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4年第9期|刁麗俊:美樂的成長史
1
美樂的家庭是一個怪異的組合。至少當時我們小孩子是這么認為的。爺爺是駝子,本來個子就很高,從腰部折彎,就像一個大號的長弓,顫巍巍地在村里移動。奶奶是瞎子,又很矮,比圍墻邊的掃把樹高不了多少,臉像風吹干的一個癟果子,哪里都沒肉,眼珠子幾乎不見,隱藏在縱橫的皺紋里。二公既是啞巴,又是鴨子腳——腳趾像鴨掌一樣粘在一起,但不影響他走路和干活,家里挑水擔柴的活都是他干,就是嘴里嗚嚕嗚嚕讓人聽不明白。他是美樂奶奶的二哥。
美樂剛來這個家里的時候,養母還活著,但肺疾已讓她骨瘦如柴。有會比喻的人說,這家人就像一個死水塘子,幾個東倒西歪的人,枯樹樁子一樣站在水塘邊,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風吹雨打、電閃雷擊。村里人還說,也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派一個福星來拯救這個家。
美樂的到來,像一棵萌發著新綠的小柳,讓這個死水塘子綻放了些許春意。
只不過美樂來的時候四歲,柳芽還在冬天到春天的路上,頭發枯黃,臉呈菜色,但眼睛晶亮,見人就彎成月牙,而且嘴巴甜,讓她叫誰就叫誰,村里的嬸子、娘娘們,即使手里捏個紅薯都要掰給她一半。二公不會說但是個捉魚摸蝦的好手,每天都會去村外的小溝小河抓魚,一段時間美樂臉上就飛了紅蝴蝶。據說美樂來自一個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人趕個街都要牽著騾子走兩天。她原來的名字叫小七,家里的女孩子螞蚱一樣黑麻麻一串,母親為了孩子們有一口飯吃,每天在陡坡上種苞谷洋芋苦蕎。所以有親戚說保山壩子的沈村有一家人想認養一個孩子,母親盡管舍不得,還是讓親戚把小七領走了。
小七來到沈村,爺爺給她改了個名。他認為這個家本來就有太多的不幸,起個喜慶的名字給她的今后討個吉利——美樂,美好喜樂。
我年少時看見美樂的時候,只是模糊地覺得這個名字與村里的菊花、菊芹、阿蘭等等有很大不同,長大一些后,才意識到是美樂爺爺的經歷與村里的老人有本質的不同。
美樂爺爺是安徽合肥人,一九四二年來到保山,駐飛機場,是地勤。他是中國遠征軍老兵,姓高,村里人都叫他老高。
那他是怎么來到沈村的,又怎么娶了美樂奶奶呢?我父親說這比種莊稼復雜多了,要講清楚就會扯得很遠。
2
在周邊村寨,我們村的玉聾子一家被視為異類,異類之勢延續了兩代。玉聾子先天耳朵背,別人吼叫著跟他講話,他才偶爾聽見幾句,但悖論的是,他卻能在縣衙門打更,賺一家人的口糧錢,想必銅鑼敲幾下報幾更是沒錯的,否則他也干不下去。只是音律的長短、好聽不好聽只有靠大家見諒了。大概也因為這樣,對于玉聾子這個稱呼,他也不反對。
玉聾子與老婆生了兩個啞巴,大啞巴是女孩,在村里的青華寺做徒弟,不問家,不問俗。二啞巴就是美樂的二公。二啞巴下面是美樂的奶奶,叫水蓮。水蓮還有個妹妹,叫并蓮,算是比較正常的姑娘,沒有像姐姐水蓮那樣,說話看人都要鴨子擺腦殼似的左右搖晃,嫁得也比較好,進城當了一個小賣鋪的老板娘。
水蓮從小眼睛就半睜半閉,沒長飽滿的眼珠豆粒一樣鑲在眼眶里,她說是可以看見東西的,但別人看不到她的眼珠轉動,所以都叫她瞎水蓮。但不管她長得怎么不好,還是招了個上門女婿,叫顧寬,兩人生了女兒叫木興,也就是美樂的養母。
