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斯圖的傘
“奶奶為什么會住進那間沒有門鎖的房子里?”
“孩子,有一天,我們都會推開那扇沒有鎖的門,把自己關在里面,然后,再也不出來。”
弗爾凱特的家門口站滿了人,像前一夜的夢一樣。那場夢里下著大雨,天空布滿了黑云。弗爾凱特撐著一把破了洞的傘,雨滴順著他的頭頂流過他的臉龐。他站在門外,望著天空,黑云突然消失,刺目的烈日射在他光禿禿的頭頂上。他抬頭看了看手中的那把傘,心想:現在,這把傘既不能為他遮陽也不能為他擋雨了。不知道為什么,即便是這樣,他也絲毫不愿意將這把傘埋葬,對,不是丟掉,而是埋葬。在那場夢里,他也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門外,看著那些穿著白色衣裳的人在院子里聚集。而此刻,人群回望他的目光,讓他感受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憂傷和悲痛。他從不相信夢,他也沒有來得及把那場奇怪的夢告訴任何人,這場災難就發生了。死亡,這樣令人猝不及防。此刻,人們充滿同情的目光隨弗爾凱特的腳步慢慢移動著。弗爾凱特的妻子麥斯圖和其中一位親人相擁著哭了起來,但諷刺的是,家里沒有一個女人給麥斯圖準備那條纏在腰上的白麻。她們理應為她準備一條白麻,因為麥斯圖他們是三更半夜匆忙出發的,沒有時間準備白麻。這些女人是故意的,她們不喜歡麥斯圖,因為麥斯圖是大城市里長大的姑娘,她們嫉妒她,她們就是要看麥斯圖出丑。
“看哪!瞧瞧這個弗爾凱特要死要活娶的姑娘,她的腰上連一塊白布都沒有,太不像話了。這就是大城市那些不懂規矩姑娘的德行。”
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奇怪的味道,有點刺鼻。墻上的玫瑰花刺繡被摘了下來,原本擺在房間中央的茶幾被立在了墻邊。弗爾凱特來不及脫鞋,便一腳踩在了那條羊毛地毯上。要是媽媽在家里的話,她是絕對不會允許他這樣做的。不,媽媽在家,她平靜地躺在這間屋子里,只是以后她再也不會管這些事了。
人們掀開了她臉上的白布,還有那些為了掩蓋味道的芹菜。她的肩膀上還放著幾瓶冰凍的純凈水。她比平日里顯得更加端莊、肅穆。她的眉頭緊蹙,像是在生氣,她右側的臉頰和前額上有一大塊紫色的瘀斑。此刻,弗爾凱特正不知所措地撫摸著她的腦袋,還有前額,他的雙手和嘴唇都在發抖。這一切,太突然了,令人難以置信。
一路上,他都在對妻子重復那句:“我想見媽媽,我太想她了。”十三個小時的路程,他們開了整整一夜,中間還加了一次油。焦灼的心像被火燒似的。時間在飛逝,前方的路卻顯得越來越遙遠,汽車在這條無窮無盡的車道上飛馳,似乎永遠也抵達不了目的地。
天亮了,東方顯出了魚肚白。弗爾凱特的哥哥和嫂子不停地打電話催促他把車開快點,說一大早就要將媽媽下葬。
“你瘋了嗎?我都沒有看媽媽最后一眼,你就要下葬,你腦子沒病吧!”弗爾凱特抑制住自己想要破口大罵的沖動,最后卻匆匆掛斷了電話,轉而撥通了爸爸的號碼,他帶著懇求和威脅的語氣,讓爸爸阻止哥哥。另一邊,麥斯圖發信息給嫂子,拜托她一定要把媽媽留到他們回去,弗爾凱特必須見媽媽最后一眼,不然他一定會發瘋的。
