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批評家 | 張偉棟:如何讀一首詩
我的批評觀
如何讀一首詩?
張偉棟
在一次課程之后,我被問到這樣一個問題:如何讀一首詩?那時我初來乍到,剛登上講臺不久,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憂郁與永恒,空氣中熱浪無數次將我融化并使心神恍惚于明滅之際,輾轉于荒謬與真實之陡峭。我隨口回答說,按照你自己的心意來讀。很多年之后,我并不記得是誰這樣發(fā)問,以及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焦灼與困惑,不管怎樣,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回答實在是毫無意義。有人說,把詩當作詩來讀,或者像某某某一樣讀詩,現成的答案比比皆是,其實同樣沒有意義。如何讀一首詩,難道不是一個異常艱難的問題嗎?尤其是在詩之真理失落的時代,我后來意識到,一個人除非清楚并思考詩在這個時代的困境,否則無論怎樣作答都難免淪為空談。或者說,在我們的時代,沒有比詩更為艱難的事情,小說、藝術甚至哲學都還不能體驗到這種艱難,這種艱難在于詩之真理的晦暗不明,此種晦暗中,借用海德格爾的話,我們今天實際上都無法領會這一問題了,乃是因為我們的時代分外敵視這一問題,且擁有無數淺薄空洞卻誤以為真的答案。
事實上,我的詩歌研究一直是在這樣困境中去探究當代詩的處境,追尋并試圖想象一種歷史詩學,來構建并恢復詩與歷史的普遍性關聯,這也是當代詩今日的艱難境況所提出新的詩學問題,即一種普遍詩學的構想,這是自浪漫主義詩歌以來的一個夢想,催促著詩歌的自我革新。從目前的狀況,此種困境可以轉換為這樣一個問題:“在貧困時代里詩歌何用?”而不是著名的海德格爾式的“詩人何為?”今天的詩歌如果不能對這個古老的問題做出確實思考,將無法逾越自身障礙。如此來說,“詩歌何用?”不同于海德格爾的根本之處在于,它著眼于當下的歷史境遇而發(fā)問,評估當代詩的首要問題乃是“詩歌何用?”因為這一問題最能夠暴露出當代詩在語言、審美、歷史與真理等方面的困境,也最能夠暴露出當代詩人之間的歧路與論爭。
在自我的困境中,如何讀一首詩?正如斯蒂文斯所言:“所有偉大的事物都被否定,我們生活在一種新的和本地的神話的錯綜紛亂之中,政治的,經濟的,詩歌的,為一種更為巨大的不連貫性所肯定。與此相伴隨的是一切權威的缺失,除了暴力,實施中的或是即將到來的暴力?!痹娫谶@個時代的困境,難道不就是自我的困境?一個不尋求超越的自我,一個功利的、錙銖必較、鐵了心與現實討價還價的自我,如何能與詩產生共振?我自己讀詩經驗是,一首我喜歡的詩會以神奇的節(jié)奏向我展示語言的無盡與浩瀚,同時一股熱流向我心口汩汩注入,令人按捺不住地喜悅,慶幸并感慨這樣的詩人和作品存在,這樣的詩人和作品也會以他們自身的力量改變我的語言和感受,大多時候都是如此。但這還并不夠。
21世紀以來,三個詩學命題攜帶著歷史勢能擺在當代詩面前:公共性、古典性與技術性,召喚著一種未來詩學的出現,從書寫的詩轉向行動的詩。這無論是對詩歌寫作還是研究都提出了挑戰(zhàn),舊有的詩歌范式和研究方法以及詩歌觀念顯示出頹勢,難以應對時代的變局。所謂公共性,是在普遍詩學的意義上重建詩與時代,詩與共同體的關聯;古典性則要求實現現代漢語詩歌的本己性,而不僅僅是對古典詩學資源的挪用;技術性回應的是今日之智能時代所給出的歷史性。三個命題也凸顯出當代詩的危機與困境。那么,如何讀一首詩?這意味著我們在期待一種新的詩學,幫助我們回應歷史的急難與現實的急迫,這是我們這代人的歷史和詩學的使命,唯有如此且別無他途。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24年第4期
批評家印象記
有關偉棟的一點感言
程光煒
大概是2006年秋季,哈爾濱的詩人張曙光致信于我,介紹張偉棟報考我的博士生。他次年考取,開始攻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學位。通過曙光寄贈的小詩刊《剃須刀》,才知道偉棟已是這家雜志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據張曙光回憶,他2004年與文乾義、朱永良、??说葎?chuàng)辦詩刊《剃須刀》,可見偉棟是后吸收的成員。2010年偉棟拿到博士學位,由我介紹到海南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記得那天他走下飛機時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感嘆說:“??谡鏌岚。 贝撕蟮娜兆永?,接收他的畢光明教授待他不薄,我想偉棟應該是一直記得的。眼看,這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那個時候,我對詩和詩歌批評,已不像年輕時那么熱衷,心情上仿佛已比較淡漠,認為鉆研于此道,對做“學問”是一個不小的阻礙。在課堂上,記得也警告過在讀的一幫與詩歌創(chuàng)作有染的學生。為達到讓學生遠離詩的目的,我每學期的選題,有意避開詩人及其作品,專以當代小說和思潮為主。偉棟跟他們一樣,似乎表面上接受了我的“建議”,準備金盆洗手,做起了以材料為基礎的學術論文。畢業(yè)以后,他們先后“舊態(tài)復萌”,或繼續(xù)作詩,或干脆兼做詩歌批評家和研究者。