顧寬是本村人,祖上幾代都是佃農,屬于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一年吃不上幾頓飽飯的人家,入贅娶瞎水蓮,也是糠籮籮跳進了糠籮籮,撿不出一粒白米。那一年,天大旱,租種的田連租子都交不夠,他母親生了病無錢買藥,女兒木興每天餓得嗷嗷叫,就決定去當賣兵。買他的是村里朵姓的人家。
那個時候,抓壯丁實行三抽一,或者五抽二,不愿去的可以籌錢讓別人代替,價格基本保持在七八十塊大洋,代替者就叫賣兵。人人都知道那是花錢買別人的命,所以買者想方設法籌錢,付款都會很爽快。這次顧寬與發小顧良都做了賣兵,打算結伴而行。
只是看似順利的事總有意外發生,賣命的錢也有人盯著的。顧寬的錢還沒揣熱乎,駐扎在村里的三個外省人——連長老李,帶著隨從老蔡、老王截住他去賭錢,一晚上就把他的錢贏了。收人錢財替人消災,這道理顧寬是懂的,盡管這錢財一晚上就竹籃打水,他不得不揣著不敢發泄的憤怒跟著帶兵的出發。一路他都能聽見自己的憤怒在肚里像石頭一樣翻滾,這憤怒找不到出口,把心戳得血淋淋地疼。去到貴州一個叫安南的地方,已經過了好幾天。在一個黑云吞沒月光的夜晚,他拖著顧良欲逃跑,結果,人生地不熟,兩人被抓了回去。命運這東西真是詭譎,同是一個藤上的兩個葫蘆,他被槍斃,顧良卻只是陪了一個意思。后來顧良所在部隊在解放前夕投誠,顧良還參加了抗美援朝。顧寬當逃兵被槍斃的消息傳回沈村時,專給村里人看風水算卦象的真瞎子林師傅說,苦命人就是苦命人,賣命的錢竹籃打水一場空,命也就跟著從竹籃漏走了。村里人也附和說名字里有“寬”,路也沒走寬啊。
后來老高來了。瞎水蓮的丈夫變成了老高。
老高前半生是站著的,一米八幾的身體與他的長槍一樣直。后半生身體被折成弓,再也沒直起來。
從安徽到保山,老高一直守飛機場,滇西抗戰勝利后,部隊要開赴東北,他不愿去,就在機場邊的水碓村安了家。期間因為某種變故,他離開了水碓村。
在村人的印象里,對顧寬的死,瞎水蓮似乎無所謂悲,也無所謂痛,依舊搖擺著腦殼,半睜著眼睛去河邊洗衣洗菜。老高剛好來到了沈村,居無定所,兩餐無著,村人就撮合著老高進了瞎水蓮的家。
接著就來了“三反五反”。老高因為曾經的特殊身份,被送去勞改了很多年。多年以后老高釋放回來,玉聾子早已作古,家里做主的是已經長大的木興。木興似乎渾身長刺,用刻薄的語言作外衣,抵御所有外來的友善或不友善。
老高的回歸,在木興看來是個累贅。她態度強硬,直接喊老高滾,似乎老高在她小時候給予她的種種慈愛已隨風而逝,并沒有留下丁點記憶。牢獄生活似乎也抽去了老高年輕時的硬骨。黃昏之際,他撿了根繩子去生產隊的碓房前打算了此殘生。繩子都結了套,解救他的人卻來了。生產隊的老林路過,碰上了一腳卡在鬼門關的老高,挺可憐他,就拉著他去找生產隊長,隊長又拉著他去瞎水蓮家,劈頭蓋臉罵了木興一頓,也承諾會分給老高一份口糧,木興才同意接受老高。
民間有句俗話說,女人是菜籽命,撒在肥地就長得肥,撒在瘦地就長得瘦。木興生長的這塊地,確實沒有給她提供多少生長的養分。她從來就面黃肌瘦,扁的臉,扁的身材,說話也扁著嘴,一副刻薄的樣子。我父親說村里不管是年輕婦女,還是年紀大的大媽嬸子似乎都不喜歡她。