此刻,弗爾凱特就跪在媽媽的身前,撫摸著她的臉頰。他趕走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和爸爸。他關上了客廳的門,哭得像個孩子。
死亡,是在眉眼之間的距離。現在,他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我想聽你的聲音,媽媽。我太想聽你的聲音了。”就好像只要他向母親提出了這個請求,他的母親便會滿足他。可是,從今往后,這個家里再也不會響起媽媽的聲音,那些曾令他感到刺耳的嘮叨,如今卻變得如此珍貴。而她的聲音,就如同一件永遠都買不起的奢侈品。
原本只要過了今晚,媽媽就會去那座城找他。麥斯圖早在幾周前就為她安排好了床位,還替她聯系了最權威的專家。是大哥,全是他的錯,他總說工作忙,抽不出時間帶媽媽去找他。不,不全是因為大哥,他自己也有錯。兩周前,麥斯圖就說過會幫他訂機票,叫媽媽不要等大哥,治病的事要緊,可他疏忽了。要是他早一點回來,接媽媽離開這個小縣城,她也許就有救了。可惜,他和媽媽之間再也不會有明天。
現在,他和媽媽只有五分鐘的獨處時間,在這扇門的外面有太多人想要摻和這件事情,有太多人試圖去勸他。有人在他哭泣的時候敲了敲門,打斷了這段短暫的獨處時光。這一切,仿佛是一場夢。他多么希望這就是一場夢,過一會兒,他就能醒來,然后長呼一口氣,慶幸這只是一場噩夢。
“我們必須得走了。天太熱了,這樣下去會壞掉的。”有人把那扇木門推開了,這動作雖然很輕卻還是驚擾到了弗爾凱特,他和媽媽之間這僅有的珍貴時光還是被打斷了。為什么就連做道別這件事都要被別人指點。對于死亡,這里的每個人都顯得很懂,每個人的嘴里都是大道理,他們的口唇一張一合,像在冒泡的魚嘴。
弗爾凱特抹掉眼淚,和男人們一同把媽媽遺體抬上了靈床,哭聲又開始了。所有的葬禮大同小異,但發生在自己身上,卻又如此不同。
麥斯圖站在弗爾凱特的身后,望著他的背影默默地流著淚。結婚五年,她從沒見他流過眼淚,她的心也跟著他碎了。
大廳里站滿了人,男人在右邊,女人則在另一邊。麥斯圖停好車,在一旁尷尬地站著。在這個小縣城里,除了弗爾凱特僅有的幾個親人外,她誰也不認識。她搜尋著大廳里的女人,想找到嫂子或者是弗爾凱特的姐姐,但是她誰也沒找到,她知道有很多人都在看她,她盡量顯得從容一些。現在,她的眼淚暫且止住了。
“你要進去嗎?”是嫂子。
“哦,是的,當然。”麥斯圖隨著嫂子走進了清洗遺體的房間。
她的婆婆躺在一張大板床上,她的眉頭還是緊皺著,好像在生什么人的氣。
“你們誰來給我打下手?”一個瘦小的女人站在那里發號施令,她拿起一塊白色的手帕,折了一個三角,把它系在了自己的頭上。現在,她看上去像一個強盜。“我來吧!”麥斯圖走到遺體旁邊說道。
“聽我說,姑娘,我們現在要把她放進這個大盆子里,你有力氣嗎?”
“有。”
“我也可以幫忙。”嫂子附和道。
麥斯圖上一次接觸遺體還是在外公去世時,而這是她第一次為遺體做清洗。弗爾凱特在門外,他很想再進來看看媽媽,那個負責清洗遺體的女人想要阻止他。真奇怪,那明明是他的母親,但現在要不要見她卻要由一個外人來決定。她阻止不了他,弗爾凱特走了進來。
“我就看看她就好,我不打擾你們,我馬上就離開。”
“一會兒洗好了,有你看的時候。”女人沒好氣地說道。
“洗好了,不會直接包起來嗎?”
“不會,我們會讓你們見見她,再包。”這話說得就好像她要把一塊糖包進糖紙里一樣。
“就你一個人嗎?”
