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維碼奏鳴曲
第一樂章
娭毑很貪靚,衣食住行的靚都要貪一遍,衣要有色彩,食要有葷腥,住要鋪床墊,行要有輪胎代步。晚年還學后生仔,要玩手機。阿爸拗不過她,騎上嘉陵摩托車載她去湖洋鄉買。娭毑坐在后座,身子扭來扭去。阿爸在后視鏡里說話,你再動,我就把摩托車熄火,讓你自己行(háng)路去。娭毑不敢再動,雙腿像兩根齊長的筷子一樣并在一起。不讓娭毑動,她很難受,她在后視鏡里窺兒子,看他沒在鏡中跟自己四目相撞,又在蛄蛹著身子。阿爸沒再管,一心留意車輛越來越多的水泥路,因為湖洋鄉快到了,他要極力避免摩托車被撞,或撞到別人。幾年前,湖洋就從鄉變成了鎮,但阿爸仍像多年前載他長子去湖洋讀初中時一樣,習慣把湖洋念成鄉。他把摩托車停靠路邊,挑了一家賣魚丸的食肆,搓手問道,你好,老表,請問湖洋鄉哪里有手機賣?魚丸老表挑了一下眉,告訴他現在湖洋升級了,要改口叫湖洋鎮,因為人口密了很多。
阿爸還不習慣湖洋鎮這個拗口的稱呼,買了半斤魚丸打聽到了賣手機的所在,轉身的時候聽到魚丸老板罵了一句鄉巴佬。以前湖洋還是鄉的時候,來自古樓村的阿爸就算去上杭縣都沒被人小看過,現在湖洋只不過多了區區數千人,就敢瞧不起人了。阿爸騎上摩托車,娭毑在后座問他這是哪里,她也認不出這個叫了一輩子的湖洋鄉。阿爸沒說話,他騎著摩托車穿行在水泥路面,經過的每一寸路面都很濕,這幾天都沒有落雨,路面濕是沿途的食肆每隔幾分鐘就往外潑水,這樣做是為了壓塵,因為湖洋鄉變成湖洋鎮后,就很少有鞋子從路上走,從路上走的都變成了輪胎。輪胎碾起的塵土就會弄臟他們賣的魚丸、春團、雞鴨和鹵料。阿爸擔心路濕打滑,放慢了車速,娭毑側坐著,只能看向路的另一邊。這一邊都是日用品店,掃帚、臉盆、胰子都能在里面買到,鑰匙丟了也能配到,絕不會有家回不去。最后,這對母子同時把眼神從左右兩邊收回,一起放到前方那座熟悉的七峰山上。
阿爸在湖洋鎮來回兜了幾圈,終于找到了那家開在校門口的手機店。阿爸把摩托車停在陰涼里,這片陰涼來自一家在門外支了一把遮陽傘的雪糕店。有很多初中生在手機店里選購手機,阿爸帶著娭毑進去,把門外的灰塵也帶了進去,幾個擁有雙引號發型的初中生咳嗽了幾聲,剜了幾眼這兩個鄉下人。
店主過來把玻璃門關緊,打量著阿爸的穿著,給他拿了一個二手機。阿爸接過手機,先去問娭毑的意見,可娭毑連望都沒望一眼,用手在柜臺上指了一個華為手機。店主把華為手機捧出來,遞到阿爸手上,娭毑搶過去看了看,說,這手機能一發二刷三看嗎?店主問,什么是一發二刷三看?娭毑撇了撇嘴,說,土老帽,就是發微信刷抖音看視頻。店主連連點頭,說,能能能。那幾個初中生干脆不走了,吃驚地看著這個老人,他們曾用筆讓書本上的杜甫騎上摩托車或開上游艇,沒想到此刻親眼看到一個即將作古的老人在玩手機。娭毑從兜里掏出一張疊了千疊的面帕,小心地一層又一層剝開,從里面捏起一張手機卡,用胳膊肘捅捅阿爸。
店主很有眼力見,忙接過手機和手機卡,用一根針就把紙屑大小的手機卡裝進了手機,再把手機遞給阿爸,腦海里已經在等對方結賬了。阿爸給娭毑開機,待八瓣太陽花盛開,娭毑便搶過手機輸入微信賬號,打開了微信頁面。這時,那幾個初中生和店主更驚訝了,這才發現這個老人不是第一次玩手機,而是可能已經用壞好幾臺了,這讓那些初中生自愧不如,他們有時要連續考到年級前幾名,有時還要偽裝好幾學期的乖孩子,才有可能被恩賜一臺千元機。至于店主,更確定這筆買賣已經成交了,他甚至偷偷備好了手機盒子,就等著這個慈祥的老人一聲令下。娭毑打開微信通信錄,往食指上吐了口唾沫,直接滑到最后,末尾躺著她的兩個孫子。她點開了長孫的微信,看到屏幕沾到了口水,又用袖子擦了擦。擦完后,她點開了頁面最右側的十字螺絲鍵,打開了下方第一排第三個的視頻通話,可是羅友友的《停滯的時光》唱了很久,她的長孫依然沒有接聽。
娭毑掐斷第二遍歌聲:站在夢想的彼岸,望見故鄉的春天……
阿爸說,阿媽,以后直接在家族群里就能找到孫子,不用費勁在通信錄上劃拉。娭毑沒有搭腔,說,你屙的怎么不接視頻?阿爸很懂娭毑的習性,當她高興時,他的長子就是她嘴里的乖孫,當她不高興時,乖孫就會變成難聽的“你屙的”。娭毑看似在關心她的長孫,實則在關心林家的香火。她的長孫年近三旬還未結婚,家里一直以為他在北京談不到對象,其母手段使盡,都無法逼他同來相親,后來就隨他去了,原以為長子這輩子就這么混過去了,沒想到擅長偵察的橋發舅舅在外甥的QQ相冊里發現了端倪,當晚就迫不及待地把外甥跟一個姑娘在天安門前的合照發到了家族群。
家族群炸開了鍋,娭毑更是激動得語無倫次,可是阿爸在群里好幾次@長子,長子都沒說話,最后還退群了。過了幾天,長子加回了群,主動說準備在二〇二〇年的春節帶她同來領證。阿爸不關心領不領證,只關心擺酒的事,因為客家人的習慣是,擺了酒才算結婚。長子很清楚阿爸的心思,是擔心不擺酒收不回這些年散出去的份子錢。看在錢的面子上,長子同意先領證后擺酒,但必須事先約法三章:不穿婚紗,不敬酒,不鬧洞房。假如做不到以上三點,就算再以死相逼,他都不會返鄉擺喜酒。阿爸深知長子的脾氣,不僅答應了這三條,還多添了一條,可以不叫人。不叫人是客家人的大忌,長子幼時去親戚家做客,認不到三姑六婆,沒少挨罵。因為在阿爸看來,小孩不會叫人跟小孩沒關系,只怪大人沒教好。長子第一次的確是忘了,后來記牢了,仍舊裝不認識。
自從長子答應回鄉辦酒,阿爸每天都會眼皮跳,而且動不動就兩個眼皮跳,就算風水先生都不知道是福是禍。他很想跟長子發語音電話,但都不敢,就是微信表情都不敢發一個,怕好不容易打好的窩子全被自己的猴急給毀了。阿爸也去學偵察兵橋發舅舅,潛進長子的朋友圈,試圖找到更多關于未來兒媳婦的信息,可是長子對他設置了三天可見,阿爸什么也沒看到,大有入寶山空手而歸之憾。他又觀察起長子的微信頭像,并把自己的研究所得單獨與橋發舅舅微信交流,可是那時橋發舅舅自己也麻煩纏身,無暇與阿爸共商林家香火的存續問題。
橋發舅舅那個念高中的獨子一心想當作家,學習成績在半年之內從985退步到中專,每天還在課堂上用課本掩護偷偷寫作。橋發舅舅本身也是教書育人的園丁,但遇到自己家里的花朵成長問題,一時之間竟沒了主意,后來在舅媽的提醒下,終于想起扁鵲對癥下藥的典故,把兒子寫的大作拍照發給遠在北京的外甥。外甥看后大贊有莫言之風,莫言是把他的高密鄉夸張變形,表弟是把廈門高崎機場附近的出租房形容成三洞蓮蓬屋,除了能容下一家三口的腿腳,幾無水滴與蜻蜓的位置,每天都有飛機從頭頂起飛和降落,從而導致他們的網絡信號也時斷時續。由此,這在現實空間幾無立錐之地的一家三口在虛擬世界也被擠得呼吸不暢。橋發舅舅為此倍感失望,他的本意是讓外甥把兒子的小說痛批一頓,從此讓兒子斷了寫作的念想,沒想到弄巧成拙,兒子的遠大前程差點被北漂多年的外甥葬送。
狹窄的衛生間遲遲沒有沖水聲,橋發舅舅猛然把門踹開,竟發現兒子伏在水箱上寫作,一怒之下操起搋子捅在兒子的后背。當時止值盛夏,表弟在衛生間寫得越來越起勁,不由得把T恤卷到了胸上,既沒意識到門被踹開了,搋子捅在后背也沒反應,最后還是當爹的把搋子拔下時,表弟才感覺到一絲疼痛。橋發舅舅看到兒子后背像被拔了火罐,不敢再用強,罵罵咧咧留下一句休學就摔門離開了。阿爸也知道內弟一地雞毛的家事,但在兒子的婚事面前,所有事情都必須讓步,于是他便佯裝不知此事,繼續研究長子那個讓他看不懂的微信頭像。出生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這代人都有個共性,那就是微信頭像大都用紅花或者佛像,他們把求神拜佛從線下挪到了線上。但阿爸卻例外,他的頭像是站在一片稻田里的自拍照。那時他的一嘴壞牙還沒補,拍照不敢露齒笑,只會緊抿上下嘴唇,看上去頗像還沒學會如何微笑的孩子。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中國人的笑與牙齒好壞全無關系,而與責任輕重有關。后來阿爸的壞牙修好,也沒有輕易露齒笑,好像笑對他而言是奢侈品,或是不稱職的標志。長子失聯的那段時間,阿爸尤其眉頭緊鎖,他托了很多人都無法解讀出長子那個微信頭像背后的意味,終于在一個徹夜難眠的深夜,給長子發了一大段文字。
阿爸文化水平有限,這一百多字的微信信息讓他像在屏幕上鑿石,敲敲打打大半宿才打完,打完后還像在大米里挑石子一樣逐寧檢查準確與否。最后發送過去時,雞已經啼三遍了。不出所料,長子仍舊沒有回復,阿爸這時有點慌了,他覺得長子可能是出了意外,此后每天留意晚七點半的天氣預報,尤為關心北京的天氣狀況如何。北京天氣沒有任何問題,既無暴雪,也無洪水,除了氣溫有點低,一切如常,阿爸又去關注北京的新聞,也沒發生什么命案。看來,長子仍然是有意在躲著他,在躲著這個對他而言是累贅的家庭。
阿爸那刻記憶出現了混亂,以為長子從小到大都挨揍,因此長大后才會如此徹底與家庭斷親,但在與妻子的哭訴中,妻子卻告訴他,他對長子比對滿子好,從小一個指頭都沒碰過長子。阿爸又去找娭毑傾訴,在娭毑的話中最終意識到他缺失了長子兩歲之前的生命。那時阿媽懷了滿子,要在山上躲計劃生育,便狠心把長子丟給了娘家,一直到兩年后,滿子一歲,木已成舟才敢下山。阿爸猶記得當時去接長子時,長子把他當成了陌生人,說什么都不愿蹦到他的懷里。阿媽后來常常說起相同的一句話,我一看到他的鼻涕在兩頰像膠水一樣撕不下來,眼淚馬上就下來了,這可是從我身上掉下的第一塊心頭肉啊。把長子從岳父家接同后,阿爸照舊忙于生計,很少有時間跟長子相處。娭毑讓阿爸去找岳父問問,長子從小跟外公最要好。