到了婚嫁的年齡,木興草草地與村里同樣找不到老婆的“老青猴”結了婚。“老青猴”這個名字,當然是村里人看著他的相貌起的。只是令大家嘆息的是,才一個月,“老青猴”就卷了一床鋪蓋,想跟著來招工修鐵路的去外地。走的時候,木興扯著他的鋪蓋罵,挨刀的、天殺的、喂豹子的,或者比這更難聽的都有,“老青猴”縮著腦袋不說話,活脫脫一只低眉順眼的瘦猴子,任由木興把兩件僅有的打著補丁的上衣、同樣打著補丁的被子扔在地上,轉身就走了。看熱鬧的嬸子阿娘們交流各自的看法,說他的眼里沒有一絲舍不得,畢竟是新婚呀。
后來的結果是沒有結果。幾年后“老青猴”穿著很整齊地回來辦了離婚,這場一個月的婚姻就如沒發生過。
我年少時接觸了美樂,后來在思考美樂的人生與她養母的人生差異時,心里出現的是兩條涇渭分明的河流,一條清澈流淌,一條渾濁停滯,水質的澄澈與否完全決定了生命的亮度。
木興與繼父老高、二大大啞巴、半瞎的母親水蓮,磕磕絆絆,被時間的河流緩慢推向衰老與疾病的河床。
美樂從偏僻的小山村來到這里,與老高的身體從筆直到彎弓有一定的關系。
在某一個瘋狂的晚上,老高還是因為曾經那個特殊的身份,被捆綁雙臂跪在地上,一個上面來的工作隊長老王,一腳踩在老高腰上,只聽“咔嚓”一聲,他姿勢很難看地趴在地上,疼痛襲遍全身,再然后感覺力氣轉著圈兒抽離身體。傷好后盡管斷裂處不再疼痛,但抬頭看天,抬頭看樹都成了一種奢望。他只能彎腰看地。他更加沉默寡言。
木興已近中年,身體日漸消瘦,還不停咳嗽,咳的時候,就像秋風抖落的樹葉。老高看在眼里,對木興說,你要有個后,老了要有人陪伴。木興第一次溫順地點了頭。
但是木興并沒有等到老的時候。美樂才長到七歲,木興就離世了。據說死于肺病。
3
老高自從腰斷了,生產隊就安排他去放牛,隊里唯一的一頭牛。他在前面牽牛,老牛慢騰騰跟在后面,牛需要去犁田的時候,他就坐在田埂看牛發呆。美樂的身影,也時常出現在牛的旁邊,有時是老高牽牛,美樂牽老高,這種畫面,讓村里一些女人生出惻隱之心,即使家里的孩子少吃一嘴,也要捏個飯團塞給美樂。美樂畢竟是小孩子,對騎牛背充滿了向往,無奈老高完不成這個高難度動作,過路的嬸子就會把她抱上去,怕她摔下來,還接過老高的繩子護她一段。
都說孩子是天使,可以融化一切堅冰。想起美樂,我就想起泰戈爾說的:“我的孩子,讓你的生命到他們當中去,如一線鎮定而純潔之光,使他們愉悅而沉默。我的孩子,讓他們望著你的臉,因此能夠知道一切事務的意義;讓他們愛你,因此使他們也能相愛。”美樂首先改變的是養母木興。也許,有美樂的日子,是木興一生最像女人的時刻。她的臉上有了母性的溫柔之光,臉似乎增加了些弧度,沒那么扁渣渣,聲調不再是歇斯底里,隔壁的三嬸子每晚黃昏看到的是木興在院子里為美樂洗臉洗腳。只是這樣的母性對于木興來說太過短暫。
爺爺、二公、奶奶,一個不能直立,一個不能說話,一個不能清晰地看見塵世,他們構成一個不斷走向衰老和寂寞的難題,這個難題要留給一個七歲的女孩去破解。
在一間稻草作頂的泥坯房里,美樂像大人一樣燒火做飯。灶臺高,夠不著,腳底下踩個凳子,手里翻滾著鍋鏟攪動米粒。我在灶門口幫她燒火,只聽“噗”的一聲,再“噗”的一聲,折成兩截的火苗倒下身去,再爬起來,倒下身去,再爬起來,原來是鐵鍋漏了個縫。這個縫炒菜時更為明顯,蓮花白倒進鍋,透過裂縫就可以看見一簇火焰想要躥上來察看人間的氣息。
簡單的飯食做好,美樂的爺爺和二公就回來吃晚飯了。我趕緊離開。村里的女孩們,與美樂在一起玩的有好幾個,但都不會到她家里來,都怕她家里的人。但我沒有什么障礙,我與美樂差不多大,就想她都不怕,我怕什么呢?