“有一個助手還沒到,我會讓這兩個姑娘幫我一起。”負責清洗的女人顯得有些心虛,“不過很快就會到了。”說完她又轉向弗爾凱特說道,“你得出去了,小伙子。你這樣,你媽媽會感到難為情的,我們得開始清洗工作了。”是啊!對她來說,她只是在工作,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機械式的工作。
麥斯圖因能為婆婆做最后一件事情而感到欣慰,她的靈魂一直在與她對話。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看著自己的愛人失去摯親之人是如此難以忍受的一件事情。她曾恨過她,在她殘忍地推遲了她和弗爾凱特的婚禮時,她曾誤會她也恨她,但現在看來,那些全部都是她的臆想。她驚訝于死亡竟把人的記憶美化成一種純凈的白色,而在這片白色里不夾雜任何過去的憤怒,也沒有憎恨,只留下愛和無盡的思愁。
她從未想過自己與婆婆之間的緣分會如此短暫,僅僅五年,她只做了她五年的兒媳婦。她和她斗智斗勇,投其所好,逢年過節就給她寄禮物、送鮮花。起初,她的目的是讓她“拿人手短”,但后來,她看到她開心的模樣,就覺得高興。
她和她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從去年開始緩和的,麥斯圖發現她不再沖自己說那些風涼話刺激她,她也開始喜歡她、認可她,喊她“媽媽”。從前,麥斯圖叫她“阿姨”,她也從來都不生氣。就在去年,麥斯圖還在她生病住院的時候陪著她、照顧她,她以為這一次也不會例外。她為她準備好了一切,就等她來住院。她還想像過去那樣為她做那些只有女兒為媽媽做的小事,梳頭發、換衣服,在她下床的時候,為她穿好拖鞋;在她輸液的時候,扶著她去洗手間。她還要把給她買的輪椅從儲藏室拿出來,推著她去做檢查。弗爾凱特說過,她在麥斯圖不在的時候夸過她,說她能干,推著那么重的輪椅爬坡都不喊累。還說弗爾凱特幸虧娶了麥斯圖,不然她可能現在還要找一家醫院附近的旅館住,連這家醫院的大門都進不去,肯定還在排長隊等床位呢!
老人說:女兒的命運會像自己的媽媽。所以從前麥斯圖以為自己會像媽媽那樣,陪著婆婆走到花甲之年,和白發蒼蒼的她一同聊天,一同回想過去,然后一笑了之。然而,那樣的未來卻不復存在了。
“姑娘,把遺體的頭抬起來,小心,用點力氣,頭部是最沉的,你得用點力氣。”女人的指令打斷了麥斯圖的思緒。
她將力量蓄積在胳膊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婆婆的頭,她凝視著她的臉。無論她怎么看都覺得她只是在睡覺,她是那樣安詳地躺在她的手上。然而,當淋浴器噴灑出來的水落在她的臉上時,麥斯圖差點就以為她活了過來,因為她皺著眉的表情和平日里水濺到活人臉上時一模一樣。
“姑娘們!我們現在把衣服給她穿上,就可以叫家里人進來和她告別了。”負責清洗遺體的女人把麻衣給她剪好鋪在了板床上,麥斯圖和嫂子則繼續在一旁給女人打下手。那身白色的麻衣讓她看上去就像是天使,麥斯圖想起弗爾凱特手機里的備注,他稱她為“我的天使”。現在,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女人在遺體的胸前放了一束干花,干花的味道彌漫在房間里。現在,那股刺鼻的味道變淡了。
弗爾凱特和大哥最先走了進來,然后是爸爸,之后,其他一些親朋好友也都依次走了進來,房間里的哭聲變得更加低沉。弗爾凱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在和媽媽說話。老人說:不能把眼淚落在遺體上。這是規矩,但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真的將淚水不小心落在了遺體上,會發生什么。一個女人在拉扯著弗爾凱特的衣服,她在催促他,讓他少說點話,快點讓遺體入土為安。弗爾凱特甩開了那個女人的手,動作非常粗魯。
“別哭了,眼淚不能落在遺體上。”
“能不能不要打擾我們!我能不能跟我媽說會兒話?!”