說來外公這一生有一個意難平,他學業很好,考到了一九六三年的中專,那時的中專比千禧年以后的本科還值錢,但卻由于愚孝沒去念,因為他的母親說他要是走了,留她一個人會很孤單。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包產到戶后,作為大隊會計的外公要親自務農時才后悔當初的決定,不過那時說什么都晚了,他早已娶妻生了一兒一女。長子小時候最喜歡去外公家做客,他不會開口喊外婆,喊舅舅,喊其他八竿子挨不著的親戚,唯獨會喊外公。客家人習慣把外公稱作“道”,外公對長子而言,的確有道的示范作用。他會告訴長子人唯一要負責的只有自己的本心,長子長大后奔赴遠離家鄉幾千公里的北京,很難說沒有外公當初的影響。長子很清楚外公的遺憾,他長大后每每想起外公在中國地圖上做的標記,就會為外公抱屈。外公這輩子沒出過福建省,甚至連龍巖市都沒去過幾回,可是卻對每個省份的物產和省會都如數家珍。
阿爸騎著摩托車找到岳父,問,老岳丈,你的長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啊?外公把耳朵湊過去,說,你說什么?阿爸喊了幾聲,外公仍舊沒聽見。那時外公的耳朵聾了,他的耳聾不是因為上了年紀,而是有一年清明上山醮墓(掃墓),點了一掛炮仗老不見響,就捏著香走過去,沒想到炮仗突然響了,有一顆還炸進了他耳廓。外公后來說就像有一條魚從鍋里跳走了。外公當時耳鳴如雷,發現青山一片寂靜,起初他還不習慣耳根清凈,后來由于有更多空閑在地圖上忙于周游全國,也就接受了耳聾的事實。外公耳聾后,兒女的家事跟他的羈絆就像風中的蛛網,越來越淡,當然,大外孫的事除外。前幾年,長子經常跟外公打電話,聽到外公在電話里一個勁地“喂喂喂”,后來也就很少跟他聯系了。阿爸從岳父家吃了閉門羹,回到家里,他把摩托車停到門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響,回頭一看,娭毑沒用兩年的手機摔壞了。阿爸給娭毑買手機是她強烈要求的,她以為那個不顧家的長孫會看在她老臉的分上跟她聯系,阿爸也是沒辦法了,索性死馬當活馬醫,給娭毑買了一個舊手機,還幫她申請微信賬號。可是等娭毑幾乎把全村有微信的青年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給加上后,遠在北京的長孫依舊沒動靜。阿爸過去把摔碎的手機撿起來,喃喃自語道,手機摔碎了還有線連著殼,自己親生的怎么就這么絕情,一個字都不給家里寄?娭毑說,看你生的好種。阿爸轉而安慰娭毑,說,阿媽,走,我載你去湖洋鄉買新手機。
三個小時后,娭毑抱著那臺華為手機從手機店走出來。阿爸走在娭毑前面,看到摩托車頭上少了那把遮陽傘,冰柜挪到了另一邊,順便把遮陽傘的陰涼也給拐走了。阿爸過去騎摩托車,但很快就像被彈簧彈了起來,發熱的座位把阿爸的屁股燙壞了。他不敢用手心去摸座位,改用長滿老繭的手背去摸,感覺像在摸高壓鍋,忙進雪糕店買了一瓶兩塊錢的娃哈哈,擰開蓋子,卻沒往嘴里灌一口,而是把整瓶都潑到座位上。只見刺的一聲響,座位上冒起一團白汽,好像豬油?進熱鍋里,就等著蔥姜蒜把肉煸香。
阿爸把娭毑載回去,這對母子屁股下的潮濕很快被歸家途中的熱氣所蒸發。古樓村拓寬了馬路,平時可供一輛汽車和一輛摩托車并排行駛,但在春節期間,就會在返鄉的如蟻車輛中兩頭堵。阿爸現在馳騁在寬闊的柏油路上,刺鼻的瀝青味跟焚燒塑料袋的味道如出一轍。娭毑在后座吸了吸鼻子,她在瀝青中無法再嗅到沿路的花香。那條位于道路左側的溪流,名寧叫大水源,在長子幼時,大水源只有源頭部分水清如許,下游依次被養豬場、田雞塘和生活垃圾霸占,連嗜腐的秋田犬都不敢靠近。長子二〇一三年懷揣八百塊北漂后,大水源沿岸的豬糞水、珍珠奶茶狀蛙卵和骨頭渣也被清理一空,溪水逐漸變得清澈,清溪里出現的翹嘴也由拇指粗細變成巴掌大。娭毑透過桂花樹隙,看到大水源里傳來電魚機的嗡鳴聲,那些剛長到巴掌大的翹嘴永遠停止了生長,在水里翻著雪花狀的身子爭相進入網兜,再被提起的網兜丟進背后的魚簍。魚簍里的魚已經堆滿了,最上面的那層魚像剛刷的牙齒一樣晃眼,而被壓在最底層的則在魚簍里滲出了黑色的血。
濃烈的魚腥味讓娭毑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阿爸以為娭毑感冒了,在后視鏡里流露出關切的眼神,不由得加大了油門。一到家,娭毑不用阿爸相扶,就從摩托車上落下,她落摩托車有了經驗,不會再讓小腿肚碰到高溫的排氣管,而是從另一側落。她兜著手機盒子進到客廳。阿爸在門外把摩托車停在屋檐下,以防太陽把后視鏡曬裂,發現客廳大門掩上了,便用手去推,這一推就推出了一張驚慌失措的臉龐。
娭毑扭頭發現是阿爸,過去把他拽進來,然后再把門關上。阿爸笑道,做什么要把門關上?娭毑回道,幾千塊的手機,別被偷了。客廳關了大門,黑暗像日日不歇的男高音一樣縈繞在客廳四周,使得客廳里的香案、圓桌、掛歷和墊了明黃坐墊的沙發都像盲人眼中流淌的牛奶海一樣泛白。所有的家具在阿爸眼中都失去了形狀,只有鋸齒狀的邊緣像臭豆腐生長出的絲絲縷縷白毛。阿爸把電燈打開,在燈光的映照下,那些被黑暗吞噬的家具終于重新出現在了他帶有血絲的瞳孔里。
娭毑在登錄手機微信,看到微信頁面始終停留在那幅地球圖上面,那個小人面對著玻璃彈球一般的地球,不知是自己在逐漸變大,還是地球在日益縮小。阿爸則在檢查毛坯墻上冒出的鹽晶,在北緯25度的閩西,不僅衣服難干,連墻皮都會在歷次的雨季中發霉,從而長出硝酸——據說是制造炸藥的原料之一。阿爸把墻皮上硝酸用指甲刮到空煙盒里,再起身拿到門外。他這回推門沒再驚擾到娭毑,因為她正在盯著那幅地球圖出神,表示信號不好的標志像龍卷風一樣席卷著地球上空,讓全世界人民都即將遭受狂風暴雨的洗禮。
阿爸推門出去,把煙盒里的硝酸倒到低矮圍墻上,圍墻下方是一排坍塌的圍龍屋,有人用籬笆圈了一個雞圈。此時那些紅冠子公雞都歪著腦袋盯著上方,生怕無法第一時間啄到從上面撒下的剩飯剩菜。阿爸知道硝酸的威力,沒有直接用打火機去點,而是把煙盒里的錫紙揭下來蓋在上面,先去點這張金色的錫紙。當紅色的火苗舔到金色的錫紙時,阿爸面前突然躥起一團蛤蜊光,他立即后退兩步,避免火焰燒掉自己的眉毛。火焰過后,就是一股傘狀的濃煙。圍墻下的公雞對火焰不感興趣,畢竟它們經常在黎明和黃昏看到類似的火燒云,便繼續低垂腦袋在爛泥里尋找秕糠。
娭毑在客廳里背靠大門,沒能看到硝酸燃燒成了灰燼,不過她還是屁(聞)到了焦味。她以為飯煳了,忙跑進廚房,發現電飯鍋早已斷了電源,又疑惑著走到屋檐下,看到阿爸面對著那排圍龍屋,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似乎也有些禿發的跡象,這才知道年過六旬的兒子也快老了。娭毑說,堯佬,你在望什么?阿爸回過頭,看到娭毑右手握著手機,左手卻忘了拄拐,就像一個永遠無法被算盡的π。生命也在這算不盡的法則中生生不息,可是他們林家的香火卻隨時面臨熄滅的危險。
阿爸說,我在望眼前的這排老房子。娭毑說,別望了,里面如今一個鬼都沒有,只有老鼠起居。阿爸說,要是把這排老房子推倒,是不是就能一下子望到北京天安門?娭毑笑道,傻瓜,想兒子了就到手機里看,快過來幫我連“外發”——娭毑把Wi-Fi念成外發,就像外出才能發財,手機也要連了外發才能聯系到孫子。
Wi-Fi密碼是電話號碼加門牌號,電話號碼始終未變,但門牌號卻由長子孩提時代的7變成了15——說明古樓村這些年僅僅多建了八間新房。阿爸把電話號碼記得很牢,但出于習慣還是把門牌號記成了7,輸入幾遍發現無法連上Wi-Fi后,捧著手機走到門外,去看新的門牌號。新門牌號仍然是天藍色,但不單有寨角路15號這幾個字,還多了一個二維碼。阿爸把Wi-Fi連通后,微信進入頁面的那幅地球圖旋即變成聊天界面,左下角還有通信錄、“發現”和“我”三個觸屏標志。
娭毑伸手接過手機,點開長孫的微信,與他的聊天記錄仍然停留在許久之前。娭毑按住說話,給長孫發送了十幾秒的客家話語音,發送后坐在沙發上苦等了半個小時,手機另一邊的長孫依舊沒有只言片語發過來。娭毑上了年紀,把年輕時從掃盲班里學到的字大都給忘了,假如現在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那么她就要去找村里的教書先生幫忙寫信,才能把自己的關心寄到遠方,收到遠方回信后,也還要求助教書先生才能知道信中內容。微信的出現讓她不用寫信也能聯系到千里之外的親人,可是長孫的拒不配合又讓她覺得科技的便利有時又能生生斬斷親情之間殘存不多的藕斷絲連。家人無一人能聯絡到長孫,娭毑抱著手機流下了熱淚,她想起喂大他的那些艱難歲月。那時她幾乎每天都要背著他上山砍柴,下田插秧;每臨吃飯,還要用調羹把米飯搗碎再一口一口喂他,為了讓他多吃幾口,還在飯里摻入珍貴的幾粒白糖,有一次忙中出錯,竟把鹽巴當成糖添進飯中,害得他立馬小嘴一咧,把所有米飯都嘔了出來。她的手沒來得及截住往下掉的白米飯,委實便宜了那些等待多時的公雞。她第一次動手掐了他。
娭毑此刻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不管對他再怎么好,只要掐過他,他就會忘記那個千好萬好,從而牢記那唯一的疼痛。娭毑灰心不已,但還是要強撐身子聯絡孫子,她抱上手機踱出門去。阿爸把拐杖給她遞過去,娭毑接過拐杖,端起來指了指他,但很快又放下了,嘴里憤憤地罵道,連自己屙的都教不好,一點都不配當人家老子。阿爸也早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沒機會發泄,現在聽到阿媽這么說,便扯開嗓子喊道,我哪敢當人家老子啊,現在他是我老子,不,是我祖宗,是我們全家人的祖宗。娭毑扯了扯雞皮一樣皺的嘴角,沒再搭理阿爸,她拄著拐要去找那個唯一能聯系到長孫的小叔。
