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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遙遙在望(節選)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7期 | 陳集益  2024年08月30日12:38

    阿珍現在有錢了,比湯溪鎮上多數人有錢。阿珍曾經的夢想是哪天有錢了,要去看外面的世界。阿珍自小生活在山區,沒到鎮上生活前,村里常有電影隊來放電影。她從銀幕上看到了戰爭,看到了英雄,也看到了繁華的城市和紅男綠女。后來村里有了電視機,一大幫人擠在有電視機的人家,目不轉睛地看黑白的世界。神奇的是,那黑白世界留在她腦海中的印象卻是五彩斑斕的。回首往事,最開心的是十歲那年家里有了一臺收音機,這是她二姐出嫁時的嫁妝,不知怎么被父親要回來了——她和弟妹每天搶著調臺,聽“小喇叭開始廣播了”、地方曲藝、流行歌曲、小說連播、新聞和報紙摘要……她喜歡聽小小木匣里傳出來的聲音,仿佛大地之上有一個與她近在咫尺的、精彩絕倫的世界,被一道無形帷幕遮擋著……

    她勤奮讀書,就是為了將來能到山外那個世界去生活。但命運沒有讓她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讀完初一后,父親讓她輟學了。她有兩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兩個姐姐出嫁后,她就成了家里要幫父母干活的人。父親說:“能聽懂幾句普通話,認幾個字,懂加加減減,足夠了。”父親是個傷殘退伍兵,當年因為臉上的疤,他爹娘四處央人說媒,始終沒找到愿意嫁他的姑娘。直到有一年,大山深處一戶人家父母雙亡,家中長子收下媒婆送去的彩禮將妹妹許配給了他。遺憾的是,女人為他生了一個又一個女兒,熬成黃臉婆也沒能為他生下一個兒子。村里嚼舌頭的說,他腿根那東西肯定也傷殘過。計劃生育政策的實施更是雪上加霜,他帶著女人東躲西藏,等他抱著襁褓中的兒子回到村子,已經窮得家徒四壁。所以,當別人還躺在被窩里做夢,他就挑著兩只尿桶下地了。他開完早工回來,端起碗,拿嘴往碗沿嗍一圈,碗里的稀飯就被他喝得干干凈凈。他夾幾根咸菜,再舀稀飯連喝三碗,完了叫上阿珍跟他去地里忙乎。

    “你媽要在家里帶你弟弟,她身子敗掉了,還要喂豬洗衣做飯。你別千萬個不樂意,村里你這么大的孩子哪個不學著干活?”

    阿珍不是個不聽話的孩子,父親教她干活她都認真地學,只是打心底里不喜歡把所有力氣傾注在一畝三分地上。累了一天,等到夜深人靜家人都睡了,她就躲在被窩里小心翼翼地旋轉旋鈕,聽著收音機里傳來或激越或舒緩的聲音,疲乏的身子才會真正放松下來。

    那時候夜間廣播節目很多。單田芳就憑一張嘴,將嗒嗒的馬蹄聲,不同冷兵器的揮舞聲、碰撞聲,模仿得有輕有重、有緩有急,但阿珍不喜歡正聽得津津有味時,老頭子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相比之下,她更喜歡能為她帶來精神撫慰的真情告白類節目——《千里共明月》。晚上十一點開始,主持人會接聽聽眾電話,或朗讀聽眾寄去的信。阿珍喜歡一位叫姚飛的主持人,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飽滿而沉穩,他善于與每一個打進電話的聽眾交流:聆聽他們的故事,疏導情感訴求,答疑解惑,讓那些在現實面前撞得頭破血流的人重新鼓起奮斗的信心。在節目結束前,他都會預留時間朗誦詩歌或者散文,有的是聽眾自己創作的,有的是聽眾點播的。當他關掉背景音樂,將一個一個漢字轉化為磁性十足的朗誦聲,總能聽出特別的感覺,仿佛這個聲音是屬于她一個人的。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不,這些都還不夠!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當她聽著這樣的句子,常常聽著聽著就流淚了。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句子經過姚飛的演繹,帶來的沖擊那么強烈,以至于久久回味著其中的意義,陷入少女的沉思。

