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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作家看臨潭”采風作品—— 敏洮舟:舊城二題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敏洮舟  2024年08月08日08:15

    敏洮舟,回族,甘肅臨潭人,《我們》雜志主編。作品散見各種刊物,出版散文集《長途》(中文版、阿文版),非虛構《翻書寄山河》,文化隨筆《橄欖木立于大地》,訪談錄《耕耘在野》等。

    枯指間的未來

    我回到了舊城。

    早晨的天還沒亮,我就從濃濃的睡夢中掙扎起來,洗小凈,做邦達,然后爬上墩彎,站在了父親的墳頭。

    這些年帶著母親遷居他鄉,回舊城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如果說,舊城還有什么事物讓我牽掛的話,我想,就是父親的這塊墳地。心里也時常感嘆,與舊城的緣分算是越來越淺了。故鄉一詞終被歲月打磨,漸漸變得面目模糊。

    有家才是故鄉,在我對家的識覺中,沒有了雙親,就沒有了家的真正意味。

    做完“度哇”(祈福)后,心里一陣黯然。在墳地徘徊一陣,思謀著老家沒人,回去也無事可做,索性爬上墩彎,去看看故鄉的晨景。山路有積雪,是幾天前下的,倒也不影響攀登。

    墩彎藏在一個山岙里,爬上山頂,可以俯瞰整個舊城。舊城是座小縣城,南北縱向,一條長街貫穿而下,將民居樓舍分為東西兩半,長街西側依傍著一條干涸多年的河道,河道里,依稀還回蕩著童年的嬉笑。

    我站在山頂,太陽慢慢爬上對面山頭,和我一起俯瞰著腳下的長街和街上的人群。

    在尚未離家遠行的光陰里,不知多少次,我也曾站在這個位置,從相同的角度打量著山下的景色,心里卻從未有過如今天這樣強烈的觸動。本以為多年奔波,早已消淡了故鄉的概念,可當它生動地撞入眼際,才猛然發現,故鄉如骨節,雖不易發覺,卻實實在在融于生命深處。

    這條長街,蜿蜒著我整整一個童年。

    山下的長街中,人影攢動,那是上學的孩子們。太熟悉這情景了。我小時候上學總是逃課,逃課后沒地方去了,就登上這個山頂,然后從山頂上打量著學校和街道上的動靜。

    無論上學還是放學時段,從高高的山頂上,我總能從熱鬧的學生群里找出一大一小兩個熟悉的身影。他們從城南走來,一直朝城北的學校走,到了學校門口,小的進去,大的靜靜注視一會兒,又默默返身往回走。那個身著長衫,戴著黑蓋頭的矮小身影如一幅飽蘸墨色的舊畫,深深印在了我的童年時光里。

    他們是我的鄰居。小的是黑子,大的是黑子娘。黑子的父親走得早,黑子是黑子娘一手拉扯大的。家里苦日子過怕了,所以黑子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讓黑子好好讀書,然后做個干部,最終過上好日子。這樣她才能放心地離開,去見黑子的父親。黑子娘是個傳統的家庭婦女,丈夫走后,黑子就成了她唯一的指望。本來家中失去了頂梁柱,生活應該陷入困窘,女人孩子能做什么呢?黑子娘卻并未印證這個規律,她家里雖然窮苦,但基本的生活保障還算穩定。這個境況,完全歸功于她的一手絕活——刺繡。

    舊城有個風俗,誰家女兒出嫁,其嫁妝里必有繡品,這是為了讓婆家人看看,新媳婦是個賢淑手巧的人。新媳婦娶過門后,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第一件事必是涌到新房,仔細研究陪嫁的繡品,這個針腳粗了,那個顏色素了,嘰嘰喳喳品評一番。

    黑子跟我關系很好,但他從不逃學,因為從進入學校開始,上學放學的路上,總有他的母親陪在身邊。不是防他逃學,而是沒爸的孩子,黑子娘怕他受同學欺負。這一接送,就是整整六年。這樣好,不管中午下午,只要黑子娘朝著學校方向走去,我便知道放學時間快到了,于是著手下山。漸漸地,黑子娘不但是黑子上學的依靠,也成了我童年視野里的一個期盼。