老高還是放牛,那唯一的一頭牛。其實那頭牛已經很老了,走路跟老高一樣搖搖晃晃,雖比不上壯士暮年,但其步也哀。春耕的時候隊里也并不指望牛能犁田,全靠壯勞力揮鋤頭硬挖,即使這樣大家也沒有怨言,老高每天能夠享受七個工分的待遇。那時一個壯勞力一天是十個工分,折人民幣大概七角錢。一年累加,就意味著隊里分糧食的時候,美樂家同樣可以分到谷子、蠶豆、洋芋、紅薯等。
美樂的啞巴二公,則被隊里分配去給公房守大門。大門里面當然還有二門,住的是倉庫保管員。在我們眼里,公房是隊里三百多戶人家的財富中心。稻谷、麥子、油菜籽、菜油、干蠶豆,收割季節裝滿了無數間房子。這些房子里盛放糧食的多少,直接關系到每家人的飯碗里有沒有飯吃。啞巴的作用就是外圍巡邏,防偷防盜。別看他不會說話,對走近的陌生人,他甩著一只腳,嗚嚕嗚嚕走上去攆,別人都挺憷他的。啞巴每天也能得到七個工分。
長大了我才明白,隊里這樣的安排充滿了善意,是美樂成長的物質基礎。同時我還認為給了老高和啞巴一份尊嚴。本來,他們是完全可以享受“五保戶”待遇的。但“五保戶”被視為吃閑飯,很受人歧視。為此我對這位生產隊長充滿敬意。
美樂的家很擁擠,一間草房隔成三格,爺爺一格,她與奶奶一格,廚房兼糧食雜物一格。家務比如洗衣、做飯、打掃衛生,全靠美樂完成。唯一不能完成的是挑水,這要靠她二公。我們村所有人家的水缸要在天亮前挑滿。一旦鴨子醒了下水找魚吃,水就攪混了;上游的人開始洗衣洗物件,當天的水也就不能喝了。
我偶爾放學后在美樂家院子里寫作業,老高就會坐在我們旁邊喝水,很奇怪,他坐著又不覺得他背馱了。我記得他手里那個大瓷缸子,冒著熱氣,綠色的漆面已經掉得差不多了,與老高一樣風燭殘年。可老高愛不釋手。他的安徽話我真心聽不懂,但他看美樂的目光輕柔如煙。按年齡推算那時他應該是六十多,卻有七八十歲的滄桑,確實像池塘邊那棵枯樹樁。
這時是早夏,院子里唯一一棵樹——清脆李,青綠的果子還躲藏在酸澀中,我們已饞得沒法,手里寫著,眼睛卻不停地瞟那李子。老高大概看在眼里,起身彎著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傳出一縷縷燒干蠶豆的香味,我和美樂一下站起來沖進廚房,“嘭”的一聲,再“嘭”的一聲,一陣灶灰揚起,蠶豆炸開了,我們抓起筷子就去灰里扒,皮焦里香的豆子,讓我們覺得揚起的灰都是香的。炸裂聲完全停止了,我們已扒了一小碗。端著繼續坐在院子里,嘴里嘎嘣嘎嘣,老高的表情是無限的滿足。
轉眼到了立夏,小麥金黃一片,隊里開始收割,一直延續到小滿,公房的大小倉庫已是滿滿當當,連老鼠都找不到縫隙進去。為了犒勞各家饞了一個冬春的腸胃,生產隊會在一個打麥活動即將收場的夜晚舉行一個盛大的夜宴——吃米線,那也是所有男女老少期待已久的盛會。隊里會在白天就殺好一頭早已喂肥的黑毛豬,從城里買來十幾筲箕米線,我們小孩子早就候在麥屑飛揚的打麥場。十多臺打麥機開足馬力,上百人分工合作,往機子里喂麥穗、挑麥稈、揚殼、扒麥粒,碩大的場子人聲鼎沸,像極了不分敵我的戰場。但這份盛大的喧囂,還是攔不住遠處炒豬肉臊子的香味,那等待了一年的人間美味的香氣一陣一陣沖進人群。但我爹說其實那個時候打麥子的人最想聽到的不是“吃米線了”,而是有人吼一聲“停電了——”那就可以趕緊鉆進麥稈堆里睡幾分鐘——連續半個月,白天割麥,晚上熬夜打麥,瞌睡蟲已在他們體內傳宗接代,瘋狂繁衍。當然我們這些沒經歷過高強度勞動的小孩子是不理解的,只是奇怪他們為什么首先想的不是吃米線。
