在我明白了,它與過去有關。您活出了飄逸和虛無,是個袒露本真的人。”張舒娜激動地說。
我閉起眼睛,用手背感受她的脈搏,“謝謝您夸獎。雖然取消了交易但畫您可以帶走,就當是趙家接受了吳家的歉意。另外還有一事我得告訴您,我父親與祖父其實是沒有血緣關系的,他是祖父收養的孤兒。”
“……”
“通過這件事我明白了失去記憶也是有意義的,或許記憶留出空白是為了讓幻覺和夢境填補進來。那些幻象真真假假,拼接出岱廟與幾代人的歷史。”我稍作停頓,“我想不斷出現的幻覺是岱廟在講述過去,也是吳慶貴所表達的懺悔。他可以釋然了。”
“我……”張舒娜看著我欲言又止。
她站起身子,想要擁抱我。孟寒走出畫廊。我交代他將畫裝入卷筒。他離開的幾分鐘里,我和張舒娜相顧無言。
道別前,張舒娜的眼睛里閃動著光澤,如一池秋水在沉默中輕輕涌動著。孟寒站在旁邊,我沒有暗示他離開,伸手與張舒娜禮節性地握了握。張舒娜點頭,沒有說話,轉身快步離開了仿古街。我知道此生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我走進畫廊,站在孟寒臨摹的作品前,心里浮現出張舒娜當時的身影,她說上海話,語速快了些但聲音溫婉。孟寒走進屋子,將用過的杯子放上茶桌。我看到了張舒娜印下的唇彩,心毫無征兆地疼了一下。這感覺美好而又真實。久違的疼痛猶如一朵盛開后又瞬間凋謝的花。恍然間,我仿佛看到一片火色的花瓣緩緩落在杯口。
責編雷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