說來這個小叔到底跟林家有沒有親戚關系,誰也說不清,即使真有親戚關系,也早已出了五服。二〇一〇年之前,兩家從未走動,二〇一〇年開始到現在,兩家走動才逐漸頻繁起來。走動多不是說修族譜時有意把兩家的血緣關系修近了,而是小叔對林家有恩,其實說白了是對林家的長孫有恩。長孫念高中時,跟后來比他小十余歲的表弟一樣愛上了寫作,但跟表弟不一樣的是,長孫那時天不怕地不怕,聲稱誰要敢阻止他寫作,他就敢把他丫的給剁了。他搬到了校外,沒日沒夜地寫,還不自量力地參加了二〇〇九年那屆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把打印參賽稿通過郵局掛號信寄到上海后,他把底稿拿給了語文老師看。此人看完把底稿還給了長孫,上面有他用紅筆圈出的兩個錯別字——長孫把燈紅酒綠寫成了紅燈綠酒,接著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不是那塊料,還是安心讀書吧。此后,每到課間,長孫都會站在三樓的走廊上等待單車鈴聲的到來,但每次綁在單車后座的都是校領導常閱的《人民日報》。
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到來了,長孫心里的希望也被白霜與寒冷所掩蓋,他終于發現自己真不是那塊料,從此便不再去走廊上做白日夢。周五下午,他在操場上踢落葉,遠遠看到同桌手上高舉一封白色信封朝他跑來,邊跑還邊揮,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對文學理想舉起的白旗。有片落葉沾在了鞋底,他低頭把落葉揭下,發現葉脈像干枯的血管,手指輕易就能捻碎。他看到同桌的影子像個黑色塑料袋一樣罩住了灑在他頭頂的陽光,他抬起頭,看到同桌額上滲出的汗珠,那時的高中生不像〇〇后,喜歡留著像引號一樣的頭簾,而是大部分留著爆炸頭。他看到同桌的爆炸頭在奮力奔跑中像冒煙的鋼絲球,正想起身同到教室,趴到摞高課本的書桌上睡覺,可是同桌卻像鐵絲網一樣鉤住他不讓他走。他看到走廊上有許多同學在望向這邊,臉一熱,罵道,滾蛋。同桌臉色一沉,把路給他讓出來,待他走了幾步,幽幽地說道,狗咬呂洞賓,你別后悔。他同頭瞪了同桌一眼,說道,你說誰是狗?同桌說,好心給你拿信,非但不領情,還罵人,我真是賤。聽到這話,他轉身奔過去,說,你說誰的信?同桌說,狗的信。他試圖去搶信,但同桌卻把信從左手換到右手,還仗著身高優勢高高擎起,任憑他怎么跳都夠不著。突然,同桌褲襠一涼,低頭一看,發現褲子被他像剝皮一樣剝了下去,兩條光腿被寒風刮得生疼,同桌立即用手去提褲子,避免被走廊上那些眼睛看到。趁此機會,他把信從同桌手中抽了出來,忙不迭地撕開,發現真是自己苦盼已久的復賽通知書。當時,找不到人陪他去上海參加復賽,橋發舅舅即便在廈門教了十幾年書,也以沒去過大城市婉拒了。小叔那時剛從上海回鄉過年,阿爸給了他兩千塊,讓他帶著長子從龍巖坐綠皮火車一路停停走走花費十幾個小時抵達上海。長子后來與小叔長年保持聯系,有時逢年過節還會登門拜訪。
娭毑沿路走到小叔房門前,他的家在大路上,車輛多了后,他飯桌上的灰塵就變厚了,每到吃飯前必先擦桌子,可是擦完桌子灰塵又會落到飯碗里,吃完端碗去洗的時候,桌面上就會出現許多圈碗印。此后干脆時刻關門閉戶,不知道的人以為他舉家外出務工了。其實小叔很早就沒出去了,他年紀大了,腰骨不好,二〇一三年在林家長子去北京時就從上海回來了,一直待在古樓村。他到飯點最怕別人上門,因為只要一開門,把人迎進來的同時,也會把灰塵給招進來。也在門外潑過水,但只要那些過路車輛打滑相撞,就會讓里面的耳朵陣陣嘶鳴,飯也吃不安生,以后水就不潑了,只關門。
娭毑用拐杖去戳門,就像戳自己家的門一樣。娭毑的拐杖戳進了門縫中,拔出來的時候差點摔跤。小叔家的外墻貼了瓷磚,踢腳線邊貼的是紅瓷磚,墻體貼的是白瓷磚,客家人蓋的新房差不多都這樣。不管是紅瓷磚還是白瓷磚,都被經久不息的灰塵涂污,不到除夕大掃除,絕不會用綁了抹布的竹竿踮腳擦拭。娭毑用拐杖敲門,她的拐杖拄在不同的地面上時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拄在水泥路上會發出清脆的聲音,拄在黃泥路上聲音就會發悶。有時她的眼神不好,就靠這種聲音判斷自己置身何方。現在她的拐杖戳到門上,聲音介于清脆和發悶之間,是一種類似啄木鳥給病樹治病的聲音——她此刻也要找到能讓長孫舒顏的藥方。
從門縫里露出一只眼睛,眼白上有個紅點,就像蛋液里的血斑,讓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捏掉。娭毑看到門在向內折疊,先是呈現一種三角形結構,再把正方形的客廳空間塞到她眼中。娭毑用拐杖探深淺,待拐杖戳到了地板,再慢慢邁過大理石門檻。小叔看著堪比龜速的娭毑,有苦難言,因為在他開門和她進門的瞬間,已經有五六斤重的塵土以粉末狀的形式飄進來了,其間還能聞到汽車尾氣和漏機油的臭味。好不容易待她進去,娭毑又站在門邊,阻止他把門關上。小叔沖飯桌上使了一個眼神,其妻忙放下飯碗把娭毑迎到飯桌邊落座,嘴里熱情地說,老娭毑,快坐下來吃飯。話是這么說,身子卻沒進廚房去拿一副新碗筷。
娭毑掃了一眼飯桌,不再是十幾年前的梅干菜和豆腐乳,而是多了幾碟肉。當然,許多人家的飯桌上仍然會有這兩樣菜,但不再是因為吃不起肉,而是為了改善口味和減肥。小叔家的飯桌還沒到返璞歸真的時候,他家正處于那種仍要頻頻打牙祭的階段。飯桌上只有兩副碗筷,小叔的女兒在縣五中讀書未回。娭毑看到光線暗了下來,小叔把門關上了。娭毑把視線從飯桌上轉移到墻上,發現小叔家只有外墻貼了瓷磚,里面還是毛坯,或許他晝夜關門,防塵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不想讓別人看到沒裝修的室內。
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照出了內墻網狀的磚縫,在這樣的墻體上,國家領導人畫像和日歷都貼不牢,需要用釘子掛。墻體上釘了一排釘子,上面掛滿了小叔和他妻子的衣服。娭毑盯著另一面墻上的釘子孔出神,這里曾經也釘滿了釘子,掛單衣不成問題,但卻掛不住冬裝,或許臘肉也掛不住,能留住的只有不掛任何東西的釘子,可是釘子不負重就形同虛設,最后只能把它們一一起下來。狗皮膏藥的氣味鉆進了娭毑鼻中,她翕了翕寬闊的鼻翼,看到小叔正在卷起衣服把后背的狗皮膏藥撕下,娭毑看到這塊皮膚比小叔的臉和他長年穿拖鞋的腳更白。小叔把舊狗皮膏藥撕下后,拿起茶幾上的一瓶紅花油倒了一點到掌心,然后敷在后背,只見他嘶的一聲,好像在踩煙蒂一樣在后背均勻涂抹開,待紅花油滲透進了皮膚,又嘩啦一聲撕了張新狗皮膏藥,對準那塊巴掌見方的皮膚貼上去,確保沒貼歪再把狗皮膏藥拍牢。做完這些,小叔把衣服放下去,走到飯桌邊坐下,端起飯碗繼續吃飯。娭毑實在無從開口,以往聯系不到長孫時也曾一再叨擾過小叔,雖然他嘴上不說,但剛才通過這對夫妻的反應娭毑也能明白個大概。
她坐了一會兒,屁股越坐越硬,就去伸手摸拐杖,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拐杖就握在她手里。她起身離開,感覺被壓扁的屁股恢復了知覺,走到門邊時,她突然忘了這扇門是從里開,還是往外開,只記得來時她的拐杖能把這扇沒上鎖的門捅開,現在要走了,她卻只能徒手把它掰開。小叔喊住她,老娭毑,你又是為紅八來的嗎?她的長孫小名叫紅八子,不親近的人喜歡三個字一起喊,親近的人就會省掉子,只喊紅八。娭毑扭頭回道,嗯嗯,好久沒聯系到他了。小叔走到墻角,那里摞了一摞不同顏色的塑料凳,他用力抽出一張紅色的,塞到娭毑屁股下。娭毑拄著拐杖坐下,發現冰屁股,小叔從茶幾上拿起一本高一語文書墊在上面,再讓娭毑坐下。娭毑重新落座后,期待地抬頭望著小叔。
小叔也抽了一張凳子坐在娭毑身旁,娭毑趁勢把剛買的手機遞過去。小叔用手阻止道,不用,不用,不用,我用我的手機能聯系到他。他點開了微信,直接給紅八撥打語音電話,不像林家,跟自己的兒孫打電話前還要先發微信問他有沒有空。娭毑把手機揣回兜里,看著小叔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就像醫生用聽診器聽胸腔。娭毑的心跳很快,既怕打通,又怕打不通。超過三十秒的忙音讓小叔臉上有點掛不住,他把手機從耳朵上摘下,確認有沒有打錯,發現沒打錯后掛斷了微信,說,估計在忙,我晚上再打一個試試。老娭毑,你有什么要我傳達的,可以現在告訴我,我晚上代為傳達。
娭毑拄著拐杖起身,小叔過去把門打開,用手托著她的胳膊讓她邁過腳下的大理石門檻。娭毑把拐杖探到了門外的地面,在小叔掩門的時候回頭說,沒什么事,就是讓他別動不動給我微信里轉錢,現在我的養老金足夠用了。小叔愣了一下,看著娭毑離開,再重重地把門關上。
娭毑走在同家路上,身后那些車輛不敢別她,一律從她身邊放慢速度。打通了嗎?身后有人說話,娭毑回首去望,發現是堯佬,高興地說道,沒呢,他也沒打通,看來不單我聯系不到我的乖孫。
第二樂章
