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在茶山遇見不老的靈魂
英國藝術家赫伯特·里德說過:任何好的藝術“總是包含著一定的奇異性”。詩人雷平陽的作品就具有這種審美特質,于眾聲喧嘩中呈現“奇異”,在廣袤大地上打撈“微小”,辨識度高、共鳴性強、浪漫色彩濃,用他自己的話說,自己是一個熱衷于在“小地方”開啟個人宇宙的詩人。最新出版的散文集《茶山》是一次集中的體現,他深入云南茶山地區進行田野調查,也是一個人與云南普洱茶文化的深度對話。
毋庸置疑,《茶山》是一座難以掘盡的精神之山,也是人類與萬物的靈魂互照。這本書體量不大,卻越讀越厚,集茶文化、博物學、民俗學、人類學、茶學等于一體,容易讓人想起法國作家列維-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對理解人類的多樣性大有裨益。雷平陽游歷茶山二十多年,深入云南易武、倚邦、習崆、布朗、南糯、忙糯、大雪山等古茶山尋訪與記錄,以小見大,探幽問道,用細膩的詩意之筆勾勒出一幅五彩斑斕又奇幻多端的茶畫長卷。
從現實中看,將茶書作為文學譜系的一部分,實為罕見。雷平陽的茶書寫不外乎兩方面線索:一是與自然對話,以“一片葉子”的溯源,反映社會生活和時代變遷。從“苦葉子”到“金葉子”的致富之路,也拋出生態保護與文化傳承的永恒議題。二是文學的進擊,“我是在尋求支撐我文學理想的精神策源地和詩歌美學空間,以及眾山之中普遍存在的神跡與寓言”,最終指向日常的共性經驗和無限的可能性。因此,《茶山》是文學國度的“二次開拓”,也是詩人獻給這個世界的芬芳禮物。
與當下文壇常見的“采風”或“客居”不同,雷平陽同時擁有史學的膽魄、詩學的敏銳和博物學的學識,在探秘和行走中提出質疑、推翻謬論、揭露真相。五大茶山的衰敗原因并非因為法國人的打壓,曹當齋管理茶山因杰出貢獻名垂青史,茶樹的消失直接導致架空老寨的消失,罪魁禍首竟是瘟疫。而茶商張應兆勒石立碑的“茶碑案”,將茶市之亂和茶市之艱和盤托出,令人唏噓不已。
茶脈與文脈相通,以文通茶亦是觀照人性本身。雷平陽注定是個多面手,他把詩歌拖進散文,為敘事文本注入精神質地。借北大人類學研究生肖志欣的視角,他親歷僾尼老人的樹樁葬禮,并去拜見祭師“貝毛”。他與創立“俸氏號”茶葉“冰島王子”俸健平擁有二十多年的交往,見證普洱茶領域的香火傳承,以天然的冰島老寨傣族原生身份,沉默而堅實地做著冰島茶的“靈魂塑造”工作。還有,詩人跟隨他們入山的見聞中,他著墨最多的描寫莫過于樹先生。與其說他是去訪問樹家族,毋寧視作在大地上重塑一門宗教。他寫下的野生古茶樹實錄筆記則不啻于一份野外報告,精確的數據、現場的考察、文化的思辨,讀來開拓眼界,又氣象萬千。同時,雷平陽把老茶人視作茶神,而茶人則把茶神恢復為有血有肉有缺陷的茶人。
全書有句話,堪稱點睛之筆:“我和石頭不需要去陳述性的文字中間尋找鎮靜劑,就可以看見未來的時空里已經高懸著無數誘人的發光體。”所謂“發光體”,指向超越現實的精神力量,哪怕光芒微弱如螢火蟲,也是不滅的希望。詩人擅長運用大事記、碑文、村約、石碑等傳統文本,以還原歷史的現場,增加真實性和可讀性。他把這種非虛構手法發揮到極致,文字之外溢出的想象與悲歡,乃是作者內心的鏡像,何嘗不是茶山群落與蕓蕓眾生的互相依賴呢!由此可見,茶山映照人性和神性,拂照人世間的冷暖與聚散。
雷平陽把自己“托孤”給茶園,就是以生命的名義回歸自然的懷抱,帶給人類以精神的啟示——每個人都是茶葉源頭上的一種日常形式。當茶山復活,擺到茶桌上,幻化為杯中碧波蕩漾,進駐到味蕾里,一片葉子也是神跡,一棵茶樹也是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