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竹桃有毒(節選)
一
遠處的山巒,應天地間一切的律動,綿延出波瀾的輪廓。漫長的高速公路上,一輛大巴車隨著車輪的節奏,似從一無所有中來,復往一無所有中去。車身無故顛晃了一下,車內半睡半醒的阿敏睜開了眼睛。旁邊座位上沒人,堆了兩盒糕點。一盒原是放在阿敏這個座位上的,阿敏上車時給挪了過去。那是臨夏有名的下馬點心,每個座位上放了一盒,用大紅亮緞包裝,盒蓋上印的是斜月下的折枝梅。臨夏人情溫婉,以舊時代的一份閑情逸致來迎接朝覲歸來的人。阿敏白膩的臉上透著疲憊,轉頭望向流動的玻璃窗外。這條路多少年了,疏疏落落的綠化樹背后,全是銹紅色的沙土荒山,一點沒變,老遠看過去就像看自己生活的變化,不免有點凄涼。
秋末冬初的寒冷季節,車里有空調,窗玻璃上水汽流得歪歪斜斜,阿敏的影子印在上面,一件薄薄的巴服上套一件肥厚的羽絨服。原來不倫不類也能使人顯得這么寒傖和可笑。阿敏忍不住多看一眼,眉毛皺了一下,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底,換了一下坐姿。沙特的燥熱在身上還沒散去,又猛地迎上此地的寒冷,像是剛烘焙出來的蛋糕被塞進了冰箱,涼陰陰的,萎塌變硬了,不舒服,阿敏就又換了一下坐姿,胳膊肘墊在窗棱上,支著頭,又閉上了眼睛。
多日來緊張疲乏的身體猛然松弛下來,人昏昏沉沉的,魂又游蕩走了。老街老巷,敝舊的太陽,還有屋檐宅第間蔥郁的樹木,全都泛著微微的金輝。麻雀飛過去,鮮艷的花放出昏暖的香,蝴蝶在上面飄來飄去,倦了,落在一處,微微招展一下翅膀,歇了。她也倦了,昏昏地依在誰的膝蓋上,眼皮抬一下,又合回去,總不忍就這樣睡去……
溫和的黃昏,前前后后十多輛大巴,坐的都是朝覲歸來的人,進市區前,一輛等一輛都停下來被編號排順序,進市區后又安排停在指定的地方。車窗外面都是密密匝匝的人,車上的人好似在臺上,一道玻璃跟觀眾隔了一條鴻溝。車外的人都仰著頭看車內的人,有一絲激動,不知此時車內的人會不會因此進入高人一等的境界,心頭涌上某種神秘的得意勁頭?
大巴上的助手先下車叫人過來將車廂底打開,將行李一一置于地,再開了車門。第一個下車的是一位胡子白蒼蒼的老人,戴頂雪白的圓帽,被乍擁上來的人扶著牽著抱著擠著挨著,好像千秋萬世的好都集在這一個人身上,挨一挨,馬上就得一隙凈土,今世后世都敞亮,都有立足之處。阿敏簡直為這陣勢無端地驚心動魄了。她從來都沒想象過,當她以這樣的身份回來時,會遇上這樣的禮數。心里一些說不上的東西,就像那些人腳下泛起的輕塵,溫柔而又蠻橫地攪擾著她,渾身越發覺得不適。車門口太擠,就先坐著,游目車外的光景。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遇上這等隆重光華的事,各個都講究體面和排場,每一個下車的人,都有十來個人相迎,很仔細地連同帶來的行李一起護進車里,一輛車動了,前后跟隨的十幾輛車一起開著離開了。阿敏看了半天,都看完了,口鼻眼睛煩惱得皺成一團,像個干癟的老太太,悶悶地噓了一口氣,也下車了。哈克也是開車來的,當阿敏仔細看清時,他已到了車窗外,跟阿敏暗點個頭,不著急,慢慢來。見阿敏下來了,又搶步上前,給祝安的同時擁抱了一下,說:“辛苦了!”然后接過阿敏手里的號碼牌,疾步至車廂另一邊找行李。在黃昏的微風中,阿敏接近僵硬的四肢,開始有點知覺,腰酸背痛地轉頭尋哈克的身影。哈克提著兩大箱行李,像一匹載重的老馬,負擔重重地又向阿敏走來。阿敏看著穿戴整齊、身軀魁梧的哈克——她的弟弟,足足比她小五歲,但已經娶了媳婦兒,成家立業了。哈克說:“走吧,車在那邊。”有點出神的阿敏草草恢復到常態,跟在哈克身后。她做了五年庸碌的留學生,此時看見哈克拖在身后的黑影比人更高大,就覺得自己在天地間異常單薄而渺小。
在車里,哈克遞一瓶水給阿敏喝,然后又說:“叔叔去臨潭接阿爺阿婆了,安排我在這邊接你。”
阿敏沒什么話要說,就只淺淺一笑,以作回應。
哈克又問:“這次算是徹底畢業了,再不用過去了是嗎?”