    誰說往事不可追?此刻重臨故地,舊事竟一一紛呈。視野之內,遠山,浮云,泥屋,長街,一如從前。依舊緘默著,擔待著一代又一代青春矯健的雙足。

    從東彎下來,我無心回家。清早的街道空蕩蕩的,上學的孩子早已坐到了各自的課桌前,街道如被清掃。路面上的積雪被踩出一溜溜駁雜的足印,有大有小,小的更多些。大的,或許便是更多的黑子娘或黑子爸們留下的。

    心血來潮般,我沿著那些小小的童足印,亦步亦趨向前行走,瞬間有些恍惚,仿佛疊合的不光是腳印,隱約還有那些早已遠去的時光,泛白的往事在這條冷冰冰的長街上一一鮮活了。

    我信著腳步游走,不覺到了學校門口。依舊是朱紅色的校門,水磨石鑲嵌的教學樓門面,操場上的白楊樹順著圍墻根排列出一個規整的長方形,校園上空還是回蕩的那片稚嫩的讀書聲。

    只是,歲月已剝蝕了校門上浮夸的朱紅,黯淡了水磨石上隱約的流光,蒼老了白楊樹秀弱的身姿。唯有那片讀書聲,仍舊頑固地傳承著一群孩子的向往,和一群成人的過往。

    我沒有走進去,只在校園圍墻外繞了一圈,算是探望了一把童年。然后轉身向家中走去,沿著童年不知走過多少遍的長街舊路。

    黑子家離我家很近,去我家要先經過他家。因為兒時的情分,我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那扇當年隨腳出入,二十年未曾改變形狀的木門。

    院子里殘雪斑斑,幾間土坯房被風煙侵蝕,已脫落了早年還算光潔的墻面,窗欞和玻璃上也沾滿了煙熏后的污黃,窗臺下面的燒炕洞口四四方方敞開著,一股濃濃的黑煙正從炕洞里翻滾出來,彌漫了大半個院子,我鼻腔吸入幾絲煙味,禁不住重重咳了幾聲。

    院子南邊,一堆麥草雜亂堆放在墻角,草堆上頂著一層尚未消融的雪帽。幾根黃草搭在草堆前不遠的樹枝上,隨風微微擺動??赡苈犚娫鹤永镉许憚樱堇飩鞒隽寺燥@沙啞的詢問。我答應著趕忙走進堂屋,舉目一掃,土坯墻上斑斑駁駁,到處都殘留著報紙糊過的印痕,與從前一絲未變。

    我從最后一次邁出,到今天再次進入,與這間屋子的緣分,竟隔了長長的二十多年。

    從黑子家出來,心情沉郁莫名。短短一晤,寥寥數語,就將整整一個童年都交割清了。黑子娘是幸福的,她實現了她的愿望,黑子過上了好日子。

    已經實現了,她滿足了。賴以堅強的理由驟然斷了,她覺得可以去找黑子爸了。她安靜地等待著這一天的降臨。沒來之前,她還得生活下去,心愿得償,她還得感贊準成者。然而,就在這種樸素的斷與未斷的維系中,風雨如晦,青燈只影,她會覺得孤獨嗎?

    黑子上大學的時候,我正奔波在蒼茫的青藏高原。那時彼此還有聯系,還未疏遠兒時曾一起編織過夢想的伙伴。

    有一年我從西藏回來,約他在黃河邊喝茶。傍晚時分,黃河愈顯平靜久遠,夕陽遠遠掛在長河之上。黑子黑黑的臉膛上印染著一層淡淡的紅光,他神情軒昂,語氣自信,對未來充滿著美好的構想。順著他的描述,我看到了一個花團錦簇的人生,就像黑子娘昏燈孤影枯手繡刺的那件嬌艷欲滴的羅緞繡品。有意無意問起他的母親,黑子深情地說,母親是造物主恩賜給他的今世的天堂。當時心里感動,覺得兒時好友感念母恩,黑子娘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穿針引線的日子也不枉然了。