在京多年,我始終沒有同定的門牌號,因為每過兩年就要搬一次家。這些年來,我在北京擁有過五個門牌號,這些門牌號大都位于昌平和朝陽兩區。它們有的位于二十層,有的位于中層,有的位于地下室,高低不同,視野也不同。當我住在中高層時,遼闊的視野其實對我并沒有幫助,反而還會讓我在夜里擔心樓體搖晃,翌日被掩埋在一片廢墟中——這種擔心常伴隨著刮大風的秋冬兩季一起到來,后來窗戶的牢固與否便成了我搬新房的首要考慮因素。只有最初住在地下室時,我的心才能像停泊靠岸的孤舟,得到夢境海岸的補給與滋養。剛來北京時,我用的還是兩三厘米厚的諾基亞,功能僅限于接打電話和登錄QQ賬號,要用電腦才能登錄博客和各大網頁。幾年后,手機越用越薄,如今只有六七毫米。
手機的薄厚與便利程度緊密相關,手機厚時,線下購物是主流:手機薄時,網購卻成了主流。現在如無必要,我很少去商場購買衣食住行所需,大部分都靠手機解決。不過話又說同來了,以前還用厚手機時,我跟故鄉的聯系比較多,那時的通話假如不打到燙耳朵,就會對不起撥打這通電話時所下的決心。現在手機變薄了,也多了微信等聯系方式,我每年與故鄉的聯系反而變得屈指可數。
二維碼的出現是手機變薄后的另一產物,好像一夜之間,世間萬物都被封存在了沒有固定尺寸的二維碼里。只消手機輕輕一掃,便能把所有吃的用的穿的玩的收入囊中。手機成了我們每個人的移動銀行,我們對待金錢越來越沒有概念,每次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輸入相應金額。從這方面來說,世界的確變輕了,以往最重的金錢對我們而言也如空氣一般。
如果說二維碼是線上ATM機的話,那么信號就是我們的加油站。每張二維碼要想達到從圖片到實物的轉化過程,表示信號的Wi-Fi標志就變得尤為重要,而且世界的運轉似乎全系在這四個小小的字母之上。我的Wi-Fi密碼也由門牌號和手機尾號相加,北京的門牌號不像故鄉的門牌號,只是單數或雙數,而是視樓層數而定,九樓以下是三個數字,十樓以上則是四個數字——北京的兩千多萬人口全被這些數字以如同魚鱗冊般的形式收納在每一個房間里。由此而言,門牌號就成了每一個獨立個體身上的二維碼,只要用手敲一敲這些木質或鐵質二維碼,就能見到所有想見的朋友或面試到所有意向公司。
來北京這些年,我置身于日新月異的變革之中,幾乎每天都會驚嘆手機上出現的新奇事物。我常常被新舊交替的兩種思維互相拉扯,眼前雖然新事物層出不窮,但腦海里仍是根基強大的農耕思維。我無法做到像打量一棵稗草那樣打量身處的城市,在剛來的頭幾年,我都不敢輕易出門,只敢晝夜關在出租屋里,有時還會用手捂住耳朵,避免地鐵和飛機在我的五臟六腑內旁若無人地穿行。后來,當我適應了城市的劇烈變化后,二維碼的出現又促使我不用出門,即便這時我已經不會坐錯車和迷失方向了。我無數次想,若是當初來京時二維碼就得到了大范圍的運用,或許我那時就不會如此膽小如鼠了。據此可見,生活的悖論永遠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當二維碼廣泛出現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大城市,并在極短的時間內在鄉村也呈燎原之勢后,我與故鄉的聯系也慢慢中斷了。
我從小不愛說話,不愛說話不是不會說話,而是不愿意說話,那時的我覺得鄉村的人際關系非常虛假,這種虛假體現在春節時被倒了幾手又回到原點的紅包上面,體現于表面客客氣氣、私下里罵罵咧咧上面,還體現在嫉妒別人的成功和嘲笑別人的失敗上面……我總是自以為清醒地戳破這種虛假的面具,為此私下沒少被我的父母責備。我既不愿意跟同齡人相處,也不愿意跟大人相處,總之一句話,我不渴望跟同類交流,我更愿意跟大自然和動植物交流。不過那時我叫不出很多動植物的名字,我雖然常常跟它們打交道,卻在很久以后才依次認出它們叫檸檬草、常青藤、楓香樹和人面竹。至于那些動物,很多我到現在還叫不上名字,它們當初有多頻繁地出現在我離群索居的視野里,現在就有多經常出現在我午夜夢回的海馬體中。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家人對我多有怨言,只不過他們總是天真地以為,我缺失的人情味會在成年后被找尋同來,沒想到最后卻與我的肉體一起被打包到了千里之外的首都,連面都難得見到。因此,他們便退而求其次,僅僅要求在手機上聽到我的聲音就行,說話他們負責就行——他們的煩惱和糾葛需要抒發出來,即使電話那頭并不怎么熱絡回應也無妨。我也深知自己的性格缺陷,我的基因譜系中天然缺少血緣鏈條,為此通過各種方式學習如何彌補家庭關系中出現的縫隙,但是有關的書本和視頻并不能當成修復指南,我也無法像泥瓦匠修補漏雨的屋頂一樣,把我和家人之間若即若離的關系用膩子強行抿在一塊。從此,我便由它去了,仍然很少會主動想起故鄉還有需要聯系的家人,有時突然聽到微信響,會下意識地把手機當成拉掉引線的手榴彈一樣丟到一邊,有多遠躲多遠。可惜北京的出租房面積有限,我到底無法躲過手機微信的轟炸范圍。不過我也有辦法,那就是把家人的微信設置成消息免打擾,如此這場事關家庭的羈絆之戰就徹底迎來了偃旗息鼓的和平時刻。
我至今仍然記得小時候寄住在外公家的歲月,都說人類記不住三歲之前的記憶,可我卻記憶猶新。那時我剛從娘胎里出來沒多久,還未適應一睜眼就看到的這個世界,即被送到了另一個陌生的世界。從那時開始,我似乎就已明白此生都避免不了在這個世間漂泊。我的世界常年落雨,從未有過干燥時刻,起初是泡在黏稠的羊水里,再是住在經常漏雨的圍龍屋中——阿爸建新房是在我七歲時,但也是建的第一層,第二層遲至我二十三歲決定北漂那年才建成,最后是住在門前積水的外公家。
我每天早上都會被水聲驚醒,由于圍龍屋動不動就瓦裂漏水,阿爸便在房梁上鋪了一張跟天花板同等面積的白色覆蓋膜,沒雨時,這張覆蓋膜非常平整,一到落雨,從屋頂上漏下的雨水就會在覆蓋膜巾間呈現戽斗狀,好像整個雨季的雨水都注入了這里。我躺在床上看著距離自己的雙眼越來越近的雨水,以為自己的頭頂高懸了一把利刃,即將洞穿我的眼球。我還不會走路,無法下床逃離,不過好在我響亮的哭聲總能引來父母。他們會把我抱到懷里一個勁地哄,不是給我喂奶,就是用一個破舊的撥浪鼓在我面前不停地搖,可我的哭聲仍舊不歇。
阿媽懷抱我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好像上面盤踞了一條蟒蛇讓她嚇了一跳——其實兜滿雨水的覆蓋膜乍一看的確也像枯葉色的蟒蛇,因為雨水把一些種子帶了進來,此刻有些堅強的種子已經發芽了,由于照不到陽光,發芽即枯萎。阿媽讓阿爸把上面的雨水挑破,她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快把那玩意挑了,就像挑破一個不好擠的膿瘡一樣。阿爸的力氣很大,他把床給拖開,然后架竹梯上去,一只手拿著一根牙簽,另一只手的腕上掛著一個鐵桶,在用牙簽挑破覆蓋膜的拔尖部分時,馬上提起鐵桶去接水,沒想到覆蓋膜里存儲的雨水遠遠多過一桶,還由于沖擊力,讓阿爸兜頭蓋臉被雨水扇了一巴掌,他渾身都濕了,只見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心臟內的氧氣都像被一根大頭針一樣抽走了,過了一會兒心跳才恢復正常。他沒有第一時間爬下竹梯,而是去看下面,看到妻子抱著兒子幸運地躲過一劫,終于能騰出手來抹掉臉上的水花,露出一口白牙大笑道,好險,好險,你們娘倆沒事就好——其實那時阿爸的牙齒就壞了,只不過先從齲齒開始壞,暫未波及關系笑容燦爛與否的門牙而已。
阿媽拿眼睛剜了一下他,沒好氣地說,都無法下腳了還好意思樂。阿爸這時才看到房間里積滿了水,縫紉機、梳妝臺都泡在了水中,木頭做的梳妝臺泡壞了也就壞了,因為不值錢,但可不能把鐵質的縫紉機踏板也給泡壞了,這是阿媽價值好幾百的陪嫁品。阿爸這才急了,立馬撅著屁股下竹梯,下到一半,就見老媽怒氣沖沖地從一樓爬上來,嘴里罵道,堯佬,你們是在樓上拆家嗎?把雨水都漏到樓下了,一桌子早飯全給毀了。聽到這話,阿爸放慢了速度,大聲地對妻子說道,沒事,木地板會把雨水漏光,你的縫紉機被搶救同來了。
阿媽忙抱著我下樓,轉而去搶救那些同樣來之不易的一米一粒。我在母親的懷里,在樓下看到從木質天花板上漏下的雨水就像被拆線的蚊帳一樣,家人花了幾天工夫才把一樓的積水用抹布擦干。
在外公家,水卻從來不會漫灌到屋里,一是外公家的屋頂很結實,他鋪的瓦片就是一個兩百斤的胖子踩在上面都不會碎;二是他家的門檻很高,雨水不會潲進來。之所以門外也時常積水,是因為外公一家人每天都要用門外的那口水井洗臉刷牙。臉盆里的洗臉水,搪瓷缸里的刷牙水,就這樣像打架一樣,你踢我一腳,我揍你一拳,在門外被推來推去。我坐在外公家四十厘米高的門檻上,那時的門檻還不是大理石,仍是木頭,坐在上面不會冰屁股,就是有時候會被木屑刺屁股,就像坐在幾根針上,不過坐多了我也學會了在上面墊一張紙。
我就這樣坐著看著外公一家人在外面洗臉刷牙,帶有泡沫的臟水經常被潑到地上,有時還會濺到我身上。外公見了,就說,紅八,快坐里面去,別把你潑污了。我咯咯直笑,屁股仍在門檻上釘牢了,這時外公就會把刷牙水往別的地方潑。陽光下的刷牙水是彩色的,有時還能看到弓一樣的弧度,煞是好看。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水有顏色和形狀,假如用力呼吸,還能聞到水的味道,水是薄荷味。