    日復一日,每個晚上她都要等姚飛的聲音出現。如果哪天姚飛沒有在節目中出現,她的心就一直揪著。可以說,她通過姚飛之口學到的知識、接受的教育乃至對人生的思考,比父母教給她的還要多。因為姚飛,她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三毛、戴望舒、徐志摩、汪國真、舒婷、席慕蓉、林清玄、海子等人的作品。很多打動她的句子她會記在心里,摘抄到筆記本上。她雖然沒有見過這些人,但是她相信他們一定長得好看、學富五車。她或許就是從那時起迷上了播音和朗誦,并渴望自己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能像一只夜鶯那般以聲傳情,當一名演播家。可是對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而言,沒有什么比生存更現實,“長大以后將怎么樣”不過是給自己畫了一張大餅,除了帶來美好的遐想,還會帶來無盡的苦惱。

    不知不覺,她在汗水的澆灌與孤獨的浸泡中,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此時,在吳村像她這么大的姑娘有的談婚論嫁,有的出門打工,都想方設法離開了村子。而她的弟弟妹妹還在上學,母親多病,父親沒有打算讓她遠走高飛。終于有一天,她在挑著一擔番薯藤回家的路上,將擔子丟到路邊,蹲下身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阿珍是十八歲那年到湯溪鎮上當保姆的。她表姐阿華嫁給了鎮信用社的一個主任,生下一對雙胞胎需要人照顧,就把阿珍叫去了。湯溪鎮不大,但百貨商場、電影院、銀行、醫院、派出所、學校、工商所、稅務所、郵局,以及國有工廠、私營企業、賓館、飯店等,一樣不少。表姐夫叫李有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圍繞他的故事很多。一是十年前他在某鄉大刀闊斧地推進改革創辦鄉鎮企業,一年內還清外債,并向鄉政府上繳利潤幾十萬元,成為傳奇人物;二是他離婚兩次,因受流言蜚語的影響,不得不調離由他創辦的企業。阿珍剛去表姐家時,心里有些害怕表姐夫。他五短身材,體重有一百六十斤,小眼睛、塌鼻梁、婆婆嘴、蒜頭鼻、牙齒不齊、一側眉毛是歪的……只有親眼所見,方知這么多特點集中在一個人身上會是怎樣一副猥瑣模樣。表姐說:“你表姐夫雖然長得不怎么樣,但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也有不少優點——他有上進心、工作能力強,對我父母及一家人都好,是個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阿珍想,你說得再好聽,還不是因為他有干部身份。

    阿珍在表姐家負責買菜、做菜、搞衛生,等等。兩個孩子主要由表姐自己帶。比起在家干農活,做保姆自然要輕松許多。表姐愛逛街,愛出去玩,每次都把阿珍帶在身邊。她倆各推一輛嬰兒車,路過小區的大門,保安會立正向她們敬禮,搞得阿珍很別扭。表姐說:“你見到保安怎么縮頭縮腦的?”阿珍說:“他們穿著制服,老覺得像警察。”表姐哈哈笑道:“什么警察,他們就是看大門的。到了鎮上你就要忘記自己是山里人。”阿珍一出門就會覺得自己土,不敢接這話。表姐說:“你看看我怎么把你表姐夫管住的?我一開始就跟他端著架子。告訴你吧,你越是裝作瞧不起一個人,他反而越尊重你。”阿珍對這些事一竅不通,她想說你既然瞧不起表姐夫,為什么還要跟他在一起?既然在一起,為什么又要端著架子?

    經過一番觀察,阿珍發現表姐夫真的對表姐言聽計從,甚至到了諂媚的程度,但是表姐也要付出代價,那就是每夜都要被表姐夫“蹂躪”一番。表姐家是三室一廳結構,雖然隔著一間臥房,阿珍還是能聽到夫妻倆做愛的聲音。阿珍很反感這聲音。她不敢想象冰清玉潔的表姐,被這么個丑陋的男人壓在身下是怎樣的痛苦。她替表姐感到委屈。表姐曾說:“你主動一點,不出三年,保證你也能在這個小區找到一個男人結婚。”阿珍的臉紅了:一方面她知道能住進這小區的男人多數是優秀的,一個山里姑娘能嫁給他們是令人羨慕的;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這地方再群英薈萃也不會有她要找的人,她的心里裝著遠方和姚飛,怎么可能待在這個小鎮上呢?