    這是我們娘倆的一條活路。黑子娘常常這樣對黑子說。那年頭,愿意待在炕頭專心針線的女孩越來越少,等到快要出嫁時,陪嫁的繡品一件也沒做出來,怎么辦呢?找人替繡,再給人錢唄!于是,像黑子娘這樣的巧手女人就活泛了起來。黑子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從主動找活,到慢慢接活,最終門庭若市。她的繡工之精,一時名滿家鄉。聽說,她在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柜子里滿滿積壓著四五年之內的針線活。有些遠見的父母,在女兒年紀尚小的時候,便張羅著婚嫁事宜,以防日后手忙腳亂。

    黑子的每件衣服,每個書本,每頓飯菜饃饃,就這樣在黑子娘的手底被一針一線地繡了出來,朝朝暮暮,春去秋來,這一繡就是二十年。終于,給他繡出了一個錦繡的前程。而她,卻衰敗了。

    黑子很爭氣,硬是考上了一所省重點大學,主修法律,畢業后分配在某行政部門工作。幾年下來,房子有了,妻子有了,兒子也有了,偶爾回一趟家,也再不是當年那個流著鼻涕哈喇子,怯怯地拽著母親的手上學放學的黑小子了。如今走到街頭巷口,自有人殷勤相顧,頻頻示好,也算為黑子娘爭足了志氣。

    從狹窄的巷道里走出來,我抬頭重重呼出一口氣??粗^頂湛藍湛藍的天空,突然迫切地想回到母親身邊,唯有在她身邊,我才會覺得心安。在看到黑子娘的那一瞬,我確實身心戰栗。

    她蜷坐在炕角,背已佝僂。我走到炕邊問候她:“您還認識我嗎?”她瞇著眼使勁地向我觀望,口中說:“我眼睛麻了,看啥都是花的。你還是個家說吧?!蔽艺苏瑘笊闲彰K牶蠛芨吲d,說是兒子的伙伴,是稀客,說著要下炕倒杯茶,執拗不過,只好隨了她意。下炕才發現,她不但眼睛不好,腿腳也不方便,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沏茶倒水的動作卻很嫻熟,可以想知,她身罹病患時日已久,早就習慣了。接過茶杯,我看到了她的手掌。如一片凋敝皴裂的秋葉,粗糙黑瘦,指掌間的肌肉似乎被刀剔掉了,就像一只沒了皮肉的雞爪,只剩一根根微微暴起的青筋,在拉線般連動著指掌。我心里似被針扎了一下。就是這樣一雙手,將母愛和錦繡掛滿了大半個舊城。

    她說話的興致很高,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問及黑子,她精神一振,滔滔不絕地細數著黑子的兒時過往,顯得很自豪,像是在對我說,又像自言自語,品咂一陣,沉默一陣,說現在黑子已購置了商品房,工資很高……

    問她為什么不跟黑子去住,她神情微微一黯,嚅囁著說:“我住不慣那屋,也舍不得這院老房,他也經常來看我?!睆乃纳袂檎Z氣中,我能感覺她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但也不好細問,便轉個話題:“你的眼睛和腿什么時候得上病了?”她嘆口氣說:“眼睛麻得早,年輕那會兒繡花坐下的老病,那時窮得很,晚上繡怕費電,就點個煤油燈,長年累月的,眼睛就有毛病了。腿子是幾個月前燒炕絆倒了,下午覺得炕有些涼,攬一背篼草去填炕,結果瞎乎乎地踏到灰耙上面了?!闭f完有些自嘲地笑著。

    我覺得已經無法再問下去,心口堵得厲害。

    走出巷子,我到街邊一家小賣鋪里買了些水果點心之類的,然后找到個熟人,托他給黑子娘送去,臨走時囑咐一句:“就說是黑子托來的。”

    關于黑子,黑子娘對我的回答是有所保留的,她的神色道明了一切,老人是不善做偽的?;蛟S,人間種種,有些情感需要說出來,又有些情感,它只適合收藏,而最好的收藏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

    翌日清早,我又站立在父親的墳頭。父親歸真兩年了。在這個料峭的清晨,我與父親就隔著幾尺黃土,我卻只能靜靜地站著,望著眼前隆起的土堆,呆立良久。舊城有句老話說:土隔人心。但這厚不及丈的黃土真能把兩個世界的距離分割得如此決絕徹底嗎?