來北京后,我的世界里極少有過潮濕時刻,潮濕屬于南方的雨季,屬于南方那些拼命搓洗的面龐里,屬于南方那些用力刷牙以至變寬的牙縫里。黝黑的面龐拜南方的酷暑所賜,白皙的牙齒是因為無錢吃肉,三餐只能吃菜,導致牙縫變大的罪魁禍首也不是會塞牙的肉絲,而是刷禿了都不舍得換的牙刷。我在北京二十層的高處醒來,打開窗戶,兩千多萬種夢境同時被一股大風攜入,我腳下趔趄,扶著一旁的書架才勉強站穩。
居住空間狹小,旋轉書架上的魯迅、伍爾夫等中外大師也飽受委屈,被迫擠在同一塊方寸之地,維系著表面上的客氣,私底下卻時刻碰撞出中西迥異的創作思潮。我掩上窗戶,但仍能聽到顆粒狀的風在我耳旁呼嘯而過,干燥的北京城似乎丟一根火柴梗就能燃燒。或許北方的樹木一到冬天就掉葉子,無關是不是“半濕潤半干旱”氣候,更與北緯39°54′的中緯度位置無關,很有可能僅是為了小心火燭。大風就像一張擰不出一滴水的毛巾,不過也并非全是壞事,起碼室內的衣物和書籍會變得很高壽,衣服不會穿到一半就能聞到霉味,不會翻了幾頁書就能翻到蠹蟲。
女友很敏感,不是在吃穿和住行上敏感,而是對北京干燥的氣候很敏感。她的鼻子很漂亮,鼻孔是桃心形,也許是從小不挖鼻孔的緣故。她在我開窗通風的時刻被外面的花香熏醒,她醒來后不是直接掀開被子下床穿鞋,而是先咳嗽幾聲,再從床頭柜上抽出一張紙巾擤鼻子。她擤鼻子的聲音很秀氣,好像在飯桌上怕飛沫濺到那些菜肴上一樣。擤完鼻子她從臥室走出來,看到我站在窗戶前又在打量樓下的柏油路。柏油路兩邊停了許多車輛,它們的車頂現在只有灰塵落下,到了秋天就會落滿葉子,到了冬天則會落滿雪。我在這里住的一年多以來,已經看過了車頂在四季的不同顏色。女友說,今天出去踏春吧。我回過頭說,你不怕鼻炎犯嗎?她說,沒事,我戴上口罩。戴上口罩,春天起碼失去一半風采,就像失去味覺的人面對滿桌美食。
我等她收拾完畢,坐在沙發上看書,每看幾行我就抬頭看一眼在臥室換衣服的她,等她意識到時,我又把視線放回書頁里。她穿好衣服走出來,我說,這么多年你一點都沒變胖,真不知你是怎么保持的。她在梳妝鏡前露出肚臍,平坦的腹部一絲贅肉都捏不起,說,你以為我是去賞花嗎?我是去減肥。說完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早該減肥了,這些年,床上的空間越來越窄,我每天都像抱著一只膨脹的河豚睡覺。我說,我懶得動。我懶得動的原因是我小時候動得太多了,從六七歲開始,我幾乎每天都要漫山遍野去放牛,有時掉進了剛遷的空墳里,還要用手抓著樹根爬起來。爬起來后,不僅手被樹根勒得鐵青,鞋子還在空墳下借力時沾滿了泥,總是讓我行路難,需要坐下來把鞋底的厚泥在石頭上敲掉。我在山上沒耗盡的精力又要花在家務上,總之,小孩子無權分配自己的精力,就像無權處置自己的零花錢一樣。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十九歲,我選擇寫作,除了熱愛,最重要的一點是,寫作可以哪兒都不用去,自有大腦替雙腳漫游全國。不過,懶得動的我又一下子跑到了遙遠的北京,完全是因為只有北京才能包容我“四體不勤”的作家夢,女友深知這點,在一起的頭幾年都不會強迫我運動,后來見我日益發胖這才拉著我必須下樓走走。
我的發福在別人眼里一目了然,但在我自己看來卻不太明顯,我需要在舊照的對比下,才能知道我的發福不僅無可挽回,還是一個顛撲不破的事實。其次是在穿那些衣服時,去年還能穿上的褲子已經穿不上了,即使雙腿勉強能套進去,也會把腰腹勒出游泳圈。上衣就更甭提了,肩膀、胸膛和腋下都繃得很緊,好像稍微一用力,這三處就會破裂。我不想下去,我不想去玉淵潭或者其他公園看櫻花,更不想拍幾張照片發朋友圈,但我不能直接說不去,我需要采取迂回戰術。我說,最好別去,我不想你犯鼻炎。女友的桃心形鼻孔動了動,不行,不去也得去,我把噴霧劑帶上。我說,何必呢?你這樣就像打胰島素大快朵頤的饕客,自找苦吃。她沒有回答,而是把我的鞋子丟到我面前,讓我快點換上。這雙被丟到我面前的鞋子,預示著今天哪怕下刀子也必須出門。
在路邊等車時,女友說,為什么你對我們的合照被你舅舅知道了會有這么大的反應?我說,我們的事一旦被親人知道那就是兩家人的事了。女友說,你不愿和我結婚?我說,你不覺得麻煩嗎?這兩家一家在福建,另一家在東北,如果我們要結婚,甚至都不是兩個家庭的事.而是南北大融合的國家大事。我話還沒說完,女友就把我的耳朵擰成了麻花,她說,當初在一起時你怎么不說?是不是另有新歡了?車到了,女友把我擰到了車上,我揉了揉發疼的耳朵,看到司機在后視鏡里沖我笑了笑,他估計是把我當成妻管嚴了。我用余光偷偷打量女友,看到她還在生氣,我一直感到奇怪,為什么我能感知到同一張臉是喜還是怒?就像街頭的柳樹和喜鵲能感知到春天和冬天的到來。可我卻不能像柳樹和喜鵲一樣春天筑巢和飄絮,冬天蟄伏和枯萎,不管這張臉上什么表情,我都必須獨自面對。我去握女友的手,她用指甲掐我,見我不把手抽走,不敢再掐,而是把我的手捉起來,看到我的手腕上被掐出了印子,心疼地放到嘴邊吹了吹。我見狀,馬上啄了她一口。她笑了。
我并非有意隱瞞我們的戀情,假如是朋友,我很樂意告訴他們我談戀愛了,因為我知道朋友只會送來最真摯的祝福,而親戚則會給我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他們會馬不停蹄地催你結婚,催你要娃,催你買房買車,好像這些就是人生最大且唯一的意義一樣。女友的頭伏到我肩頭,說,其實你是想把這事親口告訴你爸媽,而不是別人代勞,你還是為你舅舅當年沒帶你去上海參加復賽耿耿于懷。我不置可否,多年過去了,我的確對此事仍然無法釋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命運朝我招手,而我卻因為沒有人帶路差點與其失之交臂。
高三的冬天,我收到復賽通知后,第一時間回家給阿爸報喜,他當時正在補屋頂,這四間在我七歲那年蓋起的樓房屋頂已經破裂了,客家人的屋子墻壁和地板都可以破一點,但屋頂不能破,因為屋頂有大用處,不僅為全家人遮風擋雨,還能拿來曬谷子、曬番薯、曬黃豆、曬衣服……曬一切需要曬的東西。屋頂這么容易破也不是因為偷工減料,而是在曬以上這些東西時(除了曬衣服)需要來回爬梳,這樣就很容易造成屋頂受熱不均,導致出現裂縫。谷子常會落到這些裂縫里,雨季一來,上面就會長出嫩芽。后來,阿爸便留出這些裂縫曬農作物,使之看上去就像傷口一樣。
我看到阿爸在屋頂上給這個家補傷口,補完的傷口像手術縫合線,看著有點像一條由閃電變化而來的蜈蚣。我把通知書在阿爸面前揚了揚,他的眼球隨之轉來轉去,而后一把抓住,我看到信封上多了幾個指印。阿爸也意識到他的手上沾了水泥,把信封夾到腋下還給我。我從里面抽出信紙,在阿爸面前打開,阿爸湊過來看,他很想用手拿著它去陰影下好好看,可是他的手臟,只能像個缺少雙手的人一樣昂著頭試圖看清上面的字。我把最重要的出發時間告訴他,而后阿爸的眉頭也像被水泥抿在了一起。他說,沒有幾天了啊。我說,提前兩天出發完全來得及。阿爸說,找誰帶你去啊?我說,橋發舅舅啊,只有他去過大城市。
阿爸那時腰上別了一臺諾基亞,后來這臺手機會隨我到上海參加復賽,我將用它給家里的座機打電話,告訴阿爸我取得的名次。再后來,它還將陪我去北漂,一直到我可以靠稿費買得起蘋果手機后,它才會被我用腳狠狠踩碎。阿爸聽到我的話,把手往褲腿上抹了抹,拿起腰上別的那臺諾基亞,給在廈門教書的橋發舅舅打電話。本來打時阿爸面對著我,但打到中途他卻背對著我,當他掛斷電話重新面對我時,我看到阿爸搖了搖頭。他說,橋發舅舅說自己沒去過這么大的城市,害怕迷路。
出租車停在了一處路口,我和女友先后上車,北京的出租車只有右側車門能開,坐在右邊的女友必須自己開車門下去。公園門口掛了張海報,上面有個大尺寸的二維碼,女友掏出手機掃了掃二維碼,把預約號碼向工作人員亮了亮,再領我進去。公同與外面不同,在外面,你絕對意識不到春天已至,仍是灰撲撲一片,只有進到公園,才能知道那些競相盛開的櫻花、桃花和玉蘭花已經在裝點春天了。女友的手機沒有揣進兜里,她在用手機給這些花兒拍照,似乎要留住它們的花期。我在一旁心下難安,別看現在春天萬物復蘇,但很快女友就會在群芳面前不斷打噴嚏。女友每拍完一張照片,就會停下來檢查檢查,拍得好的她會留下,拍得不好的她會刪掉。她看我不看那些花,反倒盯著她的臉,說,別擔心,我的鼻炎沒事。我這才把視線放到那些紅白粉翠中,但停留的時間還沒一個抓拍的鏡頭長,很快又放到了女友的桃花形鼻孔上。
她的鼻翼沒有翕張,鼻孔里也沒有流下清鼻涕。在休息的間隙,女友已經挑選好了要發朋友圈的九宮格照片,但她沒有當即發朋友圈,而是先把文字和照片編輯好,回到家再發,因為現在一發,就會忽略肩頭的鳥聲啁啾,從而每過一秒鐘都要低頭去看朋友圈點贊的人數——點贊人數多會讓她沉浸在虛假的贊美聲中,從而忘了繼續踏春,點贊人數少又會讓她沒有心情繼續游玩。在還沒出現微信、在人與人之間還不需要掃二維碼互加好友時,春游對女友而言,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都非常純粹,我們能仔細領略葉脈上的每一滴露珠,聽到花瓣里沾滿花粉的蜜蜂振翅聲。