激動人心的時刻終于到來。轟隆轟隆響的打麥機一秒鐘內停歇,生產隊的記分員開始念戶主的名字,小孩子就端著各自的盆子歡天喜地地接著,然后一家人蹲成一個圈。那場面真壯觀啊,半夜三更,繁星閃爍,我那些親愛的鄉親,一群被美食激蕩的人,乘著涼爽的夜風,嘴和胃在快樂著,狼吞虎咽,最后湯都不剩一口。那樣的鄉村圖景,絕對是每個人心里存留的最美好的畫面。
但我馬上從口腹之欲的歡場里生出些愧疚來,我忘記了美樂。她正在人群中向我招手。我跑過去,她提著一只小鐵皮桶,里面是熱氣騰騰的米線。她約我陪她送米線回去給爺爺奶奶。這當然不能拒絕。我們走出人群,美樂二公打著手電筒迎面走來。我想他可能早就候著了。
我們隊的公房遠離村莊,距離最近的一家人大概都有一千米。黑咕隆咚的夜,蟋蟀和青蛙的鳴叫此起彼伏,啞巴的腳步格外有節奏,左重右輕,左重右輕。他嗚嚕嗚嚕著,美樂答應著把小桶遞給他,與我牽著手往家里走。我真佩服美樂,既能聽懂老高的外省話,又能聽懂啞巴的啞語。不管平時小孩子們怎么怕啞巴,不愿意走近他的身旁,但此刻,深更半夜在遠離人聲的村野,啞巴這個異類卻讓我莫名地心安。
關于啞巴的啞,我問過父親,是先天的,腿的瘸卻是后天的意外。我父親說啞巴年輕時候很能干,十五六歲就在城里聶老板家的織布廠當學徒,聶老板是全城唯一一個購買機器織布的人,那臺鐵機器在啞巴手里哐哐響著,比手工織布快了很多,花色也好看,一下把手工作坊比下去了。啞巴于是很受老板器重,一直干到三十多歲。但有一天那臺機器一個關鍵的零件斷裂,幾百斤重的鐵疙瘩砸在啞巴腳上,右腳五個指頭齊扎扎斷了。啞巴的殘疾又加了一項。
我與啞巴的近距離接觸,這是唯一的一次。當然平時沒少聽美樂講述啞巴對她的種種疼愛。村里的人也許永遠不會知曉美樂與三個身體有缺陷的親人的生活細節,或者說根本沒有閑暇和精力更多關注,他們的身體要被泥土和烈日翻曬,以保證一日三餐不會從季節里漏掉。農民的腳步總是要被季節攆著往前走,命運也藏在一直往前走的季節里。
一位詩人說過,二十四節氣是靈魂的時刻表,一切肉身降生其中。這不,夏收之后,麥粒歸倉,各家分得了該分的糧食,磨了面,做了面條,備好半年的口糧。緊接著進入立夏、小滿,嫩綠的秧苗插進了田里,再經過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白露等節氣,中秋前后,稻子完成了時間與天地之間的承諾,金黃一片。又到收割的時候了。
但是啞巴,卻在收割的熱鬧中意外離世。據說是大家回家做晌午飯時,他被打谷機電死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滇西農村已廣泛使用帶電的打谷機,具體他怎么觸碰到電,已不得而知,總之到歇了晌的村民回到田里,啞巴已在打谷機上縮成一團。村里那天破例停工半天,似乎在用靜默送啞巴上路。
美樂見到啞巴的時候,村里年長的男人已為他換好衣服,停放在公房那間門房里。美樂很傷心,哭得撕心裂肺,但村里的女人們拉著她不讓她進去,只陪著她流淚。女人們悄悄議論,小小年紀,就經歷了親人的兩次死亡,且不說美樂與養母木興及二公啞巴之間的感情有多深,一個小姑娘,僅是面對冰冷的死亡現場,就夠可憐了。
美樂確實是哭進去了,養母死時她已初諳事世,明白死意味著徹底消失,明白那張簡陋的木床永遠只剩她一個孤獨的身影面對黑暗。