反正山高皇帝遠,學生們自謀生路,我也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讀書期間,我只在課堂上見到他,他似乎也是獨來獨往。我跟學生,除了上課和交流研究心得,一向沒有個人的來往。只是偶爾聽人說,他與在京的詩人臧棣、西渡和姜濤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交際。我剛開始還擔憂,一個思維跳躍、經常有奇異神秘幻想的詩人,怎么能進入學術研究領域?可很快,偉棟沒有讓我失望,他在討論課上思維清晰、深入的發(fā)言,顯示出不遜于他人的哲學思辨和邏輯思維能力,這時候才知道,他此前有美學出身,連同對詩歌的細膩、敏銳感觸力,不僅沒有妨礙他進入學術研究軌道,相反,還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這個特點,后來在別的曾為詩歌從業(yè)者的學生身上,都多少反映了出來。
據幾個學生最近整理的中國人民大學當代文學史課堂論文索引表,偉棟在讀期間撰寫的論文委實不多,計有《“改革文學”的“認識性的裝置”與“起源”問題——重評〈喬廠長上任記〉兼及與新時期文學的關系》《足球賽與新的國家想象——劉心武紀實小說〈五·一九長鏡頭〉解析》等篇,文章給人印象卻比較深,比如《足球賽與新的國家想象》。論文利用現有材料,結合劉心武這篇“紀實小說”,復原了20世紀80年代初那場發(fā)生在北京、也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場“球迷事件”的始末,作者沒有停留在對社會現象的描述上,而是提煉出了這個國家開始從“封閉”走向“開放”的一個難得的歷史瞬間,以及有價值的問題。通過此文,顯示了張偉棟在學術研究上“功夫在詩外”,一種異于常人的思想深度。在我印象里,他是那種不是每篇文章都精彩,卻總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的中青年學者。比如,獲得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的《技藝的歷史性——論新詩開端處的聞一多》一文。關于中國新詩的發(fā)端,研究界已有豐富的基礎材料展示,也有諸多精彩的分析結論,應該不算新問題。然而,偉棟能獨辟蹊徑,他開宗明義地指出:“關于新詩開端或起點的問題,今天看來依然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因為開端并非是一個單純的時間性概念,而是一個含義復雜的歷史性概念。這就是說,對開端的確認,是從其所造成的結果而得知的。”他在引用別人觀點的基礎上,對胡適《嘗試集》、聞一多歷史意識和詩歌評論等不同方面,以理論穿透的方式,對這一舊問題展開了十分新穎的討論。他得出的結論是,新詩的發(fā)端并不都是“觀念”造成的,一定程度上還有“技藝的進步”,如果沒有這種技藝的創(chuàng)新,所謂的“發(fā)端”,也不過僅僅是對舊詩的改造過程,而并非是真正的詩歌革命。這篇文章的好處,在于它的理論剖析,而非以材料見長,雖然強制性的理論介入,會讓人留下比較主觀的印象,然而它所開辟的“問題意識”,依然是值得關注的。
正如我在一篇舊文中所說,選擇《李澤厚與八十年代現代文學》作為偉棟的博士論文題目,原因自然是李澤厚作為中國20世紀80年代學術思想領域第一人的影響力,他對那十年兩代學者都有至深的影響和啟發(fā)。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在80年代興起有多種歷史和學術脈絡,但無疑李澤厚的影響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這不是一個秘密??紤]到偉棟是美學出身,讓他做這個題目顯然比較合適。這個題目有兩個主體:一是李澤厚,偉棟可能有比較的敘述空間;二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這方面的直接材料并不很多,尤其是將它與李澤厚建立起歷史關聯的時候,相關材料并不是十分充足和令人信服的。怎么把這兩個主體的關系建立起來,建立它們的歷史關聯性,是這篇博士論文最為困難,也是最容易寫出光彩的地方。據我觀察,該書的第一、第二章完全發(fā)揮了作者的學術儲備和研究能力,第四章的某些部分也有不少新見。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前兩章,就知道了李澤厚為什么值得受到人們的尊重,他對中國近現代思想史的深刻洞見,已經在偉棟的觀察和與他的對話中展現出來。論文外審的時候,有北京師范大學和南京大學的兩位教授分別致電給我,猜想是我學生的論文,而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作為偉棟的導師,我自然分享了他的成績和學界的好評,為他的努力由衷地感到高興。
近年來,偉棟儼然已是詩歌批評和研究界引人注目的人物。這次他決定南遷,到新的學校發(fā)揮自己專長,開出一片新天地,起初我并不十分理解。后來,便漸漸覺得這對他也許是一次地域解脫后的新騰躍,畢竟他剛過40歲的年齡,人生還處于壯年,詩歌批評和研究也正入佳境。我祝他好運。
2024年1月19日于北京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24年第4期
(程光煒,中國人民大學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