“那你使勁兒哭吧!”女人的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她別過頭,站回了離弗爾凱特不遠的地方。麥斯圖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她不認識那個女人,卻又覺得這個女人是弗爾凱特的親戚。葬禮過后,弗爾凱特告訴她,那女人是媽媽的弟媳婦,他們和弗爾凱特家的關系一直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起初,他們想讓弗爾凱特畢業后就回到這個小縣城里。后來,弗爾凱特違背了他們的意愿留在了大城市里,再后來,他在那座大城市里生了根,成家立業,特別是在他娶了麥斯圖以后,那家人的妒火便越燒越烈了。
麥斯圖的媽媽終于到了,她為女兒帶來了一條白麻布,替女兒把麻布系在了她的腰上。現在,別有居心的女人們不能再在麥斯圖的背后議論她不懂規矩了。
“她們竟然連一條麻布都不想給你。”媽媽輕聲地說著自己的不滿。
“她們給我找了一條黃色的頭巾讓我系在腰上,媽媽。”
“弗爾凱特的姐姐呢?她不是一向都很喜歡你的嗎?”
“她說她以為我會準備好再過來。”
“她不知道你們是半夜接到消息出發的嗎?”
“算了,媽媽。你不是替我帶來了嗎。”
“這些惡毒的女人!她們不懷好意。”
院子里,坐滿了參加葬禮的人。那些懂規矩的,沒坐多久便會離開,而那些不自覺的,便會從正午一直待到傍晚。他們吃完了燴湯,又開始吃抓飯,吃完了抓飯又望著甜瓜和葡萄,總之,他們能一直坐在那里。哦,不,他們偶爾還會換個位置,把屁股從椅子上挪到沙發上,然后繼續坐等著主人把飯菜送到他們的嘴邊。
七月的天氣太熱了,葡萄藤的葉子已經不足以抵擋太陽的炙烤。麥斯圖低著頭,穿梭于院子里的各個角落,每當有幾位客人來臨,她便會提著茶壺過去倒水,而每當客人離開,她又會跑去把桌子上的殘羹剩飯收拾干凈。要知道,在家里她可是個從不做家務的公主,而現在,弗爾凱特的爸爸只要抬起頭,麥斯圖便會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她聽到女人們在她背后議論她,她們在竊竊私語,問旁人這個家的小兒媳去哪兒了,那個大城市來的傲慢姑娘她究竟在不在。然后,她會聽到另一個友善的聲音回答說:“剛剛給你倒茶的就是他們家的小兒媳。”“看哪!就是那個,那個提著黑色茶壺的姑娘。”
黃昏前的最后一縷陽光照在門前的櫻桃樹上,葉子變成了鑲金的綠色。遠處,天邊有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一切都很暗淡,卻又那樣強烈,就好像黃昏為院落籠上的薄紗已被無數的星光和一把無形的利劍劃成了碎片。
麥斯圖坐在沙發上又哭了起來,從今往后,她該如何對待弗爾凱特,她該如何去彌補這份缺失的愛。想到無論她為弗爾凱特做什么都無濟于事了,她感到難以忍受的心痛。她又想起在弗爾凱特母親去世前的那個黃昏,她和弗爾凱特在車里大吵。當時,弗爾凱特還故意將車窗放下來,轉過身對她大打出手。他們的孩子吃驚地看著他們,在麥斯圖的尖叫聲下,這個三歲的孩子還幫忙把兒童座椅旁的車窗關上了。
窗外,來往的汽車放慢速度,觀望這場突如其來的激烈“表演”。麥斯圖感到自己丟盡了臉面,她無法忍受弗爾凱特這種幼稚的行為。“家丑不可外揚,你竟然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沒什么本事脾氣還這么大!”回到家后,她不依不饒,試圖用最犀利的言語羞辱弗爾凱特,用最惡毒的詞句去攻擊他,她還推了弗爾凱特,但這些弗爾凱特都忍了,因為此刻他們可愛的兒子正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他們,他必須克制自己。現在,他清醒多了,他的情緒也緩和了許多,可麥斯圖依舊不依不饒地揪著他不放。
“滾回你的小縣城吧!農村人!你竟然想到要把車窗放下來,讓別人看我們的笑話,無知!你不怕丟人,我還要臉呢!就你這素質,我當初是怎么想的,竟然嫁給了你!”