此刻面對啞巴的死亡,十歲的美樂抖動著身體嚎啕大哭,不停叫二公,二公……
我與美樂是很好,但那時我不敢上前,只敢在人堆后悄悄站著。在場的人都滿面哀戚,“同情”這個詞我認為此時并不是貶義。
美樂的爺爺奶奶是不具備操辦后事能力的,隊里用集體的錢為啞巴置辦了棺木,一眾男勞力自愿把啞巴抬上山。一個孤獨的靈魂開始去往另一個世界,他一生開不了口,別人窺見他的窗口,是美樂臉上的喜怒哀樂。
4
美樂的童年與村里所有女孩都不同。雖然其他女孩都要學會做飯、找豬草,但誰的肩上都沒有扛著爺爺奶奶的生死大旗。啞巴死后,早晨挑水的事必須她來完成了,為此她要比原來至少早起半小時。磕磕碰碰挑滿缸,上學的時間就到了。她的成績不好不壞,老師也沒有特別要求她。但是她面臨的更大的問題是如何耕種田地。
我們小學還沒畢業,一九八二年春節前夕,包產到戶在中國的廣大農村風吹浪破,我們村家家如沐春風,只有美樂爺爺愁眉苦臉。按全勞力十成、半勞力六成(一成算0.07畝)的標準,老高、瞎水蓮、美樂三個人分得1.26畝水田。老高捏著土地承包合同蹲在墻角默默抽煙,皺紋根須般無限生長,頭上的白發大風過后般強勁倒伏。在等待衰老的過程中,很多老人可以在曬太陽中安詳度過,但老高不可以,他沒有中間的力量可以過渡到美樂;還有瞎水蓮,如今吃飯都要把碗遞到她手上。
生產隊長老林看在眼里,召開了生產隊最后一次社員大會。他說,老高家的困難大家都看得到的,鄉里鄉親,我們也不能不管,我提議今后從村頭輪著來,五戶輪一輪,春耕夏收算一輪,夏種秋收算一輪,幫襯著老高家種田收糧,不愿意的也可以跳過,下一戶接上。我親愛的鄉親們,盡管平時會有斤斤計較,有貪財好小,有喋喋不休,但這時都沒有推脫,接下了一個不成文的約定。
此后,每到農忙時候,五戶人就會相互約好,分工合作。當年的春耕,有負責育秧的、負責耕田的,小滿栽秧,一天就完成了。收麥子也是,一天工夫,五戶人的主要勞動力就把麥子收割完畢,并打好麥粒挑到美樂家,美樂與老高只需花幾天時間翻曬晾干即可。大家干活那天,美樂會燒兩壺開水送到田里,至于午飯和晚飯,大家知道美樂家的條件,各自回家去吃。
兩年之后,我們小學畢業。按考試成績,美樂是可以到七公里外的鄉中學上初中的,但要住校。因為要照顧爺爺奶奶,她選擇了村里的附設初中。
曾經在考試前的好幾個夜晚,我在她家小院里與她討論去哪里讀的問題,端午節后的夜晚,天空的月牙兒帶著又一個周期的新鮮掛在美樂家李子樹上。李子已經成熟,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挑最大最粉的吃,咀嚼中,酸甜的汁水、清脆的聲音愉悅著我們胃里的饞蟲。
她家茅草房的窗子,是用草紙糊的,透出昏黃的光暈,我知道她爺爺老高,正在看那永遠看不完的《七俠五義》《水滸》。對于我來說,這樣的場景很靜謐,當然那時不會形容,現在回想起來,那感覺與喬葉在《寶水》里的一段話特別相似:“發現沒有燈也并不黑,因除了廚房的光,還有天光。天光貌似遙遠,其實卻不只是在天上。但凡落到人間,就是親密無間。它的亮是暗色調的,厚實的,就那么一點點地浸染進來。”那時我就分外貪圖那種黑中透著微亮的靜謐,我覺得我與這種氣色是融為一體的,于是一坐就很久。后來我想,美樂的無數個夜晚就是在這樣的天光下度過的嗎?我也在想其實是與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高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光,抵御著生活的哀傷給美樂造成的傷害,溫暖著她的童年,也才能把這天光圈在一個簡陋的小院里,讓美樂在四季的輪轉中不知不覺地成長。