“嗯,不用再去了。”阿敏往后靠一靠,轉一下身,輕輕打個哈欠,再用手掌掩一掩嘴,手順勢往眼角一抹,就這樣,將那快要偷偷流出來的淚水不經意地抹掉了。
阿敏的姑父在麥加做生意七八年,姑姑杏德從阿拉伯語學校畢業后,順利過去讀了那邊的大學。阿敏大學畢業后又受杏德邀請也去那邊留學。阿敏對于這樣的留學,本身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只是那些年像著了魔似的期望離家越遠越好。阿敏過去兩年后,杏德就跟丈夫移居新加坡。阿敏這才發現自己像一只迷糊的小狗,節奏亂了,想過直接回家,但覺得不夠體面,就跟自己擰著,咬牙硬挺到了畢業。收拾行李時,心里冷冰冰硬邦邦的,似裝了一塊過期的面包,沒一點開心。此時家里來了電話,說祖父祖母準備過來朝覲,要阿敏在麥加再多待兩個月,到時負擔起引路照顧的責任。阿敏一聽,像得了一件意外的畢業禮物,很多喜悅一個牽一個的,似乎都要破土而出,但又開始憂懼。祖母七十八歲,祖父八十歲,拖到這個年齡來朝覲,好比站不穩的嬰孩走石級。原本也是可以早一些年來的,但總有枝枝節節的事冒出來拖著。八九年前,做好準備投身獻心,要出發了,突然阿敏的父親馬明心意外去世,馬老太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肝肺腑也給哭出來,大病一場,耽擱了下來。
在異地他鄉密密層層的人群里更加蒼老的馬萬里和馬老太,帶著沾滿塵灰的行李,猶如秋暮陽光下的枯葉,看似有溫度且發亮,但一捏就粉碎。阿敏的眼眶里泛起久違的溫熱——他們終于還是到來了。朝覲四十多天,阿敏一邊用輪椅推著瘦小干枯、腿疼不能走路的馬老太到處奔波,一邊在必要時還要攙扶一下馬萬里,累自不必說,最主要的是擔心,擔心他們能不能一路堅持下來。
從機場浩浩蕩蕩出來,自有各地來相迎的車輛,秩序是有的,但人實在多,還是鬧哄哄。阿敏跟馬萬里、馬老太分開了。臨潭高寒潮濕,馬萬里因為肺病待不住,就舉家搬遷到了臨夏。那時阿敏還沒出生,但常聽家人說起。現在祖墳、祖籍都在臨潭,人活在臨夏,兩邊都有許多故舊和親戚。馬萬里和馬老太隨戶籍坐另一輛特備的大巴車,先回了臨潭,打算先去墓園里探一探先人,讓阿敏一個人先帶行李回臨夏。
車窗外半生半熟的建筑,像紛紛擾擾的回憶,一會兒就都過去,到家門口了。幾年過去,巷子四處的高樓又多了很多,鋪了水泥的巷子,干巴巴不抵風雨沖蝕,一路龜裂如蛇蛻下來的干皮囊,一棵過去就有的杏樹,依舊那樣從青灰色的院墻里斜伸出來,葉子落光了,孤獨而寂寥地等候著。加熱的熟油氣息彌漫在空氣里,香味濃郁到微微嗆人,院墻里面又在為接下來招待賓客特地煎炸各樣的饃饃和吃食。