女友在我面前停下來,說,這些花香都什么味道啊?因為鼻炎,她經常往鼻孔里噴噴霧劑,這些噴霧劑在有效緩解鼻炎之時,也隔絕了她與味道的親密接觸。我無法說清楚每一朵花的味道,一個香字顯然不足以概括滿園春色。于是,我便只好去找飲食取經,我說,櫻花就像雞精有點甜,桃花有點酒氣就像料酒,玉蘭花聞之是紅酒,余味綿長……它們共同造就了這桌珍饈美饌。女友聽完,“哦”了一聲,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春天在你嘴里就像西施變成了東施,毫無美感可言。我摸了摸腦袋,跟上去,不服氣地說,有本事你來形容形容?女友笑道,還是算了吧,最好別讓沒有味覺的廚子親自下廚,否則不知道會做出什么黑暗料理來。公園里游人很多,游人和百花同時成了被觀賞的對象。
女友看到面前有一張石凳,索性先坐下來休息休息再說。她說,你的奶奶之前真的沒接觸過電子產品嗎?她說的是娭毑使用微信這事。自從橋發舅舅把我的戀情在家族群里公布后,最激動的要數娭毑,為了將來能知道我的更多后續,她決定也申請一個微信加入家族群。她這么做的原因很簡單:家人很少把我的事情主動告訴她,我談戀愛這事還是阿爸跟別人說起時她無意間聽到的。起初,她并不確定這條二手消息的真實性,后來還是問了她的兒媳婦才知道確有其事,于是她便走到阿爸面前,讓他幫自己買個手機,她也要玩微信。阿爸對此驚訝不已,因為微信是一門高科技,絕不是什么人都能學會的,像他即便智商排在古樓村前列,也花了很長時間才弄明白。娭毑指著門外泛黃的對聯,說,堯佬,你看不起誰呢?小時候我也是上過學的,現在我還能認出這副對聯上的“興”與“隆”。阿爸被磨得沒法子,便去買了一臺二手機應付她。
從此,娭毑便與所謂的高科技產品開始了斗智斗勇,首先是她要記住微信密碼,其次是她要牢記讓手機吃飽電,最后是養成隨時帶手機甚至成為低頭族的習慣。第一條不難,娭毑的記性很好,從前她能記得每畝稻子的糧食產量,現在也能記得區區幾個數字的微信密碼。最難的還是二、三條。她生性節儉,只要人不在家,一定不會開燈浪費電,當她知道一度電只夠每部手機充六十次時,她就心疼了,因為一度電夠每盞二十五瓦的電燈泡照明四十多個小時,假如每天只點一個小時的話,一度電就足以讓一間屋子持續照明一個半月。因此,娭毑不是說忘記給手機充電,而是有意讓手機餓肚子。而且給手機充電性價比也很低,因為有可能充飽了電,我卻連她的微信語音都懶得回。手機沒電我卻主動跟她聯系的情況不能說沒有,只能說很少,她不愿意為這種像中彩票一樣的低概率浪費錢財。關于第三條,做到就更難了,娭毑這輩子都昂首挺胸走路,即使晚年背駝了,眼花了,也盡量讓自己走路板正,這是精氣神的象征。人活的就是精氣神,讓她彎腰,比讓她死還難受,可是為了我,她最終還是學會了低頭。
我在女友身邊坐下來,她又在低頭檢查新拍的照片,還給每張合適的照片加上懷舊濾鏡。我說,你很難理解一個農村的老人用電子產品嗎?女友抬起頭,把手機握在手里,像握著一個滾燙的烤紅薯。她說,不,我覺得全天下的老人都應該學會使用手機,這樣他們才不會被這個時代拋棄。
“被時代拋棄”,這是一個有趣的說法,有時候年輕人不會穿大紅大綠的衣服,反倒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愛穿,原因是他們需要靠鮮艷的顏色留住屈指可數的歲月,這同樣是避免被時代拋棄的做法。女友目前還不會去穿那些多彩的衣服,她如今都穿單色或者素色的衣服,她還不到擔心會被時代拋棄的年紀,熟練使用各種社交軟件對她而言,比吃飯喝水還簡單。我說,娭毑要不是為了我,估計不會去用手機,其實生長于民國十九年的她迄今為止對通信還停留在電報和打電話上面。女友起身繼續往前走,有一根高枝垂到了她的面前,她踮起腳去嗅了嗅,我看到女友在用力地打噴嚏。
我把她護在懷里,避免過路游人留意到她。過了一會兒,女友把手掌從唇邊揭下,我從兜里掏出一張面巾紙給她,讓她擦拭手心的涕泗。女友先把手心擦凈,再擦了擦鼻子,我看到她的鼻尖發紅,鳥雀見了都會奮不顧身飛過來啄一口。女友把用過的面巾紙丟進垃圾桶,盯著我的褲兜看,她說,你手機響沒聽到嗎?我隔著褲子摸了摸手機,感覺振動像在給我的手按摩,我說,我早聽到了,響好幾次了。我把手機掏出來,見是小叔打來的微信電話,剛想接聽卻已經掛了。女友說,你不打回去?我說不了。女友說,我就始終不理解用手機有什么難的。我說,等我們老了出現了新事物,我們理解起來估計也會很吃力,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必須接受的新事物,假如這些新事物超過了好幾代人,那么最開始的那代人就會充滿恐懼,有的會主動學習,也有的會故步自封——任何偏見和傲慢都源于對時代片面的理解。女友低頭想了想,說,好像真是這樣。我繼續說,娭毑生長的年代就跟她前人不同,已經不用纏足了,每個女性都是天足。不過在她生長期間卻遇到了比前幾個世紀還多的戰爭。后來好不容易天下海清河晏后,又要面對電視、電腦、汽車和高鐵,她的腦袋里一下子裝了十幾個世紀的新奇玩意。原以為晚年終于能消停了,沒想到又要學習什么勞什子的掌上微信,這不僅對她的大腦是一種沖擊,對她的視力更是一種考驗。她怎么能看清這么小的字呢?女友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既然如此,你怎么老不接她微信?而且從不主動聯系她?我說,我以為這樣她就會失去對手機的熱忱,你也知道,老人跟小孩一樣,都是三分鐘熱度。誰能想到她競用上癮了,聽說現在還學會了用手機刷抖音。
女友一溜煙跑到前方去了,接著又像一陣風一樣地跑同來,在我面前松開緊握的拳頭。我看到她的掌心躺了一朵不會讓她過敏的花瓣,因為這是一朵枯萎的櫻花,不知是在這個春天提前凋謝的,還是去年春天的尸體。她把這朵枯花放到鼻尖聞了聞,說,你這是為自己的不孝找的借口。我一下子漲紅了臉,解釋道,我說的是真的,自從娭毑用上微信后,村里那些肉鋪和雜貨鋪就不收現金了,非得讓娭毑也用手機支付。本來無現金支付是一種便民服務,但每次都讓娭毑很不方便,每次結完賬都要天黑了,耽誤了做飯不說,手機也在一通亂按中沒了電,害得阿爸次次都要出門尋她。你說,電子產品對老人來說是必需品嗎?女友把枯花捻碎,撒入充滿花香的風中。
她的包里帶了一張口罩,可是公園里沒有人戴口罩,她一個人戴口罩會顯得很奇怪,尤其在春風拂面的人潮人海中。她說,要是所有人都有戴口罩“自由”那該多好啊,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戴了,誰也不會知道我有一個對春天過敏的鼻子。說到這,她再次尖銳地指出我的人品問題,她說,就算你不聯系你祖母是出于好心,那么你對你小叔也愛搭不理又怎么解釋?據我所知,他可還沒到七老八十的地步。我一聽,瞬間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的小叔,我那個多年前帶我去上海復賽的務工者,我對他的感情五味雜陳。一方面,我的確感謝他當時二話不說帶我去了上海;另一方面,我又為當時抵達上海后的處境對他滿腹怨言。我們到了上海后,沒有就近選擇考場附近的賓館下榻,而是到他在上海打工的郊外,美其名曰為了省錢。我們住在一個藍色鐵皮屋里,夜晚睡覺既不隔音,還不防寒,早上起來洗發,頭上的冰碴子用毛巾都擦不干,因為毛巾也是潮的。考試那天還由于坐錯地鐵差點遲到。女友說,這事你怪不著他,誰讓你阿爸只給了他兩千塊錢,他必須精打細算,否則你們估計趕不回來過二〇一〇年的春節。我說,你說得對,我只不過無法面對當初的貧困,貧困不是臉上的青春痘,而是禿頭上的疤瘌,讓我在上海灘面前喘不過氣來,讓我在車水馬龍在寸步難行。
女友見我鼻子發酸,不敢再深入交流,害怕仍像之前幾次那樣,讓我當場痛哭出聲。她以為我如今早已對當初釋懷了,沒想到時過不僅無法境遷,還讓我更加痛徹心扉。她牽著我的手走出公園,在回去的出租車上,她偷偷打量我的神色,見我情緒穩定了一點,說,二〇二〇年的春節,我們去你家過吧,順便領個證。
我握緊她的手,說,好。
第三樂章
該如何形容一個多年未曾謀面的故鄉?你從北京首都機場乘機抵達廈門,特意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逐漸往南,空中的植被慢慢繁殖、增多,夜晚在廈門降落后,你已經能聞到廈門的春天了。廈門的春天和北京的春天大為不同,后者的春天只能特定在公園里,前者的春天則像一條游龍一樣纏滿了高架橋。你決定在回家之前在廈門待幾天,這幾天時間你可以和女友去逛海灘,即使女友已經在別處看過無數遍海了,仍然可以在綿密的海沙中得到撫慰。你們可以邊走邊把視野放到漫長的海岸線上,那里有魚翔淺底,鷗鳴長空,潮汐層層翻滾,猶如剝洋蔥一般。但這次,女友卻不想再去看海,因為她在做攻略的時候發現廈門多出了一個山海棧道,她決定在四面皆是海的廈門登高望遠。
你們打車來到山海棧道的起點,在地圖上看,逛完它需要半天的工夫。女友說,逛到哪兒算哪兒。山海棧道的起點是一個螺旋狀的云梯,你們就像踩在一個白色的蝸牛殼上。爬到第三層的時候,你扶著欄桿停住了,女友知道你恐高,過來攙你的胳膊領你繼續往上走。有小孩在云梯上奔跑,戴著口罩奔跑,你看到口罩就像一個在漏氣和充氣之間來回變換的氣球,時鼓時癟。跑了一會兒,這個小孩終于意識到這個春天不用戴口罩了,在口罩下悶了三年之久的春天終于可以盡情開花發芽了。
小孩把口罩摘下后,你看到他的口鼻通紅,發現沒人再管他戴不戴口罩后,又放肆地奔跑于云巔。你的腳下在輕微搖晃,但你無權阻止一個小孩在春天的臉上踩來踩去。你們已經爬完云梯,來到了半空中的山海棧道,在北方不需要靠這種棧道縮短距離節省時間,一馬平川的北方橫平豎直,僅靠貼地而行的馬路、柏油路、高速公路等各種路就能抵達目的地,只有重巒疊嶂的南方才需要在空中畫一條線,讓你在短時間內略觀其美。