    轉眼兩個月過去了,阿珍等著表姐給她發工資,這樣她就可以攢錢買收音機了。可是等了三個月,表姐卻把工資都交給了她父母。阿珍有些失落。等到這年春節,讓她更生氣的是表姐又把工資結算給了父母。她忍不住跟表姐吵了起來。表姐說:“我也不想給他們啊,可你爸千叮嚀萬囑咐的,每次都說怕你有了錢亂花。這樣吧,我單獨給你一百五十塊錢,就當是給你的獎金,行不行?”

    阿珍回到吳村,發現家里添置了黑白電視,弟弟妹妹忙著調整天線選節目,她的氣頓時消了。春節沒過完,她就急不可待地想出來。去井下村等車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熟人。那人叫春雷,是井下村的,他也要坐車到山外去。

    阿珍和春雷是在湯溪鎮上認識的。春雷比阿珍大六歲,早在阿珍沒長成姑娘時就考進湯溪齒輪廠做鉗工學徒。之后他一邊在廠里上班,一邊利用業余時間在湯溪街頭擺攤賣東西。后來干脆辭職,承包了一塊地種植蔬菜和草莓。阿珍去菜市場買菜,經常見他騎著一輛三輪車給攤位送菜,有時會大喊一聲阿珍的名字,扔給她一袋時新菜,嘻嘻笑著逃一樣離開。

    “阿珍,不在家多玩幾天?”春雷看見她,問。阿珍沒開口臉先紅了,因為她想在表姐一家回到湯溪之前,獨自去金華城里玩一趟。不過她不想跟他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早出來嗎?”春雷笑嘻嘻的。

    “不放心你的蔬菜大棚唄。”

    “我今年不種菜了。”

    “為什么?”

    “當初不甘心拿死工資,以為種菜能致富,兩年里欠下一屁股債。”

    “那你要去哪里?”

    “你跟我去義烏吧!”春雷盯著阿珍說,“我聯系好了一個工作。”

    “可我不會鉗工。”

    “不會有什么關系,那地方有的是工廠。我去了不一定做鉗工。”

    “我還要幫我表姐帶孩子呢。”

    “你總不能都在湯溪待著吧?我看看那邊有沒有什么生意可做。如果有好機會,我再聯系你吧?”

    聽春雷這么說,阿珍有些心動了。

    阿珍是在金華玩了一天后,回到汽車站準備返回湯溪的當兒,突然想去義烏看看的。可能她對金華城抱有太多幻想,游逛一遍后感覺它不是想象中的城市,高樓大廈不多,街道陳舊,如此而已。她聽春雷說,義烏比金華好玩多了,光一個小商品城就能玩一天,到處都能看到外國人。再想起回湯溪做保姆她領不到工錢,就更想去義烏碰碰運氣。

    她昨天就是在這個車站跟春雷分開的——他們一個坐上了去義烏的汽車,一個買了一張地圖開始了游逛。她摸了摸口袋,表姐給她的錢還在,就去窗口買了去義烏的車票。

    到了義烏,她才給春雷打BP機。號碼是昨天春雷寫給她的。聽到阿珍的聲音,春雷興奮地說:“啊,你真的來了?快告訴我具體位置。”阿珍說:“就在汽車站門口的快餐店里。”春雷說:“你去候車室坐著等吧,我要一個小時才能到。”

    阿珍等來春雷后,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阿珍眼看著窗外的街景越來越破敗,最后在一個昏暗的城中村停下了。這是一個連湯溪都不如的地方,滿眼摩托車、小貨車、生產作坊,與其說這是在城市,不如說在又臟又亂的鄉場上。

    “這地方有些亂,別太介意啊。”

    “不是說義烏要比金華更像大城市嗎?”

    “那是在市中心,等以后我帶你去玩。”

    “你在哪個廠上班?”

    “看到前面四層小樓了嗎?那是一家鞋廠。”

    “鞋廠也要鉗工?”

    “這地方沒什么大型機械廠。我想把做鞋技術先學會了,說不定能回湯溪開個鞋廠。”

    “這里的廠怎么看著不像廠呢?”