那一晚,他們是分開睡的。麥斯圖帶著孩子睡在了主臥,把弗爾凱特趕去了次臥。她睡不著,于是,打開了抖音,她想象著如果剛剛有人把他們之間的爭吵拍了下來,再發到抖音上,那就真的完了。半夜兩點,麥斯圖的手機屏幕里突然跳出了嫂子的來電,她遲疑了一會兒,到底要不要接那通電話,但過了幾秒鐘后,她還是接了。電話那頭嫂子已經泣不成聲,“媽走了,麥斯圖,我們的媽媽走了。”麥斯圖總覺得那是夢,她不知道該對她說什么。她跌跌撞撞地跑去開燈,然后,跑到次臥去叫醒弗爾凱特,她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弗爾凱特。于是,她把手機遞給了他,她無法親口向他宣布這個殘忍的事實,她在幾個小時前的那場爭執中已然傷透了他,說了那么多侮辱他的話。現在,她不能再用這張嘴把這個消息復述給他,再繼續傷害他。
弗爾凱特像剛剛經歷完一場惡戰一般疲憊地躺在地上,他坐起來,接起電話,然后又立馬掛斷了那通電話,轉而又撥通了爸爸的手機,在確認媽媽離世之后,他在原地坐了很久。
“走吧!我們出發吧!去見媽媽最后一面。”麥斯圖撫摸著丈夫坍塌的肩膀。
那是一個短暫的遲鈍演化為沉痛的過程,他靠在衣柜上,開始號啕大哭。
“麥斯圖,你罵我沒用,是我沒本事。我的翅膀斷了,你看,現在,我變得更沒用了。”
麥斯圖抱住了弗爾凱特,這是第一次,弗爾凱特沒有在她擁抱他時回抱她,他的肩膀耷拉著,雙手綿軟地垂在身體兩側,麥斯圖知道他受傷了,他的心里有了一道很深的傷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說我以后會后悔,我現在就已經后悔了。對不起,原諒我好嗎?你的翅膀斷了,我做你的翅膀,好嗎?我來做你的翅膀!”
她不想回憶那一幕、那一晚,她是如何被弗爾凱特輕輕推開的,他們是如何抱著孩子匆忙出發,又是如何穿過漆黑的夜晚,開過山路,越過八百多公里的距離,抵達這里。
她擦干眼淚低下頭,拼命忍住想要再一次哭泣的沖動。總有一天,她得學會把她的感受藏在心里。她和他都到了該成長的時候。
大地在晨曦中呈現出了薰衣草的紫灰色。麥斯圖不習慣住平房,所以她和弗爾凱特昨晚睡在了爸媽的另一套公寓里,至少這棟房子里有像樣的洗手間,也沒有吃人的蚊子。
麥斯圖站在客廳的中央,審視著這棟房子的一切,它的天花板,它豪華的裝飾,它藍色的壁紙和全皮的白色沙發椅,這全部是婆婆的功勞。她花了一年的時間來布置這棟房子,可是,等房子裝修好了,她卻離開了。人生不過如此,我們空著手來,又空著手離開,從宇宙中帶不走任何一樣東西。
廚房里的嘈雜聲打斷了麥斯圖的思緒,是油煙機,它開始自動運作,所有的燈都在胡亂閃爍,麥斯圖走過去摁下了觸摸鍵,關掉了油煙機。
“媽媽是不是想給我們做早餐呀?”麥斯圖微笑著說。
“怎么了?”弗爾凱特從另一間臥室走了出來。
“是油煙機,沒人碰它,它就開始閃燈運作了,看來是媽媽回來了,想給你做早餐呢!”弗爾凱特知道麥斯圖昨晚訂好了機票,到了下午她就會離開。在這樣特殊的時刻,他并不想妻子離開自己,留下他獨自去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但他也知道她的喪假結束了,她得回去工作。
午后,麥斯圖走了。她讓媽媽和兒子留了下來,她認為孩子能替自己陪伴丈夫,讓他不那么孤獨。
