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為何睜眼睡覺
蜀章武元年(221),一代名將張飛在自己的帳中遇害。據《三國志·張飛傳》記載,劉備將征東吳,令張飛從閬中(位于今四川省南充市)出兵,前往江州會合,不料臨行前,張飛突然被部將張達、范強刺殺,二將拿著他的首級,順江而下投奔了孫權。《三國演義》對這件事進行了刻畫,并有所改動:叛將張達、范疆偷入營帳,見到了睜眼睡覺的張飛。兩人大驚失色,嚇得手腳發軟,直到聽見張飛鼾聲如雷,確認他真的睡著了,方才痛下殺手。
在這個經典橋段中,張飛的睡覺方式令人印象深刻。睜眼如何睡覺?歷史上的張飛真的有這個習慣嗎?
圓睜雙眼顯勇猛
陳壽《三國志》素來以簡略著稱,堪稱“惜字如金”。因此,別說人物外貌,就連當時的許多知名人物都沒有記載。有關張飛睡覺的相關描述,自然不見于正史。
不過,除了《三國演義》外,閬中民間傳說中也提及過這個故事。《中國民間文學·南充地區故事集成》中有這么一段描寫(文字略有改動):張達、范強剛要下手,忽見張飛二目圓睜,又還在喊:“二哥吶,小弟給你報仇來了!”二人嚇得腿桿打閃閃,手桿打顫顫,連放在張飛頸項上那把鋼刀,也止不住顫抖起來。張飛在睡夢中,覺得頸項上癢酥酥的,以為是蚊蟲叮咬,便舉起手掌,“啪”地一下打下去。只聽“咔嚓”一聲,熱血飛濺,人死了,身首也就分了家。
值得注意的是,民間故事中的叛將張達、范強與《三國演義》相異,而與正史相同。而張飛口中喊的“二哥”,也并非小說首創,在《三國志平話》乃至更早的民間故事中,“桃園結義”的故事便已經成型了。這意味著,在小說《三國演義》成書之前,這個故事可能就已經在閬中一帶流傳開了。
顯然,“張飛睜眼睡覺”是民間文人在想象“張飛”時進行的二次創作。與小說的故事情節相比,此處將“遇刺”改寫為“失手自殺”,體現出了閬中百姓對張飛的喜愛與尊敬。正如人們不愿意見到關羽無后,所以在不少民間話本中,依然有關羽后人亮相。至于張飛,雖遠不及“神圣關羽”那樣的影響力,但在他曾經鎮守過的地方——閬中乃至巴蜀地區,對其的奉祀幾乎從未斷絕。
一開始,民眾對張飛的祭祀更多帶有“厲祀”的性質。三國以降,關羽、張飛以勇武名傳后世,可惜他們都死于非命,未能壽終正寢。時人認為,生前武力高強而未得善終的人,一般會化作厲鬼或惡靈。出于對他們的害怕或忌憚,民眾發起的祭祀就有“厲祀”的意味。如《太平廣記》卷354“王延鎬”條記載:“梓州有陽關神,即蜀車騎將軍西鄉侯張飛也,靈應嚴暴,州人敬憚之。”若說五代時期對張飛的加封與祭祀,依然有幾分“厲祀”的性質;那么宋代以后,民眾對張飛的祭祀,基本就是出于敬仰或崇拜的“善祀”了。
宋代理學對忠義仁孝的大力推崇,對劉備忠心耿耿、不離不棄的張飛逐漸得到人們認可,其形象亦開始朝著“守護神”轉變。宋徽宗大觀二年(1108),朝廷封張飛為肅濟侯;政和二年(1112),又加封武烈公。據傳,南宋紹興中,金人入侵,幸得張飛“靈佑全蜀”,大敗而歸,名將張浚隨后為其請封,張飛遂為“忠顯王”。據蔡東州考察,宋代以前巴蜀地區有4座張飛祠廟,入宋以后又新增9座,足見這一時期“張飛崇拜”在巴蜀地區的盛行。
于是,世人想象中的“張飛”有了不一樣的結局。由于張飛在閬中一帶信眾頗多,當地百姓不愿見到一位如此勇猛善戰的大將死于小人之手,干脆將范、張兩位叛將進一步丑化。兩人見張飛睡覺就睜大雙眼,威猛過人,感到十分害怕,連刀也拿不住了,誰料張飛竟失手拍到刀背,誤將自己殺死……在這個頗具戲劇性的故事中,張飛“圓睜”的雙眼是一個轉折。而之所以在張飛的眼睛上做文章,就是為了突出他的威猛與勇武。
橫眉怒目似金剛
利用眼睛來表達情緒的詞語,有“怒目”“瞋目”“橫眉立目”等。“怒目”容易令人聯想到佛教常說的“怒目金剛”。《太平廣記》卷174引《談藪》載:“隋吏部侍郎薛道橫嘗游鐘山開善寺,謂小僧曰:‘金剛何為怒目,菩薩何為低眉?’小僧答曰:‘金剛怒目,所以降伏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怒目金剛,頗有一種威武剛猛的既視感,不過這里是借用了“怒目”的含義。