    “都是家庭小作坊嘛。你看街頭巷尾都是車間,這家是做鞋底的,這家是做鞋面的,這個弄堂的小工廠都和鞋子有關。我早上六點起床,這些車間的燈都亮著。老板跟我說,義烏打工是計件工資制度,多勞多得,技術熟練又肯吃苦,工資就高。”

    阿珍置身于因為樓距太近,顯得異常窄小的街道,頭頂的天空幾乎變成了“一線天”,上面拉滿了電線、掛滿了招牌和衣服。擁擠的建筑物下人車混雜,堆放紙箱的小貨車和冒黑煙的摩托車不停地摁響喇叭,阿珍皺起了眉頭。春雷帶阿珍走到他說的鞋廠跟前,讓阿珍往里張望兩眼,然后帶她到一家簡陋的旅館訂了一間房。“你今天就住在這里吧。明天我幫你問問老板,廠里還要不要人。”春雷像個哥哥似的說。

    阿珍不置可否。她上樓后春雷就走了。她沒有打過工,不知道該不該留下來。這里的情況,再次把她想象出來的那個世界——那個通過收音機里的聲音、電視電影中的影像、報刊上的圖片拼湊出來的世界,砸得稀巴爛。

    第二天春雷一早來敲門,告訴她鞋廠暫時不要人,但是老板的親戚那里缺人。在春雷的引薦下,阿珍進了一家服裝廠。可她做了兩天就想回家了,因為她要學的工序既煩瑣又耗神。春雷趕去勸她留下,說現在學一門技術是為了將來能回到湯溪去辦廠。阿珍撇撇嘴,又堅持了五天。之后,她給春雷留下一封信,偷偷地離開了。

    這時,一直沒見阿珍回來上班的表姐以為她失蹤了。當阿珍低頭走進表姐家,阿華生氣地說:“你這幾天死哪里去了?我們報了案,正準備去張貼尋人啟事呢!”阿珍咬緊牙關,沒有說出去義烏找工作的事情。

    這次短暫的出行,對阿珍造成了極大的打擊。有一陣子,她經常夢到亂糟糟的服裝廠內,幾十個人擠在制衣車間日夜顛倒地工作,縫紉機嗡嗡地運轉,慘白的光打在每個人臉上,一只只手在生產線上來回翻飛……她似乎天生不喜歡這樣機械重復且要聚精會神的工作,更何況一臉橫肉的老板是個粗暴脾氣的壯漢,凌晨三四點他還會來監督夜班工人。那時的人就像喝了瞌睡藥,挨個兒看去,工友們又冷又疲倦……

    不過,回到湯溪后,她不知該慶幸自己及時逃離了義烏,還是該為自己鎩羽而歸傷心。表姐家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她再看湯溪卻感覺不是原來的湯溪了。雖然說金華和義烏都算不上大城市,然而去過這兩個地方后,心境還是變了。月底的時候,她用口袋里剩余的錢買了一臺袖珍收音機。當夜深了,淡淡的愁緒再次涌上心頭,她就把收音機放在枕頭邊,小心地轉動旋鈕,在浩渺的宇宙尋找著她的知音。收音機先是發出“咔咔嚓嚓”的聲音,接著傳來一片“沙沙”的噪聲。她慢慢地調著,有些緊張地豎著耳朵,仿佛一艘迷失方向的航船在黑暗死寂里尋找燈塔的光。直到無垠的雜音中突然出現一陣似曾相識的旋律,她的手才停止了轉動,她終于聽到了那個熟悉的低沉渾厚的男中音,不爭氣的眼淚霎時流了出來。

    “魚說:你看不到我的淚,因為我在水中。水說:我能感覺到你的淚,因為你在我心中。”

    “歲月在電波中流淌,人生在音樂、美文、交流中升華。”

    “千里共明月,用感性觸摸心靈!千里共明月,讓文藝表達思想,讓午夜的聲音發光!”