你們站在了樹梢上,鳥窩近在咫尺,從巢中探出腦袋的雛鳥見到你們嚇得縮回了腦袋,始終無法想明白,什么時候人類竟長得比樹還高了。女友沒見過棧道兩旁的金合歡和炮仗花,在“形色”軟件里挨個識別后,不由得發出一陣陣驚嘆,但也僅限于此,因為在沒有識別軟件時,你們會覺得這里的樹有千般綠,花有百樣紅,沒想到看似一片花團錦簇,卻只有十幾種而已。你隨時在手機里關注走了多少米,絲毫不像女友一般把失去三年的春色一次性補回來。每看到一張木凳你都想坐下來,你覺得這些凳子不坐一坐,未免有些對不起它們,也對不起自己的屁股。
走到三分之一處,你們已經走了三個小時,由于在高處,女友意識不到不能再繼續往前走,否則你們翌日就沒精力坐長途大巴回家了。還是你說了一聲,不然我們還是回賓館吧,女友這才停下興致勃勃的腳步。你看到山下有片金瓦,再往前走幾步,發現有座寺廟藏在山里。女友說,我們下去燒炷香吧,去去疫情三年的霉運。你們沿著一條石板路下去,抬頭看到廟門前有一副對聯:
法航普渡萬牲同沾
慈雨周施三縣俱被
走進寺廟,你們給荷塘里的錦鯉喂了兩塊錢的魚食,給大佛燒了兩炷十塊錢的香,還吃了人均五十塊的素食。回賓館的路上,女友一直在捶腿,她說,明天回家只能坐大巴嗎?坐大巴回家需要三個小時,沿途隧道一個接一個,就像山體內部縫了一粒粒扣子,沒有它們,大巴無法在里面穿針引線。你們精疲力竭的身子顯然無法適應。這時你的阿爸打電話過來告訴你,回家不再需要坐長途大巴了,現在開通了高鐵,只要一個小時就能回到家。女友長舒一口氣,馬上在手機上退掉汽車票,改買高鐵票。
第二天,女友在高鐵上神色有些緊張,你安慰她說,不用緊張,只是結個婚而已。女友拽著你的胳膊說,我不想穿婚紗,不想去跟你的那些親戚敬酒,我們為什么不旅游結婚呢?就像現在這樣。你說,三年前的約法三章還作數。你可以不用穿婚紗,更不用去敬酒……但不能去旅游結婚,因為家里這些年出去的份子錢也需要收回來,不能白白便宜了別人不是?女友說,我還是覺得麻煩。你說,我們只要坐下來負責吃喝就行,就像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一樣,你去吃喜宴時會感到麻煩嗎?不會,你只會用大快朵頤祝福這對新人。女友笑道,狼吞虎咽難道不是為了吃回本嗎?你說,也可以這么說。女友的神情舒展了一點,她扭頭看向車窗外飛馳的山峰,這些山峰隔著一層玻璃,其勢、其形與其色都有些失真,但對她來說,卻比親自去爬還感到滿足,因為一旦她爬到山巔,她的鼻炎又會犯,昨天走山海棧道時,由于噴霧劑始終沒停,她的鼻炎才暫時沒發作。她仍然沒有習慣摘下口罩的日子,每次出門前都會戴上口罩,但看到別人都不戴口罩了,也不愿再戴。
你心里沒底,覺得結婚不穿婚紗有些說不過去,你的想法好像跟三年前有了不同。你再次問道,你真不愿穿婚紗嗎?女友回頭看了你一眼,說,打死都不穿。以你對她的了解,她是真的不愿穿婚紗,而不是因為不夠愛而不穿,婚紗在她眼里既不是愛的代名詞,也絕非幸福的象征。一件薄如蟬翼的婚紗顯然無法決定兩人的余生幸福與否,因為很有可能會被無窮無盡的指責和謾罵涂污——女友的想法好像并未被三年疫情所改變。
以嘉賓的方式出席自己的婚禮,這對你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于是,你變得有些期待自己的婚禮了。屆時你將會以旁觀者的方式觀察一眾嘉賓,當那些嘉賓在人群里找不到新郎新娘時,那該會有多好玩啊。可是一想到你的娭毑無法見證你的婚禮后,你不禁又有些悵惘。
幾天后,你的阿爸踩在一箱茅臺酒上迎賓,你錯愕地看著這一幕,悄悄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問道,阿爸,你哪兒來的錢買這些茅臺?阿爸的眼神像小鳥一樣飛出了大門,旋即又從外面飛回來,回道,這都是假酒。看到你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又補充道,沒事,不用擔心,反正那些鄉巴佬也沒喝過真茅臺。你允許自己的婚禮不穿婚紗等同一場虛假的婚禮,卻不允許婚禮上出現假酒。至此,你才無奈地發現,你并不能全權做主自己的婚禮,它還是會在某些局部滲透進不屬于自我的意識。女友,嚴格來說準新娘,在門外被你的堂嫂拉到一邊,再三問她要不要坐她的車去縣里化妝和租一套婚紗,還怪你們到了廈門不跟她聯系,這樣就能省掉坐高鐵的錢。
兩個人坐高鐵要花兩百塊,但你深知這些錢不能節省,否則隨之而來的就會是不厭其煩的刺探和絮叨,花兩百塊能讓你們的耳根清凈,你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劃算的買賣。新娘子頻頻沖你求助,你知道她不是為了擺脫堂嫂的好意,而是讓你充當翻譯。她聽不懂你家人講的客家話,你也從未主動教過她,你認為這種偏安一隅的方言早就該像臍帶一樣一刀兩斷。而且語言的不便,也會為你省掉很多麻煩,首先難解的婆媳問題就會不攻自破,你認為任何問題都源于語言,假如把東北人、廣東人和福建人放到一座圍龍屋里,或許也會產生巴別塔效應,那么世間的煩惱估計大部分會迎刃而解。是的,你住到七歲的那座方形圍龍屋還在,此刻仍屹立在你面前,由于地勢偏低,你能一目了然地看到它的屋頂,黑瓦依然是你記憶中的樣子,只是中間部分補了一大塊彩鋼板,讓這座古樸的圍龍屋登時變得花哨起來。你阿爸說,這座方形圍龍屋之所以沒拆是因為它的形狀,一方抵三圓,方樓比圓樓更難建,因此留存到了今天,勢必還會因修修補補留存到更久以后。為此你忍不住想,假如有一天,這座圍龍屋渾身上下都換了一遍,那還是你小時候住過的那座嗎?你走到門邊,對新娘子說,堂嫂問你要不要去縣里化妝和租婚紗?你看到她的瞳孔變大了,以為你改變了主意,說,我不想。你轉而去看你的堂嫂,說,她不愿意,不,是我們都不愿意。
堂嫂仍不死心,走進客廳,對你阿爸說,你這個當爹的也不說一說,結婚不穿婚紗像什么樣子?你阿爸正在拆封茅臺,并用手機去掃瓶身上的二維碼,看到手機屏幕上出現了生產年份和價格,終于把它們挨個擺上桌。做完這些,阿爸走到堂嫂面前,拍拍手說,他們人能回來就不錯了,其他的你就別管了。說完見堂嫂要把茅臺箱子拿進廚房燒火,馬上搶回來道,這個箱子怎么能燒?我還有用呢。堂嫂撇了撇嘴,說,你什么時候改撿破爛了?紅八子不給你錢嗎?你阿爸偷看了你一眼,說,給,怎么沒給?
室內擺不下這么多桌子,門外擺了五桌,客廳擺了三桌,其他房間分別擺了兩桌,屋頂上也擺了五桌,還有幾桌擺在了鄰居家。親疏關系以距離客廳遠近為準,出了五服的就在鄰居家。一到中午十二點,客人就會陸續踏過在地上亂蹦的炮仗,先后填滿客廳、房間、院內、屋頂和鄰居家的空椅子。在主桌的位置,你阿爸也擺了十副碗筷,但只會坐九個人,空出來的一副是你娭毑的。墻上沒有她的遺照,但桌上仍有她的碗筷。你感到不解,去問你阿爸,娭毑的相片怎么沒有掛起來?你阿爸正在張羅客人進門,聽到你的話,看了你一眼,指著客廳朝向大門的那扇墻說道,本來那里是留出來放你們的結婚照的,沒想到你們沒照,現在只能空出來了。這塊空白處以前掛了一幅南極仙翁畫像,上面那個騎鶴的老頭額頭和桃子一樣飽滿。你看到這塊空白處如今也像丟棄的創可貼一樣舊了,說,現在把娭毑的遺照掛上去也來得及啊。你阿爸面一紅,沒接你這茬,他把外公一家安排在了主桌,現在那里還剩五個位置,除了你和新娘子,還能坐下你阿爸阿媽兩人,除了那個給娭毑預留的位置,還多出了一個空位。這個空位你的阿爸找你商量讓誰坐,你說,肯定是小叔啊。阿爸一愣,說,你不知道嗎,他癱瘓在床好久了。他老婆不僅每天要給他翻身擦背,還要給他端屎端尿。他的脾氣也越來越壞,他老婆早就想跑了,但是這三年疫情,她哪兒都去不了。現在疫情結束,她就跑了,前幾天于心不忍回來,看到丈夫的后背像膠布一樣粘在了床板上,鼻孔和眼眶都生蛆了。你們的婚禮辦完后,我過幾天還要去忙他的葬禮。唉,這人啊,命是真脆,說沒就沒。
你走到門邊,看到接連出現的客人,背過身去,不讓他們看到你往里流的眼淚。新娘子走過來,拽了拽你的衣角,問道,你怎么了?你把嘴巴湊到她耳邊,說,小叔老了。她說,人都會老,高興點。她把這個字理解成了年老。你說,客家話的老是死的意思。她這才僵住了,耳邊都是嘰里呱啦的客家話,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在自己的婚禮上,她成了啞巴。你拉她走到樓梯間,那里比較安靜,你說,娭毑也老了,老了好幾年了。她說,那我怎么不知道?墻上也沒掛她的遺照。你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沒掛。她說,你祖母不是學會了用手機嗎?按理說拍照片很容易啊。
娭毑能用手機自拍嗎?或者她意識到要讓別人用手機給她拍照嗎?也許她即便學會了如何使用手機,但對于拍照的觀念仍停留在從前,那時拍一張照片需要隆重的儀式感,先要洗頭,再要穿靚衫,最后才能坐下來并攏雙腿一動不動地把自己的容貌留在相片里。回家這幾天,你一直在有意尋找娭毑存在過的證據,可是廚房沒了她燒火做飯的身影,房間也沒了她輾轉扇蒲扇的動靜,門外也沒有她“嗒嗒”的拄拐聲……這些你印象中的娭毑形象一概不復存在,有的是她生命在最后幾年使用的那臺華為手機——你已然不認識這個全新的娭毑,就像前幾天進村之時,你差點把故鄉當成了他鄉。還有她房間床頭柜上的那個插座,在經常插插頭的那眼孔中,有焚燒發黑的跡象。你問過你阿爸,但他卻一再說,沒事,家里有一次保險絲燒壞了。
你問,當時娭毑沒事吧?