據《史記》卷86《荊軻傳》記載:“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段玉裁注《說文解字》又說:“按,古無努字,只用怒。”這樣來看,最早的“怒目”可作“努目”,即努力睜大(瞪圓)眼睛,以此提高自身聲勢,起到威懾對方的效果。表示“怒目而視”的瞋目,也有類似效果,且一般是虎將的標志性特點。
東漢末年,曹操征討關中諸侯,與馬超大戰于渭南。馬超勇不可當,諸將不能敵,曹操乃呼虎侯許褚,“褚瞋目盼之”,“超不敢動,乃各罷”(《三國志》卷18《許褚傳》)。而在張飛的“人生時刻”中,同樣有類似事跡。《三國志》卷36《張飛傳》載:“先主聞曹公卒至,棄妻子走,使飛將二十騎拒后。飛據水斷橋,瞋目橫矛曰:‘身是張益德也,可來共決死!’敵皆無敢近者,故遂得免。”張飛“瞋目”嚇退敵軍,一戰成名。此后,魏謀士程昱、郭嘉皆言關、張乃“萬人敵”也,劉曄贊二人“勇冠三軍”,周瑜也稱他們為“熊虎之將”,言語之間對他們十分忌憚。故三國以降,關羽、張飛成了標桿式的人物,人云武將勇武,首推關、張,二人成為時人對武將的最高標準。
張飛“瞋目”這一特征,在民間文人的想象中得到了進一步深化。成書于元代的《三國志平話》是這么描寫張飛出場的:“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須,身長九尺余,聲若巨鐘。”在這里,張飛已經被定位為勇猛莽撞的壯士,這應該與他的性格底色有關。本傳載張飛“愛敬君子而不恤小人”,經常“刑殺既過差,又日鞭撾健兒”,劉備經常告誡他,此乃“取禍之道也”,張飛不以為意,果然被小人暗害。所以,張飛的“暴烈”與“勇武”共同鑄就了他在后世文學作品中的“莽漢”形象。
小說《三國演義》在描寫張飛時,保留了這個外貌特征。隨著這部經典文學作品的爆火,“豹頭環眼,燕頷虎須”業已成為張飛的標志性特點。其代表的“草莽英雄”這一形象,亦為同類題材的文學作品借鑒、效仿。在隨后出現的小說、評話中,如樊噲、李逵、牛皋等“草莽英雄”,都或多或少具有這個特點,如“黑熊般一身粗肉”的鐵牛李逵,“面如黑漆,身軀長大”的牛皋以及“頭發上指,目眥盡裂”的樊噲,幾乎是與人們印象中的“張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以至于他們甫一出場,讀者能立即察覺到他們的“威猛莽撞”。
豹頭環眼辨是非
張飛從能征善戰的猛將,到勇武有余而謀略不足的“莽漢”,“瞋目”這一要素發揮出重要作用,由此確定了他“豹頭環眼”的基本特點。就連睡覺時,張飛亦雙目圓睜,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張飛形象的演變路徑,還有另一種可能。宋元以降,山河淪落,士大夫感同身受之下,對同樣偏安一隅的蜀漢政權難免生出幾分偏愛。劉備、諸葛亮、關羽、張飛等蜀漢政權中的重要成員,正面形象得到進一步發展。張飛的“暴烈”可改為“莽撞”,至于“急躁”,則被美化為了“疾惡如仇”。
之后,張飛的“環眼”被賦予了新的天賦——明斷是非。在電視劇《三國》中,劉、關、張、趙等人古城聚義時,有張飛作為縣令斷案的故事,其略顯滑稽的劇情,令人啼笑皆非。其實,在閬中地區的民間傳說中,確實有張飛斷案的故事。其中一則是說張飛秉公執法,明斷是非,同情弱者,最后在解決民間糾紛的同時,還成就了一樁姻緣。另一則在明成化年間,當地知府在判案時遇到困難,幸得張飛顯靈,助他成功解決了問題。至于其他傳說,基本說的都是張飛除暴安民、造福一方的事跡。
誠然,這些故事的可信度并不高,卻代表了當地民眾對張飛的另一種認識。歷史上的張飛或許并沒有做過這么多“好事”,但受“擁漢”思潮的影響,世人想象中的“張飛”理當保境安民、護佑一方太平;相應的,“張飛”就自然擁有了更為頑強的生命力,并一直存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