麥斯圖走后,媽媽發現女人們又開始議論起麥斯圖,但是這一次,她們不再是那群不懷好意的長舌婦,她發現女人們開始對她的女兒贊不絕口,都羨慕弗爾凱特的媽媽生前能有一個如此孝順的兒媳婦,她們對麥斯圖的誤會也統統解除了。自此,她們再也不會抱著對大城市姑娘的偏見去看待麥斯圖。
飛機降落了,城市的喧囂充斥著麥斯圖的耳朵,一場悲傷似乎突然間被中斷。她背著背包,穿梭在人群中,腦海里想的是明日的工作,但她的心空落落的。她比弗爾凱特更早地步入了生活的正軌中,她斬斷了那些思念和悲痛,這樣,她才能在弗爾凱特跌倒時,做他堅實的依靠和后盾。
“您好,我是弗爾凱特的愛人,明天上午我去幫他辦理喪假相關事宜,您這邊是需要我填寫表格,還是需要我簽字?他想休息到這周日。”臨走前,弗爾凱特把請喪假的事宜交給了麥斯圖,他把人事領導的聯系方式給了她,叫她幫忙去走請假流程。
“好的,不需要您簽字,是公司給員工辦理了保險,需要提供他的身份證和他媽媽的死亡證明,要給他報銷用,讓他把這些材料發給您也行。”
“好的,謝謝您。我一會兒叫他發過來。”
“請他節哀。”
“謝謝您,我會轉達。”
麥斯圖所做的不過就是把這位領導的話轉達給了弗爾凱特,然而,弗爾凱特卻并沒有領情,他一整天都沒有回復麥斯圖的微信。到了晚上,卻突然發來信息,質問麥斯圖要她婆婆的慰問金做什么。
“弗爾凱特,我能夠理解你失去至親后,頭腦不清楚。但不能因為難過,你就可以口不擇言。”他們在一起八年,弗爾凱特很清楚麥斯圖對金錢的態度,如果她在意錢,就不會嫁給他。弗爾凱特并沒有表態,只說自己一時糊涂,說錯了話。
麥斯圖因為葬禮的事,不想再和他計較什么,所以,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
幾天后,弗爾凱特發了一張照片給麥斯圖。照片上,一個紅色天鵝絨的首飾盒正大張著嘴巴,盒子里卻什么也沒有。他說,那是她婆婆的首飾盒。他告訴麥斯圖,里面的黃金失竊了,他們現在無法確定那些金子到底是什么時候丟的,是在那些人把媽媽從公寓搬到平房時丟的,還是后來丟的。麥斯圖感到非常震驚,她不敢相信竟然會有人去偷已故人的東西,那小偷就不怕夜里做噩夢嗎?她還記得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說是有人偷走了死人的一顆金牙,夜里,那人的鬼魂就跑來討他的那顆金牙,把那賊給嚇死了。
“外婆說,黃金是放在水里流不走,放在火里燒不化的,是非常純凈的東西。所以,別擔心,誰拿了誰就會受到懲罰。”
麥斯圖放下手中的電話,突然想起那天弗爾凱特的姐姐讓她開車載她去公寓拿碗筷的事情,她就那么傻傻地帶著她的大姑姐去了公寓,可是一進公寓門,她的大姑姐就開始翻東西,她并沒有去廚房,而是徑直走進了婆婆的臥室。麥斯圖站在客廳里,聽到臥室里柜門被打開的聲音,還有拉抽屜的聲音,她有點不高興,但她沒有辦法去制止她的大姑姐,因為那畢竟也是她的家。她六歲時就被公公帶到了這里,視婆婆為自己的親生母親,她是婆婆親手帶大的孩子,她有權利翻看這里的任何一個角落。但是麥斯圖認為現在還不是時候,婆婆剛剛入土,她就開始翻她的東西,這不合適。然而,麥斯圖卻選擇保持沉默,她不想摻和他們的事。但現在看來,她的大姑姐是不是就是那個偷走黃金的賊就不得而知了,麥斯圖決定把這件事情告訴弗爾凱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