5
上初中后我周末才能回家,與美樂在一起的時間自然就少了。但我還是時常牽掛她,回家的時候盡可能去見她。小興奮淹沒著我們在一起的有限時間,我給美樂講同桌的故事:上星期天晚上歸校的時候,同桌前腳才進教室,后腳她媽媽就追來翻她的書包,甚至顧不上抹一下黏住頭發的汗水,顫抖著手抽出一只舊鞋,手伸進鞋肚子,掏出一卷紅的綠的鈔票,然后慌張的表情才松弛下來,擼一把她女兒的頭發,罵道,冒失鬼,拿鞋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還要摸黑回去,下星期早些回來啊。同桌整個過程似乎沒反應過來,看著那只被遺棄在課桌上的白色回力鞋發呆。那鞋確實很舊,說是白色,其實已經泛黃,鞋面絲絲縷縷,像被冷秋殺過的菊花。我看著同桌殘破的表情,知道她是怕同學笑話,就安慰她,沒事呀,我媽也在鞋里放過錢的,你問問同學,有哪家還塞過墻縫里、藏進米缸里?傳說還有拿老鼠皮縫錢包的。哈哈,大家都笑了。晚自習正式開始。
她給我講的則是同學上課似乎都漫不經心,老師喊破嗓子,仍有同學在下面講小話,有一次數學老師的木尺都在黑板上敲斷了,才嚇到了同學。我問為什么呢?但開口就知道問得太傻,農村的現實就是大家都覺得讀完初中也是回家種田,那么用功干什么呢?我有點不甘心地問美樂,那你呢?我?美樂的眼睛有點躲閃,我是想好好讀的,但是,后面的事誰說得清呢?
這樣有一次沒一次地見著,轉眼就到了寒假。放假的當晚,美樂就來找我了。我想她絕對是有事的。果然她說明天就要進城去親戚家了,她的姨奶奶中風睡在床上了,讓她去幫忙照顧。我想起那個姨奶奶就是丙蓮,瞎水蓮的妹妹,幾兄妹中唯一正常的那個女子。我問美樂,你去了,你的爺爺奶奶呢?她說,我會抽空回來照顧的。然后她補了一句,姨奶奶家會給一百塊錢,夠爺爺奶奶用一段時間了。
然后那個假期,我幾乎就沒見到美樂。有時候感覺她像一個風箏,離我越來越遠;又覺得作為一個風箏,那根連接風箏的線似乎在她手里,似乎又不在她手里,究竟在哪里呢,那時的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想清楚。
大年三十的下午,她回來了,背著姨奶奶家準備的各種食物,回來陪爺爺奶奶過年。晚飯后,我見到了她。那時,我似乎又發現一個問題,就是能不能見到她,我已經沒有主動權了,我還在原地,她卻已經換了場地,空間上的距離已經形成,偏偏我也不能平白無故去找她,畢竟她也是在別人家里。說了一些彼此的境況,她匆匆離去。那個年齡段特有的敏感像小螞蟻一樣時不時咬我一下,我有一種預感,這種匆匆見一面的機會也許慢慢地會更少了。我為這種預感感到傷心,一種隱隱的擔憂像一粒豌豆芽那樣慢慢冒了出來。
寒假結束,春季開學后,周末回家得到的消息是美樂上學還是在上的,只是周末就要進城了。我猜想美樂應該還是想念我的,就像我想念她一樣。但見不見,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她小小的肩膀扛著親人的衣食,她得迎著生活指引的方向往前走,我對她任何的苛求都是過分的。作為她最好的朋友,對她最好的支持,就是在她需要我的時候,能站在她的面前。