你阿爸說,沒事,她當時在外面呢。
婚禮開始了,你和新娘子坐在主桌,成功藏身于觥籌交錯和“一品當朝”的行酒令中。你安靜地給新娘子夾菜,每上一道菜就跟她介紹幾句。她喜歡吃甲魚裙邊,對肉圓也不排斥,吃得最多的是湖洋蒸雞,一口沒動的是砂鍋燜狗肉……她說你們這兒的豬蹄像膠水一樣黏稠,你們這兒的魚肉像牛筋一樣筋道,你們這兒的豬肝湯自帶甜味。你說雖然你們這兒比不上別處富裕,但吃的方面卻不比別處差,你們可以在穿、行、住上面委屈一點,但在吃的上面卻非常挑剔。
舌尖舌尖,比心尖和腦尖還重要,心尖屈了可以用溫言良語哄回來,腦尖差一點順便就做個愚一點的安樂公也無妨,但委屈了舌尖,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輕則干活不出力,重則影響家庭團結。新娘子邊聽邊吃,她的確把自己的婚禮當成了吃席,每吃一口就向你投來僥幸的一瞥,那意思是真的沒人讓她站起來跟各位叔叔伯伯敬酒。在座的有你的橋發舅舅一家,你仍不愿主動跟他說話,他也深知你的脾氣,沒朝你這兒睇半眼,一直在跟鄰座說話。鄰座是你外公,他聽不清他兒子在說什么,只看到他的嘴巴在動,便提高音量喊道,你說什么?大點聲。其他桌的客人徑直往這邊看來,你的橋發舅舅拽了拽你外公,讓他別這么聲高。
你外公跟他兒子換了一個座位,從兜里掏出一幅地圖,你一看,不是福建省地圖,也不是全國地圖,更不是世界地圖,而是北京地圖。他把眼前的杯盤推到一邊,把地圖鋪到桌上,把嘴湊到你耳邊說,紅八,天安門離你現在住的地方有多遠?你說,為什么你們提起北京都只說天安門,北京大了去了,不僅僅有天安門。你外公照舊沒聽到你的話,這時你阿爸站起來解釋說,天安門是一個坐標,只有以它為參照,我們才能知道北京到底有多大。就像北京是全國的坐標,我們一般用它來測量全國不同的省份離這個祖國的心臟到底有多遠。你說,哦,打車一個小時。你阿爸攏起雙手把你的話灌入外公的耳里。外公聽完,說,打車一個小時,夠我們這里去龍巖市了。這時別桌的人插嘴道,住得可真遠啊。你阿爸笑道,沒見識了不是?在北京一個小時以內的車程都算近的。
同坐一桌的小表弟一直在玩手機,你不知道他如今到底還寫不寫作,實不相瞞,你現在還對他把在城市的蟻居生活比作三洞蓮蓬屋念念不忘。借新娘子去衛生間的工夫,你坐到了他身邊,你還沒開口說話,余光就看到你的橋發舅舅沖他兒子搖頭示意,你不知道他到底想掩飾什么,但這個舉動足以讓你興致寥寥,不過你還是硬著頭皮問道,我好久沒看到你寫的小說了。你對別人的小說可以稱“東西”,不過卻不能如此稱小表弟的,一定要稱是小說或是作品,即便如今還名實不副。而且也不能直接問你不寫小說了嗎?你深知作家,尤其是真正的作家都有一顆敏感的心,這顆心就像大部分客家人敏感的舌尖一樣,假如不全方位照顧到,重則也會毀掉一個作家。這時,你才突然意識到,向來自詡人類沒有高低之分的你,其實也在用自己的一套邏輯把人分出了三六九等,假如你面對的是別人,你還會如此小心維護對方的尊嚴嗎?想到這點,你的面皮有點發燙,可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你等著小表弟的回答。
在等待這個回答的同時,你一直在偷偷觀察你的橋發舅舅,他是一個好酒之人,幾杯貓尿下肚,準保面紅筋凸。俗話說臉紅之人都是海量,這句話沒在你身上驗證,倒在他身上驗證了。但此刻他卻忘了杯中貪歡,而是一直有意無意地往你這兒睇過來,別桌的把酒杯像蛇芯子一樣伸過來,也沒意識到,還是被外公捅了捅胳膊才忙不迭站起來碰杯。你看到他這次沒把酒杯抬高,而是與唇邊平行,如此才能借住透明酒杯光明正大地窺視你這邊。小表弟放下手機,說,老哥,我早就不寫了,以前不懂事,都是小孩子打打鬧鬧,當不得真的。你吃驚地望著他,好像要看穿他到底有沒有撒謊一樣,因為你很清楚,每個寫作的都是大騙子。你盯了小表弟幾眼,確認他沒有撒謊,因為你發現他的眼里沒光了,從前跟你聊小說時的那種光焰被一口吹滅了。
這時你的橋發舅舅走過來,幫他兒子解圍,他說,現在他就快大學畢業了,校招也要開始了。我讓他好好準備,爭取一畢業就能拿到高薪。你端起酒杯,橋發舅舅忙跟你碰杯,但你卻徑直跟小表弟干杯,你說,我敬你一杯,敬過去的你。橋發舅舅的面色很不好看,反倒是〇〇后的小表弟毫不在乎,他把杯中酒換成橙汁,然后一飲而盡,即便喝的是橙汁.嘴里也像喝酒一樣嘶的一聲。
新娘子上完廁所回來,剛好聽到你的話,把你叫到門外,說,你怎么能這么說話?什么叫敬過去的他,你當他現在老了嗎?你往里掃了一眼,說,他現在跟老了有何區別?新娘說,別把你那套理論套在別人頭上,再說人類除了夢想還有生活,而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你反問道,人類的生活中包括結婚需要穿婚紗和敬酒,那你怎么不跟別人一樣?
新娘愣住了。你看到她的眼底起了潮,只見她回到酒桌,主動給自己的酒杯倒滿劣質茅臺,挨個跟人敬酒,一邊敬一邊大聲說道,我就是新娘子,新娘子就是我。她一手端著酒杯,一手端著酒瓶,從跟你家關系最近的這幾桌開始敬起,這幾桌早已知曉她是新娘子,但關系比較遠的還不知道,因此當她敬到屋頂上和鄰居家時,那些親戚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以為是哪個女瘋子在發酒瘋。你追到她身后,在她爬樓梯時護著她讓她別摔下來,在鄰居家時用手指威脅那些狗以防她被咬,還要逐個跟那些蒙在鼓里的三姑六婆解釋與賠罪。你感覺那年暴露在上海灘的囊中羞澀,如今又以另一種形式回來了。
翌日凌晨,你在睡夢中感覺大腿被寒風割了一刀,你睜開眼睛看到妻子在收拾行囊,她把那個貼滿托運標簽的行李箱放到地上,里面還有許多衣服沒拿出來,她把這幾天換洗的衣服放進去。出發前能裝滿兩人物品的行李箱現在容量卻不夠了,妻子需要用手壓實才能勉強合上箱子。她沒有把箱子立起來,而是去撕貼在箱子上的托運標簽。
這些標簽證明你們曾去過的地方,如今全被她撕掉了。你看到北京、上海、成都、沈陽、廈門和濟州島等城市被遺棄在地板上,被一雙腳踩來踩去。你留意著妻子的表情,琢磨不透她到底有沒有生氣,岡為她的桃花形鼻孔沒有翕張。你身子躺在被窩里,腦袋卻探出來靠到床屏上,說,能不能多留一天再走?你想用這一天時間到縣城把娭毑的手機拿去維修,看看里面有沒有她的遺言。
微信家族群里又在發一分兩分的紅包,好像昨晚的喜宴還沒散場,一直持續到了現在。你懶得點開這些紅包,發現娭毑不在里面,你把群消息屏蔽。妻子比你做得干脆,她沒有屏蔽群消息,而是直接退群。你忙從床上起來,顧不得穿上衣服,跑進衛生間,問道,你怎么退群了?妻子看了你一眼,笑道,允許你屏蔽消息,就不許我退群嗎?
妻子冷笑道,我發現一到你家,你的本性就全暴露出來了。你問,我什么本性?妻子說,自以為是。你說,你不就是因為結婚沒讓你穿婚紗而生氣嗎?至于嗎?不是你口口聲聲不想穿的嗎?妻子一聽,說,我終于明白了,在一起這么久原來你一點都不了解我。你回道,彼此彼此。你把故鄉當成了北京,還以為吵的是一場公平的架,誰都不會有主場優勢,而且還因為她的老家離北京更近占據地利之便,為此每次吵輸后都揚言要搬到一個中間地帶,以為這樣就能吵過她,卻忘了如今占據地利之便的是你,還因這個優勢得理不饒人,似乎一步步在驗證她剛才對你下的判斷。
你阿爸在樓下喊你們下來食朝,你忽然意識到只有法官才要講是非對錯,夫妻倆只要講包容就行,而且你也不想讓妻子產生一種在他鄉無所依靠的錯覺。于是你主動跟她道歉,主動為昨天那場亂象頻發的婚禮給她道歉。妻子說,看看,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犯了不是?我說了,這是我主動選擇的婚禮,你沒必要給我道歉。
你們暫時擱置爭議,下樓食朝,在飯桌上,你問阿爸有沒有車去縣城。阿爸吃了一驚,說,剛回來就要走?你說,不是,我們去縣里逛一逛。阿爸說,縣城這幾年變化很大,有了萬達,萬達里面有電影院,有超市,還有賣苦藥水的星巴克,你前幾天下高鐵的地方就是你之前讀書的五中。你說,有車去嗎?阿爸說,有,你直接叫滴滴就行。你打開手機叫車,發現很快就有司機接單,你帶上娭毑的那臺華為手機去路上等車,無意間看到了那個天藍色的門牌號——
寨角路
15號
右下方還有一個二維碼。
這里的出租車兩邊車門都可以開,你和妻子分別從兩邊車門上車。司機把音樂開得很響,你提醒他把聲音開小一點。司機扭頭說道,老表,音量勁爆,路上不煩。你說,關小一點。司機把音量調小了,但身體仍在左搖右晃。在出租車上,你看到路邊那條大水源里有人在電魚,花白的翹嘴等土著魚在水面翻白肚,最后被壓實在背簍里;小叔家沒有關門,兩邊的紅對聯還未褪色,過幾天就要張貼白挽聯,你看到外面的白瓷磚落滿了灰,里面已然家空物盡……縣城到了,你下車走進一家維修店,維修員是個俊后生,留著雙引號一樣的發型,技術過硬,很快找到了這臺華為手機毀壞的原因。他抬頭說,老表,這么貴的手機也不知道好好愛護,怎么搞的竟然觸過電,里面的主板都燒壞了。千萬小心,手機觸電可不是開玩笑,很容易把人電成烤乳豬。你說,還能修嗎?對方晃著大腿說,老表,修是能修啦,就是有點貴。你說,多貴都修。店主兩只手各舉著一支電筆,在拆開的手機腹部點來點去。半個小時后,修好的手機遞到你手里,你接過來開機,沒有開機密碼,但登錄微信需要密碼,你把電話號碼加門牌號輸入進去,登錄了娭毑的微信,沒有發現她的任何遺言。
在聊天框中,她最后一次跟你說話還是在二〇一九年的冬天。
疫情前。
你和妻子沒有在縣城過多停留,你也沒有帶她去你的母校五中,你們隨即打車回家。在車上,你看到娭毑微信的錢包里有一萬八千元,你打開她發你的最后一條語音微信:紅八啊,你在北京錢夠不夠花啊?我把養老金留給你討老婆用。你不知道她存這些錢要省吃儉用多久。出租車回到村里后,你看到那個電魚者被守溪人堵在了水里,電魚者不敢上岸,怕被當場繳獲犯罪工具,守溪人也不敢下水,怕自己觸電。兩人相持不下,只能互噴唾沫。
回到家,你又看到了那個門牌號,上面的那個二維碼就像一個馬賽克。你掏出手機,你的微信頭像是一朵五百噸重的云,已有多年未換,你用微信去掃這個二維碼:左邊出現的是省市區縣、地址名稱、行政管轄、地址編碼和社區民警一欄,右邊是房屋照片。
房屋面前還有個人像,那是興頭十足的娭毑,只見她一頭銀發,面對鏡頭單手叉腰,另一只手上拿的是一臺華為手機,上身著茄色夏衫,下身穿黑色長褲。你看到她在沖你微笑,然后走出屏幕,抬頭朝你亮了亮手里的手機,亢奮地說道,乖孫,以后你不管離我多遠,我都能用一臺手機call你回來。
你用手機打電話,阿爸,墻上有娭毑的照片可掛了。
責編:張文爽