    阿珍心緒翻涌,簡直幸福得發抖。這是屬于她的精神家園,靈魂深處仿佛有一團火熊熊燃燒起來了。

    表姐家的兩個孩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阿珍二十出頭了。隨著孩子上幼兒園,表姐家不再需要人做家務。表姐為阿珍找了一份工作,給她的一個朋友開的服裝店賣衣服。阿珍沒有什么選擇,就去了。可能有過服裝廠短暫打工的經歷,她對衣服的面料、款式設計、裁剪、熨燙、針腳等知識掌握得比一般售貨員多一些,她得到了老板娘的賞識。阿珍對這份工作也滿意,不用日曬雨淋不說,還能接觸到形形色色的人。當她看到經自己之手賣出去的衣服被顧客穿在身上逛街,很土的人也變得洋氣,暗自覺得她為這個小鎮也做出了小小的貢獻。

    此時阿珍最大的苦惱來自單身,表姐要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不樂意去見。表姐說:“你現在是一個女人最好看、最值錢的時候,我肯定要介紹鎮上最優秀的男人給你。你現在不覺得,等過了這個年紀就會明白,姑娘過了氣就像食品過了期,保質期就這么三五年。我可是過來人,我做姑娘時追求的人多的是,我不自量力挑來挑去,差一點把自己挑成了過期食品,最后只好嫁給你表姐夫了。”表姐不提那個丑男人還好,一提起來她就厭煩得要命。想想這些年在表姐家,與這樣“奇人異相”的男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被一雙色瞇瞇的眼睛掃來掃去是難免的。所以,阿珍并不愿與表姐介紹的那些男人處對象,因為這些人要么二婚、三婚,要么窮兒乍富粗野庸俗,要么拿腔作勢或一副敗家子相。她不敢去想自己真嫁給其中的一個,會不會跟表姐一樣表面光鮮,實則悲慘。

    由于她一次次拒絕,表姐很生氣,說人家要不是看在你表姐夫的面上,還不愿意見你呢。李有順直接說她不識抬舉。旁人也開始議論,說你不就是個村野鄉姑、凡桃俗李嗎,眼光咋就那么高?她不愿去回應這些。她一面是自卑的,清楚自己的長相、出身、學歷,好比長在荷池邊的一棵毛芋,沒有一樣拿得出手。一面又是清高的,她看不上跟表姐夫一路貨色的人——他們看中自己,不過是把自己當作了更年輕的阿華,她不想淪為小鎮權貴們發泄性欲和生育的工具。不可否認,她聽了太多《千里共明月》,讀了太多《知音》里的故事,這些故事使得她一面向往美好的愛情,一面又恐懼婚姻的不幸。

    最可恨的是,湯溪設立經濟開發區后,鎮上突然冒出來很多管委會主任和包工頭、建材商之流,還有一群群發情的公狗似的社會青年。阿珍所在的服裝店位于鎮中黃金地段,兩百平方米的場地,清一色穿紫羅蘭色制服的女售貨員招攬來了顧客,也招攬來了阿珍最不想看見的這些人——他們死皮賴臉,與姑娘們打情罵俏,惡俗得無以復加。她感到窒息,甚至想離開湯溪。可是能去哪里呢?義烏工廠的環境與作息,想必和溫州、廣州、東莞都一樣。去金華做保姆呢?她不喜歡做保姆,不想再看人眼色。再說,現在的她已不是那個剛從山里出來的小姑娘,應該有更高的人生追求。

    她白天盼著夜晚來臨,夜晚盼著遙遠的電波傳來“老朋友”的聲音。

    “每天午夜時分,與你共赴心靈之約。傾聽你的訴說,感受人生的無盡滋味。”

    “你的心情有人懂,夜晚的靈魂不設防。這里是正在為你直播的,來自上海大眾廣播電臺的《千里共明月》,您的老朋友姚飛,感謝全國的朋友深夜的守候……”

    阿珍忙碌一天回到出租房,最愜意的事就是卸下制服做一頓飯吃,再洗個熱水澡,躺到床上一邊翻書或雜志,一邊等待時針指向十一點,享受“生命中的酸甜苦辣,有我與你一同分享”。毫不夸張地說,這樣的夜晚是幸福的,耳朵賦予她比眼睛看見的影像更豐富的想象,往往耳機一傳來姚飛的聲音,她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幀幀畫面。姚飛每天以不同的形象閃亮登場,這些形象最后重疊為一個溫和儒雅、頗具謙謙君子風度的三十歲男人,他在遙遠的星空中,含情脈脈地看著她。當節目結束,整個小鎮都睡著了,她在黑暗中久久地回味著姚飛說的每一句話,他推介的每一首詩、朗誦的每一篇文章。她在一個嘆詞、一個斷句、一個重音中,感受著那個用靈魂和聲音融通世界的人,嗅著他的氣息甚至體溫。