    墳頭有幾個小土坑,那是羊蹄踩過的,還有孩子們丟棄的石頭瓦片,躬身拾掇一番,嘆息一聲,慢慢往回走。半途回過身來,看見墳邊的積雪上散亂著一片新鮮的腳印,此外什么也沒有。

    2009年5月初稿

    (原發《草原》2013年第八期)

    江紅坡上的麥麥菜

    漂泊在外的時候,經常想起江紅坡。

    江紅坡是一座山,較為清晰的記憶,大多都在秋季。秋天的江紅坡幾乎是一片金黃色,那些怒放在土坡塄坎上的各色野花基本都退場了。這個時候最好看的,是地里的莊稼。那金燦燦的一片,看著像一幅著色均勻的畫,卻又讓人想起一爐火候老道的苞谷面烤饃。我站在地頭,咽了咽口水。此時,風從身后掠過,麥浪從地頭像潮水一樣向前撲去,一波未盡一波又起,偶爾瞥見母親的黑蓋頭在麥浪間隱約一閃,隨即又被掩沒。

    蕭瑟的秋風里,也有堅強的花。舊城人常說,洋芋開花賽牡丹。這個“賽”字,估計說的是冒風凌寒的堅強吧!那年母親還能拿起鐮刀,把一片片金黃的麥穗收割成捆。母親的身后,就是一片洋芋地。滿地的白花,又能看又能吃,確實比牡丹好。

    母親忽然接起話茬:“你們這輩人日子好。要是放在社教那會兒,就不會這么說了,花兒開得好、洋芋長的大有什么用?都吃不到嘴里。我們以前喜歡的,是地里的麥麥菜,很多人都是吃著它活下來的?!?/p>

    那年母親的記性還很好。話匣子打開以后,陳年舊事都可娓娓道來。說起“五八年”、“六零年”的時候,從語氣中,我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創傷。在那個極端的時代,很多人吃草根,吃樹皮,但最終還是倒在了日日勞作的洋芋地頭、麥子田邊。時過境遷,到今天很多人對麥麥菜仍舊有著特殊的情感,可能比較復雜,絕非僅僅以此續命那么簡單。

    母親說完,那種曾被我叫做“小草”的野菜浮上腦海。

    大概1985年前后,父親帶著大哥進藏做生意,二哥在外求學,家里就剩我和母親。那時我還小。夏天是農忙季節,母親晨禮后便會喚我起床,然后背上背篼牽著我的手開始上江紅坡。上山后母親一頭扎進地里干活,我就跑到隔壁的洋芋地里挖“小草”,也就是麥麥菜。

    麥麥菜的長相很容易辨認。剛破土不久像麥芽,再大些葉子細細的像韭菜。個頭長到五六寸時最鮮嫩,再長就長老了,長老后攀繞在麥稈上,一生與莊稼糾纏不清,給莊稼漢帶來很大麻煩,全然沒有鮮嫩時的可愛。

    說是挖,其實是把菜葉掐下來,傍晚回家時,總能裝上滿滿一背篼。

    背回家的麥麥菜經過母親的一番張羅,就變成了菜饃饃。菜饃饃的制作工序十分簡單,把麥麥菜洗凈切碎,撒上鹽巴花椒拌上油用面皮包起來,然后放進鍋里蒸,二十多分鐘后,飄著清香的菜饃饃就出鍋了。當時已改革開放六七年了,可人們的生活依舊十分匱乏,就連菜饃饃也不是隨便就能吃到嘴里,不是麥麥菜稀缺,而是做一次菜饃饃需要的清油和調料耗費很大,很多家庭都舍不得將幾天的用度一頓就給了了。