院門換了,換的是烤漆的紅色大鐵門,大大地敞開著。穿過青磚雕刻的大影壁,滿院子都是人,洗碗涮筷的,布置桌椅的,比去朝覲的人還忙。阿敏一進門,先一群女人迎上來將她簇擁進了廚房。一個大廚房,里面都是女人,無數的面圈以可見的規律在她們手掌心流動。她們在搓馓子。一個戴黑色絲絨蓋頭的中年婦女,臉上浮動著一種耀眼的激動和快樂,牽了阿敏的手,牽得太緊,手指尖生疼。阿敏正想她是誰,好像之前都沒見過,就聽這婦人喊道:“弗米,你女兒回來了,你的哈吉女兒回來了,快來沾沾她帶回來的吉慶。”
弗米正站在廚房深處的鍋灶跟前炸馓子,有人把搓好的馓子拿過去,她就兩根油筷子一伸,靈巧地往上面一套,雙折下入滾開的油鍋,又忙著翻動鍋里沒炸好的,撈出已炸好的。嫩黃鮮亮的馓子在她面前擺了高高一摞。弗米轉頭迅速瞅了阿敏一眼,又忙回頭笑道:“我鍋里忙得要冒煙了,還兩手油,這會兒看似沾不成了。”阿敏站在門口望了望弗米,感覺她胖了很多,臉上多了一分說不清的慈悲和祥和。廚房里人實在多,像打了一堵墻,硬邦邦地堵在舌頭前,讓阿敏說不出話,只好先從廚房過來,到堂屋這邊,進里間,打開行李箱,拿一大包椰棗出來交到哈克手里,讓他先分給庭院里的眾人。此時門外一陣錯落的腳步聲,許多堂姑嫂堂姊妹一起從廚房那邊過來,又熱切地簇擁上阿敏,要看看她從沙特那邊都帶回了什么。阿敏依著馬老太在那邊給女眷買禮物時的打算,將帶回來的香粉香料香水,一一分給了她們。房間里因人的歡快,掀起一陣熱烘烘的香氣。弗米和朵哈也過來了。阿敏回來時一條珠連玉綴的薄頭巾,虛籠籠地搭在頭上,這會兒一簇擁,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巴服的領口又大,脖子直至后背上的肌膚像快要煮開的牛奶,馬上要溢出來。弗米看見了,過去隨手將頭巾重新搭回到了她頭上。此時眾多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都問阿敏給弗米帶回來什么禮物,她們也想要看看。打開的行李箱像鋪開的攤子,她們一個個看似矜持的臉上都凝著笑意,但目光始終尖銳地在那“攤子”上掃來掃去,說:“遠路上帶來的禮物你拿出來,給我們開開眼界,又不會給你分走。”
“不會沒帶吧!”
“真的沒帶啊!”
“在兒女心里,娘就是忙采百花釀成蜜后的蜂兒,到底了,一無所有。”
臨夏溫婉軟甜的方言,你一句我一句開玩笑的話,此時進了累到極致的阿敏耳里,也像是攜了蜜的蜂,嗡嗡的,營營擾擾,要把人刺一身包。翻半天終于把兩塊卡凡①布翻了出來,一塊給了弗米,一塊給了朵哈,說:“這是阿婆在那邊用‘則木則木’的水漂洗過的,帶回來給你們倆一人一身。”
【①卡凡,阿拉伯語。指裹尸的三丈白布。】
(選讀完。全文刊載于2024-4《收獲》,責編吳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