    這期間,她有幸去過一次杭州。

    那是表姐和老板娘帶孩子去杭州游玩,順便叫上她照顧孩子。

    阿珍太高興了!她在夢中去過杭州很多次了,出發前的晚上激動得睡不著。成行那天表姐跟老板娘商量,如果時間允許,再從杭州去上海看看十里洋場。老板娘說:“好啊,這兩個地方相隔不遠,我們多玩幾天。”聽她們這么說,阿珍的心跳加快了。

    阿珍跟三個孩子一樣,也是第一次坐火車。孩子們興奮得像三只清晨的麻雀,嘰嘰喳喳不停。阿珍卻有些神思恍惚,希望火車能一直往前開,開到上海停下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到了杭州,他們在火車站附近住下來,然后打車去西湖。表姐和老板娘滿面自豪,在斷橋上,這兩人就像吃了春藥,在照相師的鏡頭前忸怩作態。這里的風景,阿珍在電視上看過,湯溪照相館里甚至有西湖各景點的背景圖,湯溪人喜歡站在假西湖前拍照留念。

    玩過西湖,又玩了武林廣場、動物園,還有開業不久的宋城。阿珍難免焦躁,在杭州耽誤久了,去上海的時間就少了。她看著西湖,想的卻是黃浦江。她想著到上海先買一張地圖,然后找借口去一趟大眾電臺。她想著見到姚飛,怎么開口跟他說第一句話呢?問題是,他會停下腳步跟她說話嗎?他的忠實聽眾很多,如果每個聽眾都跑到電臺去,豈不是亂套了?可我是你所有聽眾里最忠實的,從節目中學到東西最多的呀。她這樣給自己找理由。

    她擔心計劃有變,有意跟三個孩子說上海有一座東方明珠塔,有一座山那么高,塔里面有太空艙、旋轉餐廳、瞭望平臺。這些知識她是從收音機里聽來的。三個孩子向往極了,盼著去旋轉餐廳吃飯,在高聳入云的平臺看望遠鏡。不幸的是,老板娘的小兒子在過馬路時腳崴了,去上海的計劃也取消了。阿珍有說不出的苦衷。不僅僅因為沒有去成上海,還因為去過杭州后,感覺小鎮上的生活更沒意思了。

    那個春節剛過了正月初三,阿珍還沒想好怎么跟老板娘辭工,家里來了兩個陌生人。原來這次回家父親沒有催她找男朋友,是要將她嫁到外村去。那是個年齡相仿的小伙子,由媒婆帶來相親的。小伙子個兒高,五官周正,媒婆說是家中獨苗,從小跟著他爹做木工,靠手藝吃飯,家境殷實呢。阿珍卻沒有看上他。

    等人走后,父親很生氣:“有錢有權的能看得上你嗎?你別以為在表姐家做過保姆,你也能過上那樣的生活!你是長得比阿華好看,還是本事比她大?”父親說得很直白,“憑你這副長相和性格,還有咱家的條件,有人相中就不錯了!”

    阿珍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父親說:“我不管行啊,你負責把家里的房子蓋起來!”

    阿珍哭著離開了家,到了湯溪把自己關在出租房里哭。她清楚在湯溪這種地方,一輩子都不可能遇到姚飛那樣的青年,不可能遇到三毛與荷西那樣的愛情。加上老板娘對她的態度大不如前,她打定主意過完年就辭去工作,她想先到杭州去發展——杭州之行時,她跟著老板娘去過四季青服裝市場,在那里看到有商鋪直接把招聘廣告掛在門口。她賣衣服算是有經驗了,年齡、性別、工作經驗她都符合,除了學歷不夠。但她想這些商鋪不會真在乎這個。然而,就在那天夜里,她卻做了一個讓她非常難過的夢。