    現在回想,菜饃饃的味道是任何美食都無法相比的。后來也嘗試著做過,卻怎么也做不出以前的那種滋味。似乎那味道與童年的時光是融在一起的,逝去了就再也追不回了。

    那年父親出門已經很久,也沒有什么通訊的渠道,交通更是十分困難,從西藏到舊城,“解放”車大概要走一個月時間。父親出門時留下的家用所剩無幾,所以像辣椒、醋之類的調料就成了溫飽以外的奢侈品。有天吃晚飯時,母親把剛出鍋的菜饃饃端到我眼前,桌子上卻少了辣椒和醋,我嫌味道淡,使著性子不肯吃。母親沒辦法,就給我講了一個關于麥麥菜的故事。

    母親說她們年輕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沒吃的,最厲害的時候餓死了不少人,也有一些人逃荒到外地去了,活得怎么樣誰也不知道。有些人餓急了,就在深夜摸進大隊里偷洋芋,可大多數都被抓住了。母親說父親沒去過,比較安分??杉幢惆卜?,還是受到了監視。有一天,夜已經很深了,兩個哥哥肚子餓,哭鬧著不肯睡。幸好母親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掐了一些麥麥菜。于是大半夜燒著麥草給他倆煮菜湯喝,可灶臺生火不一會兒,大門就被人撞開了,接著又是隊長又是書記的,一堆走進好幾個人來,他們兇神惡煞地走到灶臺邊準備捉賊拿贓,可打開鍋蓋后,這些人全都傻眼了。大隊長們悻然離開后,菜湯也煮好了。母親取過兩個粗瓷牛大碗,給兩個哥哥每人舀了一碗沒放一粒鹽的清水菜葉,看著他們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高高興興睡覺去了。

    對幾歲的兒童來說,這故事有些沉重??梢馔獾氖牵犇赣H說完,我居然不鬧了,拿起菜饃饃,一聲不響就吃開了。這故事也就成了我童年中關于麥麥菜最為深刻的記憶了。之后的幾年里,麥麥菜好像離開了我的生活,不知是淡忘還是其他原因,搜腸刮肚,再也找不出絲毫印象來。

    一直到了1993年,麥麥菜又意外地出現在母親的灶臺邊。那天我放學回家,剛進門就看到母親正在淘洗一把麥麥菜,我高興極了,感覺有種過節的味道??粗滬湶?,就像看到一個闊別已久的老朋友。就在我歡呼雀躍時,卻發現母親的神色有些不對。她低頭默默挑揀著麥麥菜,一句話也不說。這跟以往大不一樣。換作平時,母親看到我手舞足蹈的樣子,總不免要笑話我兩句,使喚我去洗手什么的。

    那天她的情緒太反常了。

    我走進堂屋,想問問父親。父親正坐在炕上,手里拿著兩張信紙,久久看著窗外。他把信紙遞過來說:“你二哥的信,你念一遍。”二哥在北京上學好幾年了,每個假期都難得回家。這學期很快就結束了,父母親非常期待這個暑假他能回家來過,但信里說他可能回來不了,說他很想家,很想二老,很想母親做的菜饃饃??吹竭@里,我難過失望,差點哭出來,這已經是他連續不在家過的第三個假期了。

    父親給母親念完信后,母親一句話也沒說,背起背篼就上了江紅坡,回來時背著滿滿一筐麥麥菜。晚飯時桌上靜悄悄的,我也不敢出聲。當時我已經14歲了,很多事都能明白,知道父母心里難受,特別是母親。那晚的菜饃饃二哥當然吃不到嘴里,可她還是做了出來,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安慰二哥。但我知道,那一個個熱騰騰的菜饃饃里面,包裹的都是牽掛。也就在那天夜里,母親突然從夢中哭醒。第二天一大早,父親就出門了,他被母親催促,到北京看望二哥去了。后來我一直問母親,她那晚到底做了一個什么樣的夢,母親總是搖頭不語。

    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件事便成了我心里一個久久纏繞的謎團。與這個謎團一起封存內心的,還有那頓菜饃饃的味道,它跟小時候吃過的每一頓都不一樣,那淡淡的清香里混雜著些許微苦。想了很久我才有些明白,母親做菜饃饃的那個傍晚,心里是苦澀的。