說給誰都不會相信,此后的兩年,我們僅僅是在寒暑假她回來照看爺爺奶奶的短暫時間見了幾面。
初中畢業,我正做著升學的準備事宜,突然有一天晚上美樂來找我,說后天要訂婚了,希望我能去。我吃驚地看著她,問,你不讀書了?她拉著我的手,與我一起坐下,說,我家的情況擺著,爺爺奶奶的身體搖搖晃晃,我一個人真的管不過來了,城里的親戚介紹了阿勇,比我大五歲,我見了幾次很老實的,在姨奶奶家什么活都搶著干。她的臉在燈光下是柔和的,卷曲的頭發有幾縷散在前額上,有一種特別的嫵媚。她其實是很漂亮的,彎月一樣的眼睛比我家的燈光亮,似乎沒有不情愿的意思。那你會很快結婚嗎?我忍不住問。不會的,至少到十八歲的,已經說好了,阿勇來家里照顧爺爺奶奶,種田地,我還在親戚家幫忙。見她把面臨的難題都安排好了,我不能多說什么了,只有祝福她。
三年瞬間過去了,在外面讀書的日子里,我聽母親說先是美樂的奶奶瞎水蓮去世了,不久后姨奶奶丙蓮也去世了,美樂于是回到了家里。爺爺老高幾乎不能走路了,那個大號的彎弓已呈摧枯拉朽之勢。
之后,我忙于把自己埋在書堆里,不斷接受各種考試,不停地在假期為自己掙學費,也時不時收到母親傳來的消息:美樂舉辦婚禮了,美樂生孩子了,老高去另一個世界了……
很多年我都沒有收到美樂親自給我的消息,到每個人都有一部手機的時候,我卻沒有她的電話號碼。我的記憶里還是我們少時的樣子,甚至我懷疑這是我有意形成的惰性,我不想更新大腦記憶的硬盤,不想修改新程序,不敢面對乍一見面的新變化。
前幾年,我們村拆遷了,母親說美樂與阿勇成了釘子戶,他們的房子——阿勇來了以后蓋的新房子,在他們出去賣地里種的菜時,挖掘機五分鐘就把他們幾十年的努力鏟平了。到他們趕回家,房子已是一堆瓦礫,連被子都沒拿出來一床。
被掀了房子的美樂,不知道怎樣了。據說她心里有氣,拒不接受位于十七樓的安置房。
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幾個朋友約去城南的一條街吃飯。我住城北,對城南的飯館不熟悉。停好車,跟著朋友往街巷里走。
突然,一個“美樂小廚”的牌子扎進我的眼睛,再看店面,木質窗子,窗下幾盆菊花帶著青春的香氣——那是才綻開的花瓣,是龍陵人特喜歡蒸雞蛋吃的小黃菊。美樂?我小時候的好朋友美樂嗎?
我沖進店,毛躁的手腳差點撞到一個端湯的小姑娘,她的驚叫嚇到了旁邊吃米線的客人,他們紛紛側目看我,我嘴里說著抱歉抱歉,眼睛卻往廚房掃——廚房里的人,我不確定是不是我想見的人——她出來了,戴著口罩,但僅憑額前那縷卷發,還有那彎月樣的眼睛,我就確定,她是美樂!我摘下口罩,跨過去抱著她,她手里的一把菊花撒落在地,也抱住了我。我們哭了,又笑了。
很久,我們才松開。美樂招呼我們吃菊花米線。另外還有白酒雞蛋、白酒湯圓、蕎面糕、玉米餅、小卷粉等精致的小吃,都出自美樂之手。
這一晚,她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說。時隔幾十年,我們的話都在彼此的一眼里。李修文在《山河袈裟》里說,借我一雙翅膀,我也飛不進一朵豌豆花的花蕾。但我想說,走得進走不進都不重要,只要那朵花還在開著,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