    她夢見自己在杭州工作期間,趁著假期坐火車去了上海,站在電臺大樓下面,姚飛朝自己走來了。她激動得身子戰栗,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他聽到后向她招了招手。她沖動地撲上去,想擁抱他,卻在身體快要有接觸時,被他推開了。她跌倒了,竟然是從一百多級的臺階上,乒乒乓乓地滾下來的。醒后,她感到頭痛欲裂。

    她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病后,老板娘不想用她了。她沒有去找表姐說情,表姐也沒來找過她。那么,這就真要去杭州了嗎?深夜,她一邊聽著姚飛主持的節目,一邊給自己鼓氣……可是想到夢中的姚飛拒絕她的擁抱,又傷心起來:一個鄉下姑娘,在小鎮上遇不到理想中的愛人,難道到了城市就能遇到嗎?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城市,能不能遇到那樣的人暫且不說,就算遇到了你喜歡的人,對方會喜歡你一個鄉下人嗎?她鼓起勇氣,準備給姚飛寫一封信,將內心的痛苦煎熬、對未來的打算都傾訴給他。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在巨大的委屈的驅使下,她陸陸續續寫了一個星期。然而寫完信,卻沒有勇氣寄出去。

    一天,她在屋中枯坐,想在信中再引用幾句耳熟能詳的詩句或者人生箴言的時候,門敲響了。她將信紙胡亂地鎖進抽屜,隔著門板問:“誰呀?”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這個聲音聽著有些熟悉,她趴在門縫上往外看,然后將門輕輕地打開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這里?”

    “我問你們村里人了呀。”

    “你今年還沒去義烏打工嗎?”

    “打什么工,我想做老板了。”

    “你吹牛吧!”

    接著春雷走進小屋,不顧阿珍阻攔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蹺著二郎腿講起了他的發財夢。“我在義烏嘗盡了酸甜苦辣,打工的歲月是一把炒菜的鏟子,難熬啊!”他說在義烏打工數載學過做鞋、兒童玩具、手工藝品,學會了一些技術,也攢了一些錢。他已經租下湯溪鎮郊一棟農民家的樓房,一層、二層做車間,三層住人。

    “我把原材料拉回湯溪來加工,現在缺的就是人手。”春雷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阿珍,“要不,你跟著我干吧!”

    “啊?”阿珍愣了一下,“你不是有個弟弟嗎?”

    “夏風考上大學了,不會回來的。”

    “你妹妹秋芳呢?”

    “別提了,她又懶又饞,沒有理想的。她嫁人了你知道嗎?”

    “嫁人了就不用做事了嗎?”

    “她待不牢的。我想你能在湯溪待這么多年,只有你最合適。”

    “不是你說‘總不能都在湯溪待著吧’?怎么,現在又要勸我留下來?”

    “當初那么說,是鼓勵你出去學本事,現在不是不用你親自出去學了嘛。喂,你就跟著我干吧,之前賣衣服人家給你多少工資?我加一倍,怎么樣?”

    “你還沒有賺錢呢,就充好漢亂允諾。”

    “我說話算數。你看我像愛開玩笑的人嗎?”

    “不像。”

    “我要學義烏人,從小作坊做起,發展到一定程度再蓋現代化廠房。這事我計劃了很多年,像我們這樣的出身,想在小地方做一番事業就得自己開廠。開廠不需要文憑學歷,有幾臺機器再找幾個工人就可以。你要是愿意跟我干,你就是這個工廠的元老。”

    “我可不想當什么元老,我不想待在這鬼地方。”阿珍嘴上這么說,心里已經有些動搖。她看看眼前這個兩眼放光的瘦高男人,馬臉加上高鼻梁、大嘴巴,顯得很有氣魄。

    “那你想去哪里高就啊?”

    “還不知道。”

    “阿珍,我知道你是個心氣很高的姑娘,哪怕在湯溪做保姆、賣衣服,跟別的人也不一樣,你骨子里有傲氣。這是我特別看重你的原因!”

    “那你等我一個月吧,我要是愿意會去廠里找你。你的廠在哪里啊?”

    “在齒輪廠和罐頭廠之間的公路岔口,鑫鑫代工廠。我等著你啊。”

    ......

    責編姚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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