    1997年的春天,我也出門了。臨走時,母親站在大門口,一直看著我朝巷子外走去。那天清晨,距離忽然在我心里變得立體起來。背后不斷傳來母親的叮囑,我不時回頭勸母親進屋去,以往的時候沒注意到,但在那一刻的回頭中,我忽然發現,母親真的老了。黑色的蓋頭已經掩蓋不住露出鬢角的那幾根如雪的發絲。大清早的天氣很冷,巷子很深,每邁出一步便離母親遠了一分。我再次回頭,看見母親佝僂的身子在微微發抖,皺紋交錯的嘴角時不時下撇著,她緊抿著嘴唇,在艱難的克制著什么。我頓時覺得,背后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拉扯著,前行很艱難,轉身卻很容易。走出巷子,我藏在一個拐角,偷偷看著母親,她定定站在大門口,望著我走去的方向,很久都沒有動一下。

    時光如流水,一晃就過去十年。十年里,我在外地的時間總是多于在家的時間,劉克莊說“客里似家家似寄”,這情景與我十分貼切。獨處異鄉,一切回憶都淡了,唯有母親每次送別時的面容和麥麥菜翠綠的細葉卻不時地浮現于腦際,為我在某個黃昏的窗口,倍添鄉愁。

    在外地與朋友吃飯時,我總喜歡說,在我家鄉的江紅坡上,有一種很像小草的植物,我的母親可以用它做出非常好吃的菜饃饃,那種味道是我吃到的任何美食都比不上的。朋友很好奇,問我是不是有什么特別的制作方法。我一時語塞,想了很久忽然有所意味,倘若有人再問,我會說:那菜饃饃是用母愛做成的。

    近兩年母親年事漸長,身體日差,因為治病的緣故,我帶著她離開老家,客居他鄉已經很久了,每次和母親坐在炕頭聊天,都能感受到她濃濃的思鄉之情。她念叨著老屋,念叨著親戚,也念叨著江紅坡上的洋芋地和麥麥菜。母親回不了家,便囑咐我回老家后,多走走親戚,最好能爬上江紅坡,掐些麥麥菜回來。我知道,江紅坡上一草一木都與她熟悉認識,地里的每一寸土壤都有她的足跡,母親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都留在了那里。

    我時常責備自己,總是忘記母親的交代。每次離開老家快要回到她的身邊時,才忽然記起她的叮囑。重重敲一下腦袋,除了懊悔自責,已無辦法??尚疫\的是,每次回去,母親除了詢問親戚們的近況外,對于麥麥菜一事似乎早就忘記了,從沒跟我提過。開始覺得慶幸,可接連兩三次都這樣,我就明白了。母親是怕我難悵,故意不提的。

    今年夏天,我又回到了老家。臨行前,母親只交待我多走動親戚,之外再沒有其他叮囑。望著母親衰老的面容,我心里閃過一絲愧疚。回老家第二天就打算爬上江紅坡掐些麥麥菜回來,可早上忽然接到朋友電話,說要聚聚,因是兒時好友,又因多年未見,就答應了。他把我帶到了一家餐廳里,吃飯時服務員端上來的一碟菜讓我眼前一亮,竟是麥麥菜。服務員報菜名時順便介紹,麥麥菜是很少見的野菜,是純綠色食品,含有豐富的維生素等等。我與朋友相視一笑,小時候在學校分享菜饃饃的情景一一浮現,頓覺時光易逝,人事變遷如一場夢。

    回去后我把這事說給母親聽,驚愕半晌后,母親拿著麥麥菜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一盤細細的菜葉子,竟能值上一袋白面的價錢。我帶回去的是江紅坡上的麥麥菜。我知道,唯有江紅坡上的麥麥菜,才與母親相識。

    那天爬上江紅坡的時候,太陽剛剛露出頭來,山路的彎彎拐拐一點都沒變,土塄坎也還是小時候的模樣。走到自家的地頭,看著素白的洋芋花和纏繞其間的麥麥菜,竟有些恍惚,下意識轉頭一看,母親卻不在身邊。我長長出一口氣,耳邊仿佛有聲音說,母親老了,來不了了。

    寫于2010年秋

    (原發《